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紫黄》作者:零团子 文案: 展昭与白玉堂从神权山庄回到开封,适逢宋仁宗赵祯微服出游遇刺。赵祯命开封府调查行刺事件,却全无线索。其后在宫中再次遇刺,赵祯为救展昭中毒,于是一行赶往大理暠山的雪城派去求解药,不想与行刺主谋柴文益一行撞个正着,更没料到雪城派掌门乔天远与展昭之师南宫惟居然也参与其中。 逃亡途中,展昭、白玉堂、赵祯三人互帮互助,赵祯窥破白玉堂对展昭的感情,从起初的震惊不理解,渐渐在心中也起了异样…… 内容标签: 七五 武侠 搜索关键字:主角:展昭、赵祯、白玉堂 ┃ 配角:柴文益、韩孟非、刘娥、薛良、赵颖、玉贞 ┃ 其它:   第1章 (一) 心不由己   飞絮轻扬,在空中兜转舞动良久,才纷纷落降下来。洁白的雪朵儿,或飘挂枝头,或停当屋瓦,须臾已为开封街头覆上一层薄薄的白纱。   银装开始素裹天地,或许,也开始素裹起人心。   “下雪了。”   白玉堂探手出得一旁微敞的窗台。间或,有一两雪瓣飘来,落在掌心。不及他抓住,已转瞬化去无形,仅留一丝丝微透的寒意,入肤,入心。   雪落无痕。   想抓住,却抓不住;拥有了,却似不曾拥有。   ——这种感觉,真是像极了他现在的心境。   “没想到又是腊月了。”   身后传来一声嗟叹。白玉堂没有回头,他的视野仍留在屋外那些穿梭在街市踏雪碌碌的行人身上。   “我是去年过完年离开的开封。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又过了一年。”   展昭执起青瓷镂花杯,在手里品赏把玩了一圈,随后悠悠呷下一口杯中酒。醇厚的酒从喉头一直滑进肠胃,少时酒劲翻涌上来,火辣辣的,瞬间温暖了他整个身心。   “不知开封府现在怎么样了。”   浅笑印上展昭脸庞,一股暖流同时驰进心田。   不自觉地,他又瞟向一旁的白玉堂。视线的投注,一晃而过,紧接着笑容褪去,取而代之是一抹复杂愁绪染上眉宇。   不过这一些白玉堂都没注意到。因为他至始至终注视的只是窗外。   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展昭勉强笑了笑,转移话题。   “这家景阳楼很是不错,酒菜绝佳。我虽在开封呆了这么多年,倒是从未来过这里。说来惭愧,实在是囊中羞涩的很。今日可以一尝美酒佳肴,算是占了白兄的光。”   展昭连着又是两杯下肚,脸色已越见红润。再看白玉堂,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一个姿势一种神宇,就像完全没听见他说话似的。   他有些好奇了,不知白玉堂到底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于是凑身前望。只见窗外雪已下大,枝头、屋瓦早皑皑白成一片,连地上也开始积起了雪。雪虽大,遮盖不住世人的热情升腾,街边市集的摊位旁人声鼎沸,到处可闻卖主亮嗓吆喝与买主讨价还价此起彼伏响着。   展昭会心一笑,道:“我想起来了。今年是百年难遇的‘双喜临门’——立春除夕凑巧并为一日。大家都开心得紧,所以采办年货的事宜也早早准备起来了。”   想了想,他又道,“若是这一天正好下雪,那可就是‘瑞雪兆丰年’,雪、春、年全齐备了。我记得公孙先生提过,若是如此,非好好庆祝不可。一来喜庆瑞雪,二来饯别年岁,三来喜迎立春。白兄,今年过年你预备如何?”   展昭的兴致勃勃显然没能激起白玉堂任何反应。白玉堂仍是盯着窗外,双眼直勾勾地,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他在看什么?   展昭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是的,展昭不会知道白玉堂在看些什么的。就算展昭想知道,白玉堂也绝不会告诉他。   白玉堂看的,既不是集市喧嚣的热闹,也不是妇人女子在街边买胜时一个个比戴着早早争奇斗艳的场面。他看的,不过是一个小且不起眼的打铁铺而已。(注:胜,春日妇女儿童头饰身戴各种乞求吉祥的饰物。)   这打铁铺有什么怪异的?   没有。   有的只是一个光着胳膊满不在乎漫天降雪的铁匠在铺边反复锻打着手中的斧头。   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画面了。每一城、每一镇、每一乡甚至每一村都随处可见这样的铁匠将铁器打得星花迸飞。   白玉堂是行家。从那铁匠的行动举止,他能判断这铁匠绝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隐世高手。白玉堂看得出,展昭自然也通晓,所以展昭的视线从那铁匠身上一扫而过,不曾做过一丝停留。所以,展昭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白玉堂在看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何况,白玉堂看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一个铺子外头的人,一个铺子里头的人。   白玉堂认得这两人。   那个铁匠姓王,白玉堂曾找他打过一对铁环,这铁匠为人手艺都不错,他记得当时他还多付了二两银子赏他。于是王铁匠很客气得把他请进了里屋,让他那个终日呆在铺子里身子孱弱的养弟给他上了碗茶。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单纯的可以,完全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   也许,也不是他眼拙,而是那时的他根本不曾有过那种心思,更不明白男人除了女人外原来也可能为另一个男人动心。   眼不容沙,自不知沙之烁金。   眼里既容,沙砾和金块又有什么区别?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不同?   一开始只是不意的一瞥,见两人有说有笑,兄弟融洽。后来养弟撩袖欲给铁匠拭汗,被铁匠一把抓住阻了动作,并神情肃穆地摇了摇头。于是白玉堂亦在那一刻为之动容了。   闪烁在养弟眼中的眼神是如此熟稔,几乎仅用光之过隙的暂瞬便敲开了他闭塞许久的心扉。   原来这世间不是只有他一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不该爱,不是不值得爱,而是不能爱。   不能爱,也不是自身不能,而是所爱之人不能也不愿承受这种惊世骇俗的感情。   可难道这种感情便是错的吗?   爱上一个人有什么错,肯为一个人付出一切的心意又有什么错?   难道只因世分天地,人分阴阳?只因为世俗的伦理所不容,世俗的眼光有奇异?   淡淡笑意浮上白玉堂的面容,另带一丝淡淡的自嘲。   眼神的转动随着那养弟又一次讪讪进得屋去,不久又见他步了出来,将一件全新的外衫罩在兄长身上。   一股暖流从心底荡出,霍然回头,令正意兴阑珊的展昭很吃一惊。   “冷吗?”   展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看着他。   “过两天就是最冷的时段了,你大病初愈,还是多加几件衣服为好。”   清湛的眸触上紧逼着自己的炽热,就像水珠滴落篝火,一时消散,滋滋有声。展昭有些无措起来了。   “多谢白兄关心。”讷讷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包袱里有件紫貂外套,你拿去穿了。”   “不用了,我好得很。几杯酒下肚,身子正暖着呢。”   “可你的病……”   “都已好了。”展昭阻了白玉堂的话头道,“白兄,我已在床上躺了近个把月,人都快躺得发霉了。你就莫要再把我当病人看待了。”   展昭想笑笑缓和一下气氛,却笑得僵硬。   白玉堂自然不会放过展昭任何一个神情。于是,他不再说话,眉头蹙紧,有些郁悒地灌了一杯下肚。突然他又像想到了什么,道:“那我把窗关了。外头的风寒得紧,免得灌进来,容易着凉。”   说罢欣身而起。   “不用了白兄。”展昭伸出手拦住白玉堂的去路。“不用麻烦了,这样就很好,还能看到雪景。”   “你我之间还要提‘麻烦’两字吗?”白玉堂的脸色有些不痛快了。“人一生下来就是来麻烦人的。”   展昭加重了语气,“可我不想麻烦你。”   “你麻烦我难道还嫌不够久吗?”   “那我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   白玉堂怔住,整个直立的身子都僵硬了。   “你……说……什么?”   始终不敢承受既来的苦痛或那永不相见的决绝,只因他深深地知道这个伤如果无法抚平,将会是倾尽一生也难消磨的烙痕。然从不曾想过,这一刻竟来得这么快,竟是不期而至。   展昭也怔住了,为白玉堂的表情,也为自己所说的话。   眉又在纠结。   “……白兄,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明白。”   白玉堂慢慢坐下。   “猫儿,我们把话说清楚吧。”   杯中酒突地震出涟漪。   白玉堂知道自己没有动,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个抖动的人是谁。   “有些话虽然不该说,但我却不能不说。”   “……”   “其实我要说的,你早就已经清楚,只是彼此心照不宣。也许,你觉得这样很好,但我不觉得。我觉得这样很累,我更不喜欢这样不清不楚的过日子。因为我是白玉堂,我,要活,就要活得坦坦荡荡。”   “白兄……”   “从承认那份感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可我不后悔。就算为天地所不容,就算会被你轻视、唾弃,我也无从可悔。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是错了。”   “白兄!别说了。”   “我不否认我爱过月华,现在也仍然将这份感情保留在心底。但是我要你知道,你和她不一样,我对你的那种感觉和对任何人的都不一样。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把你看成什么,朋友,兄弟,知己,还是……”   “白兄!够了!”   “可是,我却很清楚,无比清楚,非常清楚。……我……我已经……我的确是……”   “白兄!——”   展昭高喊一声,手同时捉上他的臂膀。   那一喊竟是好大一声,之后的片刻寂静都不足以使其余音彻底消弭。   眼波不见流转,凝视着的彼此却可看清对方眼神间闪过无法用笔墨陈述的千情万绪。那一望,是凝眸以对,却也似一次交战——水与火的战争。   水败了。恍如绝源的溃败。因为那双清湛的眼彻底闭阖了。   那么,火便胜了吗?   不,也败了。败得更彻底。   眼的闭阖,令眉宇“褶皱”到极限,无以复加的痛苦决了堤,汹涛骇浪般呼啸着扑来,将他彻底吞噬,连心都发了颤。   “别说了。”   展昭的喘息变得细微又急促,神情似在恳求。   “够了……够了……。”   原来,他就是这样动摇的,原来……原来……   白玉堂颓然倒入椅背。   他也闭上眼。因为只有不见,他才不用再从别人的痛苦中读取自己的残忍。   白玉堂开始喝酒,一杯接连一杯。他越喝于快,越喝越急,转眼已空了半壶。   展昭看得出,他不是在喝,而是在倒。   “够了。”展昭把住壶柄。   “你既然不让我说,难道还不让我喝吗?”   “你会醉的。”   白玉堂朗声大笑:“错了,我不会醉。一心想要喝醉的人是不会醉的。因为这世上有一种无奈就叫作‘事与愿违’。”   “既然你明知事与愿违,为何还要喝?” 这一次展昭没有回避他的眼神,“为何……还不罢休?”   白玉堂完全怔住,无言以对。   须臾,他又笑了,凄凄苦笑。   “你说的对,应该不喝应该罢手。可是……”眸中溢出的死寂似能黯淡了天地,“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无奈,叫作‘身不由己’。”他望向他,连带着那种死寂亦渲染了过去,“你,不是最能体会这句话的人吗?”   蓝袖中的手撤开,白袖中的手紧跟着覆了上去把住了壶柄。   轻轻,是两声干笑。   “当嘴巴总控制不住说些不该说的话的时候,为了堵住它,只有用酒了。因为我不但身不由己,连心也快不由己了。”   雪飘得更大了,鹅毛般纷纷落落。   行人呵出的热气更白了,街头的喧嚣更盛了。但外头的人的“热”却传不进那扇微微洞开的窗。   因为窗内也是冰封。   惟有那双怆然凄淡的眸窥向窗外,似要刻意去沾染那街市的闹腾。   他,的确比任何一个人都能体会这世上那一种叫作“身不由己”的无奈。   只是,他却迷惘,既然有了“身不由己”,这世上为何又会出现那叫作“心不由己”的东西呢?   展昭脸色蓦然大变。一个飞身已蹿出那扇不大的窗。   这一突变,令白玉堂几乎看到傻眼。展昭走得突然,甚至没留下任何一句话。   酒,是喝不下去了。   白玉堂抢过包袱,也纵身蹿了出去。   当然,他是不会忘记在跳下去的同时大喊一声。   “赊帐!——”      第2章 (二) 玄衣公子   白玉堂追上展昭并没想象中困难。展昭就停在街角,从他张望四顾的焦迫神情看来,他不是要跑,而是在找什么。这让白玉堂松了口气。   近到他身畔,白玉堂也好奇巡视四周,“看到什么了,急的连话都没有交代一句就夺窗而出?”   展昭似乎有话,眼珠一转,又硬生生咽下去。讷讷地他只丢出一句“抱歉”又欲前行,却被白玉堂极不客气地一把拽住。   白玉堂厉声道:“出了什么事?别以为你可以瞒得过我。”他依着展昭的视线向旁斜了斜,“你在找人?”   展昭无奈点头:“看到一个熟人。”   “只怕不是熟人这么简单吧?!到底什么人?”   展昭缄口不言,又开始回避他的注视,这让白玉堂有一丝恼火。双手抱胸,他睨展昭,语气不由尖酸刻薄起来。   “什么时候变得说话只会说半句了?五爷我可欣赏不来你这副德行,还是趁早收起来得好。怎么,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有些事我不愿白兄你涉及进来。”   “又是这句!”白玉堂仰天大笑,嗤之以鼻,“神权山庄那件事你也不要我涉及,还和乘风把我蒙了个彻底。结果呢?我还不是涉及了。”   “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就算是你官场上的事,不好意思,恐怕还没有我白玉堂不知道的!”   “官场复杂,不是白兄你能了解的。”   “我有什么不了解?你每次外出还不都是拜托我照料开封府?!”   展昭的眼神冰冷下来,“以后,我不会再拜托你。”   “展昭你……。”话题好象又绕了回去。白玉堂激动地抓住展昭双肩,一腔愤慨。   他想骂人,他甚至想狠狠给面前的人一拳。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早就这么做了。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太过在意会成为人的死穴。   所以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也因为他没有立场,因为……有一种痛的颓丧从心房一直将他割裂成两半,令他无暇反馈除此之外的怒意。   “你,就这么想逃开我吗?”白玉堂觉得他现在的声音像丧家之犬发出的悲鸣。   “如果我要逃开你,我现在就不可能站在你面前,你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我!!!”   展昭也恼了,他怒道:“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你是锦毛鼠白玉堂,江湖上声名赫赫的五义!你放荡不羁,你潇洒磊落,我所欣赏的就是你这副样子!官场是什么?阿谀奉承,卑躬屈膝,就算我身前有刚正不阿的包大人在,阳奉阴违的事我也不是没有做过。你能吗?你做的到吗?遇到不平不满,你的三尺青锋还不叫嚣着操之过急地跳出来?!我太了解你了,我也太清楚你是个属于自由的人。所以我不要你和我一样!”   最后一句近乎全力的嘶吼,令白玉堂彻底怔立当场。   怔,是表情的呆滞。神智却很清晰。心脏细微的跳动声仿佛由远至近,由轻至响。   好暖。身子暖,心也暖。空中有一种莫名的热开始扩散,在这大雪纷飞的街头,令人感觉不出丝毫寒意。   “那么这次是官场的事喽?”突然地一句令展昭闭紧嘴。   “猫儿,你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人,没有绝对的自由。’现在我把这句话送还给你。”淡淡的笑容跃上那张英俊傲然的面孔,白玉堂的脊梁挺得笔直,“别把我想象得那么随性,即使江湖也有江湖的束缚,哪里不都一样。我是不懂官场那一套,我确是身在江湖,但我还不至于糊涂到以为自己只是个江湖人。我也是你的朋友。如果我在乎江湖上那些什么都不懂的蠢材说闲话,我压根不会结交你这个人。”   视线飘向上方的天空。   “我,可以为你改变。那是因为我觉得值得。”   视线再次回转。   “可白玉堂还是白玉堂,我的骄傲不羁早已入了骨子。你不会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吗?”   “不累吗?一个人挑起这么多负担难道不会觉得身乏心倦?”仍停留展昭双肩的手紧了紧,像是要灌注进一种力量。“朋友是用来干什么的?陷害的呀!我这么强壮,你还担心你分那一小点东西会压垮我不成?死猫,不要瞧不起人,当心我给你好看!”   眉毛微微上挑,白玉堂在威胁,眼神中的戏谑却早已流露待尽。   展昭舒出一口气,同时舒出的也有他松弛下来的一声苦笑。积满酸涩的眸子恢复清透明亮,有一点动容,一点释然,亦保留了点复杂。不过白玉堂已经满意。他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坚毅的眼神,是展昭已有了决定。   “帮我找一个人。身着玄衣,头戴净白簪缨银翅帽,年纪不大,一个长得很贵气的公子。”   “不会是哪家皇亲贵戚吧?”白玉堂问,“还有别的特征没有?”   “他身边有个丽人,应该是穿着青玉色的湘群,刚才一眼扫过实在没看清。不过人长得很美,是个绝世佳人。想以白兄的锐利目光应该不会错过这样的美人才是。”   见展昭似笑非笑,白玉堂通晓他的弦外之音。   “你这是在夸我呐,还是在损我风流成性?”   展昭没答,只微微颔首道:“总之有劳白兄。”   身子一纵跃上屋瓦,他朗声道:“你我分头寻找。若找到人就在开封府会合。”   说罢,展开身形,几个起落已不见人影。独留白玉堂站在原地仍静静望着那身影最后消失的地方。   抬头,白雪纷飞,不消片刻在肩头积起薄薄一层。   随意掸了掸,抖落银白。   只听他一声苦笑。   “真是高抬我了。现在的我,眼中还能装下美人吗?”   展昭移动得十分迅速。从这一屋檐到那一屋,几乎不做一丝停留。“燕子飞”运用到极致,真有如燕身轻掠,踏雪无痕。   展昭心里自然有点底。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开封布局——什么人会去什么地方,哪里最热闹或僻静,他俱通透明晓。   所以当他从北集市的人群里一眼找到他要找的人时,几乎没花多大精力。   不过他立刻也发觉了不对劲。丽人已不见,只有那玄衣公子在人群中气急败坏地环视四顾。   “燕子飞”的“空越燕”和普通的“鹞子翻身”绝不一样。   白皑皑的雪,瞬间划过一道墨蓝的“闪电”。不同于刺眼、惊吓,那道“闪电”优雅到让人忘却了赞叹。   几乎人人都说展昭是个处事低调的人。可这会儿他似乎忘却了。   这一“空跃燕”,不但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更停掉了所有人的动作——该有的,不该有的。   “展昭见过公子。”   面对玄衣公子迅速回身,展昭折身恭敬行礼。   玄衣公子的惊诧自然少不了,等从震惊中回过神,欣喜替代了所有表情。他上前一把抓住展昭臂膀激动道:“展护卫?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展昭微微一笑:“展昭倦鸟归巢,应该不算有负公子厚望。”   “说什么负不负的,你能回来我已经开心得合不笼嘴了。你是有担当的人,我一向信得过你。这不,前几天我还和玉贞打赌……。”突然哑然,玄衣公子像是想起什么,焦急道,“对了,玉贞与我走失了,你本领高强,帮我把她找回来。”   展昭神色一黯,眼睛向旁睨去。他的表情有些莫测高深,“只怕,这会儿我不能去找。”   “为什么?”   “因为有人不让我去。”   “谁敢不让?”   展昭笑而不答。   玄衣公子还想问个所以然,只听上空传来一声叱咤。   “我等!”   玄衣公子踉跄一步立刻被展昭护到身后。   在那之前他眼已花。明明叱咤来自上方,可不约而同射向他的兵刃的闪耀银光却来自四面八方。远的,数丈开外;近的,一步之遥。   若是女人早已花容失色,常人也要吓个半死,但这玄衣公子却只脸色铁青,不露任何怯意。   不是他不会怕,而是无须瑟缩。   他了解他身前的人,也无比信任这个人的能力——他有自信可以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里。尤其当他隐隐领悟到为何展昭要以近乎“哗众取宠”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当展昭“不像”展昭的时候,一定是他另有用意。   展昭出手了。   没有拔剑。出的只是手。   修长有力的手轻描淡写地一探,已捉住最先到的妇人的腕子。   那只腕子握刀,柳叶刀。刀如柳叶般细,柳叶般窄。   展昭身子左斜。   送!   柳叶刀撞上了潇湘剑。   潇湘是水,执潇湘剑的却不一定是水般的女人。   展昭觉得眼前这书生打扮的青年更适合使这潇湘剑。因为他有女人没有的力,那股足以折断柳叶刀的力。   可惜,他遇到的是展昭,展昭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把着妇人腕脖一翻,展昭当空划弧。   刀粘剑。力沉大海。   展昭身子右斜。   带!   潇湘剑迎上了夺魂枪。   没有比夺魂枪更短的枪,也没有比夺魂枪更快的枪。因为夺魂枪是双枪。   双枪叠出快如雷闪,双枪齐出本该避无可必。   可偏偏撞上了潇湘剑。   使夺魂枪的是个面色深沉的男子,一看便知膂力过人。   再强的膂力经不住绕指一柔。手腕迭转,右枪被粘,立时去粘左枪。   然后使力往中心面门。   扯!   夺魂枪挡住了飞云镖。   “撤手!” 展昭一声低喝。   三人被他内力震退,一起撒手倒跌出去。   眼见镖落、枪落、剑落,展昭挥袖卷住落刀。   勾!   柳叶刀向后飞去。身后一貌美少女刚从发髻拔出的银簪应声而断。   身前有人扑来   展昭发出一掌。   击!   声响震天。   与他对掌的便是适才发飞云镖的人。   一掌过后,发镖人连退数步,而展昭也退了半步。   亦在同时,一道银光急不可耐地耀出了收敛它的“束缚”。   出!   湛卢出鞘!   对上隐匿发镖人身后突来的雷霆一剑。   只见剑对剑。   交!   只闻响有声。   断!   本该四处逃窜地百姓俱看呆了。连联手攻击的人也震惊了。   这一送、一带、一扯、一勾、一击、一出、一交、一断,竟是一气呵成。虽没有快若闪电的出手,却是后发制人,有着决胜千里的从容。   从容?   不错。从容。   展昭脸上从头至尾挂着从容的浅笑。   从容不意味轻松。   有的人从容因为尽在掌握,有的人从容只为要别人以为他尽在掌握。   此时的展昭,开半。   冬日高挂,无碍于纷纷雪飘,正是日头最烈时。烈,在于光线的刺眼,非为暖人体肤。就如那半截掉落于地的剑刃,折着耀目却冰冷的光线,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错觉。   时间刹那静止。   持断剑的是个的蒙面男子。他扫了断剑一眼,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   “好剑!”这两字像从牙缝中蹦出。他没有在看展昭,而是盯着湛卢,眼神露出一种诡异的贪婪。   “如果没有这把宝剑,你未必接得住我那一击。”他说。   展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一笑才让那男子将视线转回展昭身上。他挑眉,“你不信?”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蒙面男子哈哈大笑:“不错。信与不信,予你、和你身后护着的人都只有一个字。”   “死!”   带笑的眼神变了。   “死”字出口,就如弹丸射出。   击!碎!刹那静止。   崩!溃!汹涌骤起。   人影动,数人冲向展昭。   潇湘在上,柳叶在下,飞云先行,夺魂殿后。   身后红衣女子抛掉手中断簪从腰间摸出两根细长钢针,柳眉倒竖,飞身而来。   不动。   展昭不动。   不能动,无法动。   展昭看得出,他们的功夫各有强弱,参差不齐。但他也看出了其中奥妙,这些人的起势虽不齐,落点却是分毫无差。   这分明是一个阵式。   上有潇湘夺命,下有柳叶勾魂,飞云点中心,夺魂补两侧。脑后瑟瑟风声,胸前呼啸杀气。如同一张无形巨网正慢慢收罗。   不错。这个阵式的名字就叫做“网罗”。   这些人配合地天衣无缝,仿佛曾演练过好几万遍。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自信没有人躲得过他们这合力一击。   是的,如何躲?怎么躲?   进不得,退更不得。   展昭有路可退。他有绝世轻功“燕子飞”,这张网织得虽密,但只要最后的口不收他便可以退走。   只是,他不能退。   他身边有要守护的人。   所以   展昭   不动!   网口已收,织网人的脸上露出光华,那是捕猎者逮住猎物时的璀璨光华。手中兵器也亮出彩来,那是饥渴血腥的狰狞。   展昭不动。   展昭在笑。   为何不动?为何发笑?   湛卢修长的身躯轻轻一颤,仿佛美人腰枝的一扭。展昭眼眸也是一颤,却是发亮。笑眼映在剑上,剑似也在笑——寒冰一声嗤笑。   眼在笑谁?剑在笑谁?   剑动!   好快的剑!犹如电闪雷鸣把空撕破。好美的剑!眩目的灿烂只在那剑蛟龙出窟的一动。   他只动了一动。   破破破破——   镖碎,剑断,刀裂,枪折。   居然只是一瞬,只此一破。   之后,又不动。   为何不动?难道忘却了脑后也有人袭来?   墨黑的眼有一种别样的深沉,无人可以看懂那眼中的是什么。蒙面男子唯一可以看明白的亦只是其中的浅浅笑意,和那锐利视线的取向。   他在看他,始终看着他。   红衣女子一声娇叱,眼见手中钢针便要刺入展昭脑后死穴。   展昭,仍是不动。   人,明明就在眼前,明明没有动弹。可她竟然不能如愿。   她看见从旁伸来一只手,白净修长。她看见这只手一把抓住她的腕脖,感到一股力量在她身上蔓延开。那不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可她,竟被这只手这股力量抛了出去。   一个燕翻身狼狈蹲落在地,她的脸涨得通红。   “你搞错要杀的对象了吧。”玄衣公子张开手中折扇,慢条斯理地说。   “可恶!”   红衣少女又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展昭也动了。   他只比蒙面男子早动了一刻,但也就在这一刻里他一脚踢飞使潇湘剑的青年,袖风拂中持柳叶刀的妇人穴道,将她推给夺魂枪客,同时一剑刺伤用镖人。当他迎到蒙面男子身前时,他看到那双眼睛震动了。   左臂相交,最后勾到一处。断剑抵着展昭的脖子,湛卢亦抵住蒙面人的颈项。   “你早就知道了?”蒙面男子眼中杀气大盛。   展昭淡淡笑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所以你一直只注意我的行动?”   “在下时刻不敢忘记阁下所行目的为何。”   蒙面男子顿了顿,推开展昭道:“你有一把好剑。”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是我今天学到最好的一课。”向一旁众人瞟去一眼,展昭道,“阁下也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彼此彼此。”   “没有这把剑你破不了这个阵。”   “错了。”展昭豪声震天,“送你一句。这世上绝没有天衣无缝。”   蒙面男子微微一怔,随即冷笑:“即便如此你也救不了这个人。他,必须死。”   “错了。”   展昭的眼中闪动着凛凛决意。   “有展某在,由不得你杀他。”   话音方落,展昭已搭上玄衣公子左臂。   “走!”   轻轻一提,双双稳落屋顶。   蒙面男子被这突来的变化弄到傻眼,眼看两人就要消失不见,这才反应过来,单手一挥率众追去。   集市的危机撤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堆不明究竟的百姓面面相觑。集市旁的小巷反热闹起来,鸡飞狗跳,还听得到时不时有喊声传出。   “是好汉的就站住不要跑。”   展昭朝天翻一白眼:就算做好汉也没有站着让人砍的道理吧。   “还是跑快一点。”低低嘀咕了声,然后一脸认命地拉着玄衣公子钻进另一条羊肠小巷。   玄衣公子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才跟得上展昭脚步。不过比起气喘吁吁的疲惫,他的表情更难看。展昭在他眼中向来顶天立地、无往不克,从未见这般落荒而逃,而且还是在说了句豪言壮语之后。   于是当穿过第三条街道,跑进一条只有三米来宽的小巷后,他边跑边问:“展护卫为何要逃?”   展昭道:“回公子的话,展昭并非在逃,而是用的三十六计中的一计。”   “哪一计?”   “走为上计!”   这不还是在逃嘛!玄衣公子有想大笑的冲动。   “以你的武功难道对付不了那些刺客?”   “不是对付不了,而是展昭无暇对付。”   眼角瞥到展昭回头张望的肃穆表情以及紧拉自己臂膀的手,玄衣公子心中突然像点起盏明灯,一片雪亮。他渐渐放慢脚步,眉目间渗出威仪,声音压得甚是低沉。   “展护卫可是怕我受伤,所以不敢放手一搏?”   “……”   “自保的能力我还是有的。你不必顾忌。”   展昭双目黯下,沉声道:“您是尊贵之身,展昭不能不谨慎行事。”   “啪”地一声,是玄衣公子手中折扇击打到巷边石墙之上。他完全驻足不前,只冷冷瞪着展昭哼了一声,脸色颇为不快:“你这是小看我不成?”   “展昭不敢。”单膝落地,笔挺身躯已折,然那双直视玄衣公子满目落落坦荡的星眸却越发黑得透亮。展昭有条不紊地抱拳道:“公子的能力品性展昭比谁都清楚。展昭也知道,要公子随我逃走是辱没了公子。只是展昭希望公子牢记您的身份,事态严重,公子不得万全,展昭不能草率对敌,更不能让公子涉险。何况……”眼神瞬转即下避开玄衣公子视线。他望着膝前铺街碎石,眼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何况公子心存仁德,一定不愿有无辜受波及牵连。刀剑无眼,适才北大集百姓众多,实在不宜大打出手。”   玄衣公子愣住。   “其实……你主要是因为后一个理由才跑的,是吗?”朝旁踱开几步,他一脸思索。“心存仁德的那个人是你?!”   展昭垂首,他辨别不了玄衣公子不定的语气为何,所以他只有缄默不言。是前一个理由还是后一个,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展昭看到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出现在他膝跟前,他感到一双手轻轻挽住双臂将他扶起。他听到头顶响亮一个温柔的声音。   “起来。你没有错,不许跪我。”   抬头,看到的是了然与欣慰的注视。   玄衣公子微笑:“深思熟虑,体恤民情,展护卫果然是国家栋梁。相比,我倒是孩子气了。”   千万言语也难描绘心中动容,展昭想说什么却被折扇点住双唇。玄衣公子满脸盈笑地迈步前行,折扇击拍掌心。他悠然道:“再说你也没有说错。非为逃也,而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朗空蓦然传来一阵肆狂大笑,接着数条人影纷纷落下,将两人包围住。   “走得了才是上计,走不了可就一了百了了。”   一个厉目怒视护到玄衣公子身前的展昭,蒙面男子语调阴寒,“展昭不愧是展昭。一个不留神,差些让我阴沟里翻船。”向后望了眼,他哼哼冷笑两声,“怎么?想去开封府求援?莫非你这大名鼎鼎的南侠还对付不了我等无名之辈?”   展昭大笑数声,遂道:“敢在光天化日下曝露容貌杀人,自然是无名之辈。然容貌可变,功夫的渊源却变不了,尔等师承总不会也是默默无闻之人吧?”   四周突然骚动,不少人俱紧张起来。蒙面男子亦脸色大变,眼起杀机:“你可知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已给了我非杀你不可的理由。”   展昭从容一笑,举起手中湛卢:“阁下若有这个能耐只管一试。再者阁下不早已中意我手中这把湛卢多时?”   被窥破心思,蒙面男子几乎恼羞成怒地朝展昭劈掌而去。展昭单掌与之一交,只觉其内力深厚。展昭不敢怠慢,掩着玄衣公子疾退。正逢身后有人攻来,展昭右腿踢出,钩住来人脖子。来人步伐不稳,眼见便要伏倒。展昭左腿又起,踩上那人背脊,借力跃上墙头。当然,身子离地之时他仍没有忘记拉了玄衣公子一把。   蒙面男子也是了得,竟同时跃起抓住玄衣公子脚裸。   展昭心中暗叫不妙,身子一翻又落下来,并指急取蒙面男子双目。蒙面男子为自保,只有撤手。展昭就借这一空挡,单手一托将玄衣公子送出了包围圈。   “不能让他跑了,去杀了他!——”蒙面男子大叫。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飞身而起。但谁也没能真正飞起来。他们每个人的肩头都被重重踩了一脚,然后只觉眼角一花,一袭墨蓝身影如流箭般射出。   “哐锵!”   湛卢龙吟出鞘。剑尖横抵右侧石墙。展昭眼目锋厉:“过得了我这关再说。”   “找死!”   怒喝伴着三枚飞云镖射出,使镖人手掌叠扫,又连放三枚,。   展昭不去硬接,而是步如流云,疾疾而退。他边退边喊:“再过两条街便是开封府衙。公子快走。”   “展护卫你呢?”   “有公子在,展昭自当以保护公子为首任。公子若可平安,展昭便可放手一搏。”   “你记住。我不需要你搏命,我只希望看到你平安归来。”   一股暖热涌上心头,满面杀气中竟能泛出一丝温馨的笑容来。展昭点头:“公子之令,展昭无有不从。走!”   一声“走”下,玄衣公子身形已奔出数米。他不回头,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因为他相信那个人,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巷口近在眼前,可一双钢针却史料不及地冒出来。玄衣公子一惊,脚踩墙沿,身子腾空而起,一个翻身从那双钢针上飞过。但他脚还没落地,只见一团“火焰”向他扑来。   是那红衣女子。   只见她双腕连翻,手中钢针如飞针走线,频频招呼上来。玄衣公子慌了,后退的步伐也紊乱不堪。胸前已被划破大片衣襟。   “二小姐,做的好!”使潇湘剑的青年忍不住叫了一声。   “二小姐?”   展昭眼睛一亮,一剑逼走缠住他的妇人,他已扑向红衣女子。   但蒙面男子却似早有准备,身形一翻挡到他身前。蒙面男子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会让你如愿。”   说罢使出一套极为凌厉的“排山倒海掌”封住展昭去路。   玄衣公子渐渐不济。展昭见状,只得一边对招,一边喊道:“请公子听好。公子武艺要在这红衣女子之上,公子欠缺的只是对阵经验。请公子仔细看清她出手的路数。此女以腕运针,腕便是破绽。”   听到展昭的声音,玄衣公子精神一振。双手同出,并指戳上红衣女子腕穴。就趁她手腕略微一麻之际,他已握住她双手将她推到墙上,并用自己的身体抵住她。   “你放开我!你这杀我爹娘的凶手,我要杀了你!”红衣女子大声骂道。   玄衣公子一怔。在这一怔之际,却被那红衣女子挣脱。   感觉脑后有风声袭来,回头,竟是使潇湘剑的青年。   双掌一对,玄衣公子被震退好几步。   青年怒道:“敢碰二小姐?!你这狗贼,我杀了你!”   青年又拍出一掌,对上玄衣公子。只是这回却是青年喷出一口鲜血,被震飞出去。   玄衣公子慢慢回头,只见展昭正在他身后微笑,他的左掌正抵在他的背心上。   难怪……难怪背心一阵异热……   “快走!”一把拉了玄衣公子的手,展昭已带着他奔出小巷。   他们穿梭在人群密集的街道,仍能感到身后鸡飞蛋打的吵闹——那群人正紧紧跟来。   “啊”地一声,展昭看到一旁卖菜的农妇突然倒地。视线的一晃而过,只见她身上插着一只镖——飞云镖。也正是这一眼,令他停下脚步,满面惊怒地瞪向身后追来的人。   “可恶!太可恶了!”玄衣公子大声骂道。   使镖人看到这个情况,只是啐了一口。“妈的,居然射偏了。”   这一啐,让展昭捏紧了拳头。   蒙面男子看了一眼农妇的尸体,眼神也表现出意外。   一旁百姓被这意外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呀!死人了!有人杀人呀!”   “大家快逃啊!”   “去开封府报案!”   人群大乱。   “大家别乱,慢慢离开,不要挤伤了。”展昭大叫。   可人群已乱,根本没有人听进他的话。人挤着人,场面一片混乱。这场混乱只帮了一个忙——令那些刺客无法动弹。   展昭当然不会感谢这场混乱所做的牵制。他看到的是,前一个摔倒了,后一个来不及住足已踩了上去。孩子哭闹着,少女尖叫着,老人哀号着。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乱成一团的场面,居然不能助以援手。只因他身边有一个绝不能离开的人。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恍惚是心上最深的痛楚。   “为了达到一己之私,你们居然滥杀无辜。展某绝不放过你们。”   展昭的怒嚎仿佛冲破天际,不但震住了那些欲趁乱蠢蠢而动的刺客,更令原本吵闹的场面安静下来。   一个小男孩望见展昭,眼睛几乎都惊讶地瞪圆了。他兴奋地大叫起来:“是展叔叔,大家别怕,展叔叔回来了,他就在那呀!他会保护我们的,大家别怕。”说着,他已挥着双臂朝展昭挤来。   可也就在同时,展昭看到使镖人的手动了。   “住手”是喊了出来,但已来不及阻止。   三枚飞云镖撒向玄衣公子。   展昭看到玄衣公子飞身而起,但他心中清楚即使如此玄衣公子也躲不过最后一枚。于是手中湛卢抛了出去,直直将那枚飞云镖撞落。而他自己,将男孩一把抱住,身子随即一转。因为他看到,又是接连七枚飞云镖同时射向那挤来的男孩。   “展护卫!——”   “展大人!——”   他听到好多人在喊。好多熟悉的声音。   可其中只有一个声音最突兀。   那是——   “猫儿!”   白玉堂!   白玉堂来了?!   身后突然发出七声撞击声。展昭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可当他抬头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白玉堂惊惧飞来的表情。   怎么回事?   白玉堂在怕什么?   他不是将七枚飞云镖都打落了吗?   耳后一声强劲的破空声令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的眼都瞪红了。   “猫儿,快躲开!”   躲?   四周都是人,他这一躲说不定就害了哪个无辜的百姓。   所以他不能躲。   展昭转过身,伸出手。他要接住那东西。   “笨蛋,接不住的,快躲!”   白玉堂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展昭终于看清来物,是夺魂枪。从夺魂枪客的表情可以看出,那是他全力一掷。   是的,这一枪他即使接住了也只有死。因为他无法停住它的来势。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只有一把推开男孩。也许那柄枪会将他刺透,他不能让这孩子陪他一起死。   手已抓住了枪身。展昭突然觉得眼一花,一道耀目晶光从眼下穿过。然后他感觉到枪刺上了他的胸膛。   展昭倒了下去。   “猫儿!——”   血丝密布,白玉堂的眼已完全赤红。他停在了离展昭不到几步的地方,整个人呆了。   玄衣公子从他身边冲了过去,然后是那男孩,然后是更多的百姓哭喊着从他身边而过。   展昭被人潮团团围住,早已隐没不见。   而他却站在外头。   好奇怪?   为什么他不在他身边?为什么他会站在外头?   “他死了?我杀了他了?”   夺魂枪客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他为此刻见到的场面所震惊。   怎么有这么多人哭那个人?他们都是他的亲人吗?   “应该是死了。你没看这群奇怪的百姓哭得好象死了自家人一样嘛!做的好!”使镖人拍拍他肩膀。   “做的好?”夺魂枪客的表情有些茫然,“可我怎么觉得自己做错了。”   使镖人用一种莫名不解地眼神看他。然后瞄了眼一言不发的蒙面男子,他道:“大家别杵在这,正主还没解决呢。”   “啪”两棵白菜分别扔到夺魂枪客和使镖人头上。   “凶手!是你们杀了展大人,你们这些个畜生!”卖菜的妇人叫骂道。   “你想死吗?”使镖人嚷道。   妇人瑟缩了下,不再说话。   使镖人露出一丝得意。但紧接着更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了过来。   一颗鸡蛋砸到他头上,粘稠的蛋黄蛋清从额头缓缓淌下。使镖人怒了,飞云镖在手,他大叫道:“惹火了我,杀光你们!”   他突然闭上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与他近在咫尺,而他居然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近身的。   低头,他看到自己的肚子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正大量地涌出来。   “你……。”他的喉咙一紧,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玉堂的脸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白衣已被血溅红。   白如神,红如魔。   现在的他就像是被神魔所交织在了一起。   “接下来,该你了。”   带血的云浪发出森然的冷光,令夺魂枪客浑身一颤。   不,也许他不是什么神魔,他只是空。   空了,空了。   人被掏空,心也空了。   好辛苦才守住的。   为什么这么容易又失去了?   他该问谁要回?   “全都该死,全都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白玉堂蓦然有了表情,却狰狞的可怕。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扑向夺魂枪客,仿佛要将人彻底撕裂。   他攻出一剑,夺命的一剑。攻向夺魂枪客,他要夺他的命。   “锵!”   白玉堂怔住了。   他的云浪居然被湛卢挡住……   猫儿……   抬头,兴奋的眼瞬间转为惊怒,他看到的是蒙面男子,是这个人手持展昭的湛卢挡住了他的云浪。   “谁让你动他的剑?”愤怒最后化为诡异地一笑,“你也想死?好。等我杀了这个混蛋后就来成全你!”   说罢又是一剑刺向夺魂枪客,但又被蒙面男子挡住。   蒙面男子看着云浪的眼猛是一亮,“你也有把好剑。”   “你找死!”   白玉堂反手一挥接连三招攻向蒙面男子。虽被蒙面男子一一破去,却是险象寰生。他一边对阵一边朝后喊道:“你们快走,不用管我。”   “我不走。”红衣少女叫道:“孟非,我来帮你。”   “胡闹!”蒙面男子怒道,“三娘、小刘,带二小姐走!”   用柳叶刀的妇人与使潇湘剑的青年彼此对望一眼,突然架住红衣少女。   “不,我不走。放开我,我不走。”红衣少女挣扎着。   “打昏她,带走!”   红衣少女怒目瞪向手已高高举起的小刘:“小刘你敢!”   小刘一呆,却见另一只手劈下。是三娘。她一个手刀打昏了红衣少女。   “带二小姐走,快些,趁官兵还未赶来。”蒙面男子额头已涔出冷汗,只觉得手中湛卢接下的每一招越来越吃力。他知道白玉堂已经用了全力对付他,招招杀招。而他渐渐开始招架不住,败象尽显。   眼角不经意地一瞥瞄到夺魂枪客仍愣在原地,“你也走!”他吼。   夺魂枪客被这一叫叫回了神,他一脸决然,冲向白玉堂:“韩公子,你先走。我来挡着。”   “呲”地一声,他胸口已被云浪划破。幸亏湛卢到的快,不然他已成了白玉堂剑下亡魂。   “糊涂!莫非你想让三娘成为寡妇?快走。”   夺魂枪客浑身一振,他向三娘望去,只见三娘抹了一把泪便架着红衣少女奔出。   “快走!”韩孟非又吼,“你发过誓一切听我指挥,现在我要你走!”   “韩公子……”夺魂枪客眼泛泪光,跟着奔了出去。   “不许走!”白玉堂高声叫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夺魂枪客消失在视线之中。只因处处他的动作被韩孟非牵制。   他瞪住韩孟非,整个人都似发了疯,“你该死——!老子杀了你!”   一招“阳春三月”直取小腹,韩孟非刚想躲避就见白玉堂又是一招“雨打晚晴”攻到下方,接着白玉堂又是变招,“霈霖剑法”中的三式连环流畅使出来。面罩被挑落,露出一张清瘦的面容。韩孟非已彻底陷入绝境。   “锵”地一声,湛卢被嗑飞,白玉堂一剑刺中韩孟非右肩。   “我要你滚到地府去给猫儿陪葬!”   一声狂喝,云浪如水蛇般扭动着身躯扑向韩孟非的咽喉。   “玉堂住手!”   什……什么?   谁会叫他玉堂?谁会用这种口吻叫他玉堂?谁会用这个声音叫他玉堂?   韩孟非已闭上眼睛,云浪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定在他的喉口,不再动弹半分。   猛然回头,白玉堂的眼瞪直了。   展昭   居然   就站在   他面前?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白玉堂以为自己在做白日梦,于是甩甩头,他再看,再看。   蓝衫束身,黑发拂风,清癯的面容,亮如黑宝石般的眼睛。   是展昭,真是展昭。   白玉堂觉得自己的手在发颤,直到抓住展昭肩头,真实的触感才让他的手安定下来不再发抖。   “你……还活着?”   展昭点头。   一拳头捶上展昭肩头,白玉堂大声叫骂:“你个王八蛋!死猫!混帐东西!你敢骗我,耍我?既然没有死为什么倒下去一副死了的样子?”   “那一枪力道很大,我一时没站稳。”   “那你为什么不出声?为什么不早点起来?”   “不许你骂展叔叔!”男孩拉住展昭的手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可是好不容易才爬出来的。”   “爬……爬出来?”白玉堂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你没瞧见刚才那么多人拥过去吗?”男孩指着一群脸上发红的百姓,“大家都太担心展叔叔了,所以一窝蜂地拥来看究竟。也不知是谁摔了一跤,然后好多人跟着绊倒了。展叔叔就被压在最下面了,然后爬啊爬……喂!你……你这个人……展叔叔被压得那么惨,你居然还笑。”   小男孩义愤填膺的指责已阻止不了捧住肚子大笑不已的白玉堂。因为四周所有人都笑了。连展昭也尴尬地笑起来。   “爬出来……爬出来……哈哈哈哈,我看哪天我一定会死在你这只猫手里。不是被你吓死就是气死,要不就被你笑死。”   “白兄你就不要寻我开心了。”   白玉堂止住笑,开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奇怪。伤口呢?在哪里?”   “我没有受伤。”展昭拍了拍白玉堂的手背。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你中枪了。怎么回事?”   “是这个救了我。”   展昭左掌一摊,一把飞云镖稳稳躺在他的掌心。   白玉堂不可思议地拿过那把飞云镖,然后迷惑地低头去看倒在地上被自己杀死的那个人。   展昭道:“这一镖不是他发的。凭他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射断枪头。”   “枪头?”白玉堂定眼一看,地上果然有一只断裂的夺魂枪头。“那是谁发的?”   展昭的眼对上韩孟非。他不说话,可是却什么都说了。   “是他?”   白玉堂难以置信地望向那韩孟非。   “怎么可能?”   的确,这是不可能的事,可奇怪的是,偏偏发生了。   展昭走向韩孟非,他蹲下身:“为什么救我?”   韩孟非冷哼一声:“少自作多情,我不是要救你,而是要救那孩子。”韩孟非望向被展昭保护的男孩。“我们在你眼中确是叛逆,但我要你弄清楚,我不是什么滥杀无辜之人。我也有我的原则。我要杀的只有他。”怒目扫向玄衣公子,韩孟非仿佛有满腔愤恨要发泄。   玄衣公子慢慢走到韩孟非面前:“想杀我,那就给我杀我的理由。”   “公子……。”   玄衣公子手一摆阻了要说什么的展昭。他看着韩孟非,神情坦然。   韩孟非冷哼一声:“你自己心里有数。”   “如果我有数的话就不用问你了。”   玄衣公子霍然发怒,一把折扇丢到韩孟非身上,“你们这些人莫名其妙地追杀我,却害得一位无辜百姓妄死,难道这就不算滥杀无辜?你们要杀我,那就堂堂正正地来杀,我等着你们。可你们用什么?偷袭!暗杀!而且更不该的是利用展护卫的爱民之心,伪装攻击那孩子,实则是要置展护卫于死地,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手。那孩子不该死,难道展护卫就该死吗?你看看四周的百姓,你去问问他们,到底是你们该死还是展护卫该死?!”   一席话令韩孟非愣住了。僵硬地抬头环顾四周,看到的只是一双双仇视的眼神。   韩孟非苦笑:“你说的对。展昭不该死。所以我便该死!”   “你是该死!如果展护卫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灭族抄家,我会要你们血债血偿。”   展昭浑身一振,他看向白玉堂,发觉他眼中的振动决不亚于他。   “不过……,”玄衣公子激动的口吻又转了,变得柔和下来,“幸好展护卫没有事,幸好你的原则救了他,同时也救了你自己。”   韩孟非不解地看着玄衣公子:“你……什么意思?”   “我,放你走。今天的事我就当作没有发生过。”   “公子,这……。”展昭欲言又止。因为他接触到的是玄衣公子心意已决的眼神。   韩孟非道:“你别想以这样的方式打动我。我不会感激你的。”   玄衣公子冷笑:“我会要你感激?我只是要你明白。我也有我的原则。”   韩孟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展昭白玉堂一眼,随后捂住伤口黯然离去。   “展护卫,也许我做错了。但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玄衣公子望着韩孟非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第3章 (三) 委令   “大人,展护卫回来了。”   公孙策疾步而入,终令书房内的人不再徘徊。   焦急被欢悦替代,包拯喜上眉梢,尤其当看到随后入内的展昭和白玉堂。   展昭眼中满是激动。身子抖了抖,跪下行礼:“展昭见过大人。”   “你……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包拯因激动而发颤的声音令展昭心头又是一热,连眼眶也跟着热了:“属下让大人担心了。”   “说什么担心。”包拯大步上前将展昭扶起,然后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臂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能平安回来,本府比什么都高兴。”   “属下这次能平安回来,多亏了白少侠顶力襄助。”展昭说着,向一旁的白玉堂投去视线。   白玉堂跪下施礼,立刻被包拯搀扶起来。包拯道:“白少侠侠肝义胆,屡次助我开封府于危难,本府真不知如何感激。”   白玉堂道:“大人别这么说。大人的高洁,玉堂心中素来钦佩。能为您做些什么,玉堂求之不得。何况,”温柔的视线抓住的是展昭坦然的眼神,他干笑几声,道,“何况我和展昭是生死至交,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只要大人有用得着玉堂的地方,尽管开口。”   包拯寥感欣慰,想说些什么,为公孙策打断。公孙策道:“大人,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那位还在花厅等着呢。”   “找到那位了?”包拯的神色顿时严峻起来。   “那位?”   白玉堂不解地看看公孙策和包拯,又见在包拯一脸询问下展昭重重点了点头。随后公孙策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包拯就施了下礼,急急忙忙出了去。   展昭欲跟上,被白玉堂拉住。   “你们说的那位可是适才跟我们一同回来的穿玄衣的公子哥?”   展昭颔首。   “包大人这么心急,看来来头不小啊。他是谁?”   “白兄一同前去,不就知道了。”   白玉堂是很快知道了那玄衣公子是谁,当那位被他带到开封府的着青玉湘裙的美人一声娇呼扑入玄衣公子怀中的时候。一切来得极快,白玉堂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所有人跪了一地三呼万岁,他仍傻愣愣站着。幸亏展昭及时拉他一把回神,白玉堂才同众人一般跪下见驾。   “平身。都起来吧。”赵祯随意一挥,拉着玉妃一同入座。才坐下便瞧到白衣胜雪的白玉堂。定眼打量了两眼,他问:“这位是……。”   玉妃柔声细语道:“适才臣妾与陛下走失,全亏了这位少侠将臣妾迎到开封府。”   “喔?”   赵祯向包拯看去,包拯忙接道:“这位是陷空岛五义的白玉堂白少侠。”   “白玉堂?”见赵祯的表情明显是吃了不小一惊,几乎站了起来。   白玉堂跪下:“草民白玉堂见过陛下。”   “原来那个大名鼎鼎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脾气比驴子还差的锦毛鼠就是你啊!”   赵祯无意识的快人快语引起展昭一阵异样的咳嗽。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脾气比驴子还差?   白玉堂用眼角冷扫了展昭一眼,狠狠在心里啐了口:死猫!毁我形象,要你好看!(0:拜托!某白,你有形象可言吗?)   赵祯抬手示意:“平身。常听展护卫提起你,知道你是个侠义之士。今日得见,果然一表人才。”   白玉堂拱手回道:“陛下过奖。”   包拯道:“启奏万岁,白少侠心怀侠义。展护卫外出公干之时,都多亏了白少侠相帮,,这几年来开封府没有少得益助。”   “此事朕也多有耳闻。”赵祯满意地点头道,“朕也早有打算欲奉行赏赐。不如今日……”   “陛下。”   赵祯睇展昭神色,不解地问:“怎么了展护卫?朕想封赏白玉堂你不高兴吗?”   展昭低头,“臣不敢。”   “那朕现在就封白玉堂为……。”   “等一下陛下。”白玉堂贸然打断,重重跪下道,“请陛下收回圣眷,切毋封赏草民。”   “这是为何?”   “草民的性子和展昭大相径庭,绝对不适合作官。何况草民习惯了五湖四海游历的快意生涯,也不欲为官职所累,失了羁放的脾性。所以草民恳请陛下收回呈命,陛下的心意草民心领了。”   “这……。”   包拯解围道:“陛下,既然白少侠如此说,封赏之事就暂时作罢吧。”   包拯突然看了眼玉妃,赵祯会意,道:“玉妃,朕让包卿家派人先送你回宫。”   玉妃问:“那陛下呢?”   “朕有事交代包卿,很快便回。”   玉妃点头,向赵祯欠了欠身,再受一旁众人跪拜后便离开了。   玉妃一走,包拯立刻大步上前,掀袍跪下,“万岁微服私访却遭遇险境受人行刺,实乃包拯之过,臣请万岁降罪。”   “这事与包卿又有何干?”   “包拯作为开封府尹治理不严,理应受过。”   赵祯了然一笑,道:“行啦。朕微服出巡没带侍卫伴驾,朕也有过。包卿莫再提及,万一闹到太后那里,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谁都没好处。”   “万岁鸿德海量不计微臣之过,包拯铭感五内。不过这次行刺非同小可,绝不可等闲视之。为圣上龙体安危着想,臣恐此事掩饰不了,不如即刻交到刑部让其严查,也好早日将谋逆反贼拿获,还圣世清明。”   赵祯沉思半晌,“啪”地一击折扇打在案及边角,“不可。”   “万岁,滋事体大……”   赵祯扬手阻止包拯下文,道:“爱卿想说的朕都明白。朕已经不是十几岁登基时什么都不懂的娃儿了,厉害关系朕还是清楚得很。”   “臣不敢。”   “这件事,朕自有打算。当然,朕十分需要包卿及开封府的全力襄助。就不知尔等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能为万岁效力,我等万死不辞。”   见在场所有人俱跪倒拜下,年轻帝王脸上那抹从容的微笑绽放得比先前更胜。“呵,别这么严肃,都起来。朕可不是索命阎罗,万死是大大的不必,只要诸位办好朕交代下来的差事即可。”   包拯问:“不知圣意为何?”   “首先,这件事全面封锁,除了开封府,朕不想从别的嘴里听人提起。”   “谨遵圣意。”   “其次,朕会即日下旨给包卿你。你就到刑部代朕彻头彻尾地好好查查往年文案宗卷,若有可疑的错案冤案,你应该懂得怎么做。”   “臣懂。”包拯迟疑片刻,问,“不过,恕臣驽钝,臣不明白万岁为何突然提这个?莫非……”黝黑脸上已显明了。   展昭道:“大人猜得不差。万岁此次遭遇行刺极可能便是因冤案所致。只是……”顿首想了想,又道,“会因此而行刺圣驾,想必不会是小案。定是灭门诛族的大案,更可能是御审的密案。”   赵祯起身,神情严峻了起来,“朕亲政不过数年,自问不曾有过什么不妥或是耿怀在心的事。但若是太后执政时错判的,朕便不敢断言了。此外,朕要尔等保密也别有他意。”   包拯道:“臣等明白。太后年事已高,万岁定是不希望再有政事劳其心神。”   “微臣以为万岁所想应该还有其二。若真有冤案,圣上定是想为其翻案的同时亦可网开一面,不治其行刺之罪。”   “知我者莫若展护卫也。”赵祯开怀一笑。   “不然圣上也不会轻易放走行刺之人。”   包拯一惊,“什么?万岁把刺客放走了?”   赵祯不悦地睨了展昭一眼。展昭忙欠身道:“微臣多言。”   包拯急道:“万岁,此事……。”   “此事便是如此。朕觉得可放,所以就将那刺客放了。”   “但是若刺客再度卷土重来那该如何是好?而且冤案之事只是圣上臆测,如若不然,岂不是纵虎归山?”   赵祯冷冷瞥向包拯,断然道:“那也是朕的决定,与人无由。朕相信自己的眼光是正确的,朕从来没有看错过人。”   抬眼瞥见赵祯正威严地望着自己,展昭不仅以了然的微笑相报,“大人和微臣自然信得过陛下。但就不知陛下信不信得过我等?”   “展护卫这话听起来似有深意啊。”   “陛下要包大人彻查此事,想必下旨同时亦会颁下特令,允大人可涉及各类案宗,不至骤时受人刁难,束手束脚才是。”   赵祯朗声大笑,不时将折扇打着掌心应和,“包拯啊包拯,朕开始后悔把展护卫借用给开封府了。弄得朕现在心里窝了一锅子醋,酸不溜丢的。你看看他,对你的忠心都快超过对朕了,圣旨还未下就急着替你来要特令。”   展昭不急不徐道:“万岁如此取笑微臣,臣如何敢当?”   “你不敢当?”赵祯挑眉,“朕怎么觉得你是有恃无恐呢?”   “臣怎会是有恃无恐?臣是诚惶诚恐。”   展昭虽跪下行礼,但谁都看的到他眉宇清晰可辨的笑意。   赵祯拉他起来,大呼吃不消,“行啦。又来这一套。别以为低头跪着假装‘小生怕怕’,朕就瞧不见你的表情。说是忠臣吧,可朕觉着你们开封府的人哪,一个个比奸臣还奸。”   赵虎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大叫:“陛下冤枉啊。”   赵祯冷哼:“朕哪冤枉你啦?”   赵虎道:“小人不是替自己喊怨,而是替奸臣。”   “啥?”赵祯瞪大眼睛静候下文。   “小人在开封府的绰号叫做‘虎头愣’,如果我这么愣的人都能比奸臣奸。奸臣岂不是没得混了?那我们家大人还有我等岂不是都得回家吃自己的了?陛下啊,慎言啊,千万不要找借口把我等赶走。没有陛下的俸禄吃,可是会饿死千万当官的蠹虫呀。”   满堂哄笑。王朝马汉笑得腿软,张龙一拳头没捶中赵虎,自己早东倒西歪了。包拯面上虽有怪责不妥之色,但见所有人都笑得开怀,终也忍不住别转头偷笑两声。   “哈哈哈哈,虎头愣,说的好。没有了奸臣,也就没所谓的清官了。开封府果然藏龙卧虎啊,没想到一个愣头愣脑的校位也可以说出如此有深意的话来。行,朕保证,就算没了奸臣也不将你赶回老家,定让你将蠹虫誓当到底。”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白玉堂边笑边注视着所有,尤其当将展昭那毫无掩藏完全释放开来的畅快表情纳入眼中的时候,他再一次肯定了心中的想法:这个陛下实在是与众不同。照情形看来,这样的画面已不是第一次,不然像包拯如此严谨守君臣身份的人是绝不可能只一笑了之的。而他亦有一种感觉,这位皇帝与展昭间除了君臣的关系,应该还有另一条线在其中牵扯——或许就是那条名为“友情”的线。   暖阳不在,但阵阵笑声所透达的炽热却仿佛可以消融人心的冰冷,连屋外的冰雪也受不住那样的热意,不再飘降,冰柱滴水。   白玉堂看到展昭向他望来,看来那张自从他捣乱一切常序后不再有真正快感的脸庞,冲自己展露那温透人心无欲无求的一缕浅笑。他的心突然震动了。   家。   猫儿他到家了。   所以释下所有心结,终于不再有所保留。   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心心念念想着开封府了。   并非仅为了所谓的职责,更多的是那份游子的思家情怀。   这里的确像个家。有更胜亲人的亲人,有可比烈火的热情,有温暖包围着,有快乐荡漾着,让人不再瑟缩惧怕,不再彷徨踟躇。友情,亲情,所有的情和谐地圈着那具疲惫的身心,没有丝毫压力负担。又怎能治不好他身上的伤痛?所以他才可以如此坚强,才可以一次又一次承受不堪的磨折。   他仍对他笑。   笑容中的情谊真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那是对亲人的温柔啊,仿佛是用荷叶轻轻包裹,仿佛是用散发的芬芳引导温暖入怀,沁心一醉。   猫儿,为什么你还可以笑得出?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坦然?   你的手仍伸向我,你仍用你的眼神你的笑容告诉我,我是你的亲人。亲人是吗?我在你心中仍是有一席之地的,是吗?猫儿……   没有人留意到白玉堂的手拉住了展昭的手,展昭没有,白玉堂自己也没有。因为一切都是在不禁意间自然而然发生的。   双手相握,十指相缠,握着缠着的,已让人分不清是什么样的情义。   等白玉堂发觉,是那和蔼可亲的帝王过来挤到两人之间的时候。赵祯拉住展昭对包拯道:“有展护卫保驾。包卿,你应该没有异议了吧?”   包拯怔了怔:“有展护卫保护陛下,臣的确放心不少……”   “那就如此说定了。展护卫明日便进宫来护驾。”   “明日?”包拯看了眼展昭,露出疼惜的表情。   展昭抚慰地朝包拯一笑,似要他不必担心,接着跪下,“臣领……”   “旨”字尤悬于口,一声响彻花厅的“不行”便冲了出来,掩住所有余音。展昭吃惊地见白玉堂以最快速度冲来跪到他身畔。   “请万岁收回呈命。”   “白兄!”   白玉堂不看展昭,只直直逼视着赵祯,恳切道:“陛下,展昭此次在外险些死于非命。他受了极重的伤,至今仍未痊愈。”   赵祯关切地望向展昭,“展护卫,这可是真的?”   “微臣的伤势已经痊愈。陛下不必为微臣挂心。”   “你又要装好汉了,是不是?”白玉堂怒道。   展昭亦不退让,沉声道:“保护圣驾是我四品带刀护卫的职责,展昭只是在做自己的本分。”   “本分?”   白玉堂冷笑一声,向赵祯抱拳道:“陛下,不知你适才要封赏的话还算是不算?”   “如何?”   “就请陛下封草民一个官职,让草民进宫护驾。”   展昭忍不住低吼,“白兄,你何必赌一时之气?你明明就不想也不适合做官。”   “不想如何?不适合又如何?人可以改变,一定可以。”   剔透的眸子渗着一种别样的惨淡,淡中又有浓,浓不见底;痴缠搅着痴缠逐见浊,浊中又现清,清澈无波。   “哎,这是怎么了?朕又不是仅有一个护卫。展护卫既然有伤在身,自该好好调养。”赵祯扶两人起来,对白玉堂又道,“白少侠的高义,朕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能有你这样的生死至交,夫复何求?”   “陛下……。”   “展护卫不必多言。这是朕的疏忽,展护卫长年累月在外忙碌,都不曾好好休养过。再过不久就快到年关了,朕在这段时间放你的假,你就好好过个年,什么都不必插手。”   含笑眼神中的坚毅让展昭明白圣意已决。展昭只有作揖道:“展昭遵旨。”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朕还是摆驾回宫,免得引起母后注意。”   众人跪拜一地,“恭送圣驾。”   赵祯微微一笑,才跨步走出花厅,又折了回来。他对展昭道:“啊,差些忘了。展护卫,你身上挂的香囊是哪里卖的?”   “香囊?”展昭不解,“微臣并未挂香囊这种东西。”   “没有吗?啊,那就是熏香了,是不是?这香味十分奇特,淡若飘渺,时有时无。朕甚是喜欢,很想送予玉妃。就有劳你了。”   说罢在包拯与公孙策的陪同下急匆匆离开了花厅。只留下一干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展大哥身上有香味?哪有啊?我怎么闻不出来?”赵虎冲展昭身上猛嗅了嗅。   张龙一把把他推开,“神经病。”   “你敢打我?哼,找死!”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闹了起来,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白玉堂那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仍久久望着厅外。      第4章 (四) 夜不寂,人依旧   是夜,却不清静。   展昭在这一夜有了许多新奇的发现。他第一次看到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这四兄弟那么能闹,你一搭我一唱,比听双簧还逗趣。也第一次知道素来滴酒不沾的公孙先生竟然可以闻香辨酒。更第一次发现,原来包大人那么能喝,被王朝他们几个轮番敬酒始终屹立不倒,最后连嗜酒如命的白玉堂也在拼酒阵里败下北来,早早告退回了房去。   当然,包拯的“海量”直到最后才让他和公孙先生瞧出端倪。原来包拯早就醉了,只是那一张黑脸是怎么也看不出醉意嫣红。   展昭喝的不多,然他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醉了。   真挚的眼神,殷切的关怀,无阻隔的天南地北,比喝下肚肠的黄汤更泛暖意,更能使他酩酊大醉。   将最后一个醉得不醒人世的赵虎送回房,展昭才感到全身发出一股疲倦的酸痛。淡淡一笑,因为他十分熟悉这种感觉。这是只有他彻底放松身心才会有的疲倦。自从常州老家的母亲过世,从游历江湖一直到入得官场,只有开封府才让他有这种感觉——家的感觉。   家,从来不是一个地方,而是相亲相爱的人聚在一起,所堆积的一份温情。   庭院依旧,草木依旧,离开的一年仿佛只是那正走在的蜿蜒长廊的一个弯角。展昭徐步而行,随手弹去栏上的积雪。   豁达的心就像摊平的掌心,似是坦荡一切。然,当雪化在其中,却仍有一丝始终无法驱走的烦乱隐在心间,就像掌心上那怎么也填不平的掌纹。   是什么,展昭心中早已了然。只是,他却不愿去想。   回到房中,展昭只觉倦极。也不掌灯,径直摸黑走到床旁宽衣歇息——就像曾经每一次夜归一样。哪知他才要解下腰带,手上动作猛然停止。   “谁?”   厉喝随凌厉掌力同时发出,直扑黑暗隅角。眼看掌风便要将那隐约可辨的呼吸声圈住,却又嘎然而止。   “白兄?”展昭收掌,脸上诧异表情一同收起,“这么晚了,你不回房歇息,跑到我房里来做什么?”   “你果然知道是我?”   黑暗中,白玉堂的声音带点干涩,也带着点醉意——舌头发直,咬字亦含糊不清。   “若不知道是你,适才我就不会收掌了。”展昭转身到桌边,取出火折子,浅笑道,“白兄也真小孩性子,若我没有认出你,你不就白白挨我一掌了吗?”   “不会的。我知道你一定认得出我。”   沙哑的嗓音伴着沉重步伐定在身后,令展昭有一种错觉,此时白玉堂离他近得仿佛鼻息随时都会喷吐上后颈。展昭想尽量表现自然地往旁让一让,但一双手臂比他想得更快地围绕上来,从身后将他拥住。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搂抱,白玉堂的动作有些粗鲁,不分轻重的手交错,紧紧扣住他的肩头。隔着衣服仍能感觉热得吓人的体温,火烧火燎,像是要连同他一起燃尽。   漏入屋室的月光黯淡似不真切,真切的是白玉堂英挺浓眉下那双迷茫又深邃的眼眸。   展昭整个人怔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动作。须臾,他佯装镇定发出一声咳笑,骨鲠着的话语这才逐字逐句从喉口迸出:“我的火折子好象潮了。白兄,你有带吧?帮我点一下灯。”   “为什么要点灯?”白玉堂问。   “黑漆漆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就看不清楚好了。有什么是你一定要看清楚的吗?”把脸埋入展昭肩窝,白玉堂喃喃梦语,“我不要点灯。不需要,一点也不需要。”   展昭脸色有些发白,两道英挺的剑眉褶皱起,苦绞着似在隐忍一种难以说清的苦楚。兴许,其中还隐藏了一份愠意。他牢牢拉住白玉堂手臂,一字一句道:“快松手。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   白玉堂没有说话,呼吸声却一次比一次粗重。异样的气氛渲染得整间屋子静得可怕。许久,才听黑暗中响起一声叹息,最深最苦最重的叹息。   “……我们……只能做朋友吗?……真的只能做朋友吗?……”   感觉展昭要挣开,白玉堂使出全身力气抱得更紧,“别动,别动……求求你猫儿。别动,就维持这个样子,再一会儿就好。求求你,让我靠一下,我好累,我一点也不想动。所以就这样,再让我确定一下,再一下下就好,当我求求你。”   哀求,小心翼翼的,如同沙弥总在嘴里叨叨絮絮念着的经文。那样的虔诚,无论听得懂尔或听不懂的人,都无法忽视其存在。   展昭迷惑了。带着若有若无的泣音的哀求让他根本无法相信竟是发自白玉堂。   那个骄傲的人怎会如此脆弱?即使有脆弱又怎会展现在别人面前?   这是怎么了?他要确定什么?   迷惑捆住展昭的手脚,一时动弹不得。   “你还活着,是吗?你就在我眼前,是吗?”疑问被自己的嗤笑驳斥,“看我说什么傻话。”圈起的双手缓缓松开,搭在展昭肩头。白玉堂将额头抵上展昭背心,“猫儿,骂我两句,快点把我骂醒。你知道我现在像什么吗?就像个娘们似得患得患失,什么天不怕地不怕都没有了。我变成了个胆小鬼。一想到那柄枪射向你的情景,我就怕得要死。猫儿,赶快骂我两句,免得我越来越没出息了。”   “怎么了白兄?”   “不要回头看我!” 展昭想转身却被白玉堂一声爆喝阻止,“现在的我不是我,是个懦弱无力的家伙。所以不要回头,我不要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展昭没有再转身,而是闭了闭眼,低声问:“出了什么事?做噩梦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白玉堂自嘲地轻轻一笑,“大概我多喝了几杯。糊涂地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楚了。我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条街道,又看到那柄夺魂枪向你射来,我以为你没问题所以没有出手。可是……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枪头刺穿了你的心脏,我看见你倒在血泊里……”   话音因梗塞而停滞。痴缠的双臂再次围绕上来,仿佛不堪承受那失去的痛楚。   殊不知,对展昭来说,却是另一种沉甸甸的痛楚覆来,压弯了肩头,压皱了眉头,压苦了心头。   “只是一个梦,不必当真。”   “不必当真?……不必当真……是啊,不必当真。”低语呢喃渐渐转为激动,“那么你告诉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当真,难道真要到死的时候吗?”   不是展昭挣开了白玉堂的拥抱,而是白玉堂自己倏地松开,等待展昭慢慢回身面对他。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对视,暗成一片的房内明明看不清对方,可偏偏他们的视线准确地胶着着,很久很久。两双晶眸彼此晃闪着复杂难辨的神色。   是情,是义,是友,是爱。   看不清的仿佛看清了。该看透的却始终不见看透。   难道真应了月华那份感叹?   ——看不透才是凡尘俗世,看透了世间也许会失去了它的多样滋味。   这次率先移开视线的是白玉堂,只因白玉堂无法在展昭眼中觅到一丝动摇。   对持的双方总有一方要先出手,总有一方要先动摇。白玉堂此刻终于有些明白为何自己每次比武都会输给展昭了,不是功夫孰高孰低,而是他永远没展昭有定力,没他沉得住气。   一声喷笑,白玉堂嘴里散出一股酒气,接着更是干笑连连。   “呵呵,你说的对,不必当真。一场梦而已,当什么真呀。”   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仿佛适才那个不是自己,只凭袖口轻轻的一挥已抹去了所有胡言乱语。“人生浮世不过镜花水月,本来就比戏还要假。该逍遥的就逍遥,该洒脱的就洒脱,对不对?”白玉堂笑得佻薄轻浮。像大多喝醉了的人一样,他身子挺不直,晃个不停,“所以我不是叫你骂我两句嘛。被你这只臭猫骂对我这只老鼠可是最大的侮辱了。说不定我可以就此清醒过来。”像是在自我确定一般,他点头连连,“对对对,我一定可以清醒。清醒多好。天大地大,任我锦毛鼠白玉堂来去自如,哈哈,多快活。我爽心,你也省心。哈哈哈哈哈。”   豪放不羁的大笑回荡在静寂的屋内显得尤其突兀。   “喂,猫儿,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喔,让你干骂我都不还口。赶快赶快,错过这一村就没这店了。还不赶快报仇?”   看着白玉堂步履蹒跚,展昭的心情沉重:“白兄,你醉了。我送你回房。”   白玉堂避开展昭前来搀扶的手,狠狠啐了口,“呸,谁醉了,你个死猫才醉了呢。我脑子清醒得很。不要以为我白给你个大好机会让你骂我,就当我是糊涂了,我告诉你,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要你骂你就骂,婆妈什么?”   “是是是,你清醒。是我醉了,我醉了。”展昭含糊应着,上前扶住白玉堂,“好了白兄,天色也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休你个鬼!你当我的话放屁不成?你不信我没醉?好,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看我现在怎么让你御猫变熊猫。”   伴着白玉堂怒气的是他的拳头。这一拳展昭史料不及,险些被打中。幸好白玉堂使力过猛没站稳,自己脚下一滑,于是腿软了,拳头偏了,身子倒了,脑袋撞到展昭腰间,将展昭直撞坐上桌旁椅凳,自己却活像只软脚蟹趴到了地上。   展昭又好气又好笑,要拉白玉堂起来。哪想他赌气打掉展昭的手,一味要靠自己起身。但他连试几次都未成功,最后干脆趴在展昭腿上不再动了。   “混蛋,都是你害我使不上一点力气。你这个害人猫。我倒了八辈子霉了才认识你。”   展昭扶也不是,拉也不是,只好苦笑着坐在那里附和应声,“是是是,我们彼此倒了八辈子霉了才认识对方……”   展昭突然哑声,只因他恍惚看到黑暗中射来一道灼人的视线,令他无法再说下任何一个字。他知道那是白玉堂的视线,但是当他回神再看的时候,仍只能看见白玉堂的后脑勺。   那种渗着揪心的酸涩的眼神,难道只是错觉?   过了很久,黑暗中才再次响起白玉堂的声音。不再大声,而是意外的平静。   “猫儿,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展昭道:“你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   又是一阵沉寂,白玉堂道:“你不可以死。”   展昭轻轻发笑,道:“说什么傻话。活得好好的,我没可能寻死逆活。”   “我是说正经的。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说你爱惜性命,可对你来说所有人的性命都比你重要。你要是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给自己害死!”   展昭喟叹:“男儿有所为,有所不为。为自己的信念理想竭尽一生,怎么算是把自己害死呢?”   “你的理想就是当官?”   “何必明知故问?你知道不是。”   “好。那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做官了。”   瞪圆的眼睛是展昭瞬间的诧异,他不解道:“白兄何出此言?”   白玉堂忽然使力攥紧展昭衣服下摆,却始终不抬头看他。白玉堂冷哼道:“说我不适合当官,难道你就适合吗?你只是想为百姓国家出力,那你大可放手去做,何必一定要拘泥于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的身份?展翅高飞难道不比待在金丝笼里规行矩步来得畅快?”   展昭不再微笑,脸上柔和的线条骤然转硬。他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懂我……。”   白玉堂惊得猛抬头,焦迫拉住展昭双臂道:“我懂,我怎么会不懂。‘侠以武犯禁’——我领会的心脏都长出老茧了。我知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也知道不该提这样的要求,可是……可是……”激动令白玉堂终于站直身体,欣长的身形将展昭笼在下方,白玉堂恨恨甩了甩头,“你看看你自己,官场跌打滚爬这么多年也不见你有多大成就,却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难道你没有发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受的伤越来越多,养伤的时间越来越长吗?你毕竟只是个凡人。我是为你好。”   “多谢白兄关心。正因为我是个凡人,所以即使回江湖上刀口舔血也会受伤。若说我在江湖上管一次事,受一次伤;那在官场我就是管十次,受十次伤。展某不觉得有哪里不公平。再者,与其在江湖上为了有些没有意义的事生死相搏,我宁可待在官场继续我的劳碌命。我不是为了成就而成就,仅仅是做我想做的。一个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是为了自己而做,而是为了别人,难道不都算快意人生?”展昭感慨一笑,拍上白玉堂的臂膀,“白兄,我很了解你,你绝不会为了这种理由要我离开官场,不是吗?老实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白玉堂别开眼,“你不要管那么多。如果你相信我,就听我的。”   “若是不给我足够的理由,是说服不了我离开包大人的。”   展昭的眼神不起一丁点波澜,却平息不得白玉堂搅乱的心湖,因为他内心早已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激动地嘶吼:“理由!理由!是不是还要用你们开封府那一套,给你凑齐人证物证才行?!对!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你。你大仁大义,忠孝两全,整个开封城的人几乎都认得你展大人,你哪里是什么小小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在那些老百姓眼里你简直是民族英雄,是这开封府的守护神。你不怕伤不怕痛不怕死,你怕什么?”   白玉堂满腔反话展昭如何听不出,他知道白玉堂在发脾气。每次白玉堂对他瞒不讲理乱发脾气的时候,他都会一笑置之。只是,这一次展昭却没有。   他站了起来。   他挺的很直,背脊,鼻梁,双肩,连视线几乎都直到锐利,可以将任何事物割破——至少白玉堂有这种感觉。   “白兄,有什么不痛快放到桌面上直说无妨。但我希望你记得,我展昭不是出气筒。就算要撒气,你至少也要撒的明明白白。”   展昭的声音平淡至极,换了别人,也许一时不能觉察其中异味。但白玉堂能。就是那平淡,白玉堂觉得其中蕴藏了似到达冰点的寒气,像可割裂平原的冰雪之刃,一下子破去他的激烈,融化了他的激动。   “猫儿,你生气了?”   “没有。”   展昭回的很干脆。   “你是生气了。”   白玉堂讲的也很肯定。   他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展昭是南侠,是护卫,是什么身份都好,展昭却也是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也有他的痛快和不痛快。他可以痛快释然,大多时候他的脾气实在太好,可以容忍很多事、很多人。   但这一次,他似乎不怎么痛快。   展昭不痛快的时候,他也会发脾气。因为好脾气决不等于没有脾气。   白玉堂深深吸气,又深深吐出。他走到展昭面前,步伐小心翼翼。他并不是怕展昭生气,展昭生气的场面他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既不会打雷,也不会下雨。有什么值得他怕的。   不怕。他绝对不是怕。   他只是在乎。   所以他走得小心翼翼。不因怕触动展昭的怒气,而是为了收拾自己的心情。换作以前,他肯定会赌气地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管错的是不是在他。现在……呵,当一个人在乎另一个人的时候,免不了是会服软的。   “我可能真的喝多了。是我太激动了。刚才说的,你不必当真。”声音柔软不少,白玉堂很有诚意,眼神亦很坦然。只是话一完结,淤在胸膛冻冰结块的心结又让他的视线不得不游移开。   一切都逃不过展昭眼目。展昭问:“白兄,你有事瞒着我?”   “哪有?”白玉堂轻轻微笑。他看似不经意地绕到展昭身后,但展昭总觉得白玉堂是在回避。今儿夜里,每次当白玉堂不让他见到自己的脸时,白玉堂都会变得很奇怪——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怪的举动。   果然,白玉堂又很奇怪了。他伸手扶住他双肩了,虽然是坚定有力的。他道,“既然你不肯离开官场,那你答应我,绝对不可以死。至少不能死在我前头。”   “白兄……。”   肩头的力道加重了,“答应我!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永远也不要。”   背脊突觉一重,展昭知道,是白玉堂将额头又抵上了他的背心。连鼻息的喷吐都炽热可辨,“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   双手握紧成拳,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展昭舒出一口气,点头:“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漏进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道:“白兄,我送你回房。”   背部的衣料被轻轻蹭动,白玉堂在摇头,连他的声音也几近迷离,“再一会儿就好,再一会儿就好。我觉得好累,再让我靠一下,一下下就好……。”   “白兄……。”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不过我现在觉得很难受。就当我在任性,不要生我的气,也别厌恶我,行吗?”   沉默,并不是在思考答案。答案就在心中,只是展昭却不知该怎样开口去说。   直到过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感觉白玉堂双手因紧张开始捉放往复。展昭才缓缓道:“我不会生你的气,也不会厌恶你。”他闭上眼,叹息如同隽永的长浪,将心中最后一丝郁结化去,“我们是生死至交啊。”   “生死至交?对,我们是生死至交。所以,你绝对不会丢下我落跑,是吗?那我就安心了。”   随着“安心”两字出口,展昭只觉白玉堂浑身一颤,接着便要栽倒。展昭大惊,赶紧转身抱住他。   “怎么了?”手上的触感异常滚烫,展昭恍然大悟,“你病了?”探上白玉堂额头,果然热意燎原,“你发烧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难怪他跑到他房里说了那么通莫名其妙的话,难怪他一脸似醉似醒。早在洗尘宴上白玉堂就有些不对头了,难怪,难怪连平时一半的酒量都没到便已告醉回房。   糊涂!他怎么现在才发觉?   “什么都别说。先到床上躺一下。”   扶白玉堂躺好,盖好被子,又喂他喝了点水。展昭道:“你休息,我去找公孙先生来给你看看。”   “不许去。”白玉堂拉住他,臭着一张脸说:“你想害死我的话,你就去叫好了。”   “为你好怎么又变成要害你了?”   “别以为你习惯了喝苦药就想法子坑我。公孙先生配的药苦死人了,每次喝我的胃都大呼吃不消。”   展昭讥笑:“是你的胃吃不消?我看是你的嘴巴才对。快放手,兴许现在先生还未睡下。”   “我已经觉得好多了。公孙先生现在来也没有用医之地。”   “都这么大人了,别孩子气。”   “我就是孩子气,就是讳疾忌医。你管不着。”白玉堂说着,真像个孩子似的满床打滚,把一床好好的被子弄皱成一团。他泼皮道:“你要是敢去叫公孙先生,我这就偷跑。如果我因此病死街头,就是你害死我的,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展昭苦笑:“我现在觉得你不像孩子了。倒像个撒泼的女人。”   “去你的大头鬼!如果有哪个女人在你床上滚成这样,合该你就要娶她了。”(零[双眼冒心]:这样就行了?我来我来,让我来滚!)   展昭朝天大翻白眼,“那你要我怎样?白五爷——”   一声“白五爷”叫的白玉堂眉开眼笑。虽然气虚体弱,但玩心倒不会因为病了减退半分,应该说更得寸进尺,“猫儿,留下来服侍我。”   “看来病的不轻。”展昭斜眼道,“躺好,好好睡你的。我去你房里睡。”   展昭一只脚还没有抬起,白玉堂敲着床板劈头一顿乱骂:“忘恩负义!见死不救!没义气没人性没良心!在神权山庄都是谁照顾你这只半死不活的猫来着?怎么,过了河就拆桥啊。原来南侠展昭就是这样有情有义的。”   “得得得。”展昭无奈苦笑,摇头不止:“算我怕了你了。快躺好。我这就投桃报李。”   展昭挽起袖子,到盆架旁倒水将巾帕打湿,然后绞干,为白玉堂敷在额头。见被子歪了,又为白玉堂重新盖好。白玉堂故意一脚把被子踢开,展昭瞪他一眼,一声不吭,再为他盖好。白玉堂又踢,展昭又盖。直到展昭一脸要发作的表情,白玉堂满脸的得意之色才怎么也掩不住显现出来:“嘿嘿,这世上没有比我更威风的了,居然能让你展大人亲自服侍我。”   “是啊,史上最威风的老鼠……。”展昭嘀咕。   “你说什么?臭猫!”   “哼,白老鼠!”   “展小猫!”   “斗鸡眼!”   “寻死鬼!”   “你……”彼此的右手都紧握成拳,蓄势待发。只是他们明白,谁的左脸都不会挨到对方的拳头。因为下一秒,两个人全笑翻了。   “猫儿,和我这孩子气的人待久了,你也给染上了。”白玉堂身子拱成一个虾球,笑得咳嗽不止。   展昭见他那样,难免担心,他说:“我看还是去叫公孙先生帮你看一下。很少见你会病,而且也不象是劳累或是染了风寒的样子,看一下比较安心。”   白玉堂摇头道:“大概只是没睡好,不要小题大做。”   “你定要效仿蔡桓公,我无话可说。”   “谁说我要效仿那蠢东西?蔡桓公可没有叫人给他刮痧。”   “刮痧?”展昭指住自己,不敢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刮痧?”   “废话。你以为服侍人那么容易?换换帕子就行了。美的你!去拿凉油来。”   “凉油?我房里没有。”   “那就到有的地方拿去。”   展昭笑得有点奸猾,“只有公孙先生那儿有。如果向他借,我看三大碗苦药白兄是跑不了了。”   果然,白玉堂的脸色这下从白变的有点发黑了。展昭想了想,又说:“不如这样,换汤不换药,帮你揪痧可好?”   满脸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可白玉堂怎么都觉得展昭笑得更奸诈了。他执拗道:“不要。你想趁机报复我。没门!我白玉堂可不是傻瓜。”   “那你还要我怎样?”   见展昭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颈项,白玉堂忍不住关切地问:“真的累了?”   展昭不应,淡淡笑道:“你好好休息。若是明儿个还不见退烧,公孙先生你是非见不可了。”说罢,转身要走,却觉得袖口一重,是被白玉堂扯住了。   白玉堂的眸子耀着邃密的幽情,如泼墨于纸,化开,复化开。他的眼神让展昭心头发涩。别转脸,展昭遑遑避开。只是他避的开他的视线,却无法连他说话的声音也避开。   “留下来陪我一下,好吗?”   展昭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仿佛失去了触感,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床头的。   为什么要坐下来?既然这种不伦的感情是他不要的,也许一把甩开白玉堂,然后劈头将他骂醒会更好。   展昭突然有了种顿悟,适才白玉堂口口声声叫他骂的,并不仅是胆怯。白玉堂似乎一直意有所指,他要他骂,他要清醒,难道说白玉堂心中也期盼着一切早日做一了结?如果他真的没醉的话。   是的,也许他该骂他一顿,该将心中的不痛快统统宣泄出来。   为什么一直惺惺相惜让他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友情会变质到如此地步?   他的朋友不少,但是真正和他经历劫难,一同走过无数风雨的挚友只有白玉堂。他重视他,福祸与共、两肋插刀都算不得什么,为了这个朋友他可以拼命,就像为了理想拼命一样。   然而,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一切?   白玉堂仍可以为展昭拼命,展昭也仍可以为白玉堂连命都不要。一切似乎没变,一切却又确确实实在改变。   “可以握你的手吗?”   近乎木然地,展昭向白玉堂望去一眼。   展昭的神情让白玉堂紧张,他闪烁其词:“我只是想确定你没趁我睡着之前偷跑。而且……那样的梦,我再也不想做了。”   展昭没有拒绝。   所谓没有拒绝,仅是展昭没有吭声,并不代表同意。不吭声,只因一但出声,也许将一发不可收拾。他还没有做好收拾残局的准备,心的根基比他想象地来得柔软。但像这样的准备随时都可以做好。   白玉堂握住他的手,闭上眼。淡淡的微笑似乎已经认定了下一个梦里将不再有梦魇。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幸福,仿佛整个人正被爱轻轻笼罩。   爱……什么是爱?   友情也是一种爱。为什么这种爱不会让展昭觉得负担?   友情让他欢笑,让他畅快,让他感动,让他死而无憾。失去了月华的爱情,他曾痛不欲生,但他好好地活了下来。因为白玉堂用他的一个肩头扛起了半边撕心裂肺,分担了他的痛苦。他知道那时白玉堂心中是有恨的——他没能遵守对他的约定,给月华一个天长地久——然那份恨在那期间没有发作过一次,白玉堂也没劝慰过一次。他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偶尔拍拍他的臂膀,偶尔抛来一罐酒,与他一同喝个烂醉如泥,忘忧忘仇。   这样的白玉堂,这样一份友情,曾以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之打破。   是的,没有破。从不质疑外力可以破坏的东西,谁能料,却从里面变质了。   爱……什么是爱?   你究竟明白吗,玉堂?你到底爱着什么,爱上了什么?是什么样的爱让你想放弃我们之间的友情?   这样的爱值得吗?   也许连白玉堂自己都明白不值得,所以他才要展昭将自己骂醒,是吗?   既然什么都明白,为何不自己醒悟?   握着他的手可以确定他还在。但展昭的心远没他想的那么强壮,也许正不经意逃离到他想象不到的地方。   他究竟知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是了,白玉堂很少问展昭想些什么。不管他怎么想,白玉堂都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大多时候白玉堂都很任性,就像个长个没长心的顽童。他总是急于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好恶表达出来,却从不在乎别人是否会受伤。也许,他也是在乎的,但比起把事情梗在心头让自己难受,他更愿意把事情铺直摊开了清清爽爽,虽然明知道这样会轮到别人难受。   展昭是欣赏白玉堂的爽直的。这是他没有的。   展昭总是顾虑太多。他和白玉堂是彻底相反的人。与其出口的话会割伤别人,不如吞刀子似的吞下去,痛苦自知。   可是再能忍痛的人,总也有极限。或许,展昭此刻就已走到了极限。   有谁能忍受被一种近乎残酷的爱强硬加身?   试问,那还是爱吗?   紫谨的爱是残酷的,但展昭不会因此受创。即使受创也能很快恢复。   然,白玉堂呢?   那每次被他拦在嘴边却无法拦住眼神的感情难道不残酷?   ——因为在乎所以才会受伤,因为有感情所以才真正残酷。   白玉堂要他将他骂醒,但他又要他怎样开口?   重了,白玉堂会不会受伤?会不会他连最后的友情都无法守住?轻了,会不会白玉堂又放弃不了,到时他们之间会怎样?他又该用什么样的面孔面对这个已经界限不清是朋友还是什么的人?是哭?是笑?也许是一次重过一次的叹息。   叹息,展昭真的在叹息了。苦笑中又带自嘲。   玉堂,我果然倒了八辈子霉了才认识你。   我怎么有你这样的朋友,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让我权衡选择,让我伤透脑筋。你倒好,舒舒服服霸占我的床。你以为每次你一露出孩子般大大咧咧的笑脸,我就会服软吗?   你真是个小混蛋,泼皮又无赖。从不准我端兄长的架子,却总用比我小十几天的借口叫我靠边站。   你说我是九命怪猫,我看你也是杀也杀不死的锦毛鼠白玉堂。遇到你这样的人,到底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白玉堂闭着眼,但展昭却觉得他似乎还没有睡着。他静的眼睫都不曾动一动,但展昭可以清楚的感觉那正握着他左手的手指,偶尔会若有若无地轻轻摩挲一下他的手背。白玉堂的面容很安定,也许他此刻的心也正很安定。安定到根本不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展昭的眉尖已经透出了毅然。一旦下定决心,展昭从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他的右手忽然抓住白玉堂的腕子。他是想将那只腕子从他手上扯下,然后他会冷静地告诉他,让一切不该开始的都结束吧。   然而他失去了机会。白玉堂骨碌一个翻身,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正覆在展昭右手之上。白玉堂喃喃道:“猫儿,你的手是热的,真温暖。如果一辈子都能这样握着,就好了。”   接着白玉堂的脸贴上了展昭的手背,轻轻地,柔柔地,磨着砺着。他脸上的表情幸福地让人觉得怪异。至少展昭已经脸色刷白,寒战从脚底徒然冒起,展昭甚至分不清那是因冷而打出的,还是因潜在心中那份长久压抑着的愠意。   愠意会爆发,展昭突然有种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的感觉,也有种一脚踏过了极限的感觉。他似乎不再冷静,心头像被点了把熊熊烈火迫使他随时冲动地破口叫嚣。他觉得要说的话已经被腹腔送到了喉口,而他竟然不知道他会吼出什么。也许第一句会是——“我受够了!”(零:[摸头]乖~~~~~~~~~~昭昭,我也受够了。)   然而,又是然而。他仍是没能吐纳半个字。因为白玉堂接下去的一句让他的心又一次震动不已。   “还好你活着。活着,感觉真好。”   白玉堂,你是在装睡吗?   还是你真的已经醉了。酒把你洗成一张白纸,现在的你越活越回去,所有的话所有的表情都是你真正的内心吗?   果然,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小泼皮,小无赖。   但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想失去这份友情。原来,我比自己想的还要贫穷,匮乏……      第5章 (五) 小年   白玉堂霸占了一夜的床,而展昭怕吵醒他,也不敢硬掰开白玉堂紧抓他的手,最后兴许是累极了,不知什么时候依在床头合衣睡去。直到第二天醒来,展昭一睁开眼就看到了白玉堂离得异常近的脸孔,不过那张脸上可没有感激,更没有愧疚和尴尬,而是一脸的怪异,白玉堂开口的第一句话更是绝得让展昭神色有如一脚踩上一坨狗屎。   白玉堂说:“你干吗抓着我的手抓了一夜?”   天下怎有如此本末倒置的事?展昭只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是谁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至少这句话用在白玉堂身上简直是大错特错。白玉堂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得他居然连昨夜自己有无病过都不知晓,更别提昨夜的种种——哀求的白玉堂,迷蒙的白玉堂,发怒的,颓然的,欢笑的,孩子气的,至情至性的。一切仿佛就像是展昭做了一场真实的梦,梦过了,云散了,太阳出来了,白玉堂又活蹦乱跳地回到了展昭最习惯面对的那个白玉堂。   展昭也在心里怀疑,也许白玉堂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许他是不要昨日的“疯言疯语”令他们之间有所尴尬,也许他是能够体会展昭的无奈的,也许……总之不管“也许”的是什么,展昭仍感激他。当看着用早饭时与赵虎旁若无人拌嘴的白玉堂,展昭由衷松了口气。   展昭很清楚这样不像自己,他不是个喜欢逃避拖沓的人,但是对于这件事他确实有一种能避则避、能拖则拖的心思。解决不了的,也只有如此了。   大概昨夜一夜折腾,展昭中午回房又补了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看到白玉堂竟在他房里。白玉堂见他醒了,一脸笑容贼得展昭心头没上没下的。   展昭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惨了!”白玉堂看似不经意地朝桌上瞟上一眼。展昭瞧去,见桌上竟横里排了五大海碗,展昭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听白玉堂幸灾乐祸道,“公孙先生算准你这个时间醒,所以叫我把这些药端来。咳咳,公孙先生说了,要我监督你把这些药喝下去,若是嫌苦不喝,那就叫我看着办。”   展昭嘴角微扬,问:“我倒是想问问白兄,如果我不喝,你准备怎么看着办?”   “哈哈,那好办。公孙先生有对我说——‘不管用任何方法’。”   展昭扬高声音,“不管用任何方法?”   “也就是说,打也好骂也好,捏了鼻子硬灌也好,总之这五大碗苦药你是跑不了了。”   “怪了,我没病没伤,公孙先生怎么会要我喝那么多药?就算是补药也不能这么补法吧?”   白玉堂见展昭瞪向自己,忙澄清道:“你别瞪我,我可没打小报告。是一个时辰前公孙先生路过你房门,见你睡得很沉,他就以为你那个什么什么的。你也知道你这个人平时除非有病有伤,不然哪肯躺下休息?所以要怪就怪你们家先生自作聪明,要么就怪自己平时行为不端。”   行为不端?   展昭听了,眼睛都瞪直了。   这叫什么事?该吃药的没吃,他倒成了替罪羔羊。就因为他睡了个午觉?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白玉堂拍拍展昭肩膀道:“哎,猫儿,你也别摆出这张臭脸,公孙先生也都是为你好。这五碗药听说什么活血的补身的壮阳的反正功效满齐全的,你就别辜负人家一番美意了吧。”   看白玉堂还似一脸好心地将药端到他面前,展昭连白眼的气力都剩下了,直接接了喝起来。   白玉堂本来有点期待想看好戏,但展昭的爽快反让他无法如愿。尤其展昭一碗接一碗地往肚里灌,几乎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白玉堂反倒看得胆寒起来。眼见最后一碗就要见底,白玉堂不由乍舌道:“你是水牛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差点让展昭把嘴里的药喷出来。好辛苦咽下最后一口,他瞪他道:“你胡说些什么东西?”(0[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好耳熟能详的一句话啊。)   “不然怎么有人可以一口气把这些药统统喝完?难道你都不会尿急?”   展昭翻了大大一个白眼,只觉得浑身乏力:“平日看白兄吃酒,一二十斤的女儿红跟人拼酒下肚,怎么也从未见白兄尿急过?”   白玉堂狠捶展昭胸口一拳,“你个死猫,居然拿女儿红和你家先生的药相提并论。你头壳坏去了你。”   展昭淡淡一笑,“有何不可?喝酒和喝药有很大差别吗?”   白玉堂活像看怪物般地看着展昭,“这些药不可能不苦吧?”   “良药苦口,当然苦。不过……。”   “不过?不过什么?”白玉堂嬉笑道:“行啦,别装啦,是不是很难喝?你偷偷告诉我,我就偷偷帮你出去买桂花糖膏调剂调剂,如何?”   “敬谢不敏。对你来说是难喝,不过对我来讲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之后反而觉得味道好极了。”   从容的一笑,自信中撮杂着狡黠,狡黠中柔和着挑衅,更带一丝如同惯例般的温馨与释然。   白玉堂想佯装怒气调侃展昭几句,因为他确切地知道展昭是在故意和他唱反调。但那原该倒竖而起的眉毛反而低低垂下,只为那一声“已经习惯”尤其扎耳,从第一次听到时的无动于衷,之后的厌烦,再后来的麻木,到现在是一种不该有的悲哀将整个心田充彻掩埋。   这种悲哀细想起来是惹人发笑的。   白玉堂最钦佩展昭的决不是他对痛苦的坚忍。对苦的忍耐只是一种积累,“债台高筑”自然有溃败的一天。然而展昭不曾溃败,不曾让自己被击倒,他走着他要走的路,越过屏障,坚强地向前不停迈动步伐。因为展昭的坚强从来都不是坚硬——将苦涩化为习惯,将艰难化为挑战,将成败化为经验——那是一种坚韧,与其忍耐着堆积着心悸着坍塌崩坏,为什么不将人生的点滴看作享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白玉堂突然觉得这句话就像对的他责问。   ——不错。吾非汝,怎知汝苦矣乐矣?   ——不,我应该知道,你的苦乐我怎能不知……?   白玉堂又捶了展昭一拳,嗔道:“自然了,你们家先生的一片善心别说是五碗了,就是五十碗你也会恭敬不如从命,喝得美美的。”   “五十碗?”展昭抓了抓脑袋道:“这也恭敬从命的话,白兄就真要替我收尸了。”   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白玉堂又问:“对了,我挺奇怪的,公孙先生怎么知道你这个时候一定会醒?”   展昭笑道:“以往只要待在开封府,这个时段我都会外出巡街。”说罢已经取过配剑,开始拍弹衣衫。   白玉堂皱眉道:“今天你也要出去?陛下不是放你假了吗?”   “也习惯了,不这么着总不舒服。就算不巡街,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啊。”脚还未跨出门槛,便见白玉堂跟上来,展昭疑道,“白兄你这是?”   “知道说服不了你休息,我也就不浪费口舌了。陪你出门一同活动筋骨总可以吧?”白玉堂单手一摆,道,“请吧,展大人。”   京都不比一般城镇,应着腊月廿四过小年的光景,街上早已是人声鼎沸。更有些人迫不及待地将各式灯笼给早早挂了出来,只为早些争得一个好彩头。   转过御街,是一排商铺,每家门首都高高挂起大红灯笼,预兆着鸿运当头。展昭和白玉堂本打算绕过那里往北大集看看,哪晓得很快就被人拦住。   “哎哟哟哟,是展大人啊?”拉住展昭的是王家杂货铺的王老爹,他大嗓门一叫,倒引来不少人的注目。   “什么?呀,展大人回来啦?!这样我们过年呀可就更塌实了。”王大妈也赶紧放下手头的东西跟了出来。   “展大人也真够辛苦地,居然在外头奔波了大半年。这许多日子没瞧见你,都想死我们了。”   “看看看看,都瘦了。”   “是呢,实在是辛苦呀。”   “肯定是都没吃好饭。不行不行,今儿个祭社肯定要请社公老爷多多保佑展大人才行。”   王家老夫妇一搭一唱,此起彼伏的关怀如潮水般涌上涌下,将展昭的心溢得满满的。也许他所要寻求的充实就是这一张张真诚的脸,这一脸脸温馨的笑容。没讲上两句,就有生意上门。展昭不好意思打扰别人,于是告退,才几步却被追出来的王老爹塞了一大包东西到怀里。   “这些干货拿去,”看展昭嘴唇微动,王老爹忙道,“诶,别跟我说钱。都是些今年没卖出去的存货,不值钱的东西,反正留着也没用,本就想大年夜送去开封府做个顺水人情。这下正好,展大人就顺便帮我带回去吧。”   说完就跑了,让展昭连一点推辞或道谢的机会都没有。   白玉堂走近,拿过纸包嗅了嗅,笑道:“这老爹也真有趣。”   展昭道:“是上好的干货吧。”   “肯定是特意留下来的。撒了谎就只为了要你收下东西,真是有心。”   展昭不再说话,眼中充满了动容。   “的确都是有心人啊。”   划过嘴角那淡淡的一笑,却不由令白玉堂看得失了神。   白玉堂一直都知道包拯和展昭等人在开封百姓心中的地位,只是“有心人”远要比白玉堂想象中多得多。简直多到恐怖。   像开药铺的给展昭包了一大份补身的草药,做酒馆的就争着打了两坛最陈的老酒,布庄的三姑娘羞答答地塞了一件冬衣给展昭,不用问肯定是亲手做的。还有乱七八糟许多东西纷纷而至。有用的,没用的,统统软磨硬塞到几乎堆得展昭无法看到前方。最绝的还是棺材店老板,竟然大言不惭到说什么“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一定把最好的给开封府的众位留下来”。   这种需要,不要也罢。   可展昭偏偏生性善良到不好意思拒绝别人好意,在那里应对什么“真有需要的话”,差点没让白玉堂牙酸到笑掉了。   刚开始白玉堂还能看好戏,观赏着展昭一脸推脱不是感谢又不是尴尬表情,真是说不出的有趣。进入北大集后这种情况更是愈演愈烈,鸡鸭鱼肉纷至沓来,展昭只得用拿不下东西为由婉拒,但捕鱼的丁二婶可不听展昭的说辞。   展昭没办法只得解释:“今天我是跟朋友出来随便走走,已经拿了这么多东西,真的不方便再拿了。”   “朋友?”丁二婶瞅了眼白玉堂道:“那不是正好,朋友就应该帮忙嘛!哎呀,展大人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说完赶紧把那条三斤多重的胖头鱼递到了白玉堂手里。   客气?到底是谁那么不客气呀?   光闻到那股重重的鱼腥味,白玉堂眼珠子都要瞪得掉出来了,尤其当他看到市集上原本被展昭打回票的众多摊位业主突然对他展露出魔鬼般的笑容,他就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觉得今日跟展昭一道出门是件非常不明智的决定。   果不其然,一时半刻后白玉堂也遭到同样下场,只是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凄凉得多。看看他,左手有鱼有肉,右手有菜有王八。那也罢了。最惨的还是卖鸭的杨老三根本无视他的抗议,用麻绳缚了两只鸭子的腿,硬栓在他腰带上。之后他就觉得展昭的表情开始变得很奇怪,突然喜欢看他,时不时瞟上一眼,再时不时瞟上身后跟着摇摇摆摆走在石板路上的鸭子一眼,一副脸部抽筋想笑不敢笑的欠扁表情。   最可恶的还是那两只鸭子,也不想想今晚就会送进厨房宰了让人果腹,居然洋洋得意地冲着路过的二三岁的小女孩“嘎嘎”大叫,于是女孩抓住娘亲的手惊讶地说:“娘,快看,鸭爸爸也带着小鸭子出来逛街耶!”   当场笑翻所有人。   总算展昭有良心,最后看不过去,加上要他收下的“心意”实在太多,问米铺的伙计借了一辆平板车推了整整一车的东西回到开封府。   一回府,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迎上来,赵虎更是当头一句:“唷,鸭爸爸回来了。”   白玉堂正目瞪口呆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却见公孙策拿了本小册子也走过来。   “辛苦了展护卫。”瞟了眼车上的东西,公孙策露出满意的笑容,“今年比去年的还要多,不错不错,还是展护卫厉害,你一出马,一个顶仨。买年货的钱全省下了。等我算算然后上报给大人。”   什么?!   白玉堂突然觉得自己变笨了,脑子有些无法思考。他愣愣回看展昭,等着展昭发脾气,哪知展昭竟点头连连,“先生客气了。今儿个多亏白兄帮忙,不然也不可能拿回这么多东西。”   公孙策道:“两大美男子出马,难怪姑娘们送东西送得那么勤快。”   “是啊,看来白少侠总算不是待在开封府吃闲饭的闲人,还是有点用处。不过这鸭爸爸么……”赵虎“扑哧”一声,再也忍不住了。   展昭本也憋不住了,却发觉白玉堂的脸突然贴得他很近,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今天是特意出去的,而且绝对不只是为了散步。”   “这个……。”展昭的眼神一下子飘到老远。   “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早知道那些七大姑八大婶三爹四姑娘都准备了东西要送你。”   “这个……。”   “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就是为了摆脱拿那些腥气得要命的鸡鸭鱼肉,你先逛到商铺,然后再去市集。”   “这个……。”   “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是特意告诉那个丁二婶我是你朋友,而且还特意说得很大声。”   “这个……。”   “展昭,你去死吧!”   大吼一声,白玉堂扑向展昭。   鼓乐喧天,笙簧聒耳,满街的灯笼比比皆是。游人如蚁,赏灯的,猜灯谜的,在那凝眸灯火下迎接小年夜流逝的,不约而同为御街装点上一道最美丽的风景线。   礬楼一如往昔人流不绝,热闹非凡。绝佳的菜肴吃口,引不少岁末敛有财富的人愿意走出家门,一尝这开封第一楼的美味。   就在三楼楼顶那一大片琉璃瓦上,却有两个闹腾中享受清静的身影。   “干!”   酒坛撞到一起发出低呜的吟鸣。酒水如线如流,源源泻进口中。偶有溅出,洒到脸上,合着干冷的空气,凉极,却使那两张微润的脸庞更赋生的鲜活。   “痛快痛快!”白玉堂跨出一只脚,率性抹去脸上酒水。他站起来,放声嚎笑。干空的酒坛抛向没人的小巷角落,碎去一地清爽。   “这才是李老头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才是‘把酒当歌,人生几何’。人就该这么活着,痛痛快快,不拘不羁。以前憋气的鸟事好象统统都给扔掉了。哈哈。”   展昭笑道:“看来白兄的豪气都被这两坛极品贡酒喝出来了。这钱总算花得值得。”   白玉堂狠捶了拳展昭肩头,骂道:“去你的。你的意思是说我本来不够豪气?不要难得请我吃一次酒就老跟我提钱钱钱的,穷酸死了。”   “是是。”展昭赔笑连连,随后摸摸腰间哀叹道,“不过我是很穷啊,和你家缠万贯的白二少爷怎可同日而语?光这两坛酒就要了我三个月的薪俸,想起来实在有点心疼。”   “酸不酸啊你?你心疼?心疼地摸腰?我看你是腰疼吧!装可怜至少也该捡捡对象,你那套把戏对别人或许管用,对我白玉堂,你糊弄得了吗?”   白玉堂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坐回展昭身边,道:“不过我还真的挺想不通的。我本来以为你们开封府的人挂着‘清正廉明’的标牌,都是正经八百到不会变通的死心眼。没想到上下连成一气,一堆奸诈货色,居然利用开封百姓对你们的景仰收了那么多好处。喂,不要告诉我你们真的很穷,那些东西是老百姓接济你们的,这种话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以为我是白痴不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可以拿多少俸禄吗?”   展昭干笑两声,咳了咳清清嗓子才正色道:“穷是没有那么穷,不过拮据倒是真的。这是大人的建议,我们每月俸钱都会拿出一半交由公孙先生掌管,而衣赐、禄粟、加俸等也由先生适当分配或是变卖。白兄也该知道,黄河水患早就不是什么罕事,即使年年拨款筑堤,每年也总有几处决口,弄得民不聊生。加上近年辽国在边境动作频频,似有穷兵黩武之嫌,圣上为策万一,已加紧屯粮练兵,光军饷的事已够人头疼的了。”   “户部的头疼事,你们开封府的人也参一脚?”   “户部许大人与包大人是同榜进士,且不说他们有年谊之交,光是为朝廷为百姓尽的那份心意,我们一干人略尽绵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我要那么多米粮钱财也没有什么用。白兄一定不知道,我刚当上四品带刀护卫第一次拿到俸禄的时候,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光年俸衣赐就有绫五匹绢十四匹织锦三十二匹,更别谈每月禄米五十石。那时我就在想,就算我是猪也吃穿不了那么多吧。”   白玉堂被展昭逗乐了,“扑哧”一声喷笑出来,“喂,喂,那是让你养一家子的好不好。”   “展昭孓然一身,饱死的马没饿死的骆驼大,还不如给那些需要的人。”   展昭的表情在一瞬间闪过异样落寞,白玉堂只觉心中一紧。他的视线飘远,这一刻他既不想看到展昭的表情也不想让展昭看到他的表情。   “你不打算成家了吗?”   默声不答,游离的眼神却仿佛像是正将展昭带到一个白玉堂触及不到的地方。   许久许久,展昭才道:“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去想?”有力的手抓上展昭臂膀,白玉堂故作淡然道:“猫儿,忘了她吧。”   忘?情以入骨,爱已化脓,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答案就在心中,但面对白玉堂,展昭只露出一丝宽慰的浅笑。宽慰是对白玉堂,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没有任何争议的意义。   “她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你又何苦把未来磨逝在过去的心结上?”   白玉堂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生硬、干涩。   几个月前还耳提面命,现在却希望展昭忘却。或许,他也有一个心结,可笑地痴痴奢望拥有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是幸尔或不幸。也可以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希望是什么。对月华,他不认为没有爱,但与此同时又多出让他看不懂的愧疚与……嫉妒。   嫉妒……他是在嫉妒啊。   白玉堂突然有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曾经嫉妒展昭被月华所爱,他不甘,愤怒,找展昭大打一架,一泄心头恨懑。现在呢?他居然嫉妒起被展昭所爱的月华,月华已逝,他就连个对手都没有,只余那一缕缕抽丝剥茧的苦闷压抑于心。   是的,那是一种苦闷。苦恼又烦闷。就像连了许多矛盾的丝线在体内揪成一股,这也牵扯,那也拉扯,痛不欲生。有时受不了,想叫嚣着将一切理清,然每当这个时候,股中一线骤然绷紧,他只有望而却步,因为那条弦的名字就叫“怯懦”,竟让他无法真正跨出那一步。   所以当他看到展昭双唇微启,当他预感那将被吐出的字句不但抚平不了什么反而会让他更痛。他忙慌张打断展昭,“你不喜欢提,我们就不提这个。还是说正经事。”   黑荧的眼眸,尽收一切,亦似可以看穿一切,但一切都不重要——至少对展昭来说。   白玉堂有怯懦,展昭也有。   谁可以想到这两个揣着不同心思的人的怯懦竟是相同呢?   都怕失去。   “照你的说法,就算每月一半薪俸,应该也够你们花费吧?”白玉堂别转话题问。   “如果不碰上什么有难需要帮助的人的话。” 展昭想了想又道:“会到开封府打官司的人多半一穷二白,打赢了官司时常需要接济。该慷慨的时候总不能不慷慨解囊吧?”   白玉堂脸孔一板,“这话说的通,不过我不认为算是理由。展昭,跟你做朋友混那么多年,对你以及你们开封府上上下下的作风早了若执掌了。”   展昭无奈一笑,手背敲了敲自己前额,道:“我真是有够笨的。白兄想刨根问底的事有哪一次失败过?我老实交代,不过你要答应我可不能把娄子捅出去。”   “好啦,我是什么人?一诺千金,应允你总行了吧。”   “很简单。开封的穷苦百姓的确很仰慕包大人,再加上平日我们常会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所以大家对开封府总颇多关照。穷人就是这样,活得简单,想得单纯,谁对自己好,忍不住也要为那个人做些什么。逢年过节总有许多人送东西来,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但都是大家的心意,我们推拒不了。然而开封府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这件事却被朝廷有一些人大做文章,诬蔑包大人收受贿赂。所以两难的情况下,公孙先生才想出这个办法。既不辜负乡亲邻里的好意,又能缩减府衙花消,何乐而不为?”   “光明正大地在外头收礼的确不容易落人口舌。公孙先生也真想的出。那么那些百姓……”   “他们当然知道,不然白兄以为能享受那么壮观的场面吗?”   白玉堂白眼一翻:“壮观?我看我是牺牲得很壮烈。”   展昭想到中午那一幕可笑的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   白玉堂恼道:“你还有脸笑!”   “不是白兄要我经常笑,保持心情愉快?”又俏皮地一笑,堆满满眼玩心。白玉堂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和孩子气的白玉堂待久了,他也沾染了。这大概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0:[黑线|||]昭昭,你是指后半句?)   “碰!”   一道白烟直窜而上。回降半途又猛地一炸,红纸飞散。   “咦?爆竹?”白玉堂倾身探去,只见男男女女,老幼混杂,俱退挤到御街两边。一列杂耍的、插科打诨的艺人慢慢由街尾向皇城移去,不时还做着许多表演。白玉堂站起来,好奇问:“这是什么?就是你要我看的热闹?怎么,京城连过小年都那么奢华?早知道把我那四个哥哥叫来,每年都在这里过。”   “不是吧?”展昭乍舌。   白玉堂假装生气道:“干吗?不欢迎?”   “不敢。”展昭拱手作揖,向下瞟一眼解释道:“那是进皇城给太后祝寿的班子,都是从全国各地挑出来的佼佼。正好太后六十大寿就在小年前后,所以陛下才会铺张了些,意欲举国同庆,与民同乐。本来我还觉得一向只在陷空岛窝家过年的白兄突然决定留在开封有点不妥,现在看来也算适逢其会。好巧,赶上这场热闹。”   “喔,这么说来,我还挺幸运的咯?”白玉堂挑了挑眉毛,笑吟吟地,“既然你是托我的福,那是不是今天什么事都该听我的?”   展昭了然道:“就算我想不听,你也会死缠烂打迫我非听不可。行啦。有什么馊主意,快点说出来。”   “呸呸呸,大过年的你也不知道捡些中听的话说,尽损我。我是想说,我们好象好久没有比试了吧?猫儿你虽然还留着旧患,不过老躺着也不行,运动运动才为上策。”   “又来逼我跟你比武了?”   “一句话。快回答。”   白玉堂伸出一只手,停当半空。   “唉,”展昭叹口气。仰头喝干手中坛子里的酒,也是率性地抹了抹嘴脸,将酒坛抛向白玉堂先前砸碎的地方。展昭站起来,伸出他的一只手,与白玉堂紧紧互握。他道:“一句话,答应!”   或许展昭过度爽快的态度令白玉堂受宠若惊到不知所措。他张大嘴巴木讷半天,才怪异一声:“今天是怎么了,那么爽快?不会你的病还没好吗?还是……假的猫儿?”   白玉堂伸手要捏展昭的脸。被展昭一掌拍开,嗔道:“去你的。好心答应你却怀疑我是假的。你又不是狗,干吗那么喜欢拣(贱)骨头?”   “死猫!敢骂我是狗,你今天完蛋了,看我现在就连中午那笔帐跟你一起会了。”说罢就扑向展昭。   展昭早料有这一着,施展轻功掠向对街屋檐。   白玉堂亦尾随而下。   一蓝一白两道人影如流星划过,频频穿梭御街上空,是如此耀眼。引所有原本看热闹的百姓惊叹,纷纷翘首争观,指指点点。   “碰”地一声又一个爆竹被燃放,随后无数烟花盛开,在那流动的身影后布上背景。原本凄清的夜空顿时被渲染,灿烂,斑驳陆离,无与伦比。   白玉堂知道正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他与展昭的行为无意招摇过世。但天的热情、人的热情、烟火的热情不容他心怀有它。热血似已煮沸,他不愿停下,植根深处的那个人就在前方,追逐,哪怕一辈子都将追着那个身影,他也不愿停下。   ——别去去,在梦中,午夜萦回与君同。   ——今宵甘畅犹恐少,不啻相逢缔相逢。   或许,他已不能停下。   ——身不由己。   ——心不由己。   望着身前的人,白玉堂有一丝荧惑:展昭不是爱显现的人,他现在的心会不会也是澎湃,才不愿停下?   他可以清楚感受到展昭的变化。的确,展昭变得和在神权山庄时不太一样了。仿佛是身上绷紧的弦突然间断了,他变得轻松,快乐,爱笑,爱捉弄人,像是……找到了依靠。   开封府就是他的依靠?!   彷徨的心得到驰援,不再孤单。或许这就是他变得不再逃避他的视线,不再为难了自己的原由。   原来猫儿的心也有脆弱,他从不像他以为的,总那样坚强……   御街,灯火,烟花,喧嚣,已远去。满星残月也会让人迷失方向。   白玉堂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只知道自己该往何处——有那个人在的地方。   展昭蓦然回首,湛卢离鞘。云浪不畏,迎上,纠葛缠绕。   夜里的集市空旷无比,回响着剑与剑的交击,勾勒影与影的交叠,低诉心与心的交织。   从没有哪次比武的时候像此刻这般畅快。武就是武。脑中容不下别的,无再有他。   当彼此累到打不动瘫坐在地的时候,淋漓大汗也湿透鬓角额发。重重的喘息,喷出浓浓白雾,弥漫散化。视线偶尔不约而同对上,爆出掺杂在一起的大笑。笑声发聋振聩,回荡在天地之间,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透渗宇外。   很久,很久,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余音也靡。展昭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谨,他正色道:“白兄,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白玉堂没有发觉展昭的变化,仍乐在其中,“什么事?”   展昭沉默半晌,道:“我明天就要进宫当值。”   万万没有想到展昭居然会冒出这么一句,白玉堂彻底怔住:“你说……什么?”他靠过来,想确定展昭是不是在开玩笑,“陛下不是准了你的假,让你过完年吗?君无戏言,他会反口?”   “不是陛下反口,是我自己要求的。我托包大人帮我上呈,排了值。”   没有想象中勃然大怒,白玉堂竟显得异常冷静:“你现在正打算告诉我理由,是吗?”   “我担心陛下的安危。”   “还有呢?”   展昭深深舒出一口气,道:“白兄你有没有想过昨天发生的行刺案?绝对不寻常。”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包大人稍微查了一下,知道昨日陛下微服出宫的只有陛下的近身太监薛良、把守皇城门的两个武将,还有就是昨日见过的锦德宫玉妃。玉妃暂且不提,另三个就不得而知了。当然,也不能肯定宫里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宫里一定有内应。想起来,陛下的处境实在很不妙。”   “那又如何?不是还有别的护卫在保护吗?”   “糟就糟在陛下不想声张此事,所以不可能要求排一些他信得过人在身边。陛下一番好心给人机会,无疑让自己陷入困境。而且白兄你也看到了,今日有许多杂耍班子、戏班子进宫,很难讲不会鱼目混杂,有人溜进宫再度行刺。这些班子从明日开始一直排到过年,若太后一个高兴或许会留得更久一些,这中间进进出出的,着实暗藏凶险。俱我从包大人那里听到,这两日陛下都没有宠幸任何一个妃子,连玉妃那里都不住了,借口在御书房连夜批折子。我以为,陛下其实也明白自己的境况,是不想连累任何人。明知如此,还准了我的假,我实在不能放着这样的陛下不管。”   说到最后,展昭露出欣慰的表情,却让白玉堂感到心头一搐。   他问:“你似乎没有把他当陛下的样子?”   展昭微笑道:“早些年太后摄政,陛下乐得轻松自在,仍像太子一样过生活,所以他很随和。现在即使当上了皇帝,对我们这些人也从不摆皇帝架子。人说一朝为帝,六亲情绝。但我总觉得陛下是个怕寂寞的人,一直寻求着感情在填补自己。他已得到玉妃娘娘的真爱,而我们这些个能给他的大概除了君臣之情外,也只有友情了。”   白玉堂寞落了表情,话语缓缓而冰浊:“那你给我的是什么?”   展昭听出其中苦味,诧异地抬头。   “你给陛下也能有如此友情,那你给我的呢?难道你对我的友情只是这样?”看展昭急欲解释,白玉堂忙摆手一阻,道:“我懂!我懂你的心思。你想让我过的快乐。我承认如果你早告诉我,刚才我一定无法笑得那么开怀。”   头微微低下,白玉堂突然一笑,拍拍展昭肩膀道:“别在意猫儿。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这个人喜欢把什么东西都看得明明白白,哪怕受伤也无所谓。其实这样有时很傻,却是我天性使然,我不在乎。我明知道你是‘有福同享,有难你当’的人,知道你总是想着给别人快乐幸福,剔除不好的、不要的自己一肩扛起。有时我真不知道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是好还是不好,你的心意会让我感动,感动到心里起疙瘩。呵,是不是有点别扭?”   白玉堂的笑,爽气明亮。他是真正懂他的人,也是唯一用自己的处事、个性强烈撞击着他处事、个性的人。偶一的格格不入,其实才是彼此最真最挚的感情,就像他适才提到的老百姓对开封府的付出——人都是一样的,彼此感动,就会想为彼此做自己觉得最应该的事。   人的心真的很美。展昭在心中感叹。   微仰的面首,随浅笑画下印记,感动的,欣慰的。   都是一种情的“作祟”,才让人愈法感觉缘的妙不可言,人生的朴实却璀璨。   展昭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道:“走!再到礬楼讹两坛酒去。”   白玉堂欢呼一声跳起来,一想不对,奇道:“难道刚才那两坛酒也是人家孝敬你的?”   “这个……”   “那么你说的三个月的薪俸是诓我的咯?”   “那个……”   “这个那个你个大头鬼!!!!”      第6章 (六) 御园宴   冬日的御花园,失了春日风暖花开、莺啼婉转,夏日百葩带露、滴红流翠,秋日残阳夕照、金旻满园,只余那一片硕果仅存的寒梅逆境独开,或红,或白,或粉,在积厚瑞雪的映照下,稍稍慰人寂寥。   明黄的龙袍,寒风中拂摆着衣角,比举目皆视摇曳生姿的花心嫩蕊更夺人心目。明黄是只属于一种人的颜色,龙袍也只属于一个人。这个宫里不会有人认错,也不会有人在看到赵祯此时沉思着表情的时候仍有胆打扰他。   当然,总有人会是例外。   一双葱白小手突然捂住龙目,粗着嗓子道:“猜猜我是谁?”   赵祯被人打断思绪本有些恼意,但一听声音却呵呵笑起来:“好啦!除了朕那不成器的皇妹德仪公主,朕还需要做第二人想吗?”   身后的人樱哼一声,跺了跺脚,极不痛快地松开手,嘴里还埋怨地嘟囔着:“真没劲。为什么皇兄不猜是玉贞姐姐?”   赵祯回身,笑看皇妹脸上连生气时都凹陷下去的酒窝,只觉无限可爱。德仪公主本名赵颖,乃太后刘娥所出。先帝真宗留了大堆皇姐皇妹给他,多半云英早嫁,或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有这个德仪公主天真率性,与他最是投契。   赵祯笑道:“玉妃怎么可以和你相提并论?人家贤良淑德,才不似你这小捣蛋总那般无聊。她可是朕规规矩矩的好妃子。”   赵颖嘴巴一撅道:“明明就是皇兄情人眼里出西施。哼,难道我会比不上你的玉妃?”   赵祯故作姿态打量了几眼赵颖,本想逗弄她几句,突然心中忍不住啧啧称奇。以前都不注意赵颖打扮,总觉得她小,今日仔细一观,竟是凤眼如杏,面若海棠,挺拔的鼻梁下,一张小嘴红润小巧,微微撅起,可爱又个性。也不知是否是上了胭脂,还是原本白皙的肌肤被雪反衬地更白,不仅让赵祯由衷赞叹道:“女大十八变。朕看再过几年,你就要超过玉贞,让那些王孙公子为你争相来踏朕的门槛了。”   赵颖甜甜一笑:“不管是皇兄你的真心话还是奉承话,颖儿都听得受用的紧。”她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脑袋一歪,斜眼疑视,看得赵祯怪不自在的。   “怎么这么看朕?”   “皇兄,你有什么心事是非要现在想的吗?”赵颖问,“你借口去看玉贞姐姐告退御宴的时候,母后就有些不太开心了。结果你却跑到这里来想心事。你这不是害了玉妃吗?你也知道母后本就不喜欢她。”   赵祯眉头一蹙,沉声,“没什么……。”双眉随即又挑,笑问,“那你呢?又找了什么借口溜出来?终于也耐不住了?”   赵颖一阵银铃笑声:“我就知道皇兄也是受不了听左街道录灵道人在那里唧唧歪歪哼哼哈哈讲什么道法才跑路的。不过,我的借口可比你高明的多了。”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卷画轴,张扬地在手里招了招。   赵祯眼睛一亮,伸手欲取,却被赵颖避开。赵颖背过身,洋洋得意道:“这个呢,是几日来那些王公大臣送给母后贺寿的寿礼。我看放在母后寝宫也白招蜘蛛,所以就软缠硬磨地要了来。可是我千里挑一选出来的精品喔。”   “是是是,皇妹的眼力朕一向信得过。来,快给朕瞧瞧。”   赵颖看赵祯要得急了,不再逗他,恭敬地把画递去。赵祯打开,立即惊叹道:“南唐周文矩的《苏李别意》?!”   “皇兄果然厉害,一眼道破出处。”   “朕的眼睛哪能不放亮点?朕想这画不知想了多久了。周文矩最善形态刻画,你看这无论是人、是马、是山,都别具一格,线条遒劲精细,敷色典雅。”赵祯转头,称赞,“颖儿,好眼光。”突然瞥见赵颖怀中还揣着另一卷,不仅好奇道,“还有?是什么?给朕看看。”   赵颖赶紧捂住胸前那卷,道:“这幅不行,这幅是我给自己要的。”   赵颖的这个举动让赵祯更好奇了,“行啦,只给朕看看。不要你的还不行?”   听皇兄这么说,赵颖才悻悻然取出,放到他手上。慢慢卷开画轴,只见上头分别画了二十有一人,每人手中有一剑,各做着一个不同的舞剑姿势。笔法细腻,下笔流畅有神,那二十一人乍看之下竟是栩栩如生。赵祯喜出望外,觅寻落款,却空无一物,遂回头问赵颖:“快快告诉朕,这是哪位大师的杰作?”   赵颖两手一摊,说:“我也不知道啊。无意间发现有这么一幅,觉得很不错,就要了来。”挨近赵祯,她手指了指其中画的一个小人,道,“皇兄觉得这个人有点像谁?”话语间竟是抑制不住的羞赧腼腆。   赵祯当然知道皇妹所指为何,因为他也早发觉到了这一点。其中一个凌空劈剑的人的确有三分神似那御猫展昭。然后果然就听赵颖有意无意地窥探道:“我听玉贞姐姐说,展护卫昨天已经回开封了。皇兄你见过他了,是不是?”   赵祯眉头一紧,含糊应了声。   “那展护卫他好不好?他离开了这么久,皇兄你千万不要怪罪他呀。”   “展护卫忙的是公事,朕怎么会怪罪他?”   “那他……那他今天不进宫吗?我听小薛说,最近皇宫进出的人复杂,不是缺人手吗?那为什么……”   “他不会来。”赵祯向远方深深望了眼,“朕准了他的假。”   赵颖惊呼,拉住赵祯衣袖急问:“他是不是又受伤了?他要不要紧,有没有事?”   “颖儿!”赵祯一声响亮,阻断赵颖的失态举动。他顺了顺气柔声宽慰,“没事。展护卫他很好。朕是看他多年辛劳,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进宫护驾,所以想给他一个假,好好过一个年。你不要多猜。”   “这样吗?”明亮的脸庞突然沉寂下去,虽然安心了,却也好象日月失去了光辉。   赵祯叹一口气,心疼地摸了摸赵颖的头,让她靠进自己怀里:“傻丫头,你这是何苦呢?明明知道你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何必苦苦痴缠?”   赵颖想离开皇兄怀抱,却被抱得紧,一时挣脱不得。“只要皇兄肯,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赵祯放开怀抱,叹息道:“即使朕肯也没有用。母后不会答应的。你是母后唯一的女儿,她怎么肯让你委屈到嫁给一个出身江湖、官职只不过四品的小小带刀护卫?”看赵颖想辩驳什么,赵祯立刻抢言,“你不要怪母后。就算是朕,朕也不肯。展护卫是个好男人,品行端正,才貌双全,将你交给他,朕绝对不必担忧他负心于你。但是……展护卫是心系天下、百姓的人,终日为他人谋福利出生入死、九死一生。你仔细想一想,这样的他,真能给你你要幸福吗?”   又一声重重的叹息,让赵颖的心激烈振动起伏,“朕实在不愿意看着你守活寡啊。”   皇兄说的赵颖都明白,也都知道太后与他的用心良苦,她感动也感激。但正所谓“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每当看到那近在咫尺的人对自己微微一笑,纵有千万理由相拒却也烟消云散渺去无踪。她有她的痴,就像当初赵祯不顾太后反对将出身卑微的玉妃留在身边一样,她也有她坚持的方式。   微微欠了欠身,赵颖不准备再争辩下去,于是告退,去找玉妃赴宴。   硕大片的梅林遂又回复一抹明黄傲然屹立的清冷。   伊人消逝处,龙目凝眸,眉宇惨淡,渲染出一片凄戚:“傻丫头,就算你肯,展护卫肯吗?你又怎知展护卫心中是否有你?”   回身,妙图复展,视线不由自主又对上了那神似的画中人。一片梅瓣突然落下,扬手,拂去。嘴角的笑不知何时隐匿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愀然。   颖儿对展昭的那种感情是爱?!   时而彷徨,时而失措,但偶尔的小小甜蜜却似可以得到永恒的幸福。怎么都无法放手,明知没有结局明知是错,仍一头栽进去。那种感觉难道就是爱?   那他呢?   突然用手摸了摸自己心口。脑中浮现出玉贞的一颦一笑,但心的跳动仍是那样整齐,不见丝毫紊乱,也不见颖儿曾描述的乍见展昭时雷鼓齐鸣般的撼动。   难道……他对玉贞的那种喜欢并不算是爱?   玉贞是个十分贴心的女人,才情又佳,和她在一起会觉得快乐没有负担。   只是这并不是爱,是吗?他对玉贞,有温情,没有热情,有心情,没有激情。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执意要纳玉贞为妃似乎只是对母后事事管制而产生的一种想小小忤逆一下的冲动。   那么,他到底爱的是谁?   还是说,到现在那个值得他倾尽所有相爱相守的人还不曾出现?   他究竟还要等到几时才能一尝那甜中苦、涩中甘?才能一窥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而那个值得他爱的人又到底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视线逗留在那卷画轴之上良久良久,只是他并非在看,而是神游太虚天南地北。直到身后有人轻轻唤他一声。   “不要吵。没看到朕在看画吗?一边呆着去。”   训斥被忽然领悟过来对声音的熟悉感截断。赵祯倏地旋过身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是你……怎么是你?”   眼前的红衣人嘴角总吟着笑,让人感到孜孜不倦。站在背风处,官服下摆与那两垂红色帽带登相晖映,上下起舞。红衣人单膝跪下,“四品带刀护卫展昭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展昭身形一矮才让赵祯感到风迎面迫来的寒意。   难怪他适才竟感觉不到丝毫凛冽。真是个体贴的人。赵祯心想。   “快快起来。”上前掺起展昭,心中的喜悦与惊诧自是少不了,“你怎么进宫了?朕不是准了你的假,让你多休养几天?难道是下边的奴才没听明白,又给你排了值?朕这就去说他们去。”   展昭作揖拦住赵祯,道:“不关他们的事。是微臣自己要求的。”   “什么?”赵祯满脸费解。   “陛下体恤下臣,臣感激涕零。但只为成全展昭一时之逸,若惹陛下有个一万,臣万死难赎己罪。”   “你又跟朕咬文嚼字了是不是?朕就说……。”   “陛下……。”展昭双目透亮,是信任,是感动,是毅然,“臣懂。臣不糊涂,陛下想些什么臣全明白。陛下对臣的心意臣也完全拜领。既然陛下可以为臣甘冒风险,臣自当可以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所以臣来了,为了不想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   赵祯只觉喉口一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用力拍了拍展昭肩膀,让千言万语随掌臂间每一次拍击可以渗透到对方心中。   “展护卫会叫朕,想必是有事吧?”   赵祯很了解,如果不是有紧要的事,展昭绝不会在他看书画的时候打扰。   “回陛下的话,其实是太后急着要找陛下。薛公公说似乎是看到陛下没有和玉妃娘娘在一起,担心陛下安危。而微臣又正好撞上薛公公,所以就让薛公公到太后那里拖一下,展昭则来此处找陛下。”   “你怎么知道朕在此处?朕可是特意把薛良那跟屁虫给谴开了呢。”   “这个……。”展昭顿了顿,眼神向上一瞟,道:“臣的眼力比较好,跳到房顶往下一望就找到了。”   赵祯摸摸下巴,打量自己:“朕有那么明显好认吗?那岂不真成箭靶了?”哀叹了叹,又道,“看来这与众不同有时也挺害人的。皇帝果然不是人做的。”   看见展昭跟着笑,赵祯遂道:“走吧。到太后那里去。”   “臣,遵旨。”   所谓的御宴,令展昭着实吃一惊。今次竟是设在御花园中,看来是为了能享受即时烤好的野味的鲜美,因而宴心堆起的那一栏篝火异常显眼。而平日极度怕冷的太后刘娥,三五杯酒下肚,寒意驱,端庄的脸上此时满布热潮。   看到皇儿到来,她比任何一个妃子更早起身,关怀之色毕露。赵祯按礼法先向太后行礼,随后接受众妃嫔的礼数。   “陛下,你这是上哪去了?叫哀家好找。”太后神情肃穆,话中含责,“你不是说去看看玉妃的病好了没有吗?怎么玉妃来了,你的影子倒不见了?”   “这……。”赵祯尴尬地睇了眼展昭。   展昭会意,忙跪下参拜:“臣展昭叩见太后。回禀太后,陛下本是要去看玉妃娘娘的,后来见南园冬梅一片大好,就逗留了些时间。”   太后懒洋洋地坐下,从容浅笑,却笑无笑意,“原来是展护卫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哀家还以为你嫌朝廷的俸禄吃不饱,想辞官回乡呢。”   展昭面色一僵,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赵颖想出声,被太后一瞪,吓得立刻噤声不言。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最后还是赵祯干咳着赔笑,才打破僵局:“是儿皇的错。母后不要动气,也别迁怒展护卫了。”   “哀家有迁怒于他?哀家可是什么都没说。就算哀家说了什么,展护卫自也不必放在心上。”   展昭道:“展昭不敢。”   太后正了正色,不再语带尖锐:“展护卫,哀家敬你是个人才,才多言几句。朝廷有朝廷的礼教法度,你既然入了朝廷就要懂朝廷的规矩,哀家适才和陛下说话,你插嘴帮腔本就不该。你以为那样是帮陛下?你错了。文过饰非对陛下没有好处,陛下是万民表率,就该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一言一行都要行的端、坐的正,有什么怕人知道的?若是真因你一言庇之出了什么差池,展护卫你又能担得起多少?”   展昭赵祯心中不由暗叹太后高明。明里太后是在训斥展昭,暗里却在教子,如此桃代李僵既表了太后威仪,又不损帝皇颜面,不愧是政中高手。   “还有,哀家知道你为朝廷竭尽心力,本不想多说你什么。但哀家要你知道,不是尽心尽力地办事就是好臣子。做一个好臣子最重要的是懂得如何为上头的分担解难,为下头排忧脱困。你渺无音讯大半年,哀家相信总有你的道理,不过每次看到陛下为你担忧,包大人为你愁眉不展,哀家这心里也总觉得酸酸的。他们甚至还布了什么悬赏寻人的公文下去,你自己瞻前顾后想想,是不是荒唐了些?”   展昭伏首更低。太后言话中肯,的确令展昭心中生愧:“臣谨遵太后教诲,臣日后定会注意。”   “好了好了,知道了就起来吧。哀家也不是教训你。再说,哀家若再多说你两句,只怕有人真要跟我急了。”说完瞥了赵颖一眼,逗弄地一笑。   赵颖急得直想发嗔,不意间与展昭目光一触,立时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太后向赵祯招手道:“哀家叫御厨把上次陛下赞不绝口的烤鹿肉给备下了,就等陛下来。陛下还不回座?”   “那个,刚才朕其实……。”   “哀家只要陛下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并不是要干预陛下的生活。玉妃的事,哀家不是也没干预成嘛!”太后的视线由玉妃难堪的脸移到赵祯手中画轴,又斜到公主赵颖身上,她耐声道,“字画这种东西宜情养性不错,但若为了这些废寝忘食、枉故正事可就大大不该了。呵,不过陛下都已经是亲政的英明君主了,自不会犯这种愚蠢的过失,大家说是吗?”   四周一片附声:“太后说的极是。”   赵祯心中哭笑不得,但太后言辞犀利又让他无可应对,于是丢了个眼色给展昭,乖乖步上台阶,决定少开口为妙。   刚回座,太后就在案底一把握住了赵祯的手,温暖的掌心细细地搓着他满手冰凉。   “都已经做陛下的人了,却不知道照顾自己,这么冷的天也不加件披风,万一龙体有恙那可如何是好?如果下次再这样,哀家就罚你身边的人,让陛下也明白明白心疼是个什么滋味。”   太后表面完全如常,但她的声音却放的极其轻柔,隐在遂起的歌舞声中不露一丝痕迹。使赵祯心中大动,紧紧抓住太后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相隔数米,仍将这一字一句都听进耳中的展昭心头也泛起暖意。头脑中突然显现出一个清晰的身影——那是老家的母亲在世时每一次在路口迎接他归家的身影。   母亲的手,母亲的眼,母亲的怀抱,母亲的温暖。曾经拥有的没有领会其中深意,失去后再回首,只留追忆。   母亲,月华,他都没能好好珍惜。   太后说的不错,他不能再让那些关心他的人揪心了。他要珍惜现在。   曼妙舞姿在冬日厚重宫服下也失了翩翩风采,让人看得反而愈发困乏。太后要听灵道人讲道所以早早走了,留下一班年轻嫔妃,多半一脸倦容,委靡不正。   赵祯挥手遣退舞娘,满脸意兴索然。公主赵颖观大家都如此乏味,眼珠在众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定在展昭身上。她突然咯咯一笑,附到赵祯耳边耳语了几句,年轻的皇帝立时笑颜逐开,高声叫:“展护卫。”   “臣在。”   “你离京大半年,朕都不知你的功夫是否搁下了。反正眼下寂寥无趣,不如你来耍一套剑法为大家助助兴,可好?”   提议刚出,果然令不少人振奋了精神。尤其德仪公主,眼睛睁得大大的,笑比花娇。   展昭面色一滞,心不甘情不愿地:“若这是陛下的圣旨的话,臣只得遵旨。”   展昭向宴心篝火扫去一眼,随后视线飘向玉妃之席位。他信步上前,躬身行礼,道:“请娘娘赐赏。”   玉妃不明所以,见展昭用眼神指向她案前的转龙壶,遂会意,笑道:“本宫赐展护卫御酒一壶。”说罢起身端起转龙壶递去。   展昭双手拜领,“多谢娘娘。”   取毕,突地将转龙壶抛空而掷,掌心同时激出一道内力,将空中玉壶击得粉碎。除陛下与一干侍卫外,众嫔妃、公主俱花容失色,个个生怕那玉壶的碎片会飞向自己,她们哪里想到展昭跃起的身形比那飞溅碎片还快。   左袖一舞,所有碎片竟都被展昭兜在袖中,而壶中的酒水就如同那活了的神龙水,缠绕上展昭不停蛇摆的右掌。见众人看傻了眼,展昭一笑,右掌这才发力,掌上水呼啸而走,直扑篝火熊熊。   众人看得清楚,明明刚脱展昭掌握时仅一线酒水,但扑到半空,水已膨开,化雾,劈头盖脑地覆上篝中烈火。此时展昭左袖又动,碎片同时打出,竟不约而同打上底座支架而撑的薪木。薪木应声而散,纷纷倒向篝心。随即酒雾便将所有“掩埋”了。   待一切烟消云散,篝中已没了火,火星还想肆蹿,但薪柴上留有微润难以如愿。   赵颖看得目瞪口呆,惊叹:“好厉害。好厉害的掌力。”   赵祯却是一笑,摇着头道:“错。是好厉害的头脑。”   看皇妹不解地看着自己,他才解释:“其实展护卫光凭那一壶酒是没有可能灭去一篝火的。但展护卫却巧妙利用了薪柴支架的造型,将底座打散,这样那些柴都会向里倒,也就自然而然扑去了大半火势。这就跟平时救火时用东西拍打的道理是一样的。”   经一解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赵祯向展昭看去,发觉展昭正也望着自己,眼中毫不隐晦的赞赏令他脉中血液膨胀沸腾,一种相知相契的意气相投在体内冲撞着。   一眼后,展昭没说任何话,而是甩开剑鞘,飞身起武。   人,是活的人。展昭的剑也似活的。他的剑可以是夺命无常,也可以写意东西。   剑是杀戮的利器,但剑却赋予了展昭生存的意义。   快剑,快意恩仇;慢剑,品酌百态;厉剑,碎金断玉;心剑,一生所求。   武武武。   舞舞舞。   武是力度的舞,每一纵跃,每一腾挪,每一翻旋,都夺人心魄。这种舞,舞的是生命,仿佛每一寸神经都被牵引。所以它牵引的也是生命,命之所归,命之所存,都在那舞中剑,剑中武。   赵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呼吸,她捧住心口,双颊早已嫣红。她朝她的皇帝哥哥看去,赵祯不仅看得聚精会神,连手竟也不闲着。看着,琢磨着,比画着。不过他揣摩的并不是展昭此时施展的武功,而是画,他的手此时正呈捏笔的姿势。   一旁的太监薛良看赵祯这模样也好久了,走上几步,问:“陛下想要画画么?”   赵祯眼不斜视仍紧紧盯着展昭:“是啊,可惜现在没有纸笔。”   “有。奴才早给万岁爷备下了。”薛良挥手叫人把桌上珍馐撤了,然后送上八尺白宣铺好,用玉麒麟镇纸,然后从笔架上取下紫云中豪在歙砚中舔了舔,饱蘸后,才双手递到赵祯手里。   赵颖看得兴趣也来了,大叫:“我来给皇兄研墨。”   赵祯一笔在握,仍盯着展昭凝思,并不急着下笔。当真正落下第一笔后,他却不再看上展昭半眼。因为,已不需要。   像在脑中,画在心中。   赵祯下笔极快。那是只有成竹在胸的人才有的胆识。快而不错,零而不乱,可谓妙笔生花。须臾间,展昭形态已跃然纸上。奇怪的是,赵祯画的非为展昭适才所做的任何一个动作,竟是右手执剑,左手画圈抱胸做出收招之式。画中的展昭脸微侧,唇角含笑,两只看向远方的眼睛之中似乎也饱含了微微的笑意。   赵颖在一旁看得心中欢喜。但却隐隐有一股酸意。不曾借鉴,竟是如此栩栩鲜活,可知,在她皇兄眼中,展昭早就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人。而对展昭来言,皇兄也是个不可或缺的人。他们之间的依赖,便是让她发酸的由来。   展昭早在半途就已献艺完,见万岁正在作画也不便打扰,悄悄退了下去,当然他自是不会知道此刻画的人正是他。等画完最后一笔,赵祯让薛良拭了拭额头,嘘出一口气。赵颖这才敢撒娇的依上赵祯,“皇兄,这幅画送给我,好不好?我拿我的那幅跟你换,好不好?”   赵祯一怔,心中很本能地想拒绝。这幅可是他难得一作的好画,实在有些不舍得轻易送人。但赵颖在一旁缠得厉害,最后苦笑了笑,答应了。赵颖只差没乐飞上天。   提笔,赵祯想了想,于是在右下脚落款“德仪绘于天圣癸亥年腊月廿五”。      第7章 (七) 除夕   果如展昭所料,太后一个高兴,真留了不少戏班下来,好增年关的热闹气氛。展昭不敢丝毫怠慢,随侍赵祯左右,近乎如影随形。弄得与他频频换班的一些近身侍卫取笑他是“良心发现”,更严重的还有说是“事主献媚”的。展昭当然知道这些家伙有口无心、全无恶意,于是权当笑话,一哂置之。   御封的护卫大抵有二三十人,但在赵祯眼中展昭却是他最信任器重的一个。有展昭伴驾于旁,赵祯心情怎不大好?他本就是爱极热闹的人,不用再满怀戒备推三阻四,哪一场热闹少得了他?倒是累得展昭少不了要忍受一些王公大臣的掌上明珠围在身边莺莺燕燕,身疲,心更疲。   其中最难应对的还要数那德仪公主赵颖。她天真烂漫,娇美可人,在展昭心中就像是妹妹一般惹他疼惜。明知她落花有意,明知自己流水无情,每每开口却总不忍伤害于她。也或许,因赵颖那明媚的笑容里总透着几分月华的影子吧。   不能伤害,展昭也只有尽力躲开。躲得一时是一时。   这不够磊落的行事态度常让他不由想起他和白玉堂之间,每一次想都觉得头角发疼。   “情”之一字,实在恼人恼心。   这两日被赵颖迫得尤紧,好几次感觉那公主千岁要把心里话给掏了底,幸而都被旁个人打扰岔开去。即使如此,展昭一颗心仍被弄得一惊一乍,终日七上八下心魂难定。于是在安排了最信任的人在赵祯身边,盘算着自己可以缓口气,展昭便借口回开封府过年夜。   开始赵祯自然不允,但他毕竟是了解展昭心思的,面上挽留几番,赐了些开封府各人喜欢的玩意儿,就让展昭出了皇城。   开封府众人见着展昭回府过除夕,个个喜笑颜开。王朝更忙不迭找厨子加菜——加的当然都是展昭最爱吃的江南小菜。   寒暄几句,展昭环视一圈,独独不见白玉堂,便问:“白兄呢?”   “一大早又出去了。”张龙说。   展昭直觉那个“又”字颇有文章,视线遂投向公孙策:“公孙先生,怎么回事?”   公孙策咳了咳道:“白少侠不知怎么了,自从那晚和展护卫从礬楼回来,之后就早出晚归,回来时都醉得不醒人世。我看再这样下去,就连我的醒酒药都要不管用了。”   展昭蹙眉低思,莫名所以。   包拯道:“展护卫,你和白少侠之间莫非出了什么事?”   本是寻常一问,却在展昭心中“咯噔”了下。紧咬的牙关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   幸好此时赵虎插嘴道:“不会啊。我看展大哥和白少侠那日回来有说有笑,好不开怀。八成是他自家出了什么事啦。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多傲多倔的一个人,除了展大哥,他哪肯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别人听?憋在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马汉道:“虎子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几日白少侠的确有接到陷空岛的家书。”   众人听了,纷纷附议这个推测的可信度。包拯却拍了拍展昭肩膀,柔声道:“我们开封府欠白少侠的实在太多。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有空多关心关心他。”   展昭颔首。心下了然,即使包拯不如此交代,他也不会放着白玉堂不管的。   突然抬眼看看已经暗下的天色,展昭道:“属下这就把他找回来。”   “不用啦。”去加菜的王朝慢慢走来,“景阳楼的白掌柜把人给送回来了。”说着,拇指捅了捅身后。   果然,白玉堂被两个跑堂打扮的青年架着,一路走得蹒跚,嘴里还不时嚷着:“老子还没喝够,拿酒来!拿来!”   陪在一旁的白掌柜不停擦额头,想必将白玉堂弄回来定是费了他好一番力气,冷汗热汗流了不少。展昭见状,遽然上前,脸上堆满赔罪的笑容,拱手道:“有劳白掌柜了。白兄的帐算我的,麻烦掌柜到开封府的帐房去领吧!”   白掌柜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的怎么敢要展大人的钱?白五爷是景阳楼的老主顾了,定期自会将帐给结了。其实就算不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钱绝不是问题。不过……小老儿有句话想和展大人说,就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妨事。掌柜的旦说无妨。”   “小老儿和五爷是本家,也算看着五爷从小长大的,这几日爷天天喝得烂醉,长久下去真担心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五爷每回喝醉了,小老儿总会听他时不时叨念着展大人,所以想请展大人帮忙劝劝。还有,若有什么不痛快,展大人大人大量,就让着五爷一些吧。”   听白掌柜说完,展昭来不及应什么,就见白玉堂突然挣开架住他的跑堂,冲白掌柜横眉怒目道:“要你多嘴来着!五爷我心情不好,关那只死猫什么事?他现在在宫里当他的忠臣。你们少在那里喳喳呼呼影响五爷我看好戏,呵,我还等着看那只猫儿怎么把自己给赔进去呢。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啊……”   展昭心头一凛,潜意识觉得白玉堂话中有话,意有所指。但怎么想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说。   看来,当真是醉糊涂了。   白玉堂的表情似乎越来越想骂人,刚点出一根手指,哪知身子突然一歪,脚下一个趄蹶,眼看人就要扑倒。所幸展昭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白玉堂眯眼瞅了瞅展昭,显然没有看清他是谁,不依不挠地就推。展昭怒起,一声厉喝:“你闹够了没有?”   这一声还真管用,如当头棒喝,白玉堂彻底怔住了。醉眼朦胧间忽然划过一丝清亮,他的手颤颤伸向展昭,他的声音也因过度的喜悦微微发着抖:“猫儿,是你……真的是你?”   白玉堂的手本来是伸向展昭的脸庞,展昭一惊,心道不妙:这大庭广众的,若叫人看到岂不奇怪?   半途一把抓住,拉下,展昭扶住他,并用自己的身躯不着痕迹地挡住众人视线。   他决不能让人看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异常,不然,他们都完了。   “是我,白兄。你醉了,我扶你回房。”   “不,先让我看看,猫儿,先让我看看你……。”话到一半嘎然而止,白玉堂肚中一阵翻绞,喉口一酸,接着大口大口黄白吐了展昭一身。   众人掩住鼻子,全是愕然。于展昭,仅能苦笑。虽被吐脏一身污秽,至少阻了白玉堂的口不择言,算是福祸双至吧。   但白玉堂眸中的痴恋,多少落到一些人眼里,加上他暧昧不清的话语,让展昭着实暗恼于心,却无可奈何。只有佯装出一脸嗔怪,岔开话头,“你要的东西我自然有给你带,这么急着看做什么?”   架起白玉堂,回头略带歉意地向包拯道,“大人,白兄醉的厉害,我先送他回房。”   包拯点头应允。   一旁,王朝热心道:“要不要我们兄弟几个给展大哥帮把手?”   不堪承受白玉堂随时可能脱口而出的“疯言疯语”,但更不堪的是承受让外人知道这种难堪后的震惊与鄙夷,展昭只有选择前者,苦涩自知。心中早已卷起千滔万浪,面上却不露丝毫痕迹,平静如常。展昭道:“别了。这家伙吐我一身,指不定待会儿还有的吐。大过年的大家都更了新衣,糟蹋我一件也就罢了,你们没必要跟着一起受罪。”   走了两步,见赵虎仍跟过来,展昭勉强扯出一个慰寄人心的笑容,说了句“行了,我搞得定他。”才悻悻然独自架着白玉堂回房。   ——白玉堂的房门口。   ——展昭目瞪口呆地怔立半晌。   这哪里像是人住的?简直乱得可以。衣服随处乱扔不说,桌上没有一只杯子是站直的,更别提那一床皱得与咸菜干有一拼的被子了。哪里有一点点从前在陷空岛熟悉的永远整洁干净的影子?   展昭本就肚里有气,这一看眉头蹙得更紧。想到适才白玉堂差些捅出纰漏,无名之火在心里烧得更旺,不给白玉堂有开口的机会,径直将他拖进屋子,一把粗鲁地推到床上。   却不知,白玉堂生怕是梦,从刚才便死揪着展昭衣角。他这一倒,展昭自然不能幸免,跟着跌下去,差些就压到了白玉堂身上。所幸展昭反应够快,双手一支,及时撑稳了身子。   身下,那醉得迷迷糊糊的人突然睁开惺忪的眼,痴缠的目光毫不遮掩,徘徊在他双眸间,轻镀的迷蒙像是一种诱惑,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展昭相信,此时若面对白玉堂的是个女子,绝没有一个会不动心。   可惜,他不是女子,他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汉啊。   展昭想苦笑,却发觉连苦笑的力气居然也快没有了。他现在唯一有力做的就是思考,思考究竟是什么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演变得如此荒唐。   白玉堂不但目光痴缠,双臂也是痴缠。感觉展昭就要起身离开,他突地一把拉住他,用力一扯。   展昭根本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一个踉跄跌到白玉堂的胸膛之上。   原本看似温柔的拥抱,在真实相触的一刹那突然变得激烈,有力。令展昭一时半刻无法挣开。白玉堂紧紧抱住怀中的人,揪苦的心像是瞬间得到释放,却另起一种难言而喻的凄苦,迫他再次闭上眼睛似要逃离现实。   “猫儿……猫儿……猫儿猫儿猫儿……猫儿……猫儿……猫儿……”   一遍又一遍喃着唯他独有的称谓,恍惚是要集滴为流,汇川聚海。如果……如果感情这种东西真能敛起,如果千呼万唤真能叫出他要的动容,是不是这凡世的俗人将更容易得到他们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别弃我不顾,别离开我……。”   只有这一瞬,他才能欺骗自己,觉得他似乎真的拥有了,哪怕仅是一夜浮梦。   只因下一瞬,真实将闇中的梦破晓,怀中的人已经远去。   白玉堂跳起来想要抓住梦的衣角。   是的,他确已抓住,只是视线清明的对着,让他的心一路寒下,如履薄冰。   为什么那个人每次看他的眉头不再舒展?   为什么那个人看着他时眼中不再有欢笑?   这是怎么了?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了?   “你醉了。”   对视的终局是展昭自牙关中生硬地蹦出这三个字。   白玉堂有一股想说话的冲动,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展昭,他想抚平他眉宇间的褶皱。然,他还不及开口,展昭的手指已经点上了他的睡穴,昏睡之前他只听到展昭说了句“好好睡一下”便人事不知。   像是逃难似地从白玉堂的房间快步走出,一拳便是砸上廊柱。   “这是怎么了?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了?   心肺像被什么堵着,直到吃年饭的时候展昭仍是若有所思,沾不到旁人半分兴致昂然。包拯等人以为他是为行刺的案子烦心,稍稍宽慰了几句,也不敢多提。对此,四大校位只当尔尔,包拯和公孙策却另有想法。   晚饭后,展昭被请到禅房。   “今夜展护卫闷闷不乐,连王朝他们邀你上御街都推了不去,可是心中藏有心事?”   展昭一愕,第一反应便是今日白玉堂的怪异举动被看出了什么端倪。   “是啊,展护卫。大人待你如同子侄,你有什么不能对大人说的呢?”公孙策也附了一句。   这让展昭心头更是一搐。但是这种事,即使打死他也是决难道出口的。   展昭躬身作揖,声音僵冷道:“属下没有什么心事。让大人与公孙先生多虑了。”   “展护卫,”包拯从打坐的蒲团上起身,走到展昭身边,“本府其实都是知道的,你也不用再瞒本府了。”   巨大的震惊让展昭蓦然发抖的身子一个不稳便向前栽,幸而包拯迎面而来,扶住了他。   “大人……你……真的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异样的颤抖。   “你这孩子,这种事情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包拯的话让展昭发怔,见展昭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包拯又道,“本府若是早些知道,自然也就能早些帮你。”   呃?   断流的思潮突然又开始流通了,“大人,你到底说的什么事?”   公孙策插来道:“不就是你跟德仪公主的事。”   心一松,展昭本能地叹出一口气。包拯与公孙策面面相觑,觉得展昭这口气叹得暗有玄机。   公孙策问:“莫非展护卫不是为了公主的事心烦意乱?”   展昭一愣,但很快回神,摆出一副反问的表情:“先生和大人听说了什么?”   公孙策望了眼包拯,不好意思地咳了咳:“德仪公主对展护卫青眼有加这个我等俱是知道的。我们是听王丞相说,最近公主似乎缠得展护卫厉害,皇亲贵戚里还有人猜展护卫过完年就可能当上驸马爷的。”   包拯也道:“自然,老夫这开封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知道展护卫对公主绝不会有那种心思的。但公主单方面一相情愿却也着实头疼,圣上如此疼爱德仪公主,万一圣上降旨赐婚,于展护卫将是大大为难。所以老夫料想展护卫定是为这件事头疼。”顿了顿,观察着展昭阴晴不定的神色,包拯试探道,“不过似乎是猜错了,展护卫的不快并非源于此事。”   展昭知道包拯观察入微,所以他极力掩饰得很好:“多少总是有一些。但属下更多的是为了行刺之案在烦恼。”   果然一听这个包拯的注意力就转开了:“说到这个,本府正要问你。”   “大人请说。”   “你在宫中这些日子,可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展昭也是察言观色的个中好手,打量了眼包拯表情便道:“大人有此一问,想必是在刑部什么线索都没得到吧?”   包拯道:“倒也并非没有线索,只是可被揣摩的案例太多了,反而弄得本府毫无头绪。”   “那属下却也要叫大人失望了。”展昭理了理思绪,道:“这几日我在宫中一直留意观察当日几个主要的嫌犯。万岁的近身太监薛良属下接触得最多,若属下的经验没有判断错,我可以肯定薛良决不会是那个向外通风报信的人。”   “那么玉妃娘娘呢?”公孙策问。   “我在大小宴席上有观察玉妃行径。我可以肯定,玉妃娘娘是个端庄淑德的人,而且她与陛下的爱恋有目共睹,应该不会是她报的信。不然万岁夜夜侍寝的时候岂不最是凶险?”想了想,展昭又道:“其实属下为了试探娘娘,曾故意向她借了壶酒。就在她将酒壶交给我的时候我特意留心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光洁平整,圆润,细腻无棱。这决不像是练武之人会有的一双手。再者,当时听说陛下一时兴起,而玉妃娘娘除了走散时,别的时候至始至终都与陛下在一起,哪里可以放出什么消息?”   公孙策思忖一番,道:“展护卫说的对。照展护卫当日看到的情况,这些人是早有准备,决不可能仓促行刺。”   包拯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看守皇城的那两个武将呢?”   展昭脸色徒然一变。   “他们……死了。”   “什么?死了?!”   包拯与公孙策同时大吃一惊。   “是被处死的。”   “这……究竟怎么回事?”   展昭道:“据说是前几日郭皇后出宫上相国寺为陛下祈福,那两个武将玩忽职守冲撞了皇后娘娘。”   公孙策疑道:“都说郭皇后温婉贤淑,又怎会为一点小事就杀了这两人?”   展昭道:“先生说的对,皇后娘娘善良得紧,哪怕从前受了哪个得宠妃子的委屈也从不会对陛下念上半句。自不会与他们计较。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就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太后一向喜爱郭皇后,的确可能一怒之下杀了这两人。”抚着胡须,包拯道:“这么说来,这次行刺真成无头公案了……”看到展昭和公孙策俱陷在沉思中,包拯突然笑道,“你看本府真是的,今儿个是岁末,本府居然还引你们想这些问题。不想了不想了,展护卫,这几日定是累坏你了,你快回房歇息去吧。”   “那么属下就告退了。”作揖行礼,展昭退出禅房。   禅房内,公孙策的声音突然扬起:“大人,你不是觉得展护卫和白少侠之间有些怪怪的问,为何适才不问?”   “展护卫的心烦事已经够多的了。他若愿说,自会讲给我等听,若是不愿,又如何强求得来?本府虽是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协,但这终究是他们之间的事,本府无置喙之地。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他们不说,本府就无权过问。”向门的方向望去一眼,“本府只希望像他们这样可为彼此两肋插刀的深厚友情莫要被什么事给搅了这份情分。”   白玉堂醒来已是午夜,却见公孙策在房中。   “公孙先生?!”起身太快,酒醉后的不适让白玉堂的头感到强烈晕眩。捂住脑袋挨过一阵,才抬眼,便是浓郁药香扑鼻而来。   白玉堂知是醒酒的药茶,干笑两声,致歉道:“又给先生添麻烦了。”伸手欲接。公孙策却是一个抽手,他用眼瞟了瞟桌上饭菜,道:“还是先吃些东西垫垫饥吧。空肚子吃药胃会受不了的。”   公孙策这一说,白玉堂方感饥肠辘辘。也不客气,敛了敛睡皱的衣衽,便三并两步坐到桌旁大块朵颐起来。公孙策低喟一声,坐到他身旁。   白玉堂一边往嘴里扒着饭,视线一边习惯性地向四周扫。环顾之下大为惊愕,脏乱的房间哪里还见一丝本来模样?停下手上动作,白玉堂羞得满面通红:“这个……公孙先生,是你帮我理的房间?”   公孙策莫名所以,打量几眼,笑道:“我可不敢动你白五爷的东西。我若要理,早几天便已帮你理了,不必等到今日。”   “那是……。”   “白少侠莫非忘了?今日你酒醉回来,是展护卫将你送回房的。至于是谁替你打理的房间,你该心里有数才是。”   手中木筷徒然落地。   潜在记忆里不甚清晰的一幕幕霎时被唤回,占据他所有思考。他居然……忘了!是猫儿一把抱住他才使他不致跌倒,是他将他送回房间还点了他的睡穴,而他……   脸色倏地刷白,白玉堂毫无预兆地起身,撞得桌碗巨响,把公孙策吓了一大跳。   他又做了让猫儿难堪的蠢事了……明明千万遍告戒自己,却……他怎么会那么糊涂?!   “白少侠,你这是怎么了?”公孙策见他面色异常,忙拉他坐下,欲为他号脉。   “没事。”白玉堂摆手推却。心中虽急于寻展昭解释,碍在公孙策面前不能袒露分毫,他只得耐着性子拾筷擦净继续吃,不过进嘴的食物俱已是食不知味。吃过大半碗,他试探性地问:“猫儿……我是说展昭,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上次听包大人的意思,不是至少要在宫里待到初十吗?”   “白少侠应该多少有些耳闻德仪公主的事吧?公主一直以来便对展护卫青眼有加,想必展护卫是为了回避与公主相见的尴尬,才借口回府过年以求脱身。”公孙策顿了顿,又道:“白少侠是最知道展昭的事,他那个痴人,心中除了茉花村的月华姑娘,哪里还容得下别人啊?”   心头陡然凉透半截。抬眼,总觉由公孙策眸子里射出的两道精光就像要硬生生插进他的心窝。白玉堂突然觉得自己似已失了判断的把握。公孙策那最后的一句,到底是无意言之,还是意有所指呢?   笑,不自觉溢出嘴边,冷的,也是苦的。   不管是什么,白玉堂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狠狠给了一闷棍。   公孙策似察言观色好一阵,才缓缓言道:“白少侠,不知可否容策一言?”   “先生请说。”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在关心展护卫,而展护卫对你这个朋友也是极其在意。不管你们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公孙策真的都不希望看到你俩心存芥蒂。”   白玉堂问:“公孙先生何来此言,我和展昭之间并没有什么。”   “真若是这样便好。”公孙策半信半疑,“展护卫刚回府时尚开怀,送白少侠回房之后便愁云惨雾,眉头始终郁结不展。适才我与大人询问了展护卫,他虽支字不提,但我看得出他多半是在想白少侠的事情。”   明知公孙策所说的“想”字没有别的意思,白玉堂仍掩不住心中狂喜,不由问道:“猫儿他现在人呢?”   “今夜本该通宵达旦地热闹一番,但大人顾念展护卫明日一早就要进宫,便遣他歇下了。现在,想必已经睡熟。”公孙策见白玉堂的表情,便猜到他想做些什么,“白少侠若要找展护卫,恐怕只有明儿个起早了。然后再顺道绕去景阳楼,正好能喝上白掌柜的启封的第一坛好酒。”   白玉堂尴尬一笑:“公孙先生你就别取笑我了。玉堂向你保证还不成,这酒往后一定少沾。我可不敢再让先生你费心了。”   吃过饭,将公孙策送走,白玉堂躺回床两眼一闭。本想什么都不去想,却偏偏想个不停,如涌的思潮怎么也截不了,白玉堂几乎是有些愤懑地一脚把被子踹到地上。   起身,捡起,再躺,又起。   白玉堂狠狠冲脑门捶了又捶。   满脑子的展昭,满脑子他的眼神,满脑子他的笑他的泪各种表情不断变换交错,偶尔插入那个叫紫谨的男人冷笑着的脸,偶尔又是另一个人……。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白玉堂霍然起身开始着衣穿靴。   展昭明日就要回皇宫了。   ——白玉堂奔出了房间。   他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   ——白玉堂来到展昭的房门口。   他必须告诉他,要他小心。   ——扣门的手一瞬间僵在门板之上。   却……要怎么开口?……该说吗?展昭会相信吗?……   一瞬间涌出的冲动与勇气也在一瞬间败退,白玉堂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颓然站立门前,许久,许久。直到朗空中飘下第一朵雪瓣。   又下雪了。   美丽纯洁的雪啊,就像那个人的心,让人不忍去玷污。   跨出的脚是预备退走的心的使然,回眸的眼神却牵绊着无数渴望仿佛是眷念的心的必然,再次停下是理智与情感在交战着的茫然。他以为自己已经成熟许多,可当他不知不觉一脚踏进展昭房中,他才知道自己的稚嫩。他压制不了内心的渴求,亦战胜不了心中之魔。   房内,原本均匀独有的呼吸声被掺杂进来的急促“扰乱”。他努力深深吸气,抑下心的擂动。   缓缓走近,借着由半掩的窗外射入的月光把贪恋的人的模样一点一滴“噬”入眼中,直到全部。蓦地激动,难言的心又快跳几分。这次,白玉堂不再按耐,因为他的手已经忘却了一切,伸向那张清俊的脸庞——他,好想触摸真实。(0:[怒]又想乱摸?!!!砍掉!)   床上的人突然梦呓一声,翻了个身。   “猫儿?”   白玉堂试探地叫了一声不见反应,突然一指毫无预兆地点上展昭睡穴。   随后,身子疲累地慢慢滑下,瘫坐在床前踏板上。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在做什么?”   双手抱头,却抵不住内心凄苦将头发耙得一团乱。   “好累。猫儿,我好累,好累,好倦。救救我!放我自由吧!”   “我现在感觉整个人就像在被火烧。干脆一下烧死了我倒也爽快,可偏偏……是文火。慢慢地炖,慢慢地煲,真是生不如死。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或许这种感情本身的确不是错的,但是……究竟是哪里错了呢?究竟哪里错了?”   激烈地动作就像要将心头一切的不愉快发泄出来。   之后,是静默。   双肩有好一阵抖动。呼吸急促,就好似泣后唏嘘。   或许,心的确正在流泪,只是眼中却是空,没有半滴。   英雄男儿,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   逼着让吞进肚中的是担当——男人便该有担当!   “几天前,我接到了陷空岛的家书。大哥要我回去。他说,三哥的娘,也就是我们兄弟几个的干娘,过世了。她老人家还在世的时候对我最好,没想到我这一次离岛,这个冬季还未过完,居然就天人永隔了。”似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枉我在京城最好的织坊买了冬衣想过年的时候当礼物孝敬。……她老人家,真是福薄啊。”   “早在一个月前神权山庄,我便已经接到好几封从开封府转来的家书,有提这事。不过大哥也许怕累我挂念,多少将病情避重就轻了,我便也没在意。现在想来,也是我的不孝。”   “其实,就算我知道了又如何?……”喟叹,随向后而仰的首枕上床榻边沿,轻轻吐放。“你病得那么厉害,又不知那个叫紫谨的疯子会不会再冒出来将你带走,让乘风一个人顾着,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啊,是注定选择要当不孝子孙的人。”   “大哥在信里对我发了大脾气。骂我定是贪恋京城繁华,被哪个窑姐儿给迷得乐不思蜀了。窑姐儿……呵,哼,哈哈哈哈,如果我迷上的真是青楼女子倒也好办,大不了娶过门去。可是,我爱上的偏偏是个不能娶不该爱的人,呵,猫儿,若是让我那四个哥哥知道真相,你能想象他们的表情会怎样吗?呵呵,定是多姿多彩,有趣极了。”   “我不能对他们透露半句,对你更是半个字也透露不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铁定会叫我回去,是也不是?可是你不会懂的,就是现在我更不能离开。你才刚从一个深渊艰难地爬出来,还在我这浮浮沉沉着不到边。我决不能让你再跌进另一个苦海里,绝对不能。”   闭塞的双目豁然打开,起身,状作轻松地拍拍身上的灰尘。   “好了好了,都发泄完了,我算是轻松了。”   顽皮的笑容渐渐转成正色。身躯也毅然挺拔,岿然不动。“放心,这些事情我会处理,你就忙你的吧。如果我的肩头连这些事都扛不下,我也不配站在你的身边了。”   迈步跨出的腿不带一丝滞待,连头都没有回过一下。只在临出门时做了少许停顿。   “我走了。”   半掩的窗外时不时传来呼啸的风雪之声。床上那本该熟睡到天亮的人却慢慢坐起身。   他的眼神定在门的方向,眼中没有任何东西。   许久许久。   才是一声。   “不能再拖了,都自由吧。”      第8章 (八) 送别   天道甲子年,正月初一,卯时。   一夜落雪渐渐缓了势头。新雪覆住地面,隐约可见散落嵌于其中的爆竹的红纸屑,是那两排不深不浅的脚印过往的痕迹。   御街静得出奇。   京都之人,昨日多是通宵达旦闹腾一夜,到早间才昏昏睡下。所以一路行来,几乎不见半个人影。   走在清冷的街道,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或许,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也或许,四周过分的静谧传染了他们,让两人谁都不愿轻易打破这晨的寂寥。   白玉堂走在展昭左手边,有意无意地超前半个身子。展昭稍稍落在后头,却可将那在雪的映照下仍显突兀的白色身影毫不忌讳地纳入眼中。   天未亮便梳洗出门,却见庭院中早早站立其中的白衣人。他似在赏梅,而已赏了很久,两肩微薄的积雪让人至少是这么以为的。他想他是知道他出来的,所以才轻轻掸净两肩,感慨了句:“今年的梅子一定结得很好。”   然后他转身,含笑看他:“我送你。”   “送”是个奇特的字眼。于他们,真是陌生非常。   他们之间似乎从不曾相送过。知会也好,不知会也好,走了便是走了,哪容得那一词讨巧又不负责的“再见”置喙的余地?   不愿再见,却偏偏见了又见。敌人般的朋友,都是如此别扭的吗?   展昭不知。   一阵北风兜了大片飘雪突然疾卷而来,本能地将身上的外衣紧了紧。待风雪真的打上来,才发觉只有右肩一小部分寒到。   抬眼,身侧的白衣比雪舞得还要肆狂。   他,忍不住,又想叹息了。   如果这白衣的主人是个堕天的仙人,或许,他还能觉得自在。   人的心意最捉摸不得。因为心是血肉长的,明白了,了解了,便会情不自禁地动容。   这动容却是要不得的。   所以他突然有了一种了悟:当别扭成了习惯,不别扭反是别扭。   天微微亮堂起来。看来辰时将至。   两人走得很慢,仿佛拾步而前。但是,路总有尽头,宏大的宫门终是出现在眼前。   白玉堂停了下来,侧身,发觉也停下的展昭正在看他。   “白兄没有话对展昭说吗?”   那双清湛的眼总是可以望破人心底的计量。白玉堂笑得佩服。也不多话,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展昭引到一旁小巷。   双手抱胸,白玉堂靠上墙头。   “白兄想说什么?”   “我查到了那个叫韩孟非的人。上次听你说他的武功路数是青城一派,我叫人探了探,的确他曾是青城派弟子。”   “曾是?”   “他拜师上任青城派掌门闻天来,是关门弟子。听说闻天来甚至中意这个徒儿,几乎倾囊相授,还有意要其接任青城掌门。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韩孟非突然失踪了三年,之后寄了一封信到青城派,说与青城派断绝关系。闻天来被气出了重病,才不得已把掌门之位传给他师弟。”   “我也托人查到其他几个人的身份。情况雷同得很。”展昭沉思良久,才道:“看来预备行刺的计划已经策划很久了。”   “他们有备而来,一定不会轻易罢手。你,万事小心。”   “我知道。”   “还有,”白玉堂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递去,“这些是我托人去查来的,上头这些班子近期都有人头变动,可疑较大的,我也有注名。你提防些。”   展昭一脸讶色:“这些班子的名单……你是怎么弄到的?你该不会……”   “梁上君子嘛!”白玉堂耸肩,笑得轻松,“五爷我又不是没做过。我还愁身手会不会生疏了,正好借机演练演练。”   展昭不再说话。低头仔仔细细将纸笺看了通遍,才缓缓道:“费了你不少人情吧?”   “别开一脸的苦菜花,好象我要你欠我人情似的。”   没正经的一句,让展昭忍不住发笑。   白玉堂也笑了,眼中荡出温柔:“这样才对,多笑笑,心情愉快,对你会有好处。”   “你不要我欠你人情,可我的确觉得欠了你人情。”展昭说。   “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就当还债好了。”   “什么?”   白玉堂蹙眉思量,许久,才道:“你,小心一点那个人。”   展昭一愣,随后神色严谨地点头:“我知道了。”   白玉堂没想到展昭答得如此爽快,反有些错愕:“你真的知道了?”   展昭淡淡道:“白兄,我不是孩子。”   是啊,猫儿比他精明百倍,也许他早就肚里有数。他真是多事了。   白玉堂涩涩一笑,却让纷乱的眼神飘向别方,“那我就放心了。”故作潇洒振振衣衫,他转过身挥了挥手,“送君千里终须别,就送到这了。我房里的床还等着我回去睡回笼觉呢。”   坚定的步伐迈出,白玉堂略去满身满心的不甘不脆,他要洒脱,为了猫儿,也要守住这洒脱。   洒脱的相对是什么?   羁绊?   是的,羁绊。这世上他只会被一个人羁绊住,哪怕只是那人一声轻轻的“玉堂”。   白玉堂没有回身。因为他的心正在发颤。   只有在最危机的时候才会脱口而出的“玉堂”,只有在最动容的时候才会叫出的“玉堂”,只有在忘却紧守的礼数才会情不自禁地“玉堂”。   现在,是哪一种情况?   他,为什么会叫他“玉堂”?   “我们之间,你一直想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双目倏地瞠大,心反被无形地积压。   答案?什么答案?   步子突然不自觉又向前迈去几步。身后那低沉的声音却追魂似的追过来纠缠住他。   “玉堂,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答案?难道你不想听吗?”   头脑里本能地蹦出千万个“不想”,让他自己也是错愕。他明明一直在逼着他的这个答案,何以现在竟如此抗拒?是太突然没有做好准备,还是……还是……他根本没自己想象中有承受这个答案的能力。   终究慢慢回首,身子,却转得僵硬。   对上的,是展昭无波无澜的双眸,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要昭示的迹象。但这一刹那的心绪不宁也造就了一刹那的痴望。   一刹那后,展昭走向他,他走得不急,也不慢,一切都自然地不能再自然。   包括那双拢上环抱住他的手臂。   温暖的怀抱啊,冬天冰雪有何所畏?   将以我的火热化去一切,于是,满心遍野不再有饥寒。   风也有它歇息的港湾。   风也会张开双臂抱拥住逐风的人。   因为风的感情就在手里,在它的怀抱,在逐风的人痴痴念念的守望……   于是,窒息的心又一次有力跳动,向世人证实那活得美好。   于是,再坚强的人的眼眶也吟了泪水,因为已不懂那激动将如何宣泄。   于是,颤抖着的手更加颤抖,却,不再犹豫,慢慢上升,慢慢上拢,慢慢地,想将那千万次梦中的相拥化为现实。   拥紧,拥紧,拥成身体的一部分,拥进生命之中。   “不管你把我看成什么。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展昭最爱最敬的朋友。”   手,还未触上,已经僵止。   心,还未大起,已经大落。   梦,还未成型,已经碎成了片片块块,如那空中的雪,融了,化了,不见踪影。   是梦吗?是梦吗?   紧拥的双臂已经松散,梦中的人已经离开。   如果是梦,他将大声嘶喊,将心喊出,将梦喊破。清醒后的真实便会将他拯救。   现在呢?   是梦吗?是梦吗?   为何这四周的雪冷得那么真实?   为何他蜷起自己,蹲下身子,仍截止不住风雪的寒冷?   好冷,好冷。好真实的冷——心的封冻。   究竟是他的错,还是那个人的错?   爱,是错的吗?   不爱,又是错的吗?   朋友,朋友啊……   还是如此温柔啊。就是这让人无法离弃的温柔,他的心虽然寒冷,却不再下冰雪。   朋友?   是吗?……   ……为何不是?   早就明白了这一事实,只是始终不愿坦承。以为梦的缥缈还有边角可寻。   也好。现在,也好。   至少不再痛苦。   他已懂,已知晓那个人的心,也明白未来的路该如何前行。   朋友……   抬头看那穹苍,他的嘴边有笑。   幸好是冬。   冬天的冰雪再寒,他也耐得住。   他懂了,他耐得住的,他会给那个人想要的一切——      第9章 (九) 梦非梦   投在精美镂花窗面上的那抹身影像是被钉在了上头,始终不见有动。   他已经看了很久,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些什么,为何而看。于是起身,他走去,亲手将那厚重的宫门推启。   夜之黑色涌动起来,雪之白色“铺张”开,极度的反差让他逃避刺目。当再次睁开,入眼的便是那清风中的大红官服在面前拂摆。   有一刹那惊诧,以为四周景物竟似在瞬间流动,洗为鲜活。   可他知道,云仍是云,月仍是月,人,如昔是人。   对他的微笑也如昔,这让他不自觉也回以笑容。   他说:“陪朕到御花园走走。”   投照在地的影子,后一条紧紧跟随着前一条。   步伐出奇一致,不急也不徐。   夜幕的乌衣不着边角,可以捕捉的唯那满目雕甍画栋、峻桷层榱,不同于日照下宏伟气派,夜晚的皇宫总是突起一种寂寞难耐。墙头窗台的镂龙镌凤,晦明之间,只感觉张牙舞爪异样狰狞。   由廊绕过朵楼出得锦德宫,他不由舒了口气。   秃枝横木交错的御花园虽没什么可看,却难得让人感到舒畅,好似烦躁正从体内一点一滴撤走。夜的冰凉可以使他冷静,身后的人也使他有种难言而喻的安全与舒心。   他知道展昭已经看透他的烦躁,所以那个聪明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打扰他。他最欣赏的就是展昭这一点。这个宫里恐怕除了玉贞,最懂得在该说话的时候说最恰当的话、不该说话的时候缄口不言的人便是展昭了。   不过,他究竟在烦躁些什么呢?   却是连他自己都想不通。   漫步而行,不知不觉竟进到阙亭。随意拂了拂石凳上的埃尘,他坐下打算歇歇脚。见展昭仍站着,不由笑道:“站着干什么,也坐下休息休息。”   抱剑当胸,展昭道:“微臣岂敢逾越,与陛下同坐……。”   挥了挥手打断他不要听的话,他笑道:“规矩是做给人看的。现在只有朕与你两个,朕不想看,你又何必多此一‘矩’?”   展昭笑了笑,当下不再客套,拂净他右手边的石凳,坐下。   闲聊是十分愉快的。止不住的笑声,不时从两人之间爆出。   他再一次有了那种想法——展昭和玉贞很像。所谓像,不指别的,而是指他们对人平和的态度。在他们眼中,皇帝是人,乞丐也是人,并没有太大不同。所谓君臣,若不将孰高孰低的身份摆在面前硬生生做出姿态给旁人观摩,他不过也是个凡人。希望被人了解,希望别人用一种平视的眼神看着自己,得以将所有“高处不胜寒”抛诸脑后,轻取其中轻松自在。   所以,他才在众多的人中选择了玉贞,不是吗?   若是他真可以以“爱”的名义诠释他们之间的依恋……   这个阙亭建在太湖石垒起的山石之上,地势颇高,由亭中望去,可将锦德宫完全纳入眼中。原本清冷的宫殿兴许是冬日的关系,显得益发萧索。   感慨地叹了口气,他道:“锦德宫在皇城中最偏近冷宫所在,是当年太宗先帝为一本该打入冷宫的宠妃所建。在多数人眼里,这里便与冷宫无异。”回看展昭,知他在等自己把话说完,遂道,“展护卫,你告诉朕,若朕真的爱着玉妃,该让她受这样的委屈吗?”   展昭淡淡一笑:“陛下真的觉得玉妃娘娘受委屈了?”   “或许。”   “如果陛下真这么觉得,难道还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吗?”视线飘向远处,瞳孔尽是深邃,“爱一个人就会凡事都为对方考虑。也许在玉妃娘娘心里,觉得受委屈的是陛下也不一定。”   “怎么说?”   “为了给娘娘身份,陛下第一次忤逆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对此多有微词,陛下全独自承受下来,娘娘一定是知道的。所以凡事都处得小心谨慎。娘娘一定是不想给陛下再添麻烦。”   他笑起来:“朕怎么觉得你似乎比朕更了解玉妃的心意。太可疑了,帝王可是很容易猜忌的。”   看得到展昭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扯出个笑容来回应他这个并不高明的玩笑。然太过僵硬的动作始终没有成行。持续有片刻沉默,展昭才吐出一句:“臣懂。因为臣也曾爱过。”   “朕听说你以前有个喜欢的人,是吗?”   似要逃避话题,展昭起身走到亭柱边,没有搭腔。   坐着的他,看到的只有展昭一半的表情。可这一半,已经足够。   紧抿的双唇,感觉的出包裹其中的是牙关咬紧;眉头终究是诚实,控制不住地微蹙着。展昭的眼神看着远处,但他总觉得展昭看得更远,用心眼在看——看那心的追思。   他是多少有些知道这件事的,两年前一向尽忠职守的展昭史无前例地请了三个月假,过了一月,包拯突然火急火了地向他来要御用的疗伤圣药,借口说是展昭因公受伤。他因担心还特地遣薛良走了一趟,结果却听说是与展昭有三生之约的女子过世了,而那女子的死似乎跟展昭有关,所以她娘家十分不理解,将前去悼祭的展昭赶出来并打成重伤。   此刻,那心神飘荡远方的人是不是正在追逐着那缕再也握不住的魂魄?仍想着她,爱着她吗?难道,还要将那没有结果的爱继续着?   他有好多想问,但那样的表情让他不忍再问,不忍逼迫着硬是拨开那人心中的脆弱。但是,他仍忍不住,也许口的开启并不算疑问,只是他的一种无知的感慨罢了。   “到底,什么是爱呢?”   是的,他只是在感慨。近来总在想着这个问题。他应该是爱着玉贞的,是吗?然,为何总莫名觉得缺憾了什么呢?   不再“漂泊”了的神情,乌色眼眸定定回看着他。   “当自己不再像自己的时候。”展昭如是说。   当自己不再像自己的时候?   什么意思?   正想问个究竟,却听一声落雷般的呼喝当头劈下。   “狗皇帝,纳命来!”   或许,天真的将要落下雷来。   他感觉一道电光在眼前闪过,这让他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耳边只有风的呼啸,紧跟着闻得的是——   “万岁,小心!”。   叫喊如同一道利剑,割破了他双眼的白茫。他终于看清扑向他的人。   是展昭!而在他身后的慢慢绽放开的是被他放走名叫韩孟非的男人的冷笑。   身体彼此的撞击,沉重不堪负荷。都没能站稳,两人一同摔到地上。   “展护卫?”努力坐起,他推开覆在身上的展昭。不禁意地触摸,竟沾染一手鲜血。心下大骇,抱紧展昭看其后背,后心处深深插入一枚飞云镖。   “展护卫!”惊骇地不能自矣,怒目瞪向韩孟非,“你!”   韩孟非仍在冷笑,死神般无情,一如他手中的冰锋。   就当那冰冷的剑尖向他刺来的时候,“救驾”声突然此起彼伏响起,一波一波好似渲染到天外。刺客一愣,毫无预警地竟是转身离开。这样的发展,连他也看得傻眼。   无数侍卫很快涌到身边将他包围,但是他却完全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满心满眼中只有那为他挨下一镖的展昭。因为那个人就在他怀里,痛苦着,喘息着,每一动的挣扎他都深切体会得到。   迷蒙了的视线,简短急促的呼吸,看到的是那惨白了面容的人努力开启双唇。   “展护卫,你不要说话。”抬头,他不断叫着询问:“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到?”   “陛下……。”   怀中的人气若游丝,这让他感觉眼眶一热,抱拥的双臂紧了紧。他安慰道:“你安静地休息。朕会救你,无论如何,朕一定会救你。”   “……陛下,你……你没事就好……臣就放心了……。”   颤巍巍的手伸来,如同用尽全力在攀爬。他赶紧迎上,想一把握住,但……   ——当一个人往上走的时候总要经历千辛万苦,堕落,却只要一瞬。   和伸来的缓慢艰难不同,手的回落快得惊人,手指仅拂过彼此,已然错过。   心有片刻梗塞,没了跳动。就在最恍惚的时候,他突然又听见自己的心坠到地上碎裂的声音。不是痛,而是一种无法适应的惘然。   “展护卫……。”轻轻叫了一声,只为了确定一切不是他的幻觉。   死了……展昭死了……?   他才刚刚说了会救他,怎能让他就这样死了?   他是君王,是九五至尊,他是一言九鼎的人。   不可以,决不可以。   他一定要救他,定可以救他。   没有任何思索,双唇便是覆下。   忘记是谁告诉的他,人的气息是相通的,佛言渡人,若一个人没了气,人的气息也可以相“渡”。   他要救他,所以他不犹豫。   那要下落的雷是否落得迟了些呢?   为何直到四唇相触的霎那,才感觉雷的轰鸣落到头顶?   豆大的汗,滴落床被。大口大口喘息不得止歇,好象要把胸腔内所有激跳的不堪承受宣泄而出,又好象……等待唇口那仍留有的些微麻痹的奇异淡去。   指腹触着唇齿,摸索着清醒后急速退去的虚幻——不真的梦的残迹。   身边的玉人受到惊动,樱咛一声醒转来。   睡眼惺忪,玉妃依上赵祯肩头,关切地问:“万岁,您这是怎么……。”   毫无预警地,赵祯抱住那柔嫩的身子压覆住,亲吻便是落下。蜻蜓点水地一点,封住檀口欲发出的疑问,他道:“没什么,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是的,是个噩梦。   之后是深入的长吻,撬开齿贝,缠绵悱恻,不依又不挠,像要抽尽彼此胸腔的空气直到窒息。   再次离开玉妃双唇,他发觉身下的美人喘息着在微笑,眼睑安顺地闭合,却似经不住内心的激情使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着。那种笑他看得明白,只有正沉浸于幸福的女人才有这样美丽祥和的笑容。   玉贞是爱着自己的。自己当然也是爱着她的……   “睡吧。”温柔吻落爱人额头,赵祯搂住玉妃再次躺倒龙帐之中。   夜,静得空虚。   双眼茫然睁着,没半点睡意。手指自动自发抚上唇角,从这一头轻轻划到那一头。   上面仍留有玉妃的味道,细腻温润,甘甜带有女人独特的芬芳。……和梦中惊心骇骨般又刺又麻的接触……全然不同……   思索突然刹住。他敲敲额头,敲去满脑的不知所谓。   想那些有的没有的东西做什么?这个梦本就做的莫名其妙,不着边际。展昭的本领他是知道的,别说被杀,就是要伤他,又谈何容易?做那样的梦已属怪异,居然还梦到自己……度气……   略感滑稽地牵扯了下嘴角。视线不自觉移向那映在窗头的身影。只见黑色的轮廓安定不见动摇。   偏偏如此,让他莫名觉得心像被什么给堵了。   感觉身旁玉妃已经睡熟,赵祯想:既然没有睡意干脆起来。于是蹑手蹑脚下床着衣。   梦的过于真实,往往会令人不得辨真正的真实。   真正的真实是否此刻?真实的他是否真正清醒?   如若清醒,何以推开宫门的霎那,他竟觉得梦的霓衫再度降临?   第一眼如是黑与白的交织,第二眼如是官衣的红“弥漫”眼前。而后,一如既往的笑容投注瞳眸深处,一如既往如风拂面着。   背脊——却是——僵直。   当然,僵直只有一瞬。   赵祯的无法反馈,只因鱼贯而来的画面的应接不暇,与梦中过于相似。但他从不是浑噩的人,是梦是醒,他心中有数。他知道展昭何以能恭恭敬敬在门边候着。看来他是早听到里头的“动静”了。   赵祯尴尬地咳了咳,四周张望了下,不见薛良,便问:“小薛呢?”   “臣见薛公公脸有倦容,想来是最近忙过年的事给忙坏了。臣以为万岁大半夜不会有什么事,所以就让他回去歇一歇。这件事是臣自作主张,请陛下降罪。”   赵祯觉察展昭抑得极低的脸上隐着极淡的笑容,他挑眉道:“你们这些臣子,满嘴诚惶诚恐,一会儿恕罪,一会儿降罪,弄得朕这些个当皇帝的好象都不近人情似的。其实心里压根吃定朕不会怪罪于你,不是吗?”   “那是万岁海涵。”   “朕想不海涵也不行。若为这么点事罚你,可要被你那位包大人奏本奏到朕头疼了。”呵呵笑着,脑中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陪朕到御花园走走。”   赵祯走地有急有徐。一如他此刻心的矛盾。   “陪朕到御花园走走。”   会那么说并非他真要散步。   那确是一个念头,心血来潮地,矛盾冲突地。   因为他想验证——梦中的过往便一定是假的吗?   梦中,走的是一样的路,看到的是一样的景。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梦和现实重合又有什么稀奇呢?这条路他每天都走,而四周景致却并非每天都在变化,实不足为奇。倒是漫天皑皑飘雪迷蒙了视线,让人着实有些不分真实与虚幻。   他在前走着,展昭亦步亦随。   地上本来是两条影子,当走到一个特定的角度,两条影子突然重合到一起,令赵祯油然生出一种更奇特的感觉。   至于是什么,那时的他没有多想。   冬夜的风实在寒得紧,赵祯抖了抖身子,发觉自己忘记多披一件罩衣。刚有回去取的念头,就感觉两肩一重,一件厚重的披风披到身上。   赵祯没来得及回头,已听展昭道:“陛下保重龙体,就勉强将就,披着微臣的吧。”   赵祯坦然受下,虽未给表达字片语的谢意,欣慰的笑容却一刻不迟缓地浮现上来。   “展护卫,案子查得如何了?包卿那边还没有好消息吗?”   “包大人正尽心在查,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头绪。”   “那你呢?”阙亭近在咫尺,赵祯走入,“你在宫中也待了好几天了,也没有头绪?”   亭心有一方石桌,四石凳。看似随意拂去其中一只上积雪坐下,但赵祯心中清楚,他选了和梦中同一只,说了同样的话:“站着干什么,也坐下休息休息。”   盯着展昭走来,赵祯心跳有些加速。他本想展昭一定会先推辞一番,但是展昭没有。本以为展昭会选右手边的坐,但是展昭选了左边。   果真是梦啊……   映在展昭瞳孔自己失望的神情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是的,本就是莫名其妙。就算梦和现实完全切合又如何呢?赵祯突然有想大笑的冲动。他决定放弃这种滑稽的念头。   仰望夜幕,只有一轮皎月高高独挂。   “今夜的月色不错。几日都是大雪,明日想必会放晴吧?”话题一转道:“薛良是从小就跟着朕的,他很贴心,只要朕一个眼神,他总能把朕的心思揣摩得十中有八。他不似别的太监口甜如蜜,还能给朕适时的提点,说实话,朕很器重他。只是他有时也会体贴关怀地过了头,让朕觉得好象多了一个母后随时在身边叨叨絮絮。玉妃呢,也是另一个贴朕心的人。朕和她相识至今,除了她出身卑微,实在找不到她有什么别的缺点。她聪明,好学,不言人长短,不仅对身边的下人,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能做到体贴备至。在朕看来,她的贤德一点也不输皇后。”突然回头看展昭,赵祯不着痕迹地一笑,“展护卫以为如何?”   “陛下是在暗示微臣,不要再‘失礼’于薛公公和玉妃娘娘吗?”   赵祯轻轻摇头:“展护卫你越来越会说话了。提防是一种‘失礼’的话,这世上死伤会更多。朕不会阻止你怀疑他们,也不想阻止。因为你是为朕在提防。在朕看来,这宫里第三个最贴朕心的人便是展护卫你了。”   四眸彼此对映,交递的俱是真心实意。   “朕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朕所喜欢的人要彼此猜疑?雄图伟略,安邦定国,朕什么都没开始着手,功过全无,怎么就有人开始恨朕要杀朕了呢?”低喟了声,再一次抬头看天,双眼迷失在月色之中,“玉妃和小薛,多多少少已经感觉到你在注意他们,他们是识大体的人,什么都不说,但朕知道他们心里总是难受的。因为你的怀疑,无疑也等同了朕的怀疑。”   展昭眼珠不动,但看得出他的心思已转了好几圈。起身,展昭恭敬地行了个礼道:“臣知道该怎么做了。等这个案子水落石出,臣一定亲自向薛公公和娘娘请罪。”   “朕没要你这么做!”出乎展昭意料之外,赵祯跳起来,有些激动地走到展昭面前。扯下披风,罩回展昭肩头,他双手牢牢拉住系带之处,定在展昭胸前。深吸口气,稍稍平缓了一下心绪,赵祯才道:“展护卫,你知不知道,有时过分的体贴反会让人消受不起。你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就是因为你这样,颖儿才对你如此痴恋。但对于你,朕是知道的。你不想做这个驸马,不是吗?那就不要给她希望,连借口都不要给。”   漆黑的瞳眸突然一亮,是一种了然的明亮。展昭点头,“臣懂了,臣会记得陛下说的话。不过陛下也该记得太后的话吧?千万别害臣挨板子啊。”轻轻从赵祯手中拉下披风,又一次盖回年轻帝王身上。   赵祯忍俊不禁:“你啊……。”想嗔展昭几句,却被胸腔内的温情满溢地难以自矣,于是只余感慨,“如果朕有你这样的兄弟那该多好。”   皎洁的月光再度引诱了帝王的目光,“那朕或许将不会再感觉寂寞。”   “陛下觉得……寂寞?”   寂寞?自己真的寂寞吗?有母后的爱,有颖儿的关怀,有玉贞的痴恋,有朝臣的臣服,还有展昭的友情……自己,还觉得寂寞?   蹭了蹭龙靴上的污秽,赵祯低头苦笑了下,将话题岔开:“展护卫,朕听说你以前有个喜欢的人,是吗?”   感觉到对方瞬间的僵硬,赵祯也是愣住,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的一句,没想到又绕回梦中。   难道是那个梦给他的印象留得太深?   想到梦中那逃避到亭柱边落寞受伤的身影,倏地拉住展昭,赵祯道:“没关系,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   “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跟德仪公主有关吗?”   “朕只是随口问问。”赵祯虽然无法从那双冷静的眼中读取任何苦痛,然他猜测着自己的口不择言刺伤了展昭,“朕最近觉得有些迷惑。朕很想知道,什么才是真爱。”   “是不是因为微臣的关系,陛下和玉妃娘娘之间……”   “不关你的事。也许只是朕自己没有自信。站在这样一个高位,实在很难判断四周的人对你的用心。阿谀奉承的,媚惑事主的,怎样才能分辨他们的心是真是假呢?朕,果然还太年轻了,不是吗?朕还学不到母后的目光如炬。”   “时间早晚而已,这种事可以靠经验累积。陛下不必多虑。”   “就算看得明白别人,但目前最让朕头疼的却是朕自己。朕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紧紧盯视着展昭的眼睛,希望从那双精亮之中找到激励自己勇气的坦然。   他是不是可以把心中的秘密告诉眼前这个人呢?   这个人又能不能给他答案呢?   红衣人对他又轻轻展开微笑了,那是鼓舞的笑容,让他不再畏缩。   “从小,朕就是接受的一方。被人疼,被人宠。所有人把朕捧若神明,后宫的妃子也只会争相为朕做这做拿,很少要求朕为她们做些什么。颖儿说,爱是为对方付出的心意,但是朕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付出。如果朕只是一个平凡百姓,如果没有荣华富贵名利权势,如果朕一无所有,朕有什么是可以为对方做的?到底,付出多少才足够呢?”   展昭沉默了。   “爱”这个字很少在心中翻绞,因为他将之埋得很深。然每一次想,都会忆起那张已离尘归土的清丽容颜,记忆都会一幕幕重现。五味参杂着,一股难言的痛侵入骨髓。   什么是爱?   这个问题,他或许已不配回答。   但是惊奇地,他却答了,用心中的缺憾作答。   “多少都不够,哪怕生死也无法阻隔那种心意吧。”   “那……,”赵祯有着片刻迟疑,“到底,什么是爱呢?”   展昭的感慨诱发了赵祯内心的感慨,如梦中一般,不自觉地又说了相同一句,不需回答的那句。和梦中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感慨的并非自己与玉贞,而是展昭的感情。他忽然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他的事。   思忆中满是月华的脸,却因年轻皇帝地一问突兀出另一张脸来。   ——白玉堂的脸。   那张脸只在心头闪现一次,却已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搅乱所有心绪,使骨髓再次承受另一种异样的痛楚。   白玉堂的爱又算是什么呢?   痛苦地闭上眼睛,紧抿的双唇微启吐纳:   “当自己不再像自己的时候。”   如果心的抽搐也有声音,那赵祯此刻一定能听到那种声音。   不为可以立马捕捉的展昭神情的凄苦,不为他们彼此问答了与梦中相同的对话,更不为自己是否从那答案中找寻到什么。现在,他什么都顾不及思考。因为从那一句后,自发跳进头脑的是梦中展昭惨白的脸庞,与悄然咽气的一瞬。   如果梦是真的……如果这个梦可能成真……   蓦地拉住展昭,赵祯急迫了神情:“快走,赶快离开。”   展昭的表情有片刻不解,但片刻过后,他却一脸深沉,满目凛然:“来不及了。”   和语调的缓慢不同,展昭出手快如闪电。   无视于山石后接连蹿出的蒙面刺客,左手所持的鞘头竟是刺向赵祯肩头。   不允许赵祯有时间发愣,数十寒光已笔直向他奔来。与此同时,展昭身形一晃挡到他面前,左手更是率性一挥,被剑鞘卷起的黑色披风好似风卷流云翻到眼前,轻描淡写地,一切光点已化去无形。   “护驾!——”   一声清啸,惊人心魄,尖锐绵长,恍惚可以穿透重重夜的幕衣当空破去。剑鞘随即一抖,披风徐徐陨落,比之更早的还有数十暗器的掷地有声。   飞云镖?   果然是那伙人。   眉宇蹙成“川”字,将赵祯护在后,展昭身形却是一步不退。他很明白,后方是死路,要突围只有往前杀出去。   展昭不动,那些蒙面刺客竟也不动,仿佛丝毫不在意适才他那一声。   莫非……   心念转动,停时一凛。右手紧紧握上剑柄,展昭感觉手心渗出汗来。   千防万防还是大意了。敢如此明目张胆出现,附近的侍卫想必早被解决了。   又是一声尖锐,这次不再是口中响动,而是湛卢出鞘的吟鸣。湛卢剑锋微倾,反射着月的芒色,将一抹暗昧的光折上展昭严峻的脸庞,映出几分杀气。   视线疾扫,心中默算人数,眼睛却将每个刺客的行动了然于心。所以当左右最边上的六人同时发难,展昭毫不考虑地携了赵祯往后便退。   不给短兵相接的机会,因为展昭知道这六人摆明是冲他来的,目的为了缠住他,好让剩下的人刺杀赵祯。但他岂会让他们如愿?所谓死路,世人自以为走不通才称之为“死”。事实上,绝处逢生往往才是真正的活路。   六人如展昭所料追来,展昭不理,他穿过阙亭,拉了赵祯便往亭顶上跳。这六人根本不知他们有此一手,未及反应,展昭和赵祯已同时扑向剩余的六人。   化被动为主动,要攻就要攻个措手不及。   但真正让人措手不及的不是展昭,而是赵祯。连展昭也万万没想到赵祯竟会在俯冲之际挣脱自己的掩护主动迎到刺客面前,更何况是那些刺客。   这步以身试险,行得极危,效果却出人意表得好。显而易见,一切都在这年轻帝王的算计之内——一招得手赵祯并没任何窃喜,反手成爪又是一探抓向另一蒙面人面门。那蒙面人功夫不弱,必中的情况下仍强力挫开身形避去,惊愕之余,脸上的面罩被揭再所难免,落到赵祯手中。   赵祯与展昭同时看清那人,不由低呼:“韩孟非?!”   眼前出现的面容清癯俊朗,与当日市集所见分毫不差,不是韩孟非又是哪个?   赵祯见是他,不由怒火中烧,忿忿将面罩甩到地上怒道:“上次看在你还是条人物,朕饶你一命,就是希望你可以有所反思回头是岸。没想到你竟死性不改,居然甘冒大不讳入宫再度行刺。今日,朕绝对不会放过你!”   韩孟非一愣,随后咧开嘴角,满面了然的嘲弄。他道:“狗皇帝,说得好听。今日的形势由得了你做主吗?我倒要看看是你不放过我,还是我不放过你。”瞳孔骤然缩小,眼中精光迸射,韩孟非单手一挥,所有刺客俱围到他身边。   赵祯恼羞成怒,欲迎上去却被展昭所截。展昭急道:“万岁息怒,眼下形势对我们不利。还是先走为妙。”   “展护卫……。”   “别说了,走啊。”不给赵祯有反对余地,展昭拉了他便跑。但是韩孟非早有预料,只见他双手交叠连连射出飞云镖避退两人,随后和其余蒙面刺客纵来,纷纷堵了两人去路。   “跑得了吗?”韩孟非冷笑不绝。单手一扬,不知怎的,三处指缝莫名多出三枚飞云镖,镖身荧荧泛着阴森的光泽,仿佛随时会将人置之死地。   以眼角瞥了眼赵祯,见其神情呆滞,展昭只以为是受了惊吓,毕竟这样的经历对赵祯来说是前所未有。他哪里知道赵祯之所以呆住,完全是韩孟非手中的飞云镖让他油然生出一种极不祥的念头。   一时难以求退,只有等待求援走一步算一步了。心下盘算定,展昭挺了挺脊梁,湛卢挡胸。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韩孟非,却对赵祯朗声道:“万岁,请暂且一旁休息,待臣独自解决了这些逆贼再交由万岁处置。”   韩孟非怒道:“单凭你一己之力,你以为有这个可能吗?你未免也太小瞧我等了。”   展昭不理,微侧了脸将声音压到最低:“待会儿不管发生任何状况陛下都不必插手。只要一有机会就请陛下速速离去。还有,请一定要保重自己。”   视线交汇处,是说不出的情谊。君臣之情也好,朋友之爱也罢,都有一种浓厚调配其中。   还是他了解他,刚才得手完全因着别人不防备,真要较量,他恐怕便不敌了。适才他被激怒差些做些不该做的事,所幸有他拦着。现在他又要冒险独挑众难,以求他万全……   赵祯只感心头一热,不知不觉伸出手拉住了欲去交战的展昭。   千言万语都不及那回眸一笑的宽慰具有说服力。展昭拍了拍赵祯的手像是要他放心,随后燕般掠出,投入了惊心动魄的交战。   被挣脱却本能向前探出的手仍留在空中,心头的火热却已被冰雪浇熄。   独战十二人,展昭虽然险象寰生却始终不落败绩。但是,又可以支持多久呢?   心头猛地一跳,梦的过往再次弥漫开来。清晰的画面如同一切都是真实存在。   梦中的景梦中的言语已经应验了十之七八,但梦还未走到最后。   最后会是什么?真实的结果会是什么?莫非真如……   不会!展昭是强者,他一定不会败。   思维的跳动远不比眼见的现实来得快,当见到展昭肩头中了一掌,赵祯震惊地头脑一片浑噩……   这个人总在最危难的时候救助自己。   ——展昭就地一滚避开兵器的砍杀,接着与人对了一掌。   但是为何自己却无法在他危难的时候为他做上任何事呢?   ——梦中死神的笑容,一如此刻韩孟非脸上的残酷。   是自己无能为力,还是没有真正尽到心力?   ——与展昭对掌之人突然抱住展昭,全然不顾那穿身而过的湛卢。   如果梦是真的,预兆了展昭的命运。他,该怎么做?命运难道不可逆……   “小心!——”   空中,荧的芒线破去夜的单调,留下一道即逝的与众不同。   展昭刚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却见另一道身影扑来。那人来得太快,连展昭都没能看清是谁。只感到一阵剧烈撞击在胸口。   展昭失去重心和来人一同跌到地上。   直到眼角瞥到那宽大的明黄衣袖,展昭才知道来者是谁。   “陛下?”坐起,推了推覆在身上的赵祯,不禁意地触摸,竟沾染一手鲜血。心下大骇,抱紧赵祯看向他后背,后心处深深插入一枚飞云镖。   “陛下,你……”展昭震惊地完全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那在自己怀抱中剧烈喘息的人。   缓慢举起手,后背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让他快说不出话来。   从没有试过如此之痛,原来受伤就是这样滋味吗……   好痛……痛死了……如果早知道那么痛,或许他刚才就没有那个勇气扑过来了。   抬眼,展昭是如此清晰鲜活地在眼前动着。   幸好,这个痛仍是值得的,展昭他平安了,是吗?自己救了他,是吗?   “陛下!”展昭的声音听起来焦急又带有一丝哽咽。   梦中他错过了展昭的手,但是此刻展昭却握住了他的手。这让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心中的喜悦从何而起:“……展护卫……你……你没事……朕就放心了……。”   笑容突地僵硬只因背脊突然像被鞭打似的狠狠一抽,赵祯感到眼前一片花白。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他耳边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护驾”声与展昭一次又一次对他的叫喊。      第10章 (十) 思忆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从不认为人会不惧怕死亡。之所以不惧怕,全因心中要守护的东西往往比死亡更值得执着。   他,可曾有过属于自己的执着?即使将生死付之一炬也要守侯的东西?   八岁被立太子,十二岁即位,人生早被一条无形的手决定了方向。   帝王!生来就要做帝王的他,小的时候被父皇反复叮咛,即位后当坐在高高的龙座上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母后便会在身后垂帘低斥。父皇的宠溺,母后的严苛,八皇叔的辅佐,柴郡主的疼爱,所有人用他们不同的爱将他围起来筑起来捧起来贡起来,就像皇城城墙般被造得禁锢高不可攀。有一阵他还以为一切就该如此,不曾考虑自由这东西是多么诱人。   那么,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是在什么时候呢?   啊,他怎会忘记。那是即位那日外国使节进贡送来的一只猫。   那只猫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只猫都不一样,毛极短,四肢修长,身子极灵活,忽上忽下忽停忽跑,完全地我行我素,从不会做些讨好主人的小把戏。但他就是爱煞了它,还特别封了“御猫”的称号给它。他还记得小小的自己时常会跟在御猫身后追逐它自由身影的情景。   那时他就常在想,人是否永远无法做到像猫那样灵活自由呢?   御猫无法回答他这样的问题的。因为它不是人,永远不会懂得人的极限和束缚。   这个问题直到后来见到展昭——那时还不到二十的少年——为他作了解答。当看着展昭一跃跳上耀武楼的刹那,他的心蓦然荡漾出一种难言而喻的羡慕。以至惊落手中茶盏,不自禁道出一句:“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朕的御猫嘛。”   羡慕他那矫捷的身手——自己就算用尽一辈子都做不到他那样;羡慕他小小年纪便扬名立万——完全靠自己真本领,而非被无法摆脱的命运钦定;更羡慕他闯荡江湖的自由——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样,就好了。   心底小小的秘密,成就不能说予任何人听的帝王的“贪婪”。   让自己看起来如同儿戏,他将“御猫”的名号硬扣在那个自由的少年的身上。想将他留下,从他那里学到所有他希望学到的东西。不过奇妙地,他觉得心的深处其实另有一股怪劲在骚动,竟然想看展昭强硬地拒绝自己。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一瞬间他渴求的与自由同列的东西原来是“叛逆”。   受够了别人的指手画脚,想要无拘无束投身天地。这就是他要的自由吧。   出人意料地,展昭没有很抗拒。相反,接受得很坦然。也是很久之后听展昭亲口诉说,才明白一切早在展昭预料之内。原来,从来不是他将他禁锢住,而是他主动跳进这张危机重重的网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   自己拼命追求的自由,那个少年却要轻易放弃……   这天下的事有对有错,但是说到人与人之间的束缚,要不是你情我愿,又有谁勉强得了对方?——这是展昭一次喝醉酒对他说的。   什么真正的自由啊,我哪里不自由了?我自己要走的道路,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才是自由啊!这么浅的道理都不懂,笨……笨蛋!——居、居然敢骂皇帝笨蛋……这家伙的酒品实在不怎的。   人怎么可能完全自由?如此一来,还需要国家、法度做什么?朝廷的大人们回家吃自己的好了,陛下你么……也可以滚蛋了,还有谁给你治理?人啊,还是需要有所束缚才好……哎哎哎,干吗表情那么严肃,想成羁绊不是更好?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之间的情感,不正是这么来的吗。没有束缚的人,不就变成彻底的孤独?——着眼点真是与众不同,换个角度看问题吗?   所以,为了可以言正名顺地留在包大人身边有所助力,什么样的职位什么样的封号我都可以接受。因为很值得——喝得烂醉,说出的话才更真心,不是吗?   感觉……实在奇妙……   有的人受不了自己的苦难,选择从城的里边逃到城的外边。   有的人为解决他人的苦难,选择从城的外边进到城的里边。   问:进到城里的人便一定能解决他人苦难吗?   答:逃到城外的人又怎知城外没有苦难?   问:进到城里的人如果最后受不了城里的苦难,他将如何?   答: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不管结局如何,欣然接受岂不显真丈夫气度?   世界就是这么豁然开朗的。   自由对人来讲原来是这么个东西——这是他未能想象的。   过世的柴郡主曾告诉他:人的一生有时最重要的并非是靠自己的努力,而是取决于所遭遇的人。   现在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达成目标要靠自己,但为自己指出目标所在,引导自己迈向胜利的却更多需要别人。因为人的存在,是从无知到知。   从第一次带他偷溜出皇宫,展昭便为他打开大门,让他看到了天大地大。他了解了他将来的臣民是怎样过活的,发现他们每日的生活与自己有多么不同,他甚至知道市场的猪肉几钱一斤本钱多少盈利如何至少要卖几斤才够得上一天的日常花消外加逢年过节需要为妻儿置添的新衣新料。   平民的生活初在他眼中呈现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才明白自己肩头的责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来的治理对这些人举足轻重的影响。哈,很值得感谢吧!一个屠夫让他明白治国的重要。若是让母后知道她这么多年耳提面命不过打一个水飘,还及不上屠夫挥舞屠刀的几下子,非气个半死。   不过,人生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   他选择。   他自由。   所以他存在。   只是他却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有没有选择的权力。   四肢动弹不得,感觉不出全身上下有任何痛感。   他……这是……死了吗?   如果真就这么死了,他想他会觉得很不甘吧。再给他选择一次,或许他就不会那么冲动了……   当然,这绝不是说他后悔救了展昭。能本能地扑过去,从某种方面是否正说明展昭在心中的重要位置?   亦师亦友亦臣亦伴。   知己的珍视啊,原来他也有江湖人两肋插刀的热血。   “无处不江湖。”   难怪展昭这么说。   他的不甘是对自己人生的不满。还有好多事等着他去做,还有责任还等着去承担。   死亡这东西,真是好可怕、好可恶……   胸口一闷,所有知觉突然都回了来。痛的,麻的,晕的,胀的。感觉自己衣襟被人拼命拉着扯着,令他不由自主地睁开眼想看个究竟。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赵颖那张挂有泪痕的娇容。第二个进入的是眼熟的董太医。   见赵祯醒了,赵颖兴奋地手舞足蹈,忙抓住一旁董太医叫道:“醒了醒了,皇兄他醒了。”然后扑到赵祯身上放声大哭:“皇兄……皇兄……。”   赵颖动作过大,牵动了赵祯身上的伤口,引赵祯一阵蹙眉。董太医见了忙不迭道:“公主公主,小心点,陛下还有伤在身呐。”   “朕……这是怎么了?”   赵颖哭着说:“皇兄都不记得了吗?你遇刺了,等我和母后随禁卫军赶到的时候,你流了好些血,吓死我了。”   “好多血……。”   “万岁放心,龙体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外伤,调养个几日就好。”董太医在一旁不停擦着额头,隐隐庆幸道:“多亏了万岁身上穿了件保暖的皮革。要不是它挡住飞镖大部分的刺穿,老臣这回可就万死难孰己罪,无颜见先帝了。”   皮革……随着董太医的目光,视线被引到一旁放的那件皮革之上。   原来如此……是玉贞救了自己啊……赵祯想到当初还一再抗拒穿这样一出汗就有些发臭的东西,忍不住笑了。   “你还笑,还笑得出。”赵颖嗔道。   见皇妹哭得厉害,于是搂她进怀,赵祯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是朕不对。朕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皇兄你是有事变没事。可是本来没事的人却要因为你出大事了。”   “颖儿,你在说什么?”   赵颖一脸痛苦地跪倒在赵祯床前,拉住赵祯的手将额头抵上去:“展护卫出事了。”   “什么?”惊愕地坐起身,却因背上的伤痛得哼出来。   “万岁,你不可以乱动。”董太医劝阻道。   “朕没事,颖儿你继续说。”   赵颖抹了抹眼泪,道:“母后因你受了伤大发雷霆。皇兄你也知道母后对自己喜欢的人有多宝贝了。她怒责展护卫与众侍卫保护不利,说要罚他们。但是……展护卫却顶撞了母后,说母后罚得不公。他说当时较近值夜的侍卫都已被杀,其他人全不知情,罚他们有欠公允。”   “展护卫……唉,他怎么那么糊涂?母后盛怒之下,根本不讲理。她不过想消气罢了。展昭应该知道这点啊,他这么做不是强出头吗?”   “这也没有办法。母后本来的意思是除了展护卫,要杀了其余护主不利的侍卫。皇兄也知道展护卫的为人,他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与母后争辩不据理力争如何能行,所以母后气疯了,说:‘好,既然他们没有责任,那就是你的责任了?既然你要扛,哀家就让你扛个彻底。’”缓了缓气,继续道:“我说干了口也没用,母后已经下令把包拯等一干来求情的人统统赶出了福宁殿。现在谁去说情,母后只会更生气。”   赵祯浑身一震:“母后的意思……是要杀了展昭?”   赵颖已经说不下去,只有咬住唇瓣用力点点头。   赵祯大急,不由分说跳下床着衣,完全不顾身上一阵一阵的抽痛。   “万岁……万岁……。”董太医跪下来,六神无主,“老臣求求你了,万一再把伤口扯裂,这不是要老臣的命嘛!”   “扯裂了也是要朕的命,关你什么事?”   “万岁啊,要你的命不比要老臣的命吗?老臣求求你,请万岁爱惜龙体啊。”   赵颖突然跪下来,拼命磕了几个头:“现在只有皇兄可以救他了,所以……所以颖儿恳请皇兄一定耐住性子,千万不要再触怒母后了。我真怕事情会越弄越糟。”   “所以朕才要去。”将皇妹掺起,赵祯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门的方向,“朕不会弄糟的。母后之所以巨怒难消,完全因为我受伤的关系。若我现在让她看到我一点事也没有,一定可以消她的气。母后是上了年纪的人,哄上一哄,到时要为展护卫说情,便不难了。”   回头瞥了一眼董太医,想了想道:“爱卿也跟朕走一趟吧。不过……爱卿要先学学说话,等会儿若是说错半句,太后饶不了你,朕,更饶不了你。”   浑然天成的气魄从每一字每一眼中迸发而出,影射着跪在地下的董太医抖得更厉害。这就是帝王的威严。那个从小看大的小皇子不见了,现在在面前的是他的君他的主他的王。   “小薛,传令下去,摆驾福宁殿。”      第11章 (十一) 刑   当都知传报赵祯驾到时,福宁殿内忽然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在众人护拥下走入大殿,第一眼便被跪在殿心的展昭怔住。黑色纱帽已经恭敬地放在膝旁,展昭明明安静地跪着,但赵祯总觉得那一身火红的官服比四周任何色泽都要来的跃动。展昭没有回头看他,只在他稳步擦过身畔时,与他交会了一个眼神。   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个眼神已经足够。   和往常不同,太后没有起身迎接,而是定定等着这个大宋第四代皇帝来到自己面前。   “儿皇给母后请安。”赵祯行礼道。行礼时,他尽量把头压低,以防太后看出自己因牵动背上伤口而忍耐的表情。   严肃的表情突然消失无踪,太后笑了笑,抬抬手:“皇儿的伤势看来并不怎么严重,居然这么快就可以下地走动了。”   猛地斜向董太医,锐利的眼角令董太医吓得跪伏在地。见他这样,太后却佯装出一副恶作剧般吃惊的表情,道:“老太医这是怎么了?哀家可一点责怪太医的意思也没有。能让我这任性不听话的皇儿完好无缺的站在哀家的面前,哀家谢你还来不及呢。”拉了赵祯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太后的语调温柔得有些不寻常,“皇儿,你说是吗?”   “母后说的极是。”赵祯暗暗定了定神,镇住内心的不安,“董太医,你还不起来。太后的意思是要赏你。是吗,母后?”   明知赵祯要转移话题,太后脸色却连变都没变,一派如常到仿佛是要顺应了赵祯的意思:“是极,是极。如此甚好。哀家就赏你……。”突然不说话,犀利双目定到展昭身上,一字一句道,“就赏你待会儿替展护卫好好调理伤势吧。展护卫若有个三长两短,哀家的德仪公主头一个饶不了你,哀家便是那第二个。至于陛下么……。”别有意味地呵呵一笑,“陛下和哀家一样,护短的厉害。你也算是从小到大照顾陛下龙体的老臣了,就不知陛下是偏你多些,还是偏展护卫多些。”   董太医刚刚爬起来,被那话一吓,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赵祯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骤然扫向四周,惊怒的视线最终定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只见那小太监颤巍巍地时不时瞄上赵祯一眼,但每一眼看后都会骇得魂不附体地将身子缩上一缩。   是这狗奴才……赵祯心里暗骂。已然明白为何见他来到太后给出的却是这等脸色,原来他的行踪一直都在她掌握之中,早有人通了风报了信。所以一来太后便拿着董太医开刀,在那里指桑骂槐。   可恶!难道他连一点自由都没有?恶气窜上头顶,赵祯瞪着那小太监难以抑制地大叫一声“母后”。   他有气,太后的气焰却更不小,随手将茶盏抛到地上,碎裂的响动彻底截住赵祯本想发难的责问。   “皇儿这是怎么了?是跟哀家说话该有的态度吗?”一掌拍到扶手,太后愤怒地站起身来,“要哄哀家,就拿出政纪来哄,那才更有效。莫非陛下以为哀家老了,不中用到听些娃儿幼嫩的说辞,就会自我陶醉不成?”   猛一甩袖,踱步到众人之间,尖刻又厚重的女音贯穿整个大殿,“陛下是先皇唯一的子嗣,年幼时哀家怕他寂寞,才允着你们陪他戏耍,不必太过拘泥君臣之礼。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陛下不再是当年的太子,他已经亲政,是你们的君,你们的主子,你们要随时记住自己记住陛下的身份。这里是宫廷,不是让你们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杂耍班子!”   蓦然回头看向赵祯,眼波转动间,扫过正长跪难起的展昭。太后看似不禁意地慢慢绕着他走着,“有些人仗着陛下的宠信,便以为自己了不起了。是了,哀家已经还政于朝,在别人眼里和失了势的老太婆根本没什么不同,自然连最根本的礼节也不用守了。”   “母后,展护卫并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   赵颖忍不住插嘴却被太后劈头骂道:“哀家这里说话哪容得到你插嘴?你身为公主不劝你皇兄保重身体好好休息,却跟来一起掺和。怎么,你也想来哄哄母后我,还是来兴师问罪的,啊?”   薛亮道:“太后息怒,公主怎么会有那个意思。”   “狗奴才!”一声厉喝,薛亮被吓了个半死。只见太后投了个眼色给自己宫里的大总官梁简章道:“掌嘴!”   梁简章领下懿旨走到薛亮面前,没有任何表情地便是一耳光打过去。一记过后,梁简章不由自主顿了顿,因为身旁的赵祯正用一种极怒的眼神瞪视着他。他正犹豫着,就听身后太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才一下就手酸打不动了吗?简章,看来你也是该告老还乡了,是哀家误了你啊。”   梁简章浑身一震,抬手,噼里啪啦就是源源不绝的掌嘴声冒出来。薛亮不敢动,虽然痛得脸上的肌肉不断抽动着,但他仍直直挺立在那里。他知道若是一动,不但自己的刑罚更重,连主子都要挨太后的批。   赵祯双手成拳,越握越紧。他甚至可以清楚感觉到指甲陷入掌心的痛楚。和他内心的痛苦比起来却不算什么。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不能……不能……   身子一倾作势要冲出去,但他没能成功,身旁皇妹赵颖紧紧拉住他的手臂,身下,跪着的董太医按住他的膝盖。而那边,展昭用力闭了下眼,摇头。   可恶!   用力坐入椅中,赵祯恨恨甩开所有人的手。当然这一切没有逃过太后的眼睛。   太后不悦地挑高眉毛冷冷扫过众人,忽然高声道:“展护卫,你跟着包卿也有许多日子了,律法应该熟知一二才对。你告诉哀家,护主不力将落个什么罪名。”   展昭沉默不言。   这让太后笑起来:“看来这件事要私了是没有可能了。既然这样,就交到刑部去公正处理吧。”   刑部?   赵祯想大笑。执掌刑部的俱是太后的亲信。太后说一,他们决不敢说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公正?   赵祯终于按耐不住开口,话里自是夹枪带棒:“母后何必多此一举。要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只要母后一声令下岂不更加方便?何必拐弯抹角绕到刑部‘明正典刑’?”   太后一怔,身子微微发起抖来,崇恩宫内服侍的大小宦官宫娥都知道他们的太后娘娘被气坏了。   “那么依陛下的意思,莫非是想交由开封府?”   “儿皇确有此意,不过怕母后会以展护卫是开封府的人为由把儿皇顶回去呢。”   “真是如此,皇儿真是了解母后啊。”银牙一咬,突然怒瞪向展昭,重重哼了声。展昭知道,陛下的蓄意庇护已把太后彻底激怒。只见她快步返位,坐下道,“皇儿说的不错,何必这么麻烦?哀家要杀谁就可以杀谁!”   “把他给哀家拖出去……。”   宽大衣袖甩向空中,修长的手指比杀人不见血的利器更叫人心惊胆战。眼见就要指住正中的展昭,赵祯突然一把将之握住,另只手意气一挥,几上杯壶全被袖风扫落,相继摔落在正欲上前的崇恩宫几个小太监的面前,砸得碎地有声。   瞠大双目,眼神失去原本的镇定,张皇地,惊愕地,连愤怒下的犀利、激烈竟也消失不见。太后怔怔不能言语。   不再是她所认识的乖顺的皇儿,此刻她面对的仿佛头被激怒的猛虎,爆发出王者不容人反抗驳斥的强烈气势。   “朕没有点头,谁敢乱动?!莫非都忘记了,朕才是陛下?!——”   太后的手被紧紧拉住,悬在胸前无法动弹。她看着赵祯,尊贵的面容渐渐浮出温柔的哀伤。   “是了,你才是陛下,我大宋的国主。哀家已经还政给你,哀家再也无权过问这些琐事了,不是吗?”手轻轻抚上赵祯鬓角的碎发,而后是脸庞。她柔声道:“哀家的皇儿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初登帝位什么事都缠着母后问的小皇帝了……。”   疼惜的笑容似在缅怀着过去,太后的眼神令赵祯不由自主浑身一振。那在面颊间流连的掌心,仿佛要用它的温暖将别人的心软化去。   千头万绪在脑中计较,太后却没有给皇帝对自己不敬作出反应的时间,表情竟又突自变化,居高临下带有声色俱厉的苛责:“但是陛下真的以为没有了哀家这个天下就是你的了吗?”   “啪”的一声是一掌拍在空空如也的几上,又是一声“啪啦”,是小几被太后掀到殿心摔裂的声响。   “不要弄错了!陛下你的责任是治理这个国家,不是任意而为。祖宗的规矩、大宋的国法是定来做什么的?莫非是给陛下做人情的不成?!‘社稷为重、君次之’。这么浅显的道理陛下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吗?!”   冲到殿心,长长的宫服的后摆拖拉在地,像浪在滚动。   “这些人,”指了一圈侍卫,“吃着皇粮拿着俸禄,却办得什么事?!二十一个侍卫被杀,若他们够机警,会一点也没察觉?若不是这样,别说陛下根本不会受伤,刺客就连大内宫门都休想进得一步。”瞥向展昭,激烈突然被平缓的冷笑取代,“展护卫说责任不完全在他们身上……说得对,说得很好。‘不完全’三字用得恰如其分。既然是不完全,便说明他们仍有责任,不是吗?那哀家处罚他们有什么不对?!何劳你展护卫甘冒十恶不赦之一的大不敬之罪,对哀家指手画脚?”   “母后!”   “喔,是了,哀家怎么忘了。陛下一直说展护卫心胸宽广,是仁爱之人。呵,这庇护人的毛病一旦养成习惯,听到哀家说要人的脑袋,自然热血沸腾免不了要发作发作了。”讥讽一笑,太后又道:“展护卫的正义之心哀家是从不怀疑的。不过展护卫,哀家倒有一事想要问你。若是陛下当时真出了什么万一,展护卫以为哀家这样的处罚,是重还是轻呢?”   展昭始终保持沉默,顺着眼直直盯地上,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   “展护卫和陛下一样,心中都抱着侥幸的心思,以为既然没出什么事,自然不必重罚。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若真出事,‘为时已晚’并不是嘴上随便说说就可以打发哀家的。社稷怎么办?大宋臣民怎么办?澶渊之盟以来,北边契丹虽然安分不少,但近几年新帝即位又在边关扰事连连,看来已起了穷兵黩武的念头。哀家敢断言,我朝一旦若是无主,契丹挥军南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哼了声甩去袖子,转看众侍卫,道:“朝廷养着你们,不是为了让尔等在宫里当装饰好看来着,也不是要你们出事之后收拾残局的。什么叫防范于未然?不明白的就给哀家滚出去!朝廷要的可不是你们这群废物!”   怒气,惊雷般一阵响过一阵。即使‘雷音’不在,众人仍感振聋发聩。即使响动过后,仍没有一人敢发出一丁点声来。   大殿之内静得可怕,只有胸膛激烈起伏下吐纳的呼吸才让人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作暗潮下的汹涌——汹涌的是一触即发的氛围,让人觉得压抑难耐。   赵祯起身,却见展昭正抬头看向自己。神情肃穆,没有一句话,只是对视,只有眼神彼此流动着,奇怪的是,赵祯竟明白展昭的意思。他又坐下,安静地,忍耐地。   “太后说得极是。”   打破僵局的一句,在大殿内响起。   猛然回头,太后看到的是荡开在展昭面容的那一丝浅浅微笑。疑窦地,太后慢慢走来,“展护卫真觉得哀家说的对?”   绕着展昭缓缓踱着步伐,仔仔细细观察着眼前的男子。仍是顺眼朝着地面,展昭的笑容也是那样柔顺虔诚,没一点造作。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说的当然对。”   “那哀家要罚人,你也不会有异议?”   “太后要做什么自有太后的道理,臣如何能有异议?”   “就算哀家要杀了……。”   忽然抬头,却没有任何激烈的动作,展昭终于直视太后双目:“太后娘娘不会那么做的。”   “为什么?”   “因为,太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所要做的是什么。”浅浅的笑容,总让人错觉能够蛊惑人心,“之前臣冒犯太后,完全因为怕陛下安危不明之下太后爱子心切,真会要了这班侍卫的命。”   “展护卫以为现在哀家就不会了吗?”   “如果太后真要执意如此,臣窃以为,那是在和陛下赌气,而不是教导陛下君臣之道了。”   瞬间的沉寂,之后哈哈大笑起来,太后整了整衣袖,道:“陛下没有错夸展护卫。陛下身边的虽然大多没什么有用的人,展护卫却着实是个人才。丢下这么一句,看来哀家这气是赌不成了。那好吧!”突然高声对着大太监梁简章道,“御林军统领严奎到了吗?”   “正在殿外候着。”   “传他进来。”   “尊旨。”   严奎领旨进殿拜见。参拜完毕,听太后道:“知道哀家传你来是为的什么事?”   “臣有耳闻陛下遇刺。想必,娘娘是要臣查出那些刺客的来历,绳之以法……”   “这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不理严奎难堪了的脸色,太后指了指一班侍卫,又道:“这些人交给你。各杖三十军棍,罚去他们半年俸禄。还有,哀家觉得他们日子过得清闲,骨头也懒了,所以……就请严统领给他们找些事来练练,活络活络筋骨。”   “臣明白了。”   “没别的事了,下去吧。”   严奎又是依礼跪拜叩别,将那些侍卫领出门前,突然转头别有意味地看了眼展昭。   太后笑着看向展昭:“展护卫以为如何?”   “太后无半点偏颇,展昭敬佩。”   赵颖不忍地看了眼仍跪在堂下的展昭,刚想讨人情,却听太后抢先道:“今日德仪特别话多,看来一定是大过年的让哀家的公主玩闹疯了,连长孙皇后的《女则》都忘记研读了,是吗?”   赵颖吃了闷亏,不敢再言。这时赵祯突然道:“母后打算如何处治展护卫?”   太后瞟去一眼,问:“陛下仍想为展护卫说情吗?”   “不,母后误会。刚才是朕对母后无礼了,现在,朕相信母后一定能够做出最公正的判断。”   “是吗?”坐回赵祯身边,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陛下真这么觉得?”不用赵祯开口,太后突然低声笑起来,咳了咳,随意道,“就脊杖一百吧。”   “脊杖一百?”赵祯大吃一惊。   “怎么,陛下是觉得多了,还是少了?”太后睇向展昭,“展昭知情不报于前,不敬太后于后。哀家不觉得这样的处罚重了。”   “知情不报?知情不报……”赵祯喃喃念了好几遍才恍然明白过来太后指的什么。原来太后已经知道上次他遇刺之事了。糟糕透顶!太后要罚的根本不是展昭,而是他!   猛地看向展昭,那张年轻的脸上也是一片了然。他看着他,沉稳地直直望着,眼中流露的是镇定人心的平静。   你也明白了,是吗?你想替朕承担责难,是吗?   朕以为自己救了你。就算确实如此,朕却为你带来新的灾难,这算什么?!   不!展护卫,这样是错的。一定是错的!   你说过:“个人要有个人的担当。”   朕不怕担当,朕不能要你为朕担当。   站起来,向前迈去,赵祯走到展昭面前,伸手将他掺扶起来。转身,他要勇敢,即使面对的那个人是可将一切看透的太后,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人生就是选择。   他不选择逃避。   “母后……”   “陛下近来忙于国事,该不会忘记哀家的话了吧?哀家说过,如果下次再这样,哀家就罚你身边的人,让陛下也明白明白心疼是个什么滋味。还是,陛下以为哀家说的只是戏言呢?”   人生确实是选择。   但事态的选择却不完全在个人。   他选择了,太后同样也在选择。   他们,没有选择同一条道路。   “简章,你还有力气吗?几巴掌没把你的手打软吧?叫人把廷杖取来,你来行刑。”   “母后……”   “吩咐御膳房,将晚膳调后一个时辰。哀家空得很,时间很充裕呢。”   “母后。”   “哀家要用心地看着,想必陛下一定会比哀家看得更用心。”   “母后!”   “如果再有谁说一句话,求一次请,就多杖二十。”   出离的愤怒,像给一切画上句号。   大殿再次死般静寂下来,连梁简章那本来一连串应声都被死命吞进肚里去。   赵祯瞪着太后,赵颖望着太后,展昭在看太后,所有人的视线里都只有那个尊贵到极致的妇人。   感觉肩头被轻轻一触,赵祯回头看到的却是展昭一双格外平静的眼眸。   “微臣从来没有后悔做官。因为微臣很庆幸,我大宋有一名比任何人都圣明的君主。”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赵祯相信,展昭用了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的音量在说。   心,若掉落醋缸里,一定会泡得很酸很酸。眼眶有一丝发热,让他有一种冲动想迎上去抓住面前的人的双臂。   或许,他确实迎上去了,虽然行动缓慢,动作僵硬,但他知道自己的双手确实伸到了展昭的面前。   不过,却是错失。   红色官服的下摆被轻轻撩起,恍如那红色的浪头只翻动一波。   身形在他的双手间矮下。可他却一点不觉得那个人矮了。很高,仍是巍巍然。弯曲的双膝仍像鹄立着一般,给人一种刚强的感觉。   就在面前。稳固,坚定,平静……   为什么能如此平静?   展护卫,你不是追求公正的吗?难道你觉得这样是公正?   还是你所企求的只是他人可以得到公正,自己,却不在意受多少委屈?   你这个人真是……真是……   “母后。”   “陛下还想说什么?”太后冷冷地问。   赵祯回头,和太后想象得不同,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不平,就连怒气也没有一点。平静,有的只是让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平静。就和此时跪下等待处罚的展昭一个模样。   “朕会好好看的。一定会好好地,仔细地看着的。”太后觉得皇帝的双目突然一亮,接着有听,“所以请母后让儿皇站在近些的地方看,不然就让儿皇来报数吧。”   赵祯淡淡一笑,却让太后莫名感到一股不寒而栗。   是错觉吗?皇儿爆发帝王的怒气的时候她都不曾害怕,为何,现在的笑容却让她的心发起颤来?   “陛下若是愿意的话。”她说。   红色官服被褪去,白净的亵衣拉扯开,松拢在腰间。   展昭平静跪着,像是没有知觉,完全无视众人投向他那赤裸在外的肌肤的目光。   小伤无数,最让人触目惊心的还有一道由左胸贯穿至小腹的伤口。   赵颖惊呼一声,立刻捂住了嘴。她望向那就站在展昭面前的赵祯,她不明白为何她的皇兄看到这样的画面还能站得稳,但她却知道她皇兄的手不知不觉已攥紧成拳。   太后多少也愕了愕,别开脸道:“打吧。”   随着那第一杖结结实实打下去,赵祯怔了半晌才迟钝地吐出一个“一”字——那道背脊上的鲜红杖痕实在让人喉口发紧。   第二杖再次落下,看着展昭身子忍痛地一抽,赵祯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冲上前去抓住杖头了。但他想错了,硬生生收住步伐,因为展昭抬头露出的用来宽慰他的浅笑。   他是忍耐住了,但心却不由恨起自己来。   难道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难道就非得如此眼睁睁看着展昭替自己受过?   双目突地瞠大,蓦然瞪向梁简章。恶狠狠的眼神好似要将人吞噬的猛兽,令高举廷杖的梁简章不自主浑身一抖。   “皇儿,你如果不愿再报数的话,哀家就让别人代你吧。”   回头,太后看到的只有赵祯的笑容:“不用母后。朕正看得有趣呢。”   再次看向梁简章,火热化成了冰冷,像要封冻一切。   一滴冷汗滚落额头,梁简章只觉得手里的廷杖像有千斤重。暗苦在心,不知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差事,现在打也不是,不打更不是。到底该如何是好?   “梁公公,怎么不打了?”赵祯冷冷地笑起来,压低声音道:“打吧,朕就在这看着。你要记住母后的吩咐,一定要用心地打啊,不然可是欺君的大罪。”   手心也汗透了,抹了把汗,停落许久的杖头再次重重落向展昭背脊。   血很快渗出青紫淤红的背脊。汗珠不断滚落滚落,湿透额头两鬓的细发,淌过脸颊,顺着微曲着的颈项到胸前到后背。   赵颖捂住脸已经不敢在看,低泣不受控制地发作着,抖动着她小小的双肩。   许多宫娥太监或低下头或别开脸不敢再看下去。   而太后也一点未看。她正依在靠枕上闭目养神,她只是用听的而已。   她听到廷杖落得越来越慢,听到梁简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而赵祯从先前为强忍怒意而有力地报出每一声到后来似痛苦地越来越虚弱了音量。她听到展昭从一声不吭到偶一发出的抽气声。她听到“三十”之后紧跟着是轻微的倒地声。随后没有了报数,没有了杖击的声音。   睁眼,展昭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而一旁赵祯脸色铁青地看着,冷静地,冷酷地,没有任何动作。   赵颖也在同一时间睁眼,看到如此情形忍不住哭着扑跪在太后面前:“母后,颖儿求你了,不要再打了,求你了求你了……要打就打我吧!”   太后并没搭腔,显然这个情势发展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她茫然走到展昭面前,其后背那皮开肉绽景象刺痛了她的眼目。看向梁简章手中的廷杖,杖头已是血迹斑斑。最后她看向的是她的皇儿,她突然有种心虚的感觉。   “可以了吧,母后?朕已经看够了。”那是赵祯冰冷的话语。   心突兀一痛。太后伸手想摸向赵祯的脸庞,却被他躲了开。苦笑了下,太后再次挺起胸膛:“陛下,不要怪哀家。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哀家所做的一切的,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天?”   “等你成为名副其实的陛下的时候。”   挥了挥手,太后下令摆驾回宫,于是众宫娥太监再次动作起来。   大太监梁简章交代完毕,从赵祯身边经过的刹那,赵祯突然拉了他一把,然后他就看到了这年轻皇帝脸上突展变幻难策的笑容。   “做的好!”   轻得只是擦过耳际的一句。      第12章 (十二) 用心良苦   杯口倏地崩裂,青白瓷片纷然碎落。   原本嘈杂的开封府花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齐刷刷看向那一脸铁青的白衣青年。   青年的眉纠绞着愤懑,怒意像要瞬间爆开,却又被硬生生抑住。   “包大人,能安排我进宫吗?”   明亮的眸子,不容人反驳的隐匿之火正在烧着……   ********************************************************************   火——是火在烧。   背脊像被人放上把火,由颈椎燎至腰际,不知如火如荼了多久,疼痛下的高热才没头没脑浇熄下来。   不适突来的冰凉,眼睑艰难挣动了动,最终弛缓着张了开来。   松软的床褥,熏着最上等龙涎香,散下的床帐使惺忪视线更朦胧,只得见碳盆中“噼啪”跳动的零星火点,得见一只明黄宽大的衣袖时不时晃动眼前。   “展护卫,你醒了?!”真切关爱的笑靥在那张帝王的面孔上十分熟稔。   “万岁。”展昭看清来人,本能地要下床见礼,为赵祯所阻。   “哎,不要乱动,你伤得不轻,还是好好躺着歇息。”赵祯道。   展昭打量几眼四周,感觉布置颇为熟悉:“这里是……?”   赵祯顺手将床帐勾挂好,道:“是朕平日小憩的偏殿。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没了床帐遮蔽,展昭顿觉飕飕凉意,始发觉自己竟精光着上身。伸手取过不远处的衣物,展昭慌忙披上,却因此牵扯了伤口,痛得展昭哼出声来。   “展护卫,你怎么了?”见展昭仍勉强穿衣,更作势要下床,赵祯不解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在陛下面前这般赤身露体已有失体统。臣又岂敢逾越,休憩龙床之上。”   不待展昭说完,赵祯已气势汹汹道:“都伤成这样了还逞强什么?‘体统’这种东西,等董太医为你上完药后再说。现在,朕可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赵祯瞟向展昭背上清理过后仍留有的那一道道鲜明的杖痕,神色溢出痛楚,“让你代朕受过,朕心中不知有多少歉意说不出口。”   “陛下如此说岂不是折杀微臣了?臣虽不才,陛下为臣做的,展昭倒还心知肚明,不胜感激。臣是待开封府的人,衙门里打板子的把戏不多不少也都知道一些。有些乍看没有什么,其实淤血在里,内伤极重,不死少不得也要去掉半条命。而有些看起来凶狠,其实只是皮肉之伤,调理得当的话两三天便可痊愈。当梁公公第一杖打下来的时候,臣已知道公公有意放臣一马。虽不知陛下用了什么方法,但臣了解陛下,陛下会向太后请命为臣报刑数决不是毫无意义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心意被知悉,隐隐地反能感觉对方对自己相知的一种快感,他们之间有时确不用多说什么,一个眼神,已能明白一切。赵祯觉得心中异常得暖,连笑容都比先前更温柔。“既然如此,就不要推三阻四跟朕客气。因为……,”龙眉皱起,愁绪突然又涌上心头,“朕可以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了。”   *********************************************************************   公孙策担忧地看看地上的碎片,又看向白玉堂攥握成拳的手,以及指缝间渗出的若有若无的血丝。白玉堂的表情很镇定,甚至有些冷静地可怕。至少对开封府的人来说,这样的白玉堂要比那个冲动的他可怕千倍。   “包大人,我是很冷静很慎重说这句话的。当然若是大人以为玉堂进宫是打算做些对太后不利的事的话,那大可不必应承我的要求。”见包拯被点中心事的表情一僵,白玉堂不由一笑,“大人真这样想,未免把玉堂看得孩子气了。我白玉堂虽是一介莽夫,在开封府白吃白住那么久,耳濡目染,至少还分得清官场和江湖的行事区别。”   “那么白少侠进宫是想……。”   “已成事实的事,不提也罢。我现在只考虑善后的事。”白玉堂脸上一派平静。包拯却总觉得与其说平静,不如说是暗潮汹涌来得贴切,只是包拯始终看不透白玉堂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恕玉堂说句不中听的。入宫献艺的班子俱被送进大理寺严加盘查。不过我不认为可以查出些什么。”   “白少侠有何高见?”公孙策问。   “查得出是意外收获,查不出才是必然。”白玉堂道,“这些刺客武功高强,如我所料不假,他们更是预谋已久。他们既能借着献艺,鱼目混进宫,事败后断不敢久留,已经逃出宫才是。扣下的戏班多是些受殃及的城池之鱼。当然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如果宫中真有他们的人,要在硕大个皇宫内找个匿身之所应该不难,我就怕这些刺客会卷土重来,防不胜防。到时……,”顿了顿,白玉堂将拳攥得更紧,“到时陛下性命堪忧。”   包拯道:“所以白少侠的意思是想进宫护驾以保陛下万全?”   “草民正是此意。”   开封府众人面面相觑。   摸了摸胡须,包拯为难道:“皇宫大内非一般人可以随意进出,白少侠有忠君之心本府甚是欣喜,不过……白少侠不必担心,宫中还有其他得力的护卫可以护驾。”   “包大人,不是白某看轻那些护卫。他们有哪个可以在白某手下走过二十招的?既能在宫中伤了皇帝,这些刺客决不可小觑。”白玉堂毅然跪拜包拯跟前,“大人所虑,无非是担心玉堂顽劣性子,不守宫中规矩。然,玉堂既有所请,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还望大人成全。”   包拯沉默许久,才道:“白少侠,你若执意进宫。这官衔怕是怎么也推托不了的。”   “这点玉堂心里有数。大人不必挂心。”   见白玉堂心意已绝,包拯知道再多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只得干咳几声,将白玉堂扶起。   **************************************************************************   “照展护卫你的说法,朕现在待在宫中岂不危险?”   “陛下不必忧心,发生这样的大事,眼下宫中必定守卫森严。臣不以为这些刺客会冒这个风险再来行刺。而且,有臣在的一天,不会让那些刺客再有机会得逞。”   赵祯呵呵一笑,道:“说得也是。有展护卫你在,朕安心的很。所以你就不要再扭扭捏捏,和朕说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了,赶快把伤养好才是。董太医去药库取大理进贡来的极品云南白药,临行前交代说不能让你受凉。他说你背上的是外伤,仗着你自身内家功夫,调养个两天便可痊愈。但若是染上风寒,内外同时发难,就不容易治了。”赵祯下意识看了眼火盆道,“这里偏北寒了些,是不是觉得有些冷?朕让小薛再多加些碳来。”   展昭扬手拦住赵祯,摇摇头,“陛下厚爱,展昭承情。等一下请董太医为臣上药便无大碍。倒是陛下也受了伤,还请早些摆驾回宫。”   赵祯的笑容瞬间一僵,没有应声,随后仍勉强地笑了笑,不着边际地看向窗的方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可以不对我用敬语。”   也许,他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不想让人了解他隐藏在笑里的东西。   展昭却是了解那种笑容的。   所谓帝王,也并非为所欲为,有的时候反比一般人还多的无可奈何。人们看到的只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光鲜,却无法体会他们对平凡的渴望。展昭之所以可以体会,全因他比任何人都更多地见识过眼前这个帝王抛弃了“朕”这个自谓时的表情。   现在的赵祯需要的不是臣子的他。   “人说‘一登九五,六亲情绝’。你以为如何?”   展昭道:“陛下是打算把难题丢给臣来解吗?”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让你来做皇帝,你会怎么做。”   “我?”的确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展昭想了半晌,才道:“像我这样的人是做不了皇帝的。帝以权役民,但在我看来帝者才该是为民所役。”   “为民所役?”赵祯一愕,复而大笑,“这话若是让母后听到,你的脑袋铁定要搬家了。”细细回味展昭所言,赵祯突起另一种若有所悟,“虽然我这个做皇帝的无法赞同,不过我喜欢你所说的。中和一下便是——‘抱持为民所役之心以役民’。呵呵,这样的话,光听着就觉得心头很暖。”单手放到心口,表情的祥和仿佛真的感觉到了由内而外的温暖,或许,他的确感觉到了。“这是只有大爱于天下的人的心意才能让人感觉的温暖,是吗?”   展昭淡淡一笑,“若无大爱之心如何顿悟,陛下的心意不是同样让人觉得温暖?”   胶着了的视线,真诚彼此相对。赵祯突然按住展昭手臂,动容的双眼闪烁后,渐渐转为落寞,“如果母后也能抱持这种大爱之心,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   “陛下……。”   “展护卫,权力真的有那么好吗?”   展昭似乎想了很久,然后才缓缓道:“惟有拥有权力的人才知道答案。”   “我不是拥有权力吗?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陛下并不觉得自己真正拥有权力。”展昭停顿了下,观察赵祯神色,“其实,陛下心中早有答案了吧。”   赵祯沉默了,是无言的默认。   的确,从他一开始问“一登九五,六亲情绝”,不,从他第一次听到这句“帝意”的时候,心中就有了答案。   他,厌恶这句话。极端厌恶!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总不期然会一张慈祥的面孔来。   “小的时候母后不象现在如此严厉,所以我常常缠着那时做殿前将军的杨宗保偷偷带我去天波府。那里很有趣,有好多人跟我玩,一开始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小孩子,有个叫排风的烧火丫头居然还拿糖来逗我。知道后虽然都有些敬畏,但仍一样的疼我。后来被父皇母后知道了,宗保挨了重罚,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但是半个月后柴郡主却到了宫里。她说她是来晋见母后,其实我知道她是来看我的,因为她给我带了好多民间的小玩意,这些东西朕现在还收着。”   温柔的,善良的,坚强的,博爱的,每一次每一次和她在一起都像是春天。她会拉着他的手为他唱小曲——母后不会;她会抚着他的头柔声地告诫——母后不会;她会为他将秋千荡到最高处——母后不会;她会下厨做他最爱吃的糕点——母后不会。   “物依旧,人,却已不在。登基之后,也只有在柴郡主出殡之日我才有机会再一次到天波府。无佞楼没有变,但朕总觉得四周的景物变了,也许,因为那日朕没有看到郡主最喜欢的兰花。老太君已过世,杨家寡妇病死的病死,战死的战死,连那个排风丫鬟都出嫁了,确是物是人非。”说到此处,不由满目感伤。   展昭静静听着,一言不发。柴郡主与赵祯之间的牵绊他也是由从小服侍陛下的薛亮处展转而知。因为三年前柴郡主出殡之时他也在场,就站在赵祯的身前。原本他这个做臣子应该站在后方,但是赵祯却趁大家不注意,一瞬间将他拉到身前,还下令不许他动。然后他就听到身后传来隐隐的饮泣,极轻,却一直持续了许久。虽然事后他被太后处罚了,可他觉得很值得,因为他看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陛下的心。   “我想我作为母后的儿子某种程度上是失败的。母后从来不是软弱的人,而我……做不到帝王该有的狠。或许母后说的对,我的确怀抱太多没有必要的‘情有可原’,虽然我不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如果可以不敬地以为,我真希望自己是柴郡主的儿子,因为她同样也是我理想的母亲。”   “陛下!”展昭叫了一声,遂神色戒备向门方向瞥去。   赵祯知他心思,道:“你放心。门外的那个是小薛。是我让他守着的,并下令任谁都不许靠近。我们的对话绝不会让第二个人听到。”两声苦笑,含着一丝怨怼,“吃一堑,焉能不长一智?”   望着赵祯若有所思的表情,展昭想他是明白他的痛苦的。   赵祯道:“有的时候我会那么想,如果我不是母后的儿皇,不是唯一的一个,不是必定成为帝王的人,她会不会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呢?”只见他一拳捶上床沿,满脸愤懑,“母后爱的是皇权。她锱铢必较每一件事物的利益,算计每一个人的价值。就连我也不放过。那个小太监居然将朕的一举一动全报知母后,难道他不知道朕才是陛下吗?”一声怒喝,情绪激动久久难平,待神色终于渐渐平静落寞下来,阴沉的又展露出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恨还是惧的表情,“我甚至不知道我身边的哪些人会是她的眼线,又有哪些人将会成为她的心腹。……不可怕吗?展昭。你不觉得有这样的母后很可怕吗?”   展昭皱紧眉头,“陛下,你这样想……。”   “我知道不可以,这是大不敬,跟我自己所提倡的以仁孝治天下完全相驳。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甚至会想这样的母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武则天,而我又会成为弘、贤、哲、旦中的哪一个?”(零:弘、贤、哲、旦是武则天四个儿子的名字。其中李弘暴毙,死因不详,不过有传说是被则天害死。李贤被黜,贬至巴州,卒于当地。也有传说贤是则天姐姐韩夫人的儿子,他是被则天赐死的。李哲顺利当上了中宗,却因信口说了句将天下让于韦氏——中宗的皇后娘家——而被则天废掉,贬于房州。小儿子李旦又名李旭轮,因此战战兢兢地当上了睿宗,最后为保性命让位则天。)   “陛下你多虑了。太后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则天。也许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毕竟是曾经,如果她真的想做武则天,早在斗倒寇准相爷的时候便可那么做了,何以拖到现今?”   “但是你敢信誓旦旦地说母后对权位没有丝毫窥伺之心吗?”   展昭怔住,久久不能言语。   “不能。”   是的,他不能。   深吸一口气,展昭望定赵祯,用一种坚毅毫不动摇的眼神。   “然而展昭可以肯定,陛下,你错了。”   **************************************************************************   “公孙先生,你不觉得白少侠有些奇怪吗?”包拯呷下一口香茗,却无法因茶的清爽平复心绪。   公孙策拱手道:“大人也这么以为?”   “他明明担心展护卫,却只字不提。他们之间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   “这一点,学生也不是很清楚。据学生所知,初一那天凌晨是白少侠为展护卫送的行。而他回来后也很正常,像答应学生的一样,之后没再去景阳楼喝过一次酒。”   “那就怪了。”   公孙策顿了顿,道:“学生倒稍稍可以知道一点白少侠的心思。”   “说来听听。”   “大人不觉得展护卫和白少侠是一对很难得的朋友吗?展护卫不想白少侠为官场所累,所以极力阻止;而白少侠却为了帮展护卫宁可一头扎进这深渊。他们的所做所想就好象在拔河,却都不是为了自己。”   “的确难得。”   “展护卫挨太后刑罚,想必最急的便是白少侠了。但是他不敢表现出来,反以一堆高义的话来做借口……。”   “先生的意思是……。”包拯放下茶盏,点头道:“本府懂了。白少侠若进宫是想帮展护卫,但他也知道若是展护卫知道了他为官的理由定会因此苦恼吧?”   “应该是这样。白少侠心思单纯,想法很好猜。”   “不过本府却要怀疑他这么做真能瞒得过展护卫吗。”   “自然是瞒不过的。只是我想展护卫应该不会点破吧?毕竟是白少侠他的用心良苦啊。”   ***************************************************************************   “用心良苦?朕不懂你的话。既然你觉得母后确有觊觎之心,何以说她是用心良苦?”   展昭没有立时作答,而是问道:“如果陛下你现在失去一切,身份,地位,金钱,权力,做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陛下会有何感想?”   “以前我想过这样的问题,觉得平民的生活很开心自由。不过现在不会有那么幼稚的想法了。毕竟我从出生开始就过着这种奢华的生活,如果突然失去一切,我一定不会习惯。” 赵祯想了想,又道:“我明白展护卫你的类比,不过母后的情况和这个不一样,她仅仅失去政权。何况,那本来就不是属于她的。”   “是的,我想太后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才还政给陛下,不是吗?”   “但是母后现在又想插手政事……。”   “臣不以为太后真打算干政。先帝之时,太后便帮忙料理政务。对先帝爷来说,一个对政事有独到见解的妃子要比一个只会争宠的有用多了。所以太后才能专宠于先帝,在后宫独树一帜。从先帝到代陛下摄政,太后怕是也习惯了这种忙碌。人就是这样,一旦空了下来,反不知该做些什么。太后也是人,我想就是因为这样的空虚感让太后变得情绪烦躁吧。”(零:其实太后是更年期症状……昭昭啊,让俺来教你辨认。)   “为此展护卫你挨了三十杖?!”   “臣却不以为太后做错了。太后说的俱在情理之中。在臣看来,太后不过是个比任何人都要严厉的严母。因为她要教导的是这个国家的君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陛下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大宋的国运。”展昭缓了缓口气,慢条斯理道,“也许陛下没有发觉,一直以来陛下对政事的处理都是承袭太后的做法。如果太后本身不以身作则,不是正直的人,如何教导陛下成为一个仁君。”   展昭的话语牵出思忆无数,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深夜溜到太后寝宫发觉案头烛火仍亮着,于是他趴在窗台看着母后批阅着堆成小山似的奏折。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再醒来已是四更天,再看里头,母后竟仍维持同一个姿势,一本接一本。   帝王的辛苦,从他亲政后便尝到了,光是多如牛毛的奏章就能将人磨得精疲力竭。如果这就是权力,未免变相得太过好听了,说是枷锁亦不过分。所以他不懂,母后为何会对这种负担如此热中?那些争权夺势的高官重臣在他眼中简直可笑。世人多为人缚,这些人却是缚人又自缚。   “朕承认你说的对,在教导朕为君为帝的方面母后的确做得无懈可击。可是你不懂,这不是朕要的,朕想要的是个温柔的母后,是个像柴郡主那样能疼爱我关怀我的母后。”   展昭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懂的其实是陛下啊。陛下想要的,太后其实都考虑到了,也都给了陛下,只是陛下从来都没有发觉而已。”   赵祯眼露困顿之色,“你有这么一说,朕倒真的不懂了。”   展昭道:“仔细一想,如果太后真的对陛下广布眼线,臣等那么多次偷带陛下出宫,太后不会不知晓而柴太郡出入宫中看望陛下,若没有太后的首肯,怎可能如此频繁?说不定郡主对陛下如此关爱正是应了太后的请求,因为太后不是很懂得做慈母的方法,不是吗?”   赵祯怔怔难言,展昭所言的可能竟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如果真是如此,如果一切母后都知道,甚至真的是她为自己找来的柴郡主,那么他实在是……。赵祯焦急地拉住展昭道:“真有这种可能吗?”   “臣不知有没有这种可能。臣只记得有一夜晚上,臣偷偷带陛下回宫,刚将陛下送回寝宫打个弯便见太后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臣很紧张,以为太后看到刚才的事,正等着太后处罚,哪知太后却说:‘只要做好本分,哀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记住,陛下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无论宫里宫外都是。’说完便离开了。事后回想,太后应该早已知道。”展昭沉思着,又道:“换一个角度想,太后并不是要那小太监监视陛下,而是派他去打听陛下的伤势如何,没有想到却听到了陛下的那些话,想到一番心血陛下不能为体恤,又想到陛下隐瞒了之前被行刺的事,不免怒火中烧,才有的这后面的事。太后或许不够温柔,然太后毕竟是陛下的母亲,有哪一个做母亲的可能漠视自己儿子的生命于不顾呢?……现在想来先前救了微臣的或许不止陛下,还有太后。试想,太后乃一国之母,统辖后宫,这种杖刑的把戏怎能逃得过她的眼睛。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思绪被搅乱,各种想法各种可能穿插交错,剪不清,理还乱。好半晌才平复过来,赵祯脸上出现一种特别的深沉。“朕想……等一下就去向母后请安。”他突然握住展昭的手,用力的紧紧握住。“不过朕还是要谢展护卫你,如果没有你的心细如发,没有你不计前嫌对人的宽厚,没有你点醒朕,朕说不定会浑噩一辈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起身,突然灿烂的大笑,先前的愁云惨雾仿佛已一扫而空。赵祯道:“碳烧得差不多了,朕去让小薛再加一些,顺便去催动催动董太医的那把老骨头。”   正要往殿门去,突然浑身一麻,接着一股巨热涌来,烧得浑身发烫。赵祯踉跄一步,仍想往前,巨热却突然转为了刺痛。他哀号一声便倒到了地上。   展昭大惊,慌忙下床扶住赵祯:“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好痛!又热又痛。展护卫……帮帮朕……好难受……。”痛得说不下去了,赵祯紧咬牙关,只能抓住展昭手臂,用眼神求助。   情况来得突然,把过龙脉亦是一切如常,弄展昭不明就里满头雾水,惟有放声大叫“来人”,把薛良引了进来。薛亮见状也是大惊,手忙脚乱地同展昭一起将赵祯弄上床,然后急急忙忙地去找董太医,独独留下展昭照看。   见赵祯实在痛苦难熬,于是伸指点中其睡穴,这才让他安静下来。展昭想为赵祯将额头汗水拭去,左手被赵祯紧抓着,展昭将之轻轻掰开,却见其掌心有异,仔细看去竟是一颗玉米粒大小的赤砂痣。展昭顿时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赤炎砂’?!”      第13章 (十三) 决议   偏殿,门窗幽闭。殿外守门的小太监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去,只见天色灰暗,阴云密布。却不知,殿中内室也是阴云笼罩。   将赵祯的手小心放好,董太医不及收拾医具,已被薛良拖到一旁询问情况。董太医摇了摇头道:“实在看不出龙体有何异样。老夫什么方法都试了,就是探不出陛下体内有毒。”朝展昭道,“展护卫,你真能确定陛下是中了毒吗?”   “应该不会错。‘赤炎砂’是一种奇毒,并无任何毒类的特征,即使以银针探之,也不会发黑。‘赤炎砂’每隔七日发作一次,发作之时身如火烧又热又痛,倍受煎熬。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侵遍全身,才真正汇聚成毒致人丧命。而‘赤炎砂’唯一的表象是中毒者掌心会浮现出一颗赤砂痣。”说罢,瞟向赵祯左手。   董太医摸着胡须思忖道:“如此奇毒,老夫闻所未闻,展护卫又是从何得知的?”   “不瞒太医。家师与雪城派掌门是至交好友,我更是亲眼看过此毒发作的情形,所以适才一见陛下症状和掌心那枚赤砂痣,展昭才有此断言。”   薛良闻言大喜,双掌合十道:“陛下真是鸿福齐天。既然如此,展护卫你快些赶到雪城派把药求来便可以救陛下了。”   展昭沉吟了下:“要解‘赤炎砂’不但需要独门解药,还必须由雪城派会解此毒之人运以特殊心法以真气打通玄关方可彻底解除。若无法请人到来,亦无济于事。”   “这么麻烦?”薛良嘟囔。   董太医插道:“薛公公,现在不是嫌麻不麻烦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考虑如何才能救得陛下。   薛良点头赞同,见展昭一脸沉思,忍不住问:“展护卫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发生了这样的状况,是不是应该报知太后知晓。”   薛良闻言大惊:“你疯啦展护卫?!若是让太后知道了,还不立刻摘了你的脑袋。你忘了你那三十廷杖是怎么挨的了吗?”猛然发觉自己喊得太过大声,忙打开内室的门向外张望了下,确定外堂无人才又将门阖上。他道:“你以为小的是为了什么才威吓门外那几个小太监守口如瓶的?谁都知道陛下向来器重你,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后杀你?陛下先前为了救你已经和太后闹得不欢而散,再来那么一次,岂不要撕破脸了?”摸了摸面颊埋怨道,“我还不知又要挨几个巴掌。所以拜托你行行好,别再害人害己了。”   “诶,薛公公,你这就不懂了。展护卫可是一片好意。”董太医道:“纸终究包不住火,尤其这宫廷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发生这么大件事,不管怎么瞒也迟早要落进太后耳中。到时给按上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别说展护卫了,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薛良张大了嘴巴,吓得说不出话来。   “薛公公不必担心。在没救回陛下之前,太后娘娘还不至于冲动到杀了我,毕竟去雪城派求药的责任展昭是一定要担的。而往雪城派一行关乎陛下安危,需好好权衡一二,所以早些报知太后,请其定夺也好。”   董太医望了眼展昭,满目感激。其实他是知道的,展昭之所以急着把自己往虎口里推,完全是为了让他们这些人撇清关系。的确,如果展昭最终能救了陛下还好,要是出个万一,所有搀和其中的全都必死无疑。他虽然感激,却不象陛下有代为担当的能耐和勇气。行刺后宫中大乱,当查看了陛下肩头的伤势向展昭询问却被告之陛下乃是替其挡下了这一镖之时,他心中顿时涌起千般思潮。作为一国之主可以做到为他人不顾生死的地步,陛下和展昭之间早已不止君臣关系那么简单,似乎另有更深厚的感情在里面,至于是什么,那自是年轻人的事了。他毕竟是老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比较懂得明哲保身。   董太医沉声道:“要报知太后的话一定要快,慢了,等陛下醒来,就来不及了。”   薛良闻言点了点头,打算出内室到殿门口嘱一小太监往崇恩宫禀报,才转个身便听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来。“什么事等朕醒了就来不及了?”   回头,见赵祯捧着额头正挣扎着坐起,薛良惊喜得忘了原本要办的事,赶紧奔到床边服侍,一边,应着赵祯的问话将先前的谈话巨细无遗说给赵祯听。待他说完,赵祯已坐到了书案后的龙座上,回过神来。他木讷地望向展昭,视线仅那么一触,便见展昭前袍一撩欣然跪下。   赵祯一愕:“这是做什么?”他居高临下,展昭却把头压得极低,几乎看不到表情,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隐约能感觉到展昭的心思。   是因为让他受伤一事而在自责吗?   表情不由缓和下来,另起一种矛盾的情绪在眉头揪成一股。   说实话,他已经不知当时自己一时冲动扑去救人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展昭为此吃了不少苦头,而他更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引火烧身的地步。现在他纵使对那些刺客有着满腹的恨恼,亦发作不出来了。毕竟,他是为了帮展昭,如果颁下圣旨彻查到底而让中毒之事曝光,累展昭再受罪责,他的所作所为连同那份心意岂不都成了笑话?   他想,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心里有了了然,年轻的帝王抬手道,“起来吧。”   展昭没有说话,亦没有起身。   “是朕叫你起来,有什么不敢的?”见展昭忽然抬头蠢蠢欲言,赵祯几乎都能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一摆手拦阻道:“你想学朝堂上那些老古板说什么千死也好,万死也好。朕的答案都只有一个。现在的你还不能死。朕还需要你为朕去求医。你明白了吗?”上前托起展昭,赵祯用力紧了紧展昭双臂,微微颔首,然后踱步回座。赵祯忽然忆起,问道:“刚才说的那个是叫……雪城派吗?”无须他人回答,赵祯一边思索一边嘴里喃喃有语。越想眉头皱得越紧,连神色都越发难看了,“这雪城派隶属大理,难道这次行刺朕的就是雪城派的人?莫非大理仿效契丹、西夏,也要兴这穷兵黩武的念头?”   展昭恭禀道:“陛下多虑了。大理乃边陲小国,与我大宋向来和睦,有同气连枝之谊,若是失了我国做依凭,不免为西夏吞并。臣窃以为大理不至于会做如此愚不可及之事。再者,雪城派乃名门正派更不应会做这种谋逆之事,而行刺之人也无一人用的雪城派的功夫,说不定是那些贼人偷了‘赤炎砂’嫁祸。”   赵祯点头连连:“分析得在理。”笑了笑,道,“朕本思量着是否要你多带些人去,既然你对雪城派这么信任,去多了也不好,朕就等着你马到功成了。”笑容在捕捉到展昭脸上的一丝忧悒后渐渐敛去,“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一般来说,从东京至大理少说也要二十来日。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话,或许可提前几日。如果一切顺利自是很好,怕只怕,臣无法在四十九日期限内求到医,有负圣上嘱托。”   赵祯想了想,道:“你是否怀疑那些行刺之人会在半路伏击?”   “这些人屡次行刺,自会尽一切可能谋害陛下,伏击的可能很大,而他们趁微臣不在,再次于宫中发难的几率亦大,望陛下步步为营,多加小心。但……这仍不是展昭担心的全部。”展昭缓了缓气息,语调却不禁变得沉重了,“臣担心的还有雪城派。”   “雪城派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师父和掌门人不是好友吗?”   “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雪城派掌门乔天远本是宋人,家中世代为官,后被朝中奸佞诬陷逃至大理拜于上一代掌门门下。事后虽然冤情得以昭雪,乔掌门却是心灰意冷,在大理安身立命,从此不问我朝之事。而这次又是请他的门人来为陛下医治,如此大事,也许乔掌门会怕惹祸上身,因此展昭实在不敢断言他一定肯仗义襄助。”   “你别告诉他朕是陛下不就行了?骤时朕偷偷出宫请他医治。”   “这一点恐怕很难。乔掌门是我叔父长辈,为人精明,个性耿直,如果被他知道我欺瞒于他,他更是不会让其下门人来京城帮陛下解毒了。当然这只是自忖之言,臣自当竭尽全力。”振作了精神,展昭恭身道:“展昭诸多顾虑,只是希望能与陛下商榷出万无一失之良策,不致因臣的关系再令陛下受到任何损伤。”神情一黯,“那臣就真的万死难赎了。”   赵祯欣慰一笑:“朕明白。”   董太医抱拳道:“陛下,老臣倒有一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来听听。”   “陛下可以移驾至宋理边境,一来可缩短时限就近医治,二来有大军保护圣驾,不怕刺客再敢蠢动,三来如果雪城派掌门不肯为陛下解却‘赤炎砂’,无计可施之下为了我大宋臣民,陛下可直接与大理国主交涉,臣想大理国主为了澄清行刺的嫌疑必定会向雪城派施压令其给予医治。”   薛良听了大喜,拊掌道:“董太医,原来你除了会行医还这般足智多谋。这主意实在妙极了。”朝陛下看去,却不见其眉头舒展,他不由奇道,“陛下还在顾虑什么?这主意不好吗?”   “主意是好主意。董太医却忽视了其中关键的一点。若朕移驾边境,如此兴师动众,朕中‘赤炎砂’之事怎么可能再瞒住太后。”   董太医道:“事关陛下性命,关乎我大宋基业,难道陛下还要隐瞒太后?”   赵祯语塞,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望向展昭,满面矛盾与无奈让眉宇更加沉郁。与之不同,展昭却是豁然开朗,一脸毅然,或许因为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上前两步,展昭单膝拄剑跪下,禀承道:“如果陛下还记得适才和微臣交谈的肺腑之言,臣恳请陛下,立刻着人请太后前来详谈。”见赵祯仍在犹豫,展昭又道,“现在八贤王正出使大辽,陛下若要出宫势必得请太后主政。陛下不必再顾虑了。”(零:这里纠正一点,先前第十章里提到八贤王和包拯等为昭昭求情,其实是我一时手快错打上去的。八贤王其实不在。大概要到紫黄很后面才会出来吧。还引了一只狼进来……汗|||)   缓缓靠上椅背,身体像是灌了铅般,竟比阖上了眼皮还要沉重。双手紧捏成拳,感觉掌心湿湿的,打开看去,竟见上头细细的沁出些微汗水。这样的无可奈何,比之先前面对太后时的无能为力更让心发寒。   展昭都已发了话,他还要坚持什么?他知道展昭所说的是对的,于情于理都不应再瞒太后。然连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坚持,仿佛是在内心一方极小极隐蔽的角落有那么一只手死命揪住了他的神经,不停拉扯着,令他怎样也无法松口。   室内没了声音,凝重气氛下只有薛良留意着每个人的表情。见赵祯不发一言,薛良蹑手蹑脚为其泡上一杯香茗摆在书案,轻声道:“陛下就别为了这事劳神了。陛下左右簇拥着去边境,那是怎么也瞒不过太后娘娘的。除非陛下打算像平常一样私出皇宫……。”突然捂住嘴,薛良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也因为赵祯猛然一个回头瞪大了眼睛瞅着他。   薛良讨饶道:“奴才胡说八道,陛下您什么都没听到啊。”   赵祯慧黠一笑,以掌支案而起,“自然,你那木鱼脑袋顶什么用。办法是朕自己想到的。”   苦下一张脸,薛良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就你这张嘴坏事。”   赵祯却不理他,禁自快步下堦,朝展昭走去。展昭见赵祯的神色极为亢奋,已知他心思,不让“圣意”有机会出口,展昭一个躬身抢先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祯奇道:“朕还没说,你就知道了?”   展昭道:“薛公公的馊主意,不听也罢。”   薛良忙附和道:“对对对,奴才的主意都是馊的。”   “谁说是馊的?朕琢磨着妙处多多呢。”   琢磨最多的大概是私出皇宫后能如何风流快活吧?薛良心想。对陛下那爱玩的性子只觉头疼无限。想到正事,忙不迭道:“事关重大,陛下请你以社稷为重啊。”   “怎么,连小薛你都担心朕一出宫就玩得乐不思蜀了?毕竟关系朕的性命,朕不可能没有分寸。朕如此决定其实还有二个目的,一来朕亲去雪城派可以隐瞒身份,不必大费周章、兴师动众,二来既然宫中也不安全,外头天大地大,刺客只有摸不着朕的行踪,岂不更好。”   “可是那些刺客知道陛下一定会去雪城派。”   “有展护卫和众多大内高手在,朕何惧之有?”脸色一凛,“朕还正愁没地方找他们呢。”   只这一句话,矜贵傲岸再也敛不住。   董太医慌了神,忙上前劝谏,薛良也紧跟而来。赵祯老神在在,随他们闹得耳根子不清静。他比较注意的是展昭。展昭竟然一反常态没有加入喋喋不休的行列,而是站立门边一言不发,看似在想心事,却又好象在观察什么。赵祯好奇地走近他问:“这不象你,你不反对吗?”   “陛下要一意孤行,臣即使反对也无济于事。”   赵祯收敛神色,摇了摇头:“就像你了解朕,朕同样也了解你。当你不象你的时候,决没有那么简单。”   厉喝一声,赵祯纵起身形一掌向展昭拍去。   众人被这一突来的举动吓得瞠目结舌,展昭也是一愕,想以掌相抵终不敢唐突动手,身子一侧堪堪避开,同时高嚷一声:“小心!”   当赵祯一掌将门震开,薛良等才知道门外有人。赵祯拍向的是门,而展昭的那声“小心”自然是对门外那人喊的。门外之人乍惊之下毫无防备地倒跌在地,赵祯却不罢手,又是一纵跃出一把揪住那人肩头将其扔进门来。   当展昭稳稳将人接住,门再次被用力关上。   赵祯冷冷一笑,不知是对那惊魂未定的梁简章还是对展昭。走到桌案取了茶盏,他慢慢呷了口,道:“梁公公,安然无恙?”   冰冷的语气吓得梁简章面色发白,只觉腿脚发软。   果然不用须臾,赵祯雷霆震怒,一声叱咤“你好大的胆子”,手中茶盏同时被扔到地上碎成一堆。   梁简章闻言扑通跪到地上,叩首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赵祯道:“我说的不是你。”冷扫梁简章,两眼眯紧遂对上一旁的展昭。“展昭你大胆!”(零:汗,偶偷师黄版昭昭里的情景了,膜拜~~~~~~~。)   展昭不发一言,只是跪下。赵祯却是气炸了锅,来回踱步,怒意难消。“朕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脑子进水了吗?你明知梁简章在外偷听,你不说也罢,却还故意站到门前帮他掩饰。怎么,难道连你都希望太后知道这件事?你就不明白太后知晓后会有什么反应吗?说不定,她第一个就会要了你的命。”   气得站不住了,赵祯回座坐定,一脸恨恼着继续道:“朕知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是为了朕。你不希望朕去冒险。朕感激你,却实在不愿领你这个情。因为……,”眼神闪烁不定,终是一拳砸在桌案将所有彷徨与不快结束。“因为,你让朕觉得自己的一番用心好象是在打水漂,你让朕看起来像个笨蛋。”   “陛下。”展昭无语凝噎,“臣不敢,臣,罪该万死。”   “又是罪该万死!够了!朕听够了。你们这些臣子就只会说这些蠢话来愚弄朕吗?什么万死,一死已干干净净。你也不是罪该万死,而是你自己找死。既然这么想死,不用太后动手,朕现在就赐你死罪!”   想都想不到的一句吓傻了所有人,连展昭也吃了不小一惊。   薛良的腿抖得像秋天里的树叶。这样的陛下他真是从未见过。“陛下……你……你真的……真的要杀展护卫?”   赵祯恍然回神,面色难堪至极。他含糊其词道:“难道……朕连说说气话的权力都没有吗?”见展昭拱手欲言,便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你闭嘴。朕现在禁你的声,你只许听,不许说。”   看向梁简章,赵祯稍稍回复了原有的冷静。嘴角微咧,颇有几分讨巧的味道:“梁公公,朕听说还有两年你就可以告老还乡了。”   “是。”梁简章唯唯诺诺地应着,腰弯得如麦田里被风折断了的麦杆子。   “朕听小薛说前一阵你告假回乡,好象是去替自己买坟地的吧。想必,梁公公一定希望稳稳安度晚年。”   腿脚已经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梁简章又是跪倒。赵祯见状不迭上前扶他起来。“诶,梁公公这是做什么?”   “求陛下开恩,开恩。”   赵祯佯装吃惊道:“公公这是怎么了?朕没说要治你什么罪啊。”眼神一厉,冷冷道,“除非公公做了什么让朕想治你的事情。”   “陛下就饶了老奴吧。陛下准备私出皇宫这么大的事,老奴就算有十个脑袋也担当不起这知情不报的罪名啊。”   “谁说朕要私出皇宫?朕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知别人不懂他的意思,赵祯瞥了眼董太医,遂向梁简章道:“太医刚才说了,朕遇刺,受惊过度,得了头疼的毛病,暂时无法料理朝政。朕正准备去崇恩宫求见母后,请她代为执政,而朕打算到大名府别宫好好休养生息。”   梁简章苦恼地摇头道:“陛下这么做又是何苦?今年还有祭天大礼需要陛下主持,走不得啊。”   “到底是祭天重要,还是朕的龙体重要?”赵祯挥挥手道:“朕意已绝,公公不必多言了。”   梁简章重重磕头道:“恕老奴无法遵从圣意。陛下是老奴的主子,太后也是老奴的主子。老奴实在不敢欺瞒太后。”   赵祯冷冷一笑,挺直龙腰道:“公公不是早干了欺瞒太后的事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怕起来了?”迫近,赵祯复用只有梁简章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刑杖可是梁公公你打的,其中的奥妙恐怕梁公公不会想让太后娘娘知道吧?”   一滴冷汗涔涔滑落,那老迈的身躯匍匐在地仿佛永远都直不起来了。赵祯却笑得自得,抬了抬手,他道:“公公这么大把年纪自然该是懂事的人。那么,就请公公为朕带路吧。朕这就想去向母后请安。”   ***********************************************************************   包拯面色如土,向来持稳的声音也不由发了颤:“所以,陛下你就这么出宫了?”   “不然爱卿以为站在你面前的是谁?”赵祯笑得极随意,瞟了眼展昭,他道:“本来朕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思前想后,为这一路的清静,可以断了某人的牢骚,朕就来了。来跟爱卿合计合计。”   包拯皱紧眉头:“恐怕陛下不是来和臣合计,而是来下吩咐的。”   赵祯闻言哈哈大笑,拊掌道:“还是爱卿知情识趣。”面色一凛回复原本肃穆,“那朕就把这副不小的担子交到包卿肩上了。”   “恭听圣意。”   “朕要你办几件事。其一,朕知道母后把这件案子交给了大理寺,但朕要你继续查行刺之案,不得有误。如有遇到什么阻碍,朕写了道圣旨可以帮你。其二,朕这次前去大理,事关紧要,不希望走漏半点风声。大名府那里朕已经交代了玉妃、薛良、董太医等一些朕的亲信,朕想他们至少可以替朕瞒上些时日。不过,就怕万一事犯,母后恐怕会为难他们,所以朕写了另一道圣旨打算交与包卿,望你可以尽你所能救他们。还有……,”从展昭手里接过锦盒,赵祯用手掌小心地抚着盒面,“还有最后一道圣旨,朕也要交给你。不过里面写了什么,朕现在不想说。两个月后,如太后未发觉朕不在大名府别宫,而朕也仍未归返,你就带着这道圣旨去见太后,请她老人家遵照这道圣旨行事。”   说罢将锦盒递到了包拯面前。包拯跪接,三呼万岁。起身,包拯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道:“陛下此行不知带了多少侍卫?”   赵祯见包拯的视线时不时斜到展昭身上,知他心思,于是道:“不多也不少,包括展护卫在内总共一十八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中高手,所以包卿不必担心,只要替朕办好朕交代的事便可。”   包拯正欲开口,却见一条白色人影风风火火地进了花厅,他什么人也不看,只是一把捉住那蓝色的双肩,似有满腔话语要说,却在吁吁的急喘声中化作无声的凝视。直到很久很久,连呼吸都不再留有痕迹的时候,他才道了句:“你回来了?”   曾几何时起,感动总是与难堪并存出现,如果是从前,展昭一定会握住那双温暖的手,答一句“我回来了”。现在,他既伸不出手,亦说不出口,只能幽幽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已够,已能明白对方心思。热情颓唐撤走,回以平静中略带落寞的笑容。当见到花厅中的另一个人,白玉堂先是一愣,随后单膝跪下:“草民白玉堂见过陛下。”   “平身吧,毋须多礼。”   “谢陛下。”回看展昭与皇帝都是一身平民服饰,展昭甚至还背了包袱,白玉堂不觉好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要随陛下出差去?”   众人面面相觑,公孙策轻声向包拯道:“白少侠也不是外人,若是陛下能得白少侠一臂助力,岂不更好?”   包拯点头称是,于是把事情本末向白玉堂大致讲了遍。白玉堂还未听完,却已再次跪下,他双手抱拳,声诚意切。   “草民恳请陛下允草民一同前往大理。”      第14章 (十四)江上行   白玉堂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了。   也许他是被船颠醒的,也许是被嘈杂的喧阗声闹醒的。总之他醒来的时候头脑里是一片空白,之后有了混沌——当他听到歌声,然后他看到展昭的脸。一切便在刹那间清晰了了起来。   空干的酒坛散在船舱四处,还有一坛打翻着,随船身摇摆从这头滚到那头。杯盘狼藉不在话下。众人有站有坐有躺。站着的已是头重脚轻,坐着的多半挺不直腰,躺着的自然就都是被灌醉放倒的——他就是其中之一。   展昭就坐在他身边,见他醒了,浅浅一笑招呼道:“你醒了,小白?”   小白?   不是“白兄”,不是“玉堂”,而是小白?   没错。他就是小白,小白就是他。因为现在的展昭只能叫他小白。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这还要从最初他们自开封启程的时候说起。   原本依御林军副统领封何的意思是由黄河逆流而上,取渭河,随后下行至沧临筹备上暠山。但结果施行定案,却是沿淮河而下淮南,避长江水路取陆路西行直达暠山。至于途中为何没头没脑硬是绕道上扬州、金陵等繁华秀丽之地,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当然是赵祯的决定。为此白玉堂极度怀疑这皇帝是哪根经不对了。皇帝不都是最怕死的吗?怎有不顾自身安危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的?   赵祯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那些刺客知道我们要去暠山多半会在半路伏击,我们绕道慢行反能出乎他们的意料也说不定。呵,反正时间还充裕得很,何不让朕顺便玩个尽兴?”   说得冠冕堂皇,事实证明,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白玉堂以为像展昭这样有板有眼的人一定会反对,谁知展昭始终淡淡笑着,从头到尾没发表任何意见,他的表情和所有随侍出行的人如出一辙,好象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这让白玉堂稍稍感悟到一个事实:皇帝的“任性”是这些人默许的。而这默许并非君臣间不可抗拒的皇命,更像兄之于弟,长之于幼,朋友间随意听之任之的小小放纵。   所以白玉堂看不懂。   何为君?何为臣?就是这样的?   展昭顺势扶了他一把,问:“怎么样,还好吧?”   白玉堂堪堪一笑,“要是现在公孙先生在这,可有得被他念了。我答应过他以后不再喝醉的。”   “有什么关系,所幸先生不在,你就尽管放开怀抱喝个痛快吧。”   总觉得展昭表情怪怪的,白玉堂挑眉道:“你好象很想我喝醉似的?”   “怎么会呢?”展昭自认自己笑得很完美。 “我只是希望你不会觉得这个旅程太过无聊,小白。”特别加重最后两字,展昭终忍不住喷笑出来。   白玉堂翻他白眼,“有什么好笑的?”   展昭强忍笑意,道:“我到现在都觉得‘小白’这个名字好象是在叫兔子。”   “兔子?!”白玉堂一拳捶上展昭胸口,破口大骂,“见你个鬼的兔子,兔子有你白爷爷这么英俊潇洒吗?”   话刚完展昭已笑得前伏后仰。   白玉堂愣愣看着这样的展昭,费解满面。他有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吗?   当然,他是绝不可能知道展昭为什么笑成这样。因为展昭早打定了主意,抵死都不会告诉白玉堂先前他喝醉时学兔子跳的样子有多有趣。   窗外晚风,吹皱一江江水,形成层层褶皱,似把那落日红彤彤、圆墩墩的影子给摇碎了,然后化作千朵万瓣嫣红散落。   风儿,时伴时息;波浪,忽起忽伏。于是夕阳倒影起白昼的阴晴圆缺,时如花之艳放,时似花之摇曳,时若花之凋零。   赵祯歪歪斜斜地席地而坐,醉眼半阖,看情形也喝了不少。他一手一筷,敲打着地上的大盘小盘大杯小杯大碗小碗,那模样有些像孩子,嘴里还哼哼唧唧唱起先前船夫吟唱的江歌调子。   “江之滔滔兮,荡荡碧波漪。朝宗于海兮,其景岁悠悠。   穹苍飞鸿雁,翙翙其羽翼。雀鸟啁啾兮,合我歌者矣。   起帆兮,起帆兮,客家要远行。   摇橹兮,摇橹兮,吾家把程启。   月照江心,何时归还矣?   孤掌舵兮,思忆忆。   人缺稀,影缺稀,客家要远行。   风依稀,雨依稀,吾家把程启。   江之涣涣兮,汎汎舶舟济。长江东流去,暠山于西地。   逆道寻欢趣,陌途谋生机。考盤附声色,合我歌者矣。   莫悲兮,莫悲兮,同路有人行。   扬歌兮,扬歌兮,抖擞把程启。   醉酒忘怀,忐忑塞心底。   纵声忘却,前路崎岖。   何叹息,何吁唏,同路有人行。   何在意,别在意,抖擞把程启。”   歌声清亮,时而扬长,时而顿挫,时而峰回,时而迭起。唱声并不响,也许赵祯只是想唱与自己听,但那一刻风声骤歇,浪势渐平,偶有醉人梦呓,也被那明快的歌声掩覆,侵满舱室。醒着的人俱静静聆听,无知觉者只闻歌声优美,知觉者渐渐坐直了身子。   “和昨夜听到的好象有些不一样。”白玉堂喃了一句,突扯了扯嘴角,朝展昭感慨道:“我还以为这皇帝是个粗神经,原来他心里还是挺明白的。”   展昭不言,默默看着在那扣盘吟唱的赵祯,一脸若有所思。   “陛下他醉了。”展昭说。   他的视线没有改变,但白玉堂却总觉得那笔直坦荡的眼神中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折曲。   “猫儿,你在内疚什么?”   展昭笑笑,没有答话。也许,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白玉堂的敏锐。   筷扬筷落,扣击出的清脆逐渐熟稔。双眼全然闭上,赵祯仿佛忘了四周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这一方小小天地。耳中,只可闻得歌声、敲击声、鼻息声、乌啼声、飕飕风声、浪的此起彼落声渐渐成韵,还有……   “锵咣!”   一声干脆的瓷盘碎裂扰乱了所有已汇集成型的和谐。连那个伏在桌旁不小心将瓷盘撞落的刘逸也从梦中惊醒过来。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他迷迷糊糊眯着还未睁全的眼睛四下张望。终于在看到赵祯一脸杀气后打了个哆嗦,完全醒过来。   “皇……皇皇皇皇……皇……那个少爷……,”他结结巴巴不能成语,“我……不不不不……不是……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顿了顿,见刘逸才缓一口气,赵祯突然用筷子指住他鼻子大声道:“你是有意的!”   刘逸闻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因为除此之外他根本吓得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当听到赵祯的下一句话,他还来不及反应。   “做得好!”   “呃?”   刘逸怯生生抬头看去,只见赵祯竟是满面喜色。   “就是要这种声音来配合。”赵祯兴奋地举臂挽高衣袖,他迫不及待地用两筷快速击着杯啊盘啊碗啊,一边叫,“还呆着做什么?动作快,给我动作快点!”   见陛下性急如此,刘逸赶紧将近乎所有的盘子拾来高高垒起。接着听赵祯又重新唱起来。   “江之滔滔兮。”唱了一句停下,他丢个眼色给刘逸。刘逸左看右看,终于下决心拿起一只盘子砸下去。   赵祯满意地笑笑,又唱,“荡荡碧波漪。”停下,刘逸赶紧又砸。   “做得好!你懂了吧?”赵祯大乐,遂对所有人道,“你们也别发愣,都去拿些东西来,大家一起玩才有意思嘛。”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有默契地“呼啦”一声散开。待重新回来之时每个人手里都多出一些怪东西。有的取来铁锅、铁勺,有的拿了两笼筷子,有的用两只海碗扣住三粒筛子,有的砸坏椅子取了两根椅腿,有的干脆拔出刀剑,更有的什么都不拿,只是危险地瞄了瞄脚下的舱板。   随后船舱里爆发出前所未闻的震耳欲聋的响动。   有用勺打锅的嘈杂声,有筷子在筷笼里甩动的窸窣声,有筛子脆亮的滚动声,有用椅腿对敲敲出的木梆声,有刀剑互击声,还有节奏感最强快步踏动舱板之声。   虽杂却不凌乱,他们依着赵祯的引导,每种响动恰到好处。由开始的动作僵硬,到后来完全释放了热情,借着酒意壮胆,哪管是不是五音不全,哪管是不是连腰都扭不来,全都又笑又叫又唱又跳又敲锅来又砸碗,彻底疯狂了。   船夫不知发生什么全赶了来,被展昭拦在舱门口。展昭塞给每人一锭银子,道:“听着,你们去忙你们的,什么都不必管。若有什么损失,下船前定会加倍赔偿你们。”   船夫们点点头,一脸忐忑不安地离开了。   展昭将舱门、舱窗紧紧关上,好象生怕里头的巨响会吓傻哪只夜行乌鸦让它一头撞死半山腰。不,不是生怕,而是很可能会。至少当他一切完毕回头瞥见身后的白玉堂时,那张本来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还算聪明对他来说不够聪明的脸现在却彻底变得傻里傻气了,只见他一脸盲目,嘴里不断喃道:“你现在千万别提醒我那个人就是我大宋的一国之主,否则我现在就去死。”   才重复第二遍,展昭早攀住一张椅背,放声笑到连腰都直不起来。   在很久后回忆的时候,展昭发觉那竟是他唯一一次连眼泪都笑出来。   热闹的场面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众人从江歌唱到京城走红的词曲,又哼到家乡小调,直到每个人都筋疲力尽。   赵祯也累了,右臂的袖子松散下来,也懒得去卷。不意环视船舱,当瞄到坐在角落的展昭,原本耷拉着的半醉半醒的眼睛倏地睁大,精神为之一振。他丢根筷子到展昭跟前,待展昭望来,遂笑道:“我就想刚才缺憾了什么,原来还少了展……咳咳护院助兴。刚才你躲在一边躲懒,现在本少爷既然发现了你,没理由你不给大家来一段吧?”   展昭大惊,忙摆手道:“这个万万不成。陛下就别为难微臣了。”   赵祯佯装发怒,“谁许你说‘陛下’‘微臣’的?你连犯两错还敢不罚?”   “那罚酒就好。”说罢,赶紧端起碗要喝,却被周围众人拦下。   “少爷都发了话,不许展护院罚酒。”江延说着夺下展昭手里的酒碗。   “没错没错。”魏千、魏万一边一个将展昭架住,“展护院想独善其身,那是连门也没有的。”   张超补道:“窗更行不通。哈哈,都被展护院你自己关上了。”   “你们瞎起什么哄?!”展昭怒道。   胡庆一拔出一把短刀磨了磨掌心粗厚老茧,笑眯眯地说:“少爷,不会水的人如果一不小心落水了,那会有什么下场?”   赵祯大喜,痴痴笑道:“想必不死也要呛掉半条命吧。”   “听说展护院水性不佳,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庆一突扎马步,用力一晃,整个船也跟着摇起来。展昭顿时脸如死灰,难看至极。   一旁的李渊平见状忙作恐慌状,上前扮白脸,“展护院,何必呢?江河之上意外最多,你可要考虑清楚呀。   眼见这些人连成一气,而自己被制难以脱身,展昭不由慌了神:“我真的不会唱歌。你们逼死我也无用。我……根本不通音律。”   白玉堂闻言举高手道:“我检举我揭发。展昭其实吹得一曲好箫,他根本是精通音律。”   “哦?——”众人眯紧眼俱危险地看向展昭,杀气腾腾。   展昭气急败坏骂道,“白玉堂你居然出卖我?!”   白玉堂摇着食指,嘘声道:“别说出卖那么难听。我有错吗?我只是站在正义的一边而已。”   “没错没错。”赵祯拊掌大笑,“所以,为了正义,展昭你就别再负隅顽抗了。你骗得了大家,可骗不了我。谁说你不会唱歌,我曾亲耳听你唱过两句‘怜花落’。”   “喔!——”众人再次异口同声。   展昭恨得咬牙切齿。他之所以会在赵祯面前一唱,完全因当时偷带赵祯出宫,路遇盗匪无从追击,于是找丐帮相帮。而“怜花落”正是与他们接头所用。早知今日会落人口实,当初真该丢下这不知分寸的皇帝,追缉匪类才是正途。   万般无奈,展昭将视线投向与他交情最硬的封何。封何同情地瞅他两眼,然后扭过脸去,那表情就好象在说,“我同情你,但我帮不了你。”   “好,你们很好。算我认得你们。”   魏千魏万听展昭有了服软的意思,缚住他的手脚不由松了些。展昭见隙两下反手将他俩摔了出去。众人以为展昭反悔正要一涌而上,展昭却一把将白玉堂勒到胸前,高声道:“要我唱可以,但我要人陪唱。先前此人也同展某一般无所事事,我想大家不会厚此薄彼让此子脱逃吧?”   众人齐声道:“当然不会!”   白玉堂怒目圆瞪,“死猫你小人,居然拖我下水。”   “彼此彼此。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这我还是懂的。如果白兄不若展某这般不识水性,自然不用怕被扔到江里。”   白玉堂看看四周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眸子,吞下一口唾沫。他对展昭切齿道:“好,你也很好,我也认得你。”   赵祯道:“好极了。那就由本少爷来为你们奏曲。一定要唱出声,不然,下水伺候!”   “怜花落”和先前的多有不同,是极清幽的小曲。整首“怜花落”唱的都是乞怜母爱,可说是一首思母曲。这是从前丐帮中的小乞儿行乞时常唱于路人,以搏一些妇人慈悲。眼下由展昭和白玉堂唱出,少了一份稚童特有的清脆怜人,多了一份成年人思母时隐匿不发的悲伤。沙哑地近似哽咽的嗓音磨出听者的遐思,也或许是因为酒醉的缘故,有人甚至偷偷落泪。   曲至中途,展昭停下不唱了。只见他脸色突然发青,突又发白,接着推开众人奔出舱外。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就里。   也不知哪个说了一句:“他哭了。”   接着另一个道:“展护卫一定是唱得太动情了。”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争先恐后地要往舱外挤去一览“奇观”,被白玉堂拦住,“现在这个时候你们最好谁都不要打扰他……。”   话还未完,只听舱外传来好大的呕吐声。   众人僵持在舱门口半晌,随后哈地一声,全滚到地上笑瘫了。   白玉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猫儿,你也太会捡时间吐了吧?”起身拍拍灰,出舱想看看展昭。不料刚走到门口,一阵江风刮来,白玉堂只觉自己被吹得头晕目眩,喉口随即翻出一阵恶心,他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展昭身旁的船沿亦大吐特吐起来。   “不是吧?”刘逸看得瞠目结舌,“我是有听说白玉堂和展护卫交好,但也没必要连吐都一起吐吧?”   赵祯道:“你这就不知了,白玉堂虽和展护卫交好,他们也是天生的对头。白玉堂可是最爱跟展护卫比斗的。”   张超疑道:“那么依陛下的意思,难道他们这也是在比试?”   赵祯咧嘴一笑,“嘿嘿,算你聪明。”忽然灵光一闪,问,“怎样,要不要赌彩?”   一说赌彩不少人来了兴致,江延问:“陛下坐庄吗?”   “自然。”拍了拍李渊平,赵祯道,“你去跟他们说,卖力点吐。谁若赢了,朕定有重赏。嗯,让朕想想,这场比斗朕就赐名为……哈哈,赐名‘呕斗’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笑作一堆。   此时的舱外,狼狈的两人渐渐缓过劲来。   “猫儿,他们拿我们在开赌。”   “我知道。”   “有你的部下。”   “还有我的上司。”   “你不生气?”   “当然生气。”   “那你还不赶快进去阻止他们!”   “你为什么不去阻止?”   “我两腿发软,走不动了。”   “我也是。”   “那就这样算了?”   “暂时放过他们好了。”   “不过……真的要比的话,是我吐赢了。”   “白兄……。”   “歌也是我唱得比较好。没想到你真的是五音不全。”   “你有资格说我吗?公鸭嗓子。”   “反正我赢了。”   “白玉堂,你想打架吗?”   展昭瞠向白玉堂,白玉堂也瞪向展昭。两人同时发拳,初时拳速疾快,到半途却径自钝下,最终两拳抵到一处,两人同时发出默契的爆笑声。他们肩挨着肩、背靠着背,慢慢坐下。放眼望去,穹苍仍留有最后一片霞光,渐起的江风虽冷却仍能感觉到阳光的暖意,然他们都清楚,背上的温度是最暖的。这种温暖,是江风吹不走,阳光取代不了的。   “猫儿,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过招后,也曾像这样背靠背。那时是四月的天,没有现在这么冷。”   “不可能忘的。那次整整和你打了三天三夜,打得我手脚发软,什么力气都没了。”   “这么说来,那次你没有留手咯?”   “如果你要认真和我比试,我是没可能留手的。”   白玉堂微垂下头,笑容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温柔。   “我想我是知道的。”   归巢的鸟群从眼前掠过,可以感觉那广阔的天际正将身心巧妙地包裹起来,让人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舱内又爆发出巨大的哄闹声,白玉堂和展昭看去,见赵祯与众人拼酒正拼得兴起,满面都涨红了。   白玉堂沉吟道:“你不觉得他很不一样吗?最初见时我觉得他颇有帝王风范。但从我们离开京城起,他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有时我甚至怀疑我第一次见到的陛下与这个不是同一人。”   “是同一个。”展昭道,“同一个人的另一面而已。现在的陛下不是皇帝。”   白玉堂迷茫地看展昭,“我不懂你的意思。”   “皇帝有皇帝的责任,要统治国家,让人臣服,有时必须端高姿态。陛下是先帝唯一的皇子,虽然从一出身就高高在上,却也注定寂寞。也许,就是太寂寞了,当他放下包袱之时,也比别人更率直更享受。”   “率直我懂,享受从何说起?”   “白兄以为当皇帝很容易吗?当个昏君自然能快乐些,但要当个百姓称道的好皇帝却要付出比别人更多。陛下曾跟我说,每次当他坐在龙椅上,当他俯视阶下朝臣,他就开始计量哪个是忠臣,哪个是奸党,哪个虽奸却可用,哪个虽忠却用不得,哪个为朝廷谋利却也会小小的中饱私囊,哪个清正廉民却无才无能。对自己好的,哪些是巴结献媚,哪些是赤心赤诚,都只能由他亲自判断。他用过个比喻很生动。这若大的朝廷就像一筐豆,大的小的好的坏的有用的无用的掺杂一起,什么豆都有。而如何挑豆煮豆才是皇帝该作的学问。”   “听起来很深奥。”   “比听的想的或许更深奥。”展昭长叹一声。抬眼望向赵祯此刻盈满笑容的面孔,不由也笑了笑,“知道吗?现在的陛下却不用想那么多。因为眼前这些围在他身边的人都是被他本身所吸引的,我敢说,他们现在一定忘了,跟他们拼酒的人是他们的主子。”   白玉堂顺着展昭的视线看去,似有所悟。“他虽是个我看不懂的皇帝,却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复看展昭,问,“你很关心他?”   “他是陛下,我是他的护卫,不可能漠不关心。”   “简单的君臣关系不至于如此深地了解对方的感受吧?”   白玉堂扭转上身,与展昭面对面。他很认真地盯视着展昭。虽然他的眼中早有了了然,从看到展昭那温柔的眼神他就已经明白了。因为他是比任何人都熟悉这样的眼神的——过去的无数次,围绕着自己的温柔。但此刻,他却有那么一种执拗,希望听他亲耳告诉自己。   “没错。除了君臣,我们也是朋友。”展昭如是说。   没有一丝犹豫。从未开口对人言的结论,在心的某个角落,或许早已认定。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在内疚。我没有回答你。”   “那现在呢?”   展昭抬抬眼,仍没有回答,但他脸上的神色却不自觉严肃了起来。展昭径自道:“这次陛下决定亲上暠山求药,所冒的风险根本难以估量。如果不成,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可活。危机不但来自刺客,也有太后。陛下中毒一事若被太后知晓,我想我的脑袋早搬家了。”   “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赤炎砂’只有暠山雪城派独门手法可解。”   “然归根究底是因我的关系才让陛下有所损伤。”展昭再次望向舱内的赵祯,“你说的对,我是内疚,这次出行我自觉责任重大。没想到这也被陛下看出来了。”展昭苦笑道,“白兄可知陛下为何一路游山玩水?”   “……。”   “这里的每个人都知此次肩头担子不轻。陛下之所以不择封何拟定的路径,就是怕一旦途中遇刺,将来归咎责任之时亦可用他自己任意而为一辞替我等开罪——这是陛下最常用的一招。当然,一路玩来也可以放松大家的神经,不必战战兢兢。”   “我只当他任性胡闹,原来还有如此深厚的心意在里头。”白玉堂喟叹。   “心意……,”展昭低声喃着这两个字,脸上的沉重表情缓缓舒展开,虽不见嘴角有笑容,白玉堂却看得明白,展昭的眼睛在笑,心隐在眼睛里,也在笑。   “人的心意最要不得。比债台高筑更让人不知如何偿还。不过,真的很暖。陛下的,还有白兄……。”   半混半清的眸子对上白玉堂的,嘴角勾划起微笑的弧。   “你的。”他说。   □□的直白,突然袭来,毫无防备,让白玉堂彻底不知所措。白玉堂知道,展昭此时多少有些醉了,平时的他甚少会吐露内心的感觉,因为他是个含蓄而温文的人。   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涌的缘故,心头的热意一下燃起一把火,烧得全身燥动不安分。突然好想一把拥住身旁比肩相挨的人。是的,想紧紧拥住,用手臂的有力,用胸口难以宣泄的动容。   好奇怪,明明一身是火,心境却和以往全然不同。想拥抱,只因单纯的希望,因朋友间真挚的触动。现在的他完全没有一丝杂念。   朋友……   是不是他已经能够做到了?   那一日分别,回府一夜难眠。他知道自己的选择该是什么,因为展昭已经选择,他亲口将界线划分以醒他之浑噩,但他终究难以全然屏弃情感的作祟。这些天与众人相处,眼看着展昭快乐开怀,眼看展昭注视他人时的坦然自在,比起不同于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尴尬难堪,他就感觉心在默默抽搐。   但是他能理解,因为展昭要的从来就是友情,陛下的,众人的,他的。展昭说陛下是个怕寂寞的人,其实展昭自己也是个对感情放不下、千肠万转的人,对月华、对他——即使人死了、感情变质了,展昭亦从未起过一丝丢弃的念头。   坚强而又脆弱啊。如何能够割舍?即使只是友情,也断不了的,怎样也断不了的。   他和他,是注定要相知相交一辈子的。   “猫儿,我昨夜梦到月华了。梦里的她还是一样的美。她问我你怎么样。我有些生气,说:‘你不会自己去看看那个被你弃之不顾的人吗?’月华没有生气,却笑着说:‘我从未将他弃之不顾。因为,他也从未如此。’听到那句话,我很不痛快,我很想大声叫:‘你就这么希望他念着你过完这一辈子吗?’但是那时我突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然后月华走了,而那个叫走的她的声音,我总觉得是你的。醒来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彼此却都有选择权,如果真心选择遗忘,那个人自然不会萦绕心里。你难以忘怀月华的好,因为你从来没有选择遗忘。”   “这次同你一起出行护驾,我想我没有选错。始因不提也罢,却毕竟有所获。托陛下的福,多多少少又找回些当年和你在一起时洒脱的快乐。说真的,才短短几个月,我却好象忘记了这种快乐。或许你是对的,友情才是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东西——对你来说,那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吧?”   “不想再迷茫,不想再做一叶浮舟。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太爱想事的人,但是你的事我一直都有很用心地去想。我想,我是想通了。”   为何丢弃已有的珍贵,却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呢?   或许,是心的贪婪。   转头望向展昭,却见展昭两眼紧闭,双手微合,枕在船沿。白玉堂叫了一声,他不理,再轻摇两下,展昭整个人顺势右滑了下来。白玉堂见状赶紧扶住,忙自己也靠上船沿,让展昭枕在自己肩头。   低沉的鼻息,俨然已经睡熟,白玉堂明白展昭是撑不住了。很难想象展昭会酒醉到吐,想必他为了让别人玩得痛快,自己强忍好久了。   他确实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而他,或许也该“休息”一下。   因为天地,此也正值休憩之时。      第15章 (十五) 暠山雪城   一路行程,比预期还要顺利。过蜀地进入云南地界,众人多少收敛起玩心,严阵以待随时可能有的突发状况。进沧临城已是第二十九日,赵祯“赤炎砂”发作愈趋严重,于是众人决定第二日便上暠山。   封何考虑甚详,当晚向赵祯提议下旨沧临知府,联当地柴王府组成卫王军,以备求医不允,强行攻下暠山,迫雪城派中人给予解治。展昭漠不做声,他虽不喜这等用强,为大局着想,却也默许了。   哪知提议为赵祯驳回。赵祯言道暠山乃属大理,若强攻之,于理不合,无疑要扯上两国邦交。再者,他等行踪为官府知晓,不肖几日便会传至暂代摄政的太后耳中,赵祯以对太后的了解,怕骤时牵连甚广,那些助他有所欺瞒之人都会被太后拿去问罪。   封何闻言却仍毫不让步,以龙命国运为由,坚持己谏。于是包括展昭等几人亦跪下谏言赵祯。赵祯无奈,遂同意留下二人,并赐手谕,要其守侯七日,若不见安全归来,当向沧临知府、柴王府宣旨进兵。   一切就绪,补给完毕。第二日,天未亮便启程,众人以经商为名入大理境,在山脚雇了名当地摆夷人带路,一干人遂朝暠山进发。   暠山,南北纵横,全长三百里,交大宋、大理东西于境。地势险峻,群峰叠绕,沟壑交错。暠山地理颇奇,四周乃属炎暑之地,暠山峰峦极多,层层裹裹,以致中心主峰群竟是终日冰寒,万年雪飘。早年,大理刚与大宋建交之时,两国都争将暠山纳入其境,后因出入暠山只有一处可行,在大理境内,而山脚下的大理臣民更视其为圣山,若割此山其民定难善罢甘休,宋主遂将其归予大理。而雪城派便建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上。   雪城派得名雪城,因其除了内部屋宇宅地,外部更由冰砖砌起高耸的城墙,本是用来抵御风雪,于攻防之用亦相得益彰,俨然可谓之以城。   雪城派在大理名头不小。雪城派的开山鼻祖乃是一百年前名噪江湖的风雪老人。十三年前,大理国变,皇帝携后宫内眷逃入暠山,为雪城派掌门乔天远所救,庇护雪城之内。叛军闻讯杀至,雪城派上下齐力抗敌,整整僵持一月,叛军终因耐不住寒冷的气候煞羽而退。后剿灭叛党,国主极力封赏雪城派,并允将雪城加以扩建。众国民更以师拜雪城为傲,是以雪城派在大理盛名不衰,倍享尊荣。   皑皑雪城,巍巍壮观。城背临山,胁地势突兀而显。城墙高耸,因由冰雪所砌,墙面光滑难攀,阳光照来,更是晶莹耀眼,让人不敢直视。所幸众人到达之时已近入夜。天色蒙灰,茫茫雪地渐渐起了风雪,来时的脚印已不复相见。   如此雪城,前所未见,赵祯不由望城兴叹道:“好一座雪城。”   众人亦啧啧称奇,惟独展昭不以为奇一言不发,只是仰望雪城,满眼感怀。赵祯走近问道:“怎么,展护卫来过?”   展昭道:“十三岁那年随家师来过一次。至今记忆犹新。”   看出展昭眼中隐匿着的忧虑,赵祯拍了拍他的膀子,笑着宽慰道:“令师既与雪城派掌门有旧,此行应该会顺利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回馈以一笑,展昭点头道:“承陛下吉言,但愿一切顺利。”   在雪城外观望许久,不见雪城之上有守城的门人,展昭颇感意外,于是嘱咐众人退后百步,运功扬声道:“‘不居先生’门下,有事求见雪城派乔天远乔掌门。”   话音悠长,隐隐听得一丝回声。展昭不敢出声过响,怕致雪崩,只是恰好保证声音可以传到雪城之内。果不多时,城墙之上冒出两个人头来。   “刚才说话的是哪个?”一门人道。   展昭抱拳施礼:“是在下。”   “你说你是谁,要做什么?”   “区区‘不居先生’门下,有事求见雪城派乔天远乔掌门。”   “哪一个‘不居先生’?没听过。”另一个道:“我雪城派掌门是你们这等无名小辈随便求见便可以见的吗?况且今日家师有事,不便会客。快走快走!”说罢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要走。   展昭正要出言挽留,却听先前一个思忖道:“你说的‘不居先生’可是庐山小风居的南宫先生?”   展昭喜形于色,忙拱手道:“正是家师。”   城上两人闻言一惊,面面相觑,竟异口同声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南侠展昭?”   “确是展某。”   两门人突然一阵慌乱,彼此咬了咬耳朵,随后一同抱拳大声道:“请南侠稍候片刻,我俩这就去禀告家师。”   展昭才说了句“有劳”,已不见两人身影。白玉堂近到展昭身旁,用只有展昭才能听到的音量道:“看来有些不寻常。”   展昭看他一眼,“白兄发现了什么?”   “刚才我运功窃听,一直在留意那两人,虽然多半听不真切,但有一句听得很清楚。长脸的那个说:‘来得好巧’。”   展昭不再说下去,因为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计量。   少时,两门人重新出现。长脸的那个环视了下展昭身边众人,问道:“不知南侠身边的是些什么人?”   展昭道:“都是展某的朋友。”   那人道:“家师今日无法抽身,本不欲见客。不过师父他老人家也说了,展大侠若是定要求见也当应允,毕竟南宫先生与家师是有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然家师有言在先,要见,只见你一个,旁人就恕雪城派怠慢了。”   展昭想了想,道:“也罢。只我一人见乔掌门也可,还请兄弟开城放我们进去。”   “南侠想必是误会了这怠慢的意思。我师兄是请南侠的这些朋友下山。”另一个道。   魏千上前怒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大老远赶到这里,走了一整天才上的山,难道两句话就想打发我们吗?”   “就是。”魏万帮腔道:“眼见天色就要黑了,你们怎么能闭门不纳。你们可知道我们是谁吗?”   “魏万!”封何喝住魏万,向城上的人抱拳道,“我这两位兄弟性子卤莽,出言无状,还望朋友毋要与他一般见识。不过这黑灯瞎火的我们确实不好下山,况且我们雇的带路人已经先行离开了。所以不知可否请朋友给个方便,让我等借住城内一晚,乔掌门若不愿接见我等,不见也罢,明日一早我们就下山,决不多做逗留,扰贵派清静。”   赵祯上前欲言,被展昭拉住。展昭摇摇头,眼中闪着狡黠的芒色,赵祯顿时心领神会:只要入得了城,还怕见不到乔天远吗?   “如各位不嫌弃,我师兄弟可送各位下山。”   展昭闻言与封何交换一个眼神,向城上抱拳道:“这些朋友是陪展某上山,本是想一睹乔掌门风采,眼下不能拜会已是扫兴,还请给个方便,借贵宝地一宿。”   长脸那人思量半晌道:“我也非不通情理,展大侠有此求,本当应允。不过我两人只是雪城派中后辈,人微言轻,做不了主。不如展大侠入先与家师商议,再做定夺。”   和封何附耳几句,展昭道:“如此亦可。那就麻烦兄台替展某打开城门了。”   城上的人打了个手势,便见城门缓缓打开,走出一行五人前来相迎,展昭逐个还礼,向众人各示意一眼,正要随之进入,却被人同时拉住。展昭一怔,拉住他的两人也是一怔,或许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对方会有和自己一样的举动。   互看许久,白玉堂道:“小心一点。”   赵祯亦道:“早去早回。”   展昭郑重地点了下头,遂与来人一同走进城中。   城内景物依稀如旧。屋房为防风雪俱是低矮构造。满目冰雪,庭院之中只植有两排老寒松。过前厅便是校武场,其中有四五门人在铲雪,正将雪放入模子弄成砖块形状,欲以修葺城墙。见展昭经过全停下手打量,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展昭感到不太寻常,本想上前搭讪,套问些话,哪知引路中最年长的一人突然大声喝道:“你们磨磨蹭蹭的干吗?还不快把雪铲完。天黑不想吃饭了吗?”言罢转身向展昭施礼,“这些都是刚进城的新徒,不懂规矩,让南侠看笑话了。”   展昭应对了两句客套话,再次随行。不一会儿功夫,已在一扇小门外停下。先前那人道:“请,家师正在内相候。”   “有劳各位。”拱手谢罢,展昭推门而入。   门虽低矮,门内却是别有洞天。堂屋宽敞,不比原本用来待客的前厅小,不过若大之地却仅摆放了一盏油灯,是以灯光昏暗,难以清辨旁物。但依稀之间仍能看到一素袍老者盘膝坐于一唐代式样的宝珠璎珞禅座之上,看其双目紧闭,似是正在打坐。展昭知大理国众多是研习佛法者,一时不敢打扰。四下张望之际,见两旁桌椅间的几张茶几之上都有摆放茶盏,用手摸去,竟还温热,忙环顾,发觉屋的右侧还有一小门,当下了然地轻声笑了笑。   也许是笑声惊动了乔天远,见乔天远睁开眼,展昭忙上前行礼:“打扰掌门清修,还请恕展昭冒昧之罪。”躬身之时,眼角有意无意地瞥上那几杯茶盏,遂将头压得更低,“若早知乔掌门今日有贵客来访,展昭实当改日再来拜见。”   “阔别多年,人大了,礼数倒也越来越精进了。”大笑着下座将展昭掺起,乔天远道:“老夫与你师父相交莫逆,自不比别人,贤侄特来求见又怎能将你拒于门外?随意坐吧。”请展昭入座,乔天远冷眼扫过几上茶盏,淡淡道,“是有几个访客拜会,却不打紧,反正该说的都已说完了。贤侄不必挂心。”   整了整衣袍,乔天远重回禅座坐下,“来谈谈你的来意吧。无事不登三宝殿,贤侄特意千里迢迢来到大理,不会只是为了见我这把老骨头吧?要不然,难道是捉贼捉到了这儿?我听你师父说你做了宋国四品带刀护卫,在辅助大名鼎鼎的包拯包青天,真是前途无可限量啊。”   “乔掌门还是跟当年一样风趣。不瞒掌门,展昭此来确有事相求。”   “什么事?”   “事情有两桩。一事相请,一事相询。”顿了顿,展昭别有意味地斜睨一眼右侧小门,复看乔天远,双目炯炯有神,“只是我正在思量到底应该先做哪桩。是先请呢,还是先询?”   乔天远微微一怔,继而神色如常道:“何必扭捏费思,侄儿一块说出,看老夫能不能帮得上忙。”   “一定帮得上,只要掌门人肯帮。”   “老夫定当尽力而为。”   “有掌门这句话,恕小侄斗胆先请了。”起身,展昭倏地跪下,抱拳朗声道:“恳请乔掌门施以援手救小侄的朋友。”   乔天远默不作声,许久,上前将展昭扶起,笑道:“有什么事会是你堂堂南侠摆不平的,需要来求助老夫我?令师的武功深不可测,在老夫之上,贤侄何不去求他?”   “若是小侄力所能及,自不敢叨扰您老人家。不过此事家师亦无能为力,非贵派不可为。”   “这倒稀奇了。”   “因我朋友中的是雪城派的‘赤炎砂’,非贵派解药加以独门手法无从解却。”   乔天远慢慢站起,笑得颇是冷淡,“老夫这可明白了。贤侄另一件相询之事想必也与此有关吧。原来老夫多少仍是猜对了些。贤侄除了来此求医,确也是捉贼来着,就不知贤侄要找的是我雪城派哪个不争气的孽徒啊?”   展昭忙将头压低,“小侄不敢。小侄此来主要为的求医,绝无兴师问罪之意。况且展昭亦未有证据证明此事便是雪城派门人而为。”   “即使是我门人所为,想必也是江湖私怨。”   展昭闻言,抢道:“那么乔掌门是承认乃是你门人所为了?”   “老夫可没有那么说。”不悦地用力拍了下条案,乔天远一愣,顿悟自己失态。定了定心神,重又展袍坐下,缓和道:“老夫的意思是,江湖事,江湖了。贤侄若是以南侠的身份来为你的朋友说情,老夫自当设法化解恩怨。若是贤侄以带刀护卫的身份强出头,那大可不必。我们这些江湖人可是从来不吃官府这一套的。”   “然而我的这位朋友并非江湖中人,更不用谈会和贵派弟子搅和上什么江湖恩怨。”   “哦?并非江湖中人?”乔天远挑高眉毛,加重了语气,“如果不是江湖中人,莫非是你官场中的朋友?”哈哈一笑,又道:“该不会那中‘赤炎砂’之人是朝中高官又或王公贵戚吧?若真是如此,老夫便能明白贤侄何以会为此人跪求老夫了。”   “展昭一跪,因乔掌门当得起这一跪,因我那朋友值得我一跪。与其身份、地位全无干系。展昭虽不敢自命清高,却也不敢有忘师训,不致丢了惟有的几两傲骨,有辱家门。”   展昭义正词严,句句有气有节,眼神交递间,直视中俱是无畏坦荡,没半点犹豫闪烁。相形之下,乔天远倒觉自己像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由脸上无光,难堪地低咳几声道:“贤侄所言,令师若能听见,想必能寥感安慰了。”   “据我了解,‘赤炎砂’并非雪城派人人有之,一般低辈弟子是决不可能拥有的。雪城派祖师风雪老人武功卓绝,本不屑用毒,会调配出‘赤炎砂’全是为了点化世人。‘赤炎砂’每隔七日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情况严重,毒发之时倍受折磨。但只要中此毒之人诚心向善,与施毒之人修好,当为之化解。所以‘赤炎砂’只能由雪城派掌门人亲授方可得到。而能得到并运用‘赤炎砂’的人必是德行兼备之人。因为‘赤炎砂’还有另一个名字,唤作‘仁毒’。”   “你知道的倒很清楚。”   “既然如此,小侄也不敢再有欺瞒。乔掌门是世外高人,是非分明,当见端的。我的那位朋友是为救小侄才招此祸至,不然中‘赤炎砂’之人当是展昭无疑。展昭自问问心无愧,但施毒之人却以此毒对付我,想必事出有因。姑且,容小侄妄猜一番。我以为其因有二。其一,‘赤炎砂’为人所盗,小侄会遇上是机缘巧合,说明善有善报,那救我的朋友命不该绝。如此,掌门当会竭力救治于他,无有二话吧?”   乔天远摸了胡须笑了笑,除了满脸赞赏之色,全然看不出别的。“其二呢?”   展昭见乔天远没有给予回应,于是又道:“其二,不以巧合论之,就当真有人要用‘赤炎砂’对付小侄。但这又是为的什么?若此人不知我与雪城派有旧也罢,若是知道……,”停下,躬身行下大礼,“望乔掌门恕小侄无礼。我窃以为这用毒之人若非雪城派中人便是与掌门人相交甚深之人。而其用‘赤炎砂’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引我到大理,到暠山,到雪城派中。”   展昭突然嘎然而止不说话了。双目直直逼视乔天远,犀利无比,仿佛一把尖刀,随时都能把所视之人看穿透了。眼神,表情,呼吸,连肌肉绷紧的瞬间都不放过。因为他已经意识到,此刻一丝小小的破绽都能决定命运——不止他,还有许多人的命运。   “这有可能吗?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小侄愚笨,本来怎么也想不透个中道理。可是……”展昭故意放慢语气与节奏,说得慢条斯理,当再开口时说出的却是乔天远完全听不懂的话,“这暠山不愧为大理臣民所视的圣山,而雪城派可以成为大理国内门派的翘楚,展昭现在懂了。”   乔天远在心里纳闷:这展昭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估摸着胃口也吊足够了,展昭才一派轻松道:“小侄一进雪城便觉得神清气爽,而进得此处,更感一股灵气扑面而来,霎时让我茅塞顿开、疑惑顿解。”   “什么灵气?”乔天远多少听出些许端倪。   “不就是从那里吹来的一股灵气嘛。”   顺着展昭手指的方向,乔天远对上右侧那扇小门,顿时面色大变,突得瞪住展昭,冷笑一声,“老夫在此打坐冥想了十余年都没沾染半点灵气,侄儿一来,便有所获,看来贤侄确是福泽无量,可喜啊可喜。”   展昭摇摇头,笑容已化苦:“小侄却不以为喜。正所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这福祸双至的事向来没个准。这不,小侄已经感觉煞气迫来,看来大难将至。”   “哦?”乔天远一脸不以为然,“贤侄或许一路舟车劳顿累坏了,净想些无稽之事。有老夫在,这雪城之中又有谁敢动你?”   “是极。”舒怀一笑,仿佛先前脸上的愁苦已经一扫而空,“有乔掌门在自然没有人敢动我。所以……。”展昭顿住,笑容尽收,神色一片肃穆,“才用‘赤炎砂’,不是吗?”   乔天远彻底愣住,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若不是乔掌门授意,又怎会让独门密药流入外人之手?雪城派一向把关极严,决不会犯这种错误而不自知。掌门对展昭心存怜惜之意,展昭铭感五内甚是感激,然而同时,这无非也证明了一点。乔掌门从一开始就是行刺事件的同谋,是也不是?!”   先声夺人的逼问,不留人丝毫喘息余地。展昭向前踏进一步,乔天远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在气势上无形已输给了这个后生晚辈。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或许已是输得一败涂地。   右侧小门蓦地发出一声响动,展昭举高剑柄指住声音的来源,高声喝道:“韩孟非你还不出来,莫非要展某请你不成?!”   “咯吱”一声门打开了,昏暗灯光下看不真切,只得见一模模糊糊的人影。   “你既然要我出来。”那人道:“好,我便出来。”   说罢慢慢踱步而出,他慢慢走入灯光,走入展昭的视线之内。而随着轮廓的越见清晰,展昭的表情亦在变化,从开始的镇定自信到惊魂难定,从严阵以待到手足无措。吃惊到了极点,连讲话也变的期期艾艾:“怎……怎么可能……怎么会是……。”   须臾间,那人已来到展昭跟前,与他肩对肩,面对面。   那人道:“我已出来了,你又待如何?”      第16章 (十六) 血泪无涯   灯火摇曳下,映照出一幅仙风道骨。灰白眉发,长须,面阔口方,藏青素袍加身,一双眼目炯炯,神情焕发,仪态很是不俗。来人冷冷斜睨展昭,突然神情一变,大喝一句:“跪下!”   展昭没有二话,“扑通”便是跪倒。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眼前这位老者。此人正是他的师父——南宫惟。   南宫惟阴沉着脸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你跪?”   展昭沉默,连头都不曾抬起。   “乔掌门是你的长辈,不是你公堂上的犯人;这里是雪城派,不是你的开封府,哪里容的你放肆?!对乔掌门你已如此,那对我呢?你是不是也打算大义灭亲?!!!”   “师父……。”展昭欲言又止。   “不要叫我师父,我南宫惟可不记得有教过你这样的徒弟。”南宫惟恨恨甩了下衣袖,继而放声大笑道:“为师就老实告诉你好了。你要抓的同谋这里还有一个,要抓,就将为师的也抓去蹲开封府大牢吧。”   猛地抬头望向恩师,满脸不敢置信的震惊与僝僽搅在一起,失了方寸。勉强寻回镇定,展昭恭顺道:“徒儿知道徒儿错了,但……师父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   “谁和你开玩笑?难道你当为师是耍把戏的吗?!”怒叱由冷笑取缔,南宫惟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向来自诩正义吗?很好。那就让为师的见识见识你那所谓的正义好了。犹豫什么?要抓便抓!”   想也不敢想的事居然成真了。从看清南宫惟的第一眼,不祥的念头便蠢蠢欲动。真正听到,所承受的矛盾比预料的更沉重百倍。   有可能吗?   他想,可能确实有的。乔天远的参与已成定局,而师父会在此地,还在他来拜访时躲藏了起来不予相见,某一种程度就说明了可能性。但为什么要那么做?师父虽不喜官场,却不会做出谋逆的事情来,乔天远亦是。这其中一定有理由。   看来,整件事情已经不是单纯的行刺那么简单。   正当展昭沉思之际,侧门之内突然响起一个似曾听闻过的声音。   “南宫先生好大的脾气,这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声音幽幽传来,却是侵屋入室,满堂可闻,隐隐感觉得出其不弱的内力。步伐比声响缓了些微,因为此人是慢慢踱步而出,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情。待其走到明处,只得见一身着绣龙锦服的华贵男子。   那男子,展昭竟认得,乃是大理太子段忠义。三年前忠义太子代表大理国入京朝拜宋主赵祯。展昭便是当时被指派去保护他的人,那期间彼此接触颇多,很是投契,展昭几乎可以断定段忠义是个正直且气度不凡的人。这样一个人居然出现在这里,太过出乎意料之外。   莫非……真应了赵祯的顾虑,大理也动了穷兵黩武的念头?   浑身不由一震,思绪的紊乱令展昭没能留意段忠义笑着微微朝他点了下头,并道了声:“展护卫,别来无恙?”务须展昭回应,段忠义已朝向南宫惟道,“我只知道展护卫武艺高强,今日才晓原来展护卫心思缜密、洞悉过人,堪称得智勇双全。能有展护卫这等高足,不知羡煞多少求才若渴的名家。南宫先生当感欣慰才是,何必动气?”   南宫惟睇忠义太子一眼道:“太子谬赞。我这徒弟不过端些虚名,有多少斤两我倒掂量得出来。至于是不是该为他动气,老夫自拿捏得了分寸。不敢有劳太子费神。”   乔天远听南宫惟言语冷淡,知他是动了性子。南宫惟教徒极严,最恼别人管他的家务事,尤其是插嘴帮腔的。见段忠义脸上有些挂不住,又见展昭面容惨淡,也是不忍,打圆场道:“南宫老弟,你这脾气啊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其实太子殿下说得不无道理,展贤侄确可算得上武林年轻一辈的翘楚,我这辈子若能收到这么好的徒弟,夜里做梦的时候都要得意的偷笑醒了。”   “天远兄,就是因你这般仁慈才生出这祸事来。你有心保他周全,才开启封箱已久的‘赤炎砂’,让孟非用来迫他到此以避杀身之祸。这小子倒好,无半点感激之情,却还咄咄逼人。如若再纵容于他,将来岂不更目无尊长、无法无天了?!”   “哪有那么夸张,贤侄是不是尊师重道的人,你这做师父比谁都清楚。你现在气头上,我就不与你争这理了。”说罢想托展昭起来,展昭却是避开,把头压得更低,再看南宫惟竟怒目瞪着他俩。乔天远对南宫惟笑道:“你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刚才的事大家听得明白,是老夫马失前蹄,让他这晚辈摸出门路来。”蓦然正色,乔天远道:“何况那件事,贤侄多半也是蒙在鼓里不知真相,你又何必迁怒于他?”   段忠义拊掌附议:“乔掌门说的是极。我们费了这么大心思将展护卫请来,不正是希望展护卫这样正直的人莫要不明就里、助纣为虐。”蓦地回头,扬声道,“文益,你说呢?”   顺着段忠义的话音消弭,侧门又走出一列人来。   打首的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弱冠少年。瘦高个子,绛色华衣,头戴镶边翡翠金冠,五官工整,称得上俊俏。腰悬宝剑,手执折扇,边走边用扇骨敲击着掌心。这张陌生的脸,自然不是展昭心惊的根由。展昭所不期见的是这满脸贵气的少年身后——韩孟非等一众眼熟能详之人的紧紧尾随,且个个神色毕恭毕敬。   展昭不由暗暗吃惊,心头止不住揣测着一个可能:莫非这少年便是行刺圣驾的主谋?   少年转眼走到展昭跟前,略有深意的一笑,“久仰。”随后向三娘丢去个眼色。三娘会意,取出火折将堂内四周的油灯点上,不消片刻整个堂室已亮堂起来。   也许先前昏暗没能看清展昭,此刻见了,那穿着鹅黄湘裙曾被众人称为二小姐的少女忍不住大惊小怪,一手指住他鼻子一手拉扯着少年的袖子嘟囔道:“哥,就是这人,上次害孟非受了伤,我也差点回不来了。”   “你还敢说,就会胡闹你。孟非是去办正经事,你就只会找他麻烦。若不是他护着你,你哪回得来?”少年嗔怪其妹,不知为何视线却斜到了韩孟非身上。韩孟非面色一僵,低垂项首不敢直视。   “人家哪有?!”二小姐撒娇不成,撒气在展昭身上,“都是你害得我。哼,等一下,我叫哥哥杀了你。”   “胡说什么?!”少年怒叱一声,吓得二小姐委屈得好象直要掉眼泪。   “平常由得你任性,这里是你胡闹的地方吗?也不看看场合。”转身先向南宫惟点头,后向展昭抱拳道,“我这个妹妹从小被我惯坏了,展护卫千万不要介意。”少年又向南宫惟道:“先生虽不曾收我为徒,却传授过我功夫,可说是我半个师父,那展护卫自然也是我半个师兄了。若是因我的关系让你师徒生出误会,我便罪过了。”说罢,微微躬身向南宫惟致歉。   南宫惟缓和了神情,稍稍鞠了下躬,行礼道:“小王爷客气。这逆徒不知好歹,枉费小王爷的一番用心。说什么半个师兄,是他高攀了。”   听南宫惟叫那少年“小王爷”展昭一愕,接着又听少年道:“怎会呢?我虽不曾行走江湖,却也听过南侠展昭之侠名,仰慕已久。我义兄忠义殿下也对展护卫赞不绝口,小王以为义兄的话总不会错的。而且是我和乔掌门让孟非去伤展护卫,这本就是下下策,不对在先。先生就当卖小王一个面子,不要细究孰对孰错了。”   展昭深知师父决不卖人情面的性子,以为少年这般求情定会动怒,正急着开口请罪。哪知南宫惟非但无半点恼意,更露出一脸犹豫不决的为难表情。可见这小王爷的话对他竟有不小的作用。   展昭心想:师父生性孤傲,忠义太子且不放在眼里,却会对那小王爷服软,还教授他武功。这小王爷绝不一般。他到底是谁?   乔天远道:“小王爷都已发话,南宫老弟你还这般执拗?”   南宫惟长叹一声,瞥向展昭道:“起来吧,别让我耳根子不清静。”   “你呀。”无奈的摇摇头,乔天远上前欲去扶起谢恩已毕的展昭,却被小王爷抢先一步。   小王爷托住展昭双臂,目露真诚之色,寒暄道:“是我让展护卫受累了。”   “不敢。”恭敬回礼,展昭叫了声“你”,想想不妥,改口道:“多谢小王爷。”   “说起来,也能算是自家人。展护卫就不必多礼了。叫我文益便好。”神色划过一丝落寞,苦笑道:“反正我这王爷的称号也是有名无实。”   展昭不知小王爷话中含义,只得茫然看向南宫惟。南宫惟会意,“为师为你介绍。这位是沧临的小柴王爷,而他身边这位是文欣郡主。”   展昭闻言色变。   前朝后周,陈桥驿兵变,太祖赵匡胤被众部属黄袍加身,取周朝以代之。后得取天下,将与大理相临之蜀地封裔给了柴氏后人,而八贤王更将柴郡主认为义妹以增亲缘。如此对柴氏,也算厚待礼遇,却不知柴王府是何道理要犯下这大不韪的谋逆之罪。   正寻思其中原由,就听那二小姐柴文欣刁蛮道:“我哥允许你叫他名字,可不代表本郡主也允许了。”   “文欣!”   “哥,你怎么老是帮着外人?”柴文欣恨恨瞪向展昭,咬牙切齿道:“这个人跟那狗皇帝根本是一路的,我真不懂你们何苦费尽心机要拉拢他?他有那么了不起吗?难道就因为他是南宫先生的徒弟,你怕南宫先生会翻脸吗?我们柴家人什么时候成了这种怕事之辈?这个展昭比我柴家数百条人命的血海深仇还要重要?莫非哥哥和太子大哥真就忌惮了一个小小的四品带刀护卫?”   “够了文欣!”在望见南宫惟铁青了的脸色下,愤怒几乎不得不爆发。慢慢缓和表情,柴文益无奈地叹息,“你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复仇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又有多复杂?用得着周转繁复到令狗皇帝来这里吗?反正那狗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在宫里杀他岂不更容易?”   “啪!”   毫不留情就是一巴掌扇上柴文欣娇嫩的脸庞。柴文益冷着脸,缓步踱到上座,以掌按在茶几之上。“说够了没有。你若再多说一句,就算你是我的亲妹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阴冷的声调,隐隐透出狠辣,与先前温文儒雅截然不同,此刻的柴文益周身似乎无形散射出一种危险的气息,让人浑身发寒。   柴文欣捂住面颊,怔住那里,原本已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全隐匿了下去。她自然不懂兄长何以发如此大的脾气,不过展昭却是懂的。柴文欣无意之间透出一个非常重要的讯息,而这恐怕正是柴文益不想让展昭知道的事。   环顾四周,人人面色凝重。展昭思定后道:“展某不知发生了何事让各位对陛下恨之入骨,如果可能,希望能告知展某一二,或许可以解除其间不必要的误会。”   茶几上的手掌攥紧成拳,猛一拳下去,茶几应声而裂,几上的茶盏也掉落在地砸成碎片。柴文益并不说话,脸上杀机却更重。   韩孟非心思通透,忙驱前代言道:“不是什么误会。我和小王爷都曾亲眼见过那张密旨,上面黑白分明写得清清楚楚,要上任沧临节度使后兵部侍郎万乃安秘密灭我柴王府。”   骇人耸听之事似乎永不嫌多,展昭吃惊之余忆起开封府关于兵部侍郎的案底,疑道:“莫非,兵部侍郎家中被杀也是你们做的?”   柴文益冷冷道:“那老贼戮我柴王府上下一门,只要他一条老命作抵,已是便宜了他。”   展昭想了想,道:“展某以为事有蹊跷。太祖先帝明令颁下御诏,赐柴家永享福禄,后人不得蓄意迫害。万大人作为朝廷重臣不可能不知道这点。再者,陛下根本没有理由加害柴王府,又怎会下这种密旨?”   韩孟非道:“展大人此言差矣。众所周知,宋氏半壁江山曾是柴家的,赵氏一直以来都怕柴家后人谋反。谴我们到南蛮之地并不放心,还派人监视。万乃安便是朝廷派来监视的人。”   柴文益冷冷哼笑数声,“展护卫以为万乃安是怎么当上兵部侍郎的?他在做沧临节都使之时与我柴王府一度交好,我爹更将他错当知己好友。没想到他卖友求荣,陷我柴家于万劫不复。”   “小王爷可有证据?”   “我们找到他后,严刑逼问下,他什么都招了。”   “可是现在,却是死无对证。”展昭感叹地摇了摇头,再拱手道:“展昭斗胆,敢问密旨现在何处?小王爷可曾看清那密旨上落款的玉玺印是真迹?”   被展昭这么一问,柴文益神色不由难堪起来,“小王当时一个激愤,将密旨撕了。但上头的玉玺章印却是决计错不了的。”   “原来如此。”   一句话,四个字。却说得极慢极慢。视线如同布下了网,密集到不容有见缝插针的地步,因为不想放过对方任何表情的变化。然至始至终柴文益的眼神只有些微游移,面上并无一丁点张皇之色。展昭心想:这小柴王爷说的若不是实话,就是其城府极深。   “柴王府事发是在何时?”   “三年前。”   又是三年前?   柴王府在三年前出的事;据白玉堂所说,韩孟非青城学艺三年前失的踪;皇帝赵祯三年前开始亲政。他突然看向段忠义,问道:“莫非正是太子出使到开封之际。”   段忠义道:“不错。那万乃安素来知道我和柴家交情甚深,怕我阻挠他的计划。”   “万大人担心太子,却不担心大理国主?”展昭疑道。   段忠义深深叹一口气:“父皇和我不一样。他一直慑于大宋天威,以至龟缩宫中,对柴王府之事置若罔闻。如若不然,三年前事发之时我大理就该出兵为柴王爷讨回公道。”   “太子殿下切莫焦躁心理。国主这么做也有他的考虑,毕竟兵事一起祸国殃民,非为上策。西夏若趁隙动作,大理危矣。”展昭整理思路后道:“照众位所说,一切矛头确都是指向陛下。展昭对此事一无所知,确实无从辩白。就当一切属实好了,展昭却仍不明白陛下究竟有什么理由非戮柴家不可。我想,各位应该还有所隐瞒吧?”   段忠义与柴文益互看一眼,段忠义道:“还是让我来说吧,毕竟此事跟我大理段氏有关。”接着问展昭,“展护卫可还记得十三年前这雪城派发生的事?”   展昭问:“太子说的可是大理国变?”   “不错。”   脑中渐渐浮现出当年的画面,每一幕都是那么清晰,因为那是场惨烈到极点的拼斗。当时展昭恰巧随南宫惟到雪城派拜访,亲眼见为保皇室一族整个雪城派遭到数万士兵围困。凭仗雪城天然地理优势,雪城派以极少人数抵御住了大部队层出不穷的进攻,却也是伤亡累累,城内随处可见濒死的雪城门人。一个多月后,叛党久攻不下只得撤退,后终被保王军歼灭。而保王军便是他师父南宫惟冒着生命危险独闯下山联络发动的。   段忠义道:“传言说我随太傅逃向宋境,其实是太傅为救我将亲生儿子冒名顶替,以转移叛党的视线。其实,那时我就在这雪城之中。”感慨得一笑,“所以展护卫,我们早在十三年前就曾见过了。记不记得,你那时年纪虽小,却很英勇的救过我一命。”   展昭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命运的巧合,只能继续听段忠义说下去。   “想必你一定不知当时令师找来的是什么保王军吧?不瞒你说,叛党作乱一部分也是因为父皇治国不当,弄得民众怨声载道,要在短短时间纠集一个训练有素的军队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那支保王军并非全是我国中军士,其中部分是柴王爷率领的私军。当时大理国中并无可调兵谴将的良将,因此,可以说我皇族段氏可复位全靠了柴王爷指挥调度的功劳。柴王爷为我大理灭除内患,本是就着边境和平为念,后更怕过于张扬,将此事隐秘不宣,更不肯接受父皇任何谢礼。哪料这件事仍是辗转传入宋主耳中,他见柴王府实力庞大,于是起了杀心。”   闻言至此,一向意气奋发喜怒不行于色的南宫惟也掩藏不了满面懊悔,嘶声道:“都是老夫害了柴王爷。他一向礼遇于我,奉我如上宾,我南宫惟还未尝报答分毫,却陷他于灭门之祸。若不是老夫求王爷出兵襄助大理,如何会有以后的惨剧?确是老夫的错。”   柴文益劝慰道:“先生切莫自责。事情会成这样,任谁也想不到。怨只怨上天不公,我父一片赤诚救人危难,反令自身落得一个死不瞑目的下场。”哽咽令话语无法再继续下去。身后部众一个个全红了双眼。柴文欣更是止不住泪水,叫了声“哥”,扑进柴文益怀中。   柴文益抚着妹妹的背脊,仰头看着房梁,似是不堪承受眼眶中泪水的饱和。神情纵有万般颓唐伤怀,也不过眼角一行清泪滑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泪,不是假的。那种揪心的丧家之痛也不似临场作戏得出来的。至少这一点展昭还是分辨得出真伪。   如此说来,确有其事了?   眉头不由拢成“川”字。   大理段氏,雪城派,师父南宫惟,沧临柴王府。如此确实串成了一线。柴王府灭门之事几乎已经不容质疑。巧就巧在发生在陛下亲政之时。何以十三年前的导线直燃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告爆发?这岂不太过匪夷所思了吗?还有,即使存在那道盖有玉玺的密旨,也不代表是皇帝所下。因为,仍有另一个人,也可以轻易办到这一点。   然而,那另一个人说得吗?   正思索着,南宫惟已然开口。他语重心长道:“昭儿,你从小就听师父的话,也很成器。为师虽不喜官场的乌烟瘴气,但对你入朝廷为官一事,始终没有反对半句,因为师父相信你的人格,相信你把握的住自己。这么些年,你的确也没让师父失望,你在包大人身边为百姓做了很多,我都知道。我不知道你和那皇帝的关系怎样,然你现在既然了解了整件事的始末,当应看得出这是非对错,已是明明白白。师父相信,你会懂得选择。”   眼睑微垂,眼神的平顺抚平原本纠结的眉宇,仿佛收敛了所有年轻人特有的锋芒毕露,展昭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恭敬。   “弟子知道怎么选择。”   南宫惟一喜,正欲大步上前拢住展昭双肩,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很快又是一句,彻底粉碎了他那白驹过隙般短暂的笑容。   ——“从京城出发的那一刻,弟子已经做了选择。”   异动可以预见,却无法预见地比骤风骤雨来得更快更为猛烈。众人还未反应,人已不在,明亮灯火熠熠,视线的余角只得见恍惚下空中那道留影破痕的藏青长袍的华彩。展昭的“燕子飞”已让所观之人自叹弗如,南宫惟更达化境,由起到落,呼吸都不曾变。当众人反应过来,人已去到他要去的地方——展昭跟前。   面,对着面,不到三寸之遥。脚离得更近,几乎正抵着彼此。   好一招“空越燕”!   又快!又准!又稳!   当众人暗赞年长者轻功卓绝之际,亦忍不住瞩目那身形纹丝不动面上更无没有半分异色的年轻人。镇定至此,若不是知之甚深,便需有过人胆量。   “再说一遍。”南宫惟一字一字道。虽然没有半分怒意,却是冰寒至极。   “师父老当益壮、耳聪目明,徒儿的话自然听得清楚。”   “我是听得清楚,却想不明白。”踱步展昭身后,“你既已了解一切,何以执迷不悟?”突然顿下,似忆起什么,沉声道,“你刚才对乔掌门说你那朋友值得你一跪,与其身份、地位全无干系,可是说真的?”   “是。”   “你真把那个人当朋友?”   “不错。”   猛一旋身瞠视那挺拔如昔的背脊。   “笑话!”   “师父不爱听笑话,所以徒儿从来不和师父说笑话。”   “为师却觉得你的话可笑。”   “现在可笑,将来或许就不可笑了。”回身再是迟缓,终也要对上南宫惟眼中的怒与嗤。那双清湛的眸子却仍是无波无澜无所畏惧,平静得让人看不透。或许那个人本身是看不透、想不透的。“有一些事看似可笑,实则未必真正可笑。而另有些看似大义凛然,却有许多谋事在其中,仔细揣摩,反倒让人忍不住想笑。”   “想说什么就痛快地说出来。为师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弯七拐八的别扭劲。”   展昭苦笑两声,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道:“徒儿还是不敢。徒儿怕惹师父生气。”   “都已经气饱了,还怕气炸吗?说!”   “那弟子就放肆了。”作揖已毕,展昭朗声道:“其实,众位要的人就在雪城之外,想必这里每个人早已了然于胸。但我不明白的是,何以大家明明知道,却无一人动作呢?难道说只有展昭一点头,才准备肆无忌惮地抓人吗?”   南宫惟嗤笑道:“未免太高估了你自己。务须你这逆徒点头,为师要做什么想来也没有人拦得住。”   “既然如此,弟子点不点头又有何区别?师父又何需逼迫弟子表明立场?”   南宫惟神情顿时一僵。而展昭却越过南宫惟朝柴文益看去。   “因为小王爷已经改变了主意,不打算杀陛下了,不是吗?”   此言一出,惊刹四座。展昭却似完全感觉不到四周的气氛流转的异样,仍一派如常。   “我从一进到这里就觉得奇怪,是谁拜访乔掌门却不愿与展某坦诚相见?后来见到各位,确实吓了我一跳。实在想不到,家师与大理忠义太子竟然也参与在内。不过,我现在倒想明白了一点,原来如此齐聚一堂并非适逢其会,而是欲谋其事。对一般人来说,若是知道自己的仇人在咫尺之内,早迫不及待追杀出去。怎有闲情逸致去劝服敌方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徒弟。”   最后一眼,回望南宫惟,神色泌出瞬间黯淡。不用须臾,复又振作,展昭看着乔天远道:“尽管有乔掌门和我师父这样的高手在,城外保护陛下的却也不是泛泛之辈,真要比斗起来一定有所损伤。乔掌门是爱护弟子的人,而且又在雪城派谋事,没有理由不希望把损害降到最低。既然小王爷也打算留陛下活口,所以没有比由侄儿出面把陛下单独引进城将其活捉,再迫余下人就范更好的计策了。”   “至于为什么决定不杀陛下?”不知不觉间展昭已经踱步到了忠义太子面前,他慢条斯理道:“自然也是上上之选。太子取名忠义,当忠义两全,不至于因义气而忘大理国运。如果能将宋主扣押,一来不愁讨不回柴家公道,二来万一事犯我国欲出兵大理,也好使其有所顾忌。”   视线再次落回柴文益身上,展昭不由笑了笑:“而整件事最受益的莫过于小柴王爷了。大仇得报不说,吃不准……。”这一停顿竟是很久很久,恍如要将所有听者的心吊死在嗓子眼。   不,他要的不是心。心在胸膛中,看不到,摸不着。   他要钓的是那双眼睛,他要看清从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真正的用意。   “吃不准,还能夺回柴家江山,真是名、利、权一箭数雕。”   精光,如期一闪,迸射出刹那止也止不住的锐利。   是的。   止不住。   却是。   收得极快,快到令展昭都分不出那锐利只是震愕还是蕴藏了杀机。   柴文益倏地抚住额头哈哈大笑,好似从未碰到这么好笑的事一般。“展护卫不敢和南宫先生说笑,却没想到和小王我开了这么大个玩笑。”   展昭亦笑得从容,“展昭从来不是死板的人,自然喜欢开玩笑。不过,我却不敢和小王爷开这样的玩笑。”   “昭儿,住口!”   倏地跪下,展昭上身始终英挺如松,“师父有师父的执念,徒儿也有徒儿的坚持。徒儿相信柴王府确有其事,但徒儿却无法赞同师父等人的做法。师父不信任那位,是因为师父从未与之接触,更不了解他。徒儿却是了解。我亲身体会过那位的仁德,所以我不能不说,我信任他的为人。”   “仅为这‘信任’二字,你便罔顾摆放面前的事实?”   “什么是事实呢?天为人谋,人亦谋天。师父再是慧眼如炬,看得尽人布之局,又能看尽天局吗?且不说柴王府之事尚有疑点,即便此事真是当今圣上所为……。”   见展昭停下,南宫惟顺势问道:“你又待如何?”   眉宇的褶皱带有一丝不用说出口已然明了的愧疚,神情却坚毅如是。   “展昭也当保陛下万全。”   南宫惟脸孔气到铁青,怒色已经彻底形于外。“很好!原来你所谓的义气就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展昭急道:“师父明鉴,江山异主,势必人心动荡纷乱四起,大唐至宋已有五十多年战乱,开朝至今还未满百年平安,百姓如何再受得?”   听徒弟这么一说,南宫惟冷静下来,淡笑道:“跟着包大人这些年倒真是学了满脑子大仁大义。不过,这大仁大义有时却也要歪曲事实,不是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你也该懂,为师要的是真理真相!”   “师父!”   “为师知道你现在的观念想法已经和师父不一样了。你在朝廷待了这么些年,想的看的都是朝廷、百姓的利益。而师父只是个江湖中人,有些事或许不该做,我却一定要做。我是一定要为柴家讨回公道的,你明白吗?”   默——无声的回应。   他想他是明白的。他毕竟也在江湖跌打滚爬了这许多年。江湖人,最是快意恩仇,是非曲直总要争一明白。   曾经的他也是这样。可他遇见了包大人。包大人说:“跟我来,我让你看些新东西。”于是他就这样跟他走了。一走,就走进了朝廷。朝廷里的是非观念和江湖很不一样。江湖中,除了黑就是白,而朝廷看的却是利与不利。或许,现在的他,看问题的眼光越来越偏向朝廷了。至少心中常怀抱的那份固执和必死之心,是从前闯荡江湖时所没有的。   南宫惟回头向柴文益道:“看来我是说不动我这徒弟了。罢了,虽然麻烦一点,还是由老夫亲自去将那位‘请’进城吧。”说罢,抬腿要走,却被纵身而起的展昭一臂拦住。   展昭道:“徒儿本不该忤逆师父的意思,但请恕徒儿不孝,这一次徒儿说什么也要拦阻到底。”   “既然你已经做了选择,为师也无话可说。动手吧。”   眼睑低垂,神情千难万难,“展昭绝不敢对师父出手。师父若一定要执意而为,那就先杀了徒儿吧。”(零:[哭]昭昭啊,好老的戏码呀,表唱了啦。)   “别以为为师的不敢!”见展昭仍是毫不退让,南宫惟怒起,一掌“劈空掌”已是狠狠劈去。掌到力到,排山倒海般的掌力笼来,更迫得人呼吸困难。展昭虽警觉地弹直身体,以他的能力尚有一步可退的间隙,可展昭却寸步未退。他既有所坚持,就决不能退,半步都不得让。也因为他最了解师父南宫惟的性子——退让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果不其然,那看似吞人纳物的掌力在触到衣襟之前便已石沉大海,反手一兜,宽大衣袖已被卷在掌心,掩至身后,南宫惟厉声道:“让开!”   “徒儿不会让开的。徒儿知道众位用‘赤炎砂’迫徒儿来此,其实多半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师父待展昭恩重如山,展昭这一生无以为报。但是陛下对展昭亦是情义相重,更是一国之尊,展昭决不能弃之于不顾,独善其身。”   “你……。”   “南宫先生。”柴文益大步上前拦阻在南宫惟身前。他向展昭投望去,眼神中满是释然的感慰,他道:“先生就不要怪责展护卫了。小王一直以来复仇心切,只知血洗家仇,甚至确实动过谋天之念。今日得展护卫一席深教,我这才恍然大悟。小的时候我不明白,我柴家本是皇子龙孙,家父甚至曾坐在龙座之上号令天下,何以甘心只屈就在蜀地安分守己做一小小的王爷。现在我却明白了。正如展护卫所说,家父也一直是以大局为重。”蓦然大笑数声,笑声有如洪钟,激活了原本已僵凝了的空气的流向。仿佛要将满腔血泪排挤到体外,笑中有涩有苦,也另有一种干畅淋漓。“罢了。多番计划周详行刺都无法杀了皇帝报这血海深仇,也许,是天意如此。即使再持续下去,也是徒然。这千古的罪人,我柴文益更是做不起。罢了!罢了!——”   袖袍堪堪挥落之时,群情也整个沸腾了。   韩孟非猛然跪下,伏首道:“我们这里若不是前朝起便世代跟随王爷的家将,便是受了老王爷莫大恩惠的人。老王爷待我韩孟非恩重如山,亲如己出。孟非曾立下死志,拼死也会为柴王府血洗前仇,所以请小王爷莫要再说这种丧志之言。”   其余人也齐齐跪下同声叫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段忠义道:“文益,你有这份大度,这个义弟段忠义算是没有结错金兰。但我同意南宫先生的话,是非曲直总要弄个明白。柴王府数百人命怎能轻易就算了。今日,宋帝敢违背祖宗遗训如此待你柴家,难保他日没有更多的人受其迫害。你现在一念之仁,可有想过你柴家行刺已是事实,如果被查出来,宋帝会放过你吗?”   “可是大哥……。”满面为难,“也许,陛下能有所醒悟,不会一错再错。”   “哥!——”凄厉地嘶喊,柴文欣哭着跪到兄长脚边,拉着其裤管道:“难道哥哥忘了姑母的教训了吗?什么叫不会一错再错?难道你要步姑母的后尘吗?”   展昭闻言浑身一震。   三年前……对了,柴郡主出殡也是三年前陛下登基之后的事。难不成连柴郡主与此事也有关联?还是说……展昭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段忠义道:“凭着你柴家对我段氏的恩情,凭着我们是结拜兄弟,我一定试着说服父皇出兵助你。即使我动用不了国中的力量,我个人也一定会帮你到底。”   乔天远亦恭敬道:“我雪城派也决不会置身事外。”   “众位……。”柴文益将跪着的人一一托起,激动之情却仍难以言表,蓦地掀袍跪下拜谢道:“我柴文益代我柴氏一门谢过众位厚情。但这血海深仇终究是我柴家之事,文益不敢连累各位。”   “够了!”南宫惟一声厉喝,将柴文益扶起,“十三年前起,这就不是小王爷一个人的事的了。我南宫惟虽不才,却就是有股牛脾气。今日就算小王爷不允,这事我也是管定了。”怒目瞪向展昭,南宫惟道,“昭儿,你可听清楚了?”   “徒儿……听得很清楚。”   “你若再敢阻拦,就休怪为师翻脸无情。”   撼动,猛然仰首望去,却已知,怎样的震惊之色也难动其衷。颈首,遂是垂下,不同于内心干涸了的嘶哑,言于外的却是耳熟能详的平静如昔。   “纵是如此,徒儿也不得不为。”   “好!那留你这逆徒在世上也是多余,就当我南宫惟这辈子没有收过你。”   不由分说,雷霆一掌已往展昭天灵印去。纵使离得再近的柴文益却也扑救不得。   人人都知南宫惟已是横了心,自不会留手,奇就奇在眼看那就要击上展昭的手掌却硬生生生出片刻迟钝——或许因为大门的突然撞开,风雪直灌而入的寒气令他分了神。迟疑只有片刻,片刻已是足够,一团黑影扑向南宫惟,令他不得不反手朝门的方向挥去。定眼看去,挥落的竟是一卷画轴。画轴咕噜在地上打着转儿,直到整幅画轴全全展开。众人好奇地看去,只见是一幅人物画,上面分画二十一人,每人手中一剑,各做一个不同的舞剑姿势。   这本不过是卷画轴,不知为何,南宫惟却看得两眼发直。众人震惊之余,只见一年轻人大步走入屋内。他一脸贵气,龙形虎步。一入堂室,身后鱼贯涌入一众将其簇拥在正中。   年轻人微微笑着:“不用南宫先生劳驾相请,朕这不自己来了吗。”      第17章 (十七) 帝王的决定   本不该出现的人竟这样大摇大摆出现了。错愕之余,屋内众人唯是僵立。而当门被再次掩上,阻隔了屋外的风雪之声,“寂”才用一种难以形容的“一触即发”笼上四周。   只是这“寂”没能维持多久,很快便被一只手点燃了导引。   那只手动得极慢,却引来飞天皓衣下的破空一剑。因为,那只手来向南宫惟,去向展昭。也因为,众人看得明白,展昭能动而不动,南宫惟能快无须快。   ——引颈受戮,不过尔尔。   但不管展昭是否心甘情愿,白玉堂的剑决不会让他甘愿,更不会让南宫惟如愿。   云浪剑气如龙,杀气如洪。强大逼迫压来,也无怪乎韩孟非警觉地一声低喝:“保护小王爷。”引柴王府家将纷纷出兵器。遂,更无怪乎封何也是一声低喝:“保护陛下。”亦全体戒备。   原已拉紧的线此刻已绷至极限,眼见随时将断。   于是,几乎同一刻的下一瞬,那本不该动的展昭竟又动了。明明先前还跪着,当柴王府家将抽出最后一刃兵器,展昭的人已凌至空,展昭的剑业已出鞘。   一剑挥斩。   俱断。   韩孟非脸色骤变。   段忠义出手在即。   然应着断器落地之声的“纷至沓来”,展昭并未如众人所想更进一剑夺人首级,反是任谁也想不到地掉转“枪头”回身一掷。   湛卢离手,势如破竹。比之展昭紧跟出口的一句“手下留情”只快不慢。   究竟展昭打的什么主意?   究竟湛卢对谁而掷?那“手下留情”又是对谁而说?   不知。不知。   展昭的心思绝非毫厘可度、分秒可测。而此时的惊心动魄更不允人有思量余地。惟有静待那眼所能见的真相自己剖白——当湛卢撞上云浪;当那只极慢的手突然转了性情,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拂;当魔幻般湛卢云浪同时落入其手;当白玉堂双手抵住南宫惟撞来的左臂。   “好功夫。”韩孟非双目都发了亮,脱口赞道。   乔天远抚须而笑,段忠义亦情不自禁道:“妙极。”   白玉堂面有菜色,怒气汇在眉宇,却是发不出半点。因为他心头雪亮,自己早已一败涂地。即使没有展昭阻挠,恐怕他亦走不出南宫惟二十招。适才短短一瞬,南宫惟妙手夺剑之时,更是若有若无拂过要穴。果然江湖的传闻不假,“宁可得罪不居先生的剑不可得罪其手”,因为他的手要比他的剑可怕千万倍。   展昭大松一口气,忙上前恭敬道:“多谢师父手下留情。”   南宫惟充耳不闻,连眼都没有斜去一眼,只是死死瞅住白玉堂,上下打量:“小子,你叫什么?”   白玉堂不痛快道:“小子既然一败涂地,这名字么,不提也罢。”   南宫惟笑道:“脾气倒不小。就算是你师父见了老夫也不敢耍这等性子。”   白玉堂微愕:“你知道我师父?”   “想不知道也难。老夫刚才取你右掌命门,你竟有胆量弃剑以一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反取老夫命门。能想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招数,窥遍江湖,除了谦和道人还有谁?”冷哼一声,南宫惟的视线由白玉堂处斜到了展昭身上,话却仍是对白玉堂而言,“谦和谦和,却是不谦亦不和。我看你这小子功夫没学到那牛鼻子三成,脾气倒是承继了个十足十。怎么,你师父当年没找够老夫麻烦,所以才教出你这只锦毛鼠,继续找我徒儿麻烦,是也不是?”   终于正视展昭,语气缓和得僵硬,却可以明显听出关切之音。“师父都听说了。这个白玉堂给你和开封府添了不少麻烦,前一阵他们五鼠还满江湖寻你,想必也是要找你茬吧?师父知道你生性温和,不喜和人计较,但是也不能让人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明白吗昭儿?”   展昭知道南宫惟老毛病又犯了。他对内严厉,对外却护短的要命。猜想可能南宫惟听到的传闻有些断章取义,但大事在前,展昭觉得这些小事不予解释也罢。但白玉堂却不这么想,听了火冒三丈。他道:“就算我给展昭找了不少麻烦,我和他却是友非敌。不居先生又如何?就算你是展昭的师父,现在的你,却是他的敌人。”   “小子你……。”   嗅出危险的味儿,展昭急道:“白兄无意冒犯师父,还望师父海量汪涵。”   “不必为我求情,我可不认为我说错了。”白玉堂愈发激越,转向展昭,“猫儿你是白痴啊?就算他是你师父,就算对你有恩,难道你就那么白白让他杀吗?”瞪住南宫惟,“我是个老找人麻烦的家伙。所以我决不会让你杀他!”   “杀他?”南宫惟哈哈大笑,“小子,如果我真要杀昭儿,就算有十个白玉堂也拦不住我。”睇了神色恭敬的展昭一眼,略作沉思,再回望白玉堂时,臂力已撤。一手一抛,双剑物归原主。   这下却是白玉堂看不懂了:“什么意思?”   “看在昭儿为你求情的份上,老夫就放你一马。顺便告诉你,我和那牛鼻子可不一样,我南宫惟收的徒弟绝不是那种白痴到连我是要杀人还是拿东西都分不清楚的人。”   不给发愣的白玉堂时间想,左掌运功猛一探向其右首空隙,白玉堂直觉耳后起风,冷冷吹削着脖子。众人旦见那原本展开的画卷重又卷起,南宫惟凌空一收,画轴已到他手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南宫惟适才只不过是想拿那幅掉在展昭身后的画而已,只是谁又能想到,南宫惟有如此高深的隔空取物的本领。   “‘擒龙功’?”乔天远动容道,“南宫老弟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精进了。”   白玉堂尴尬地向展昭瞅上眼,便听展昭压低声音用只他一人听得到的音量埋怨道:“杀人多半有杀气的,笨蛋。”白玉堂顿时脸都气绿了。(0:喵呜~~~~~~~~过瘾了过瘾了,好久没捏小白了,听他叫唤两声,总算爽了。当然了,这里其实也不怪小白,因为那种气氛下几乎所有人都这么以为,昭昭损他“笨蛋”不过是还小白骂他“白痴”的帐而已,很公平。)   拿到画慢慢展开,南宫惟全神贯注地注视起画卷,越看神情越见喜悦。   赵祯趋前几步问道:“南宫先生对这幅画有兴趣?”   南宫惟神色一敛,厉声道:“这画是从哪得来的?”   赵祯听南宫惟言辞不善,本有些不快,但权衡片刻,仍道:“这个不过是各地送来贡品中的一件。怎么,先生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贡品?”南宫惟一愣,玄即笑不可竭,“居然有人拿这做贡品?”   “朕却不以为有何不妥。”赵祯收起谦逊,正色道:“此画虽无落款,更不似是出自名家之手。但其线条流畅,笔法老道,运笔遒劲,二十一个人物各展所姿,神态生动,可称得上佳作。朕之所以把它带在身边,便是为了好随时观摩学习之用。”   “这画真有这么好?我看不见得吧。不过几笔粗俗,难登大雅之堂。更何况还是一幅未完之作。”   “的确还未落款。”   “非也。老夫说的未完是指画。莫非皇帝以为此处留白之地是落款之处?”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此画共当有二十三人,留白处正是缺欠了两人。”   赵祯一惊,“先生怎知?莫非……先生曾亲眼见人作此画?”   南宫惟答非所问:“这幅画是老夫三年前游历江南之时不慎遗落之物。”   赵祯闻言大喜:“这么说来南宫先生必定认得作画之人,朕观画已久,对其甚是仰慕,还望先生引见。”太过激动以至于忘了自己的身份,带着点孩子气竟向南宫惟作揖而鞠,看得众侍卫好不尴尬。连敌对的柴王府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展昭笑道:“陛下竟也难得糊涂啊。”   展昭言语点拨,才令赵祯幡然领悟。他拍着脑门道:“糊涂糊涂,朕真的是糊涂了。妙笔就在眼前却不识。朕只以为南宫先生武功盖世,没想丹青也见一流。”   “不敢。我南宫惟一介布衣草莽,实难承龙誉之辞。”   赵祯知南宫惟立场敌对,是故意给自己难堪,于是耐住不动气。他慢条斯理道:“南宫先生不忙着推辞。朕确实赞誉,但以为此画白璧微瑕。换句话说,妙笔丹青,虽妙,非为绝妙。”   南宫惟佯装讶色,踱了两步,傲笑道:“这话倒让老夫来了兴致。不知这微瑕,瑕在何处?”   “先生既不介意,朕当具实以告。”弹了弹积在斗篷上的残雪,赵祯对南宫惟也是一笑,笑得同样傲气凛然,“朕以为南宫先生先生的画,妙就妙在人物形态的微妙细腻,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妙而不绝之处也在形态。先生重笔墨于身型张弛,连着身的衣襟褶子都清晰可见,却单单忽略了面部的刻画。当知,人的喜怒哀乐最先便是反应在脸上,而人物在做各种姿态之时,面上更不可能空空如也。所以,先生画中这二十一人身形姿态甚妙,却总觉太过呆板。有动人之态,无动人之心。”   南宫惟听罢寂默许久,遂放声豪笑:“说得好!有动人之态,无动人之心。说得好极!”环顾众人,笑声渐渐收冷,眼眉藏讥,“可要知道,这世上的人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对于如此嘲讽之言赵祯如何听不出。蓦地沉下脸色,眉宇隐隐透出怒意。展昭见状欲上前打圆场,被他一手止住。缓了缓眉宇的蹙结,赵祯豁然拊掌大笑:“南宫先生说得太好了。这也正是朕最想说的。朕不知你们心中所想,你们当然也不了解朕。既然只是臆断,如何问也不问一声就给朕扣上如此莫须有的罪名?”   柴文欣忍不住冲出来:“有什么好问的,问了你这昏君就会承认吗?”   “朕当然不会承认。”赵祯拔高嗓音,推开护在身前保护的侍卫,面无惧色地走到堂心,“没有做过的事,要朕怎么承认?”扫一眼柴文益,又道:“二小姐,适才你们说的,朕在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了。朕相信柴王府确有其事,朕亦深表同情,但朕要你知道,‘昏君’这两字不是让你说的,而是让天下让公理来断的。”   韩孟非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说的就是公理。”   “大错特错。”不自觉看了眼展昭,一想到接下去的正是那个人最常挂在嘴边的叨念,突然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公理自在人心。”   “说得动听。如果柴王府之案真与皇室毫无关系,那么就请陛下给小王一个真凶,还我柴家以公道。”柴文益大步走出道。   “朕既已得知柴家之事,当然会还你公道,至于真凶……,”赵祯突然沉默下来。整理了的千头万绪下总是隐约浮现出的那张时而严厉时而慈祥的脸庞。抬头看去,展昭正了然看着他。知道有人能明白自己的顾虑,犹豫的心似得到一丝抚慰。“总之朕答应你,一定给你柴家交代。”   柴文欣道:“如果真凶就是你,你又如何给我们交代?”   柴文益愤然道:“我们要的不是陛下施舍的荣华富贵,不是追封,而是真相,是国法所书的‘杀人偿命’,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此,陛下还能答应吗?”   缄口,抓着斗篷的手不觉揪紧。倏地,漠然放开,神色却更为严峻,“你们对朕怀疑,朕无话可说。但我想知道柴郡主的事是怎么回事。郡主明明是染病而亡,朕听二小姐刚才所言,难道别有隐情?”   柴文益道:“这个问题陛下与其来问我们,不如去问那位一直为你驻守在雄州抵御西夏尽忠职守的好将军才是。”   赵祯浑身一震:“杨宗保?”   “这件事或许也是因我而起。柴王府出事之后我和文欣急于报仇,于是便去找姑母寻求她的帮助,想借姑母与杨家的方便混入宫借机行刺。但是姑母却拒绝了。她始终还念着和你赵氏的恩情。离开后,我们遭到了追杀,我以为是姑母出卖了我们,不久却听到了姑母的死讯。”苦涩一笑,“试问,原本身强体健之人怎么可能突然患病?难道不太巧了吗?姑母下葬后,我太过疑惑,于是谴人偷偷盗墓验尸,果然让我发觉,姑母是被下毒害死的。”   赵祯惊愕地连话也说不出来。   “那么小柴王爷何以提及杨将军?”展昭问道。   “我会提当然有我的道理。”柴文益冷冷向赵祯投眼看去,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如果陛下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手中的这封信将很快到杨宗保手里。我想以表兄对姑母的孝心在知道真相之后,应该不会保持沉默吧?”   展昭道:“小王爷刚才还有平息干戈之心,怎么此刻却要出尔反尔了?”   段忠义黯然道:“此一时,彼一时了。先前我与义弟等人的身份还只有展护卫你一人知晓,如果义弟定要将复仇之事不了了之,我们相信你能够替我们守密。但是现在,宋帝既已知道此事,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义弟不能拿他手下这些家将冒险,我更不能弃我大理国的安危于不顾。”   赵祯听出其中苗头,“你们是怀疑朕一旦脱逃会肆机报复?”   柴文益道:“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那你们准备如何?”眉尖一挑,神色瞬间凛冽,“杀了朕?”   柴文益却是眉峰不动:“至少也得请陛下在雪城派做客数日。”   “大胆!”御林军副统领封何怒道:“你们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妄想囚禁陛下。”   “有何不敢?”   柴王府众人挺身上前。大内侍卫们也全耐不住接踵而出。眼看又是剑拔弩张,连展昭也拿捏不准究竟是该打还是该劝。要打,有师父南宫惟与乔天远掌门,他们胜算极微;要劝,各自有要坚持的理由,恐怕劝也无用。真是让人为难至极啊。   就在此时,赵祯突然笑了起来,响亮的笑声将气氛中的紧迫一扫而空。笑罢,他道:“朕倒有个提议,不知各位可否冷静下来听听?”   乔天远道:“请说。”   “既然这恩恩怨怨彼此都说不清楚。不如,交给老天来决定。我们既然是在雪城派,在江湖的地方,就按照江湖的规矩办好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白玉堂不解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打?”   “不是打,而是比试。有南宫先生与乔掌门在,要打赢,恐怕没那么容易,我们未免吃亏了些。不如就比试五场好了,哪方胜了三场便是赢家。”   南宫惟摸了摸胡须,笑着与乔天远对了一眼:“这个主意倒公平。合我的性子。”   柴文益也笑了笑:“陛下果然够机智,放弃胜不了的两场,打算以三场胜出,是吗?只不过……陛下未免太高估你手下的实力,也看低了我柴文益。”   “是高估,还是看低,比过不就能见分晓了?”   “如果宋帝你赢了,预备如何?”段忠义问道。   “那就说明连上天都信朕并非谋害柴王府之人。你们必须让朕安然离开,并从此不再追究此事。当然,朕可以向尔等保证,事后朕决不会问罪于你们,更不会为难大理。觉得如何?”   乔天远道:“但要是陛下你输了呢?”   “那就当朕命不好。套句江湖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柴文益激奋地大步上前,举出右手:“好!君无戏言。”   “言出必践。”   “啪”地一声,两只手掌击到一处,以此为信。   乔天远道:“今天也晚了,不如比试从明天开始。”   柴文益道:“乔掌门,何必明天?赶日不如撞日。漫漫长夜,有的是时间。”   “不错。”赵祯笑道,“其实朕也不喜欢拖拖拉拉的。那么你们谁来?”   “我来。”   随着响亮的高喝,段忠义缓缓走到堂心:“与其学田忌赛马谋算些以强凌弱的计量,我倒更喜欢痛快地凭真功夫比试一场。就不知道宋帝这边有谁愿意与我一会?”看向展昭,“展护卫吗?还未与你较量过高下,真让我莫名期待啊。”   展昭正要开口,便见一只手挡到了他面前,紧接着一袭白衣缓步荡到了段忠义面前:“太子和猫儿是熟识,要他会你,我怕打到一半那家伙未免老毛病发作,又要心慈手软起来。不如就让我白玉堂来会一会太子,如何?”微微颔首,白玉堂双目明透得发亮,“五爷我正想领教领教闻名天下大理段氏的一阳指。”      第18章 (十八) 决胜一线间   近处的油灯连同坐椅、茶几被一一撤下,换上烧得极旺的几个铁架火盆,屋子才在真正意义上暖了起来。众人退到一旁,留出屋心一方空旷,拭目以待那即将展开的对战。   一人半高的火盆架旁,熊熊火光照上脸庞,绯红若舞,那是展昭不欲让人“解读”的掩映下的严峻,只有正在他面前的白玉堂才得综观全览。脱下外袍递到展昭手中,白玉堂咧嘴讥嘲道:“猫儿,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会输?”   “如果白兄轻敌大意的话。”   白玉堂面色一凛,回身窃瞟正与柴文益窃窃私语的段忠义:“那个太子真有那么厉害?”   “有多厉害我不知道,但段家一阳指享有盛名,实非朝夕。再者,白兄可有注意到忠义太子有什么不一样吗?”   “你指的是什么?”   “他的个性、行事一点也不像个皇族。”   白玉堂道:“你是说他是假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摇了摇头,展昭接着道:“太子身份绝对是真的,和我三年前见的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假,乔掌门一定早就发现了,不可能无动于衷。我想说的是,他行事处世的方法和我们所知的皇族宗室完全不同,更像是个江湖儿女。”   白玉堂哈哈笑道,“我看你那个皇帝也像江湖儿女。”   “白兄,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再拐弯子。”   展昭苦笑,随即正色道:“三年前我曾有听他近侍告诉我。忠义太子因十三年前叛乱的关系,并不长在宫中,而是随了天龙寺的一位段氏高僧四处游历。所以,他绝对不是娇生惯养好捏的软柿子,我也估摸不出他的功夫究竟有多高。”   “想说要我不能大意?”笑容始终绽放开,因那藏在言语内不用深究的关怀。“我明白的。包括我们只能输两场。”   宽慰让神色总算松弛,化作浅浅一笑,不过须臾又是敛起。“此外我还有一件勉为其难的事希望白兄可以答应我。”见白玉堂郑重点头,展昭遂附耳凑近。   “啪!”   火盆爆出一个响亮的火花。四散下的星火落到地上,跳了几跳,隐没在稳步上前擦得发亮的皮靴下。段忠义遥遥看向正在耳语的展昭与白玉堂,神情甚是惬怀。当见白玉堂终于走来,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隐匿不住体内兴奋。他抱拳朗声道:“一直久仰锦毛鼠白玉堂大名,不想今日有幸得见。”   白玉堂颔首,“好说。只要太子不觉扫兴便好。”   知白玉堂话意,段忠义道:“与展护卫交手固然是我盼望已久之事,但能同与展护卫不相伯仲的白兄一战,也算平生幸事。就不知白兄打算如何比划法?”   “既然要比,自然比到尽兴。比到一方认输讨饶,如何?”雪白的袖口擦了擦同样雪白的剑鞘,明明多此一举,偏经不得侧头笑来的傲气凌人。   段忠义冷哼道:“这么说来岂不非死即伤?我生平还没向人认输讨饶过呢。”   云浪一甩,抗到肩头,白玉堂哈哈笑道:“这么说来我和太子倒是同道中人。我也是。”   见不得对方装傻充愣,段忠义脸色一冷,不快道:“既然如此投缘,自心领神会了,恐怕没必要多说。那么,”单手摊出,厉声,“请!——”遂摆开架势。   从傲笑到耸肩一笑,都是白玉堂的从容。右脚蹭了蹭地面,然后低头去看鞋底,用手背轻轻弹去积淤。左肩一顶,弹起云浪,恰指住前方段忠义。白玉堂道:“那么五爷我就不客气了。”   “嗡”地吟鸣,是云浪出剑的瞬间。   白玉堂的剑永远比他的心更快更急,因为只有在打斗之时,他的剑会成为心的端点,引领心之随性来去。   云浪急如雷雨,披靡扑来,势有千钧。剑花叠翻,明明远处只见一朵,中段化为数十,近身仿佛已是成千数百。朵朵不落空,全“镶嵌”进颈项与肩头间的空隙,分毫不差。   段忠义手无寸铁,面对白玉堂狂攻猛打,一时只有选择退避三舍。但他退一步白玉堂就跟进一步,给人集聚的压迫感。段忠义心中雪亮,这迫人之势是真,刺剑之为乃假。白玉堂的目标从头到尾都不是他,而是他两颈间因身形晃动扬起的发梢。只是他又岂能让他如愿。   眼见退无可退,就要撞上火盆架,突然那张绷紧的脸划过一抹冷笑,落地的脚脖一斜,原本狼狈退却的身形竟在一瞬间飘忽轻盈,足步错开,段忠义已向右滑去一丈。然那仿佛都在白玉堂的计算之内,只见原本握在两手的剑与鞘凌空抛出,转眼已交换了位置。   对白玉堂的咄咄逼人,段忠义却没有再退,脚下再是一转,竟迎着云浪当面扑去。白玉堂一个错愕,云浪已偏半寸,也就在那一刻,段忠义食指点来。   交错的一瞬,一段黑发,荡荡飘下。   同时,白玉堂像被一股巨大的手揪住抛了出去,眼看就要撞上旁端放置火盆的铁架,白玉堂突然身子转侧,单掌借力于地,又是一翻,竟是用身子依附住原本会被自己撞倒的铁架,顺势一滑,落定在地。而那铁架“咕噜”转了两圈,又稳稳定住。   段忠义抚掌而笑,丝毫不在意落在脚边被云浪削落两缕头发。   “白兄,好身手。”   眼神冰冷,一线极细的血丝渗出面颊。白玉堂自嘲哼笑两声,用两根手指轻轻拭去。   “彼此彼此。”   言未罢,云浪再次卷风弄云,挺直而上。   完全没有想到一开局就是如此惊心动魄。赵祯蹙紧眉头,手心已暗暗渗出冷汗。面色的凝重落在展昭眼中,却是舒心一笑。展昭道:“陛下放心,刚才那一指并没点中白玉堂。他早了一步将剑拦到身前,指力仅是打在剑上。不过白兄不确定大理太子的功力,所以又向后纵去,予以卸力,不想身后就是铁架,才看起来有点狼狈。”   虽然听展昭这么说,赵祯心头仍不宽:“那么他们两个的功夫究竟谁高谁低?”   “过招比试,讲究的并非功夫高低,而是克敌之法。”   “什么意思?”   目光黯然远去,落定在那正忽起忽落的白衣上,展昭悠然一笑,恍是融雪初阳。“他应该已经发现问题所在了吧。”   展昭说的“他”当然是指白玉堂。   白玉堂的确已经发现了,连段忠义也心知肚明。   一阳指乃以内力由指发出罡气隔空打物,罡气温淳平和,无形难知,实在防不胜防。所幸段忠义不过二十有几,内力修为尚没到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而他所施放的罡气所到之处,更比不过云浪三尺剑长。所以白玉堂只要不近身而搏,非即时取胜,也算得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云浪舞若龙蛇,游刃有余。   自然段忠义也不是呆子,决不会坐以待毙。蓦地卖出一个破绽,引白玉堂挺剑而上,同时,段忠义身子一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白玉堂点去。白玉堂机警,剑未出尽,已回撤。不想段忠义竟冷不防甩开袖子,一把绕住了云浪前端。白玉堂冷笑,手腕轻轻一翻,想切开衣袖,哪知竟纹丝不动。于此他面色大变的当口,段忠义的右手已经隔着包在剑上的袖布握了上去。   “抓到了。”   一抹得意侵上段忠义眼角,左手食指不迟疑分毫点向白玉堂肋下。   大惊,躲闪不及下,白玉堂足尖用力一点,向后荡去,同时撤手松剑。但段忠义似乎也没讨得便宜。他手掌一痛,云浪竟横里打起了转,趁着握力松懈的瞬间,硬生生从袖的包裹中脱离。剑身在空中打了个飘,又眼睁睁落回到那傲然伫立的主人手中。段忠义不甘示弱,不留喘息余地,又冲上前与白玉堂斗到一处。   打得激烈,白玉堂嘴上却还游刃有余,“啧啧啧,太子真不上道。有传闻中的夔龙蟒披身护体,怎么不招呼一声,不然我这口破剑自不会无的放失、丢人现眼了。”   段忠义回道:“好说。我这身龙不龙蛇不蛇的,也只有在对白兄这样的高手时还像点样。别的时候,不过旧衣服一件。”   “原来太子还留了一手啊。”   “白兄不也留了一手吗?”并指疾点,段忠义没有半点放松,神情却是冰冷,“我不知道白兄缘何不出全力,但愿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大理太子。”   “白玉堂只是不认为太子有这个必要为别人妄送性命。”   “妄送性命?”段忠义哈哈大笑,“输赢未定,白兄又怎知输的一定是我?”   “太子是聪明人。‘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总该知道的。所以太子才要夺我手中之剑,不是吗?”   “强者未必便是胜者。胜在险中求,能更多一份快感。”   淡淡地言话声不同于飞扬上五官激励起的斗志。   趁白玉堂劈来一剑,段忠义足尖借力一点,避向后方。身在空中,腰带却不知何时被解开,段忠义身子反弓,夔龙蟒竟自然褪下,借落地之际单脚勾出,夔龙蟒趁势挑起,左臂挥出绕住夔龙蟒连翻叠卷,已缠到其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叫人赞叹不已。之后,堪堪定住身形,右掌突又缓缓摊出,和开始的那个“请”的姿势如出一辙,却比先前更多了份令人费解的从容。   “白兄,小心了。”   说时迟那时快,段忠义足下如生疾风,猛地向白玉堂奔去。白玉堂岿然不动,任段忠义出指愈快,云浪一横护在胸前,防守得当。段忠义连冲几番都无功而返。段忠义也不气馁,料定白玉堂仍打算以逸待劳,奔到半途段忠义突然起了变化,单膝忽然一曲,身形如簧,直冲而上。上到最高点,左腿勾住右腿,腰部一拧,竟头朝下脚朝上便是陀螺般下落,   缠绕着的夔龙蟒突然散开,在空中犹如数条龙蛇一同狰狞舞动。   白玉堂一惊,尤其在看清掩在那夔龙蟒下的急速一指后,双目徒地瞠圆。但是那却不是因为那突来一指的震惊,而是当看到原本视线的死角处蹿来一抹墨蓝,当比之更快的双耳听到那一声——“玉堂,危险!——”   目不能测,杀气奔腾涌出却使那一指激流看似有了形迹,“嗖”地一声,只见残土激溅,好不骇人。些许溅向段忠义,被之蟒袍一挥,甩了开。定眼再看,白玉堂已不在,原先站立之处只多出一个一指来宽的坑洞和三指大小的凹痕。   避开了吗?   落势太急,段忠义一个筋斗单膝屈下才稳住身形,随即不假思索以半蹲之姿疾转挥袍而出,哪知竟扑了个空,身后哪有半个人影。诧异地环顾,白玉堂却像消失了,完全不见踪影。直到柴文益脱口呼叫:   “上边!”   猛抬头,旦见攀住房梁的白玉堂的四肢转瞬松开,翻飞的白衣掩隐下,云浪笔直刺落。段忠义心惊之余未乱阵脚,反是迎上一指,“呛”地打偏了云浪,剑峰险险擦过胸襟。段忠义趁隙连翻五周,退到二丈开外。   喘息着抹去额头汗水,段忠义冷不防向展昭睨去,笑道:“好一招‘围魏救赵’,确实高竿。只可惜用了初一,就用不到十五了。”   段忠义一语点拨,不知内情的人这才恍然大悟。   不错。刚才要不是展昭,白玉堂极有可能不妙。其实展昭那一声并非完全示警,他的目的乃在段忠义,为了让之后往边侧纵去的一跃更加明目张胆,以分段忠义心神。如此激斗下,段忠义哪里能于片刻反应过来这是一对一的较量并不允旁人插手,自卫的本能已超前做了反应。所以原本必中的一指才会打偏,云浪趁机挑起泥土使段忠义无法连发第二指,白玉堂才能适时脱险。   “这样我们算扯平。”白玉堂指的当然是柴文益的示警。   云浪被握更紧,额头不由渗出冷汗。此刻的白玉堂不敢如先前般狂攻猛打,因为心头发紧让他多了一丝犹豫。心的困顿,当然不是对适才的事心有余悸,而是对段忠义的一阳指的变化。   明明其先前所发出的罡气不过两尺有余,何以不过须臾,竟能达四尺,仿佛段忠义的功力莫名突飞猛进。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却又确实地发生了。还是说……从一开始段忠义就和他一样,隐藏了真正的实力?   冷汗终是滴落,连掌心也微微感觉到湿了。   如果真是这样,胜算堪忧。   不给白玉堂思忖余暇,段忠义快攻而来。左手几下抖动,夔龙蟒再次包缠左臂,抵挡云浪劈刺,右手捏诀,以极限之速,频频出指。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真气嗤嗤激荡,变幻无常。   由攻转守,白玉堂一时未有对策,只能一退再退。捉襟见肘的结果,不消片刻,白玉堂的腿上、身上、手上、肘上甚至面颊频频为一阳指真气波及,所幸白玉堂身形远较段忠义灵活,左右躲闪,十来处擦伤极轻,只是白衣隐隐渗出些微血迹,浑显狼狈。   段忠义越攻越急,边攻边道:“白兄若再不出全力,只怕必输无疑。”   白玉堂勉强笑道:“不到最后,谁都不能断言结果吧?”   话未完,一个分神,脚踝又中一指。这次却不轻,白玉堂整个人倒跌出去。又一指攻来,云浪剑尖朝地一点,借力上到空中,白玉堂竟不后退,反手舞弄出个剑花,攻向段忠义。段忠义惊展夔龙蟒以避,不想,被白玉堂洞察先机。   云浪霍地缠住蟒袍的一边衣袖,将抖开的夔龙蟒又是卷起,连带着刺向段忠义胸膛。眼见一剑就要刺到,白玉堂莫名翻腕,剑花再次舞出,笼上段忠义周身,然,仅是划破其两臂衣服。段忠义倒也临危不乱,故技重施,左手抓去,隔着夔龙蟒又将云浪抓住了,身形顺势一拧,单腿凌空扫出。但那一腿没能踢中白玉堂,白玉堂左掌轻轻在其腿肚拍了记,身子已飘到了后方。   脚才沾地,下盘猛一个不稳,单膝跪坐在地。脚上传来一阵巨痛让白玉堂明白,适才一指原来早让他右脚脱臼了。   段忠义倒也君子,见状后退,不欲趁人之危。当然他心中也无比明白,适才白玉堂本有机会置他于死地,却硬撤杀招,故意只以虚招轻破其衣。   白玉堂默默坐着,颓然垂首,右手云浪支地,正遮住了他的脸。这一坐坐了许久,当大家都以为白玉堂有什么不对的时候,突然一阵笑声从低垂着的嘴角溢出来,由轻至响,最后竟是仰头狂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左手捂住额头,顺手抚平额前凌乱细发。透亮的明眸渐渐眯成一线,与开朗的笑声不同的是那一脸迷一样的惑人笑容。   “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   “究竟白玉堂懂了什么?”赵祯不明就里,向回到原位的展昭发问。   展昭目不斜视,望着对阵的两人道:“原本段太子一阳指所发的真气只有二尺,但之后突然长到四尺,我本以为是他保留了实力,现在看来好象并不是。要以指发出内力,必须将内力集中一点。运功时一般内力会护住全身,就是太子刚开始的样子。但是……。”   思索令展昭停顿下来,一旁封何领会,接道:“但是二尺根本击不到白玉堂,所以大理太子就将原本保护下盘的真气上调,也运用食指之上。”   展昭郑重点头,“我想适才拍到太子腿上的那一掌让白兄明白了其中奥妙。”   赵祯道:“但是那件夔龙蟒好象是刀枪不入的宝物吧?何以要脱下来?”   展昭道:“夔龙蟒虽可保周身,然穿着会使动作僵硬,其次,也有阻全身真气运行。”   赵祯闻言,紧绷的表情一松,展颜道:“看白玉堂的样子应该已经想到了应对之法吧?”侧转看去,却不见展昭的神色有任何松懈,心中不安隐隐又起。   “大理太子是牺牲下防,全力主攻。要破解,的确不难。”   矛盾之光,不着痕迹地闪过展昭收缩起的瞳孔。   “只有一个方法——力战。”   不急不徐,白玉堂恍如没事人一样重新站了起来。低头看眼脱位的脚踝,不怒反笑,带着一丝嘲弄。   右脚突然抬起踏了下去,一下,两下,脚尖几下轻点,眸子闪过一道决毅之光,随即猛地用力一踏,脚脖紧接一扭。皱紧的眉头遂是舒展,笑容也更自然轻松。(零:人家本来想让小白学电影《精武门》里陈真那样帅帅地把手臂接上,不过……555555555,还是不能完全抄袭经典啊,就算cosplay也会被人骂的。)   向段忠义踱去,已步履如常。白玉堂傲睨段忠义。“既然如此,玉堂不能有负太子,必当全力以赴。”   “赴”字出,白玉堂指尖拨弄去,云浪在掌心转了几圈,一把抓定竟是反握之式。   众人俱不明所以。只有展昭,倏地捏紧了拳头,懊恼自喃:“这下糟了。”   因为只有他知道,白玉堂真的怒了。   没有悬念,如展昭所料,第一招“镜花水月”已出。云浪轻划,明明只有单剑双锋,刹那如入魔道,幻出无数剑影锋芒,叠加交覆。当幻影消散,不知怎的,反握之剑竟又倒转。紧跟着,“青云往复”再递。剑走蛇步,往复游走,匿在剑身因扭曲所发的鸣吟下的,却是突进的一掌。   段忠义不由出手对了一掌。对掌后,段忠义疾退数步,再望白玉堂,竟借掌力纵身跃到半空,而手中云浪一拨又是反握。只听白玉堂一声爆喝,身子微弓,几乎用了全身力量横压云浪向他劈来。   强!——   好强!   不是剑的气势。而是人——人的气势。   犹如破浪孤帆,犹如黄山飞石,犹如大漠兀鹰,犹如长河落日,宽广中存着尖锐,尖锐到要撕破那无休止的宽广。   段忠义不得不承认,那一瞬他的心竟单纯被那气势所折服。   所以在这一场对决中他第一次有了措手不及的感觉,但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是,任何东西开了先例,就会接二连三的涌来。   大骇下,退避已不可取,段忠义惟有竖举左臂用夔龙蟒挡下。哪知剑身刚沾蟒袍,竟由刚转柔,紧贴臂膀由自一旋,接着剑尖斜挑,刺破段忠义肩头。随后身形霍然矮下,一腿“秋风扫落叶”,趁段忠义跃起以避,左手悄无声息地伸向段忠义胸前。   其实,要制服当时的段忠义,白玉堂可以想出成千上万种的方法。   但是白玉堂没有选择任何一种。   他只是奇怪地探出手,奇怪地揪住了段忠义的胸襟。   自然,奇怪的事绝不止这一桩。   那么愚不可及的动作段忠义明明可以应对,但也就在这一瞬间,段忠义突然瞪大眼睛,像被点了穴道似的,连原本行动也完全僵止了。没有任何反应的被白玉堂就这样过肩摔了出去。   “这是……。”   惊讶不能自矣,展昭蓦地叫出了声。   而另一边,南宫惟的眼角也明显一记抽搐。   虽然没有声响,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段忠义是重重摔到了地上,这一摔不得了,好半晌才爬起来。身上虽然看不出受了什么伤,但那满脸迷惑的表情却让每做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是那么迟钝。他愣愣看着白玉堂,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这边,白玉堂见他不动作,自然也停下。   一停,竟停了许久。   诡异的气氛弥漫,柴文益隐隐感觉到了某些不对,于是朗声道:“大哥,你做什么?对方要攻过来了。”   喊声提醒了段忠义,他幡然回神,没分清白玉堂是否正要攻他,急出一指。白玉堂见状,顺势逆转仰身,回以一剑。   一剑未必,段忠义又是愕然。   观战的南宫惟眉头几乎全皱到了一起。连乔天远口里都忍不住发出一声“咦”。柴王府众人不解,向乔天远询问。乔天远道:“如果没看错,刚才那剑分明是南宫老弟的招式。”   南宫惟冷声道:“没错。那招‘孤星叹月’是我教给入室弟子最低浅的剑法。”   柴王府众人一听入室弟子,全不由自主望向了对面的展昭,因为人人都知道,展昭不但是南宫惟的入室弟子,更是南宫惟唯一的弟子。几个眼尖的甚至能够看清那张温和脸上的笑容。   是的,笑容。   展昭在笑,远处未必能看真切,近处的人却是一目了然。   因为他们不但看到了笑容,连那止不住的笑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展昭边笑边低声自语:“原来如此,居然是这样的全力以赴……我懂了。”   赵祯好奇道:“展护卫,你又懂什么了?”   “比试前白玉堂问了我个问题。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要问那个。这下,我全懂了。”   “他问了你什么?”   “他问我十三年前怎么救的大理太子,用的是哪几招。”   “那有什么关系吗?”   展昭道:“我与忠义太子虽未深交,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个十分重感情讲义气的人。”   “肯这样帮助柴王府,自是重情重义。”停住,赵祯思忖片刻,顿时了然地笑了。“看来,大理太子并非无动于衷。”   刘逸抓了抓脑袋,一脸迷茫。“这个……我怎么还是听不懂?”   胡庆一白他一眼,骂道:“怎么笨的像猪一样?!那个大理太子先前口口声声说还感恩于十三年前的事,所以白少侠就施展当年展护卫救他的招数试他咯。既然有反应,就说明大理太子真的还念着救命之恩。这正所谓——。”   魏千接道:“乌鸦亦知反哺。”   魏万跟道:“是人当懂报恩。”   三人互看一眼,与众人一同嬉笑起来。气氛顿时活络不少。   所有笑容中,只有展昭笑得最勉强。封何见了安慰道:“放心吧,效果似乎远比预料还好。”   展昭叹道:“若能就此平息干戈,那就真的好了。”   赵祯本想赞同地点头,突然省起,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问展昭:“展护卫,你告诉朕,比斗之前你究竟对白玉堂说了什么?白玉堂总不会无缘无故问你十三年前的事吧?”   展昭知皇帝约莫感觉到问题所在,于是不再隐瞒。他道:“我要他不能出杀招。”   这么一句说出来,不但赵祯,连四周所有人都发急了。   “生死攸关,你要他留手,岂不害了白玉堂?!”   “陛下并不了解白玉堂的武功。他的武功很霸道,尤其杀招,叫人肝胆俱裂,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掌控得了。这也是他和我比武向来只输不赢的道理,因为他一定会保留这些招数。如果他完全施展,陛下认为结果会怎样?”眸子划过一线凛冽,杀气霎那消逝。“大理国主只有忠义太子一个子嗣,万一太子死了,这件事情就更没完没了了。至少西南的疆土再难有宁日。”   赵祯暗暗吃惊,“这么说来,形势岂不是对我们不利?”   “若太子功夫稀疏,白兄自有分寸,当力敌取胜。现在势均力敌,的确麻烦不小,以眼前的情况,恐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管输赢如何,我都已经做好了打算。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一战也并非完全不利。我想段太子应该看得出白兄处处让招,加上若其真感恩于微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肯认输,那就说明承了我方的情,想必以后柴家的事他也不会插手多管。”   “真能如此,朕也算少了一桩心事,不用顾虑大理了。”赵祯的笑容总算得以舒展,“展护卫,还是你考虑周到。朕真庆幸你是站在朕的这一边。还有白玉堂,不战而屈人之兵。虽不光明,却是高明之举。”望向那正在不远处白衣胜雪的人儿,“有他在,朕也同样庆幸。”   “都说锦毛鼠白玉堂最好面子,当年为了‘御猫’的封号盗三宝寻展护卫晦气,事犯被擒仍宁死不肯低头认错。那般高傲的姿态,别扭的劲道。此刻肯放下身段,取这等怀柔政策,不愧是真侠士、大丈夫,分得轻重,做得曲直。”不掩藏满目激赏,封何拍了拍展昭肩膀,调侃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吴下阿蒙,亦有辩败鲁公的一天。如何,是不是第一次对你那位白兄产生钦佩之情?”   微笑着摇头,展昭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他。因为我最羡慕的生活就是像他那样无拘无束。”   少见的开怀,心中感觉到的温暖,连再次投向那忽冷忽热的对战场的视线都不自觉柔和了。但是,看在另一个人眼中,却令原有的笑意渐渐褪去了色彩。   追随着展昭视线,也是看向屋心。一种弄不懂是什么的痛,忽然隐约刺着身体某个部位。   别人的世界永远是最美好的。因为人永远只能向往看的到的别人的快乐,却刻意忽略那看不到的痛苦。   或许那种刺痛,就是对自身的讽刺。   连展昭都会有所向往的世界,好奇怪,他又为什么会想要过他的生活呢?   他,也许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了解他,不是吗?   接连而来的招式,凝冻了思维——记忆中的男孩挥舞着长剑,与眼前的情景一一重叠。   其实段忠义十分明白,白玉堂会使出那几招决不可能是巧合。如果说这是展昭交代白玉堂做的,那是为了什么?向他讨人情,让白玉堂获胜?还是更彻底些,要他完全退出这场复仇,对柴王府之事装聋作哑?   明明心知肚明,但那些似曾相识的招式却让内心翻腾,久久不能自矣。   他无法对别人的善意置若罔闻。   此刻那云浪剑不是利器,而是一张口,将要表达的言语清晰吐露。   踟躇,捆绑了手脚,哪怕只有一点,像一阳指这样玄功若神讲究凝神聚气的奥妙武学又怎容杂念?功力得不到施展,面对白玉堂最拙钝的攻势竟也节节败退。   就在此时,突听柴文益的低叹传入耳朵。   “大哥,不要勉强。输赢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不但段忠义,连柴文欣都听出兄长有意放弃,惊慌失措道:“如果失去这次机会,爹爹的冤情永难有真相大白之日。”   “文益却不想看到义兄为难。”露出像是下了决心的表情,柴文益对段忠义道:“后面的就交给我们吧,这本来就是我柴家的仇怨,大哥不必介怀。”   “说什么傻话!”段忠义怒喝,“这件事早已不是你柴家一方可以承担的了。要我如何不介怀?”猛一回头瞪向那又递出一招“孤星叹月”的白玉堂,一指真气噌地打偏剑路。段忠义趁隙道:“那日在你父亲坟前,我曾指天发誓,一定要为柴家讨回公道。也许,我适才有过一丝迷惑,但文益,你该相信愚兄,那份信念从没有动摇过。”   不错,他应该搞的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他必须为柴家考虑,为大局考虑。既然认定了,既然已经站到了这个比试的擂台上,早就不允许他有所退缩,有丝毫多余的感恩图报。   他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   “白兄,你可听清楚我说的了?”   白玉堂道:“太子甘为兄弟两肋插刀,白玉堂钦佩。但是太子可知,只凭一时义气,却有可能置宋理国民于战乱,那又岂是身为一个王子应该做的?是一家仇怨,还是万家安平,我想太子应该分得清孰轻孰重。”   段忠义哈哈大笑,向展昭投去一眼:“这话真不像白兄这样的江湖男儿会说的。原来适才展护卫与你交头接耳的便是这些。”   “确是展昭所愿,却也是玉堂的肺腑之言。”   精光掠过段忠义的眸子,“那么这场比试我就更不能输。因为此刻是江湖,不是庙堂。”   “太子执意要管柴家之事?”   “白兄有白兄的执着,我也有我的执意。”   白玉堂面容一僵,澹然道:“太子的执意却要问过玉堂手中三尺青锋。”   “既然如此,段忠义也不客气了。”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段忠义道:“也请白兄不要再耍那些无济于事的小把戏。拿出全部实力来,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赢我。”   倏地退去几步展开夔龙蟒,再次慢慢缠上左臂。慢慢地,这一次,缠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紧要牢,仿若要将一种决绝的肃杀也缠绕包裹其中。   “因为,我真的认真了。”   升腾,恍惚有一股无形的气在升腾,却不知,那令人感到战栗的究竟是什么。是由下集聚汇拢的真气?还是源源冒出的杀气?或者两者皆有之。   把全身真气都聚集到一点了?   ——冷汗从白玉堂额顶一路滑至下腭。   吵醒沉睡的老虎果然不是一个好主意。小把戏也果然不怎么适合自己。   ——嘴角却不由自主扬起一抹优雅的弧度。   直在曲中求,不知什么时候,越危难的时刻他竟变的越想发笑。   那笑容,竟还带着一丝自嘲,一丝赞赏,与一丝快感。   也许,只能说明一点。   他也该认真了。   四尺罡气长到七尺,一阳指威力全开,毫无保留。   云浪如神舞龙蛇,面对凌厉攻势,锋刃可以滴出决然。   于是激斗,铺天盖地弥漫开来。   卷天的白衣起落,仿效漫天大雪,疾时如风驰,缓时如飘舞,穿梭在红的火光里,夹杂在闇的隐蔽处,与那也是起落有序——在空中不断划出道道鎏金异彩的月牙色,频频交织出最惊心动魄的画面。   究竟该用多少个画面才能构造出瞬间?   交错的瞬间。   转刃的瞬间。   点落的瞬间。   叱咤的瞬间。   破裂的瞬间。   崩离的瞬间。   ——瞬瞬有张翕。   神的叹息,似空气中弛缓着腾起的潮汐。恍惚,又要夺走了人的呼吸!   排山倒海的压迫,强烈地竟要将阴霾捕获、凝固、而后击碎,让那随后四散了的尘粒,堵塞了观者的口鼻。   于是,再起一种窒悉!   无法思考,无法知晓,无法掌控。   屋外风雪呼号。   屋内云浪笑了。   仿效着主人惯有的姿态。   一点点的嗤笑,无声的;一点点的轻笑,细微的;之后扩大,再扩大,愈演愈烈,终化作放浪狂笑,磨碎世人的心肺。   是刃在笑。   云浪绽放出光华无限。   那古老的利器,经风的蚕食,血的洗涤,仍无改绝代韵致,用它破世的一笑,敛去戾气,灭绝光耀,收住声效,藏尽风华。   之后,惟暗。   禁声的人群,蓦地哗然。   铁架上的火盆全到了地上,火星子乱跳,却再也照不清那该被照耀的两人。   等手脚快的人们将火盆重新收拾,点亮起火把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完全看不明白的情况。   ——段忠义面色惨白,站着。   ——白玉堂站着,面色惨白。   究竟怎么回事?   究竟刚才电光火石的一瞬发生了什么?   段忠义站着,额头有汗不住滴落。他不知那是热汗还是冷汗,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胸口闷得很不舒服。黑暗的压倒下,白玉堂那一剑根本没能看清,但他却出指了,他知道自己的那一指没有点中白玉堂,但是奇怪的是他却不知道白玉堂的剑究竟为何掉到了一旁。   他在等,等白玉堂的反应。也在观察,对方每一个表情与动作。   白玉堂的额头也有汗,淋漓大汗。他的双眼充血,却在持续的对峙中,渐渐化去,恢复了清明。白玉堂突然看了眼展昭,不说一句话,又看了眼段忠义,也没说一句话。然后他走向云浪掉落的地方,拾起。然后,他又看向展昭,这一次很久。随后低头看的是手中云浪,再次很久。   当白玉堂回身的时候,面对着大理太子,脸庞却有了笑容。很古怪的笑容,有点自嘲,也有点无奈。   “继续吧,仍是不分胜负。”   “你确定还要继续?”连段忠义自己都觉得自己问的莫名。   “难道太子打算认输了?”   段忠义怒道:“我没有输。”   白玉堂没答话,而是挑高眉毛。   “我也不会输。”   他缓缓道。   “所以,继续吧。”   对战就又被这样一句话拉开了帷幕。   其实,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这两人追求胜利的意志。只是原本的如火如荼不知怎的消弭无踪。所有看的人渐渐失去先前的热血沸腾,感觉越来越冷。是的,感觉好冷。比屋外暠山下的冰雪还要冻上千百倍。因为这场某种程度押注了众人性命在里头的对战像被老天开了一个大玩笑,居然跟原先弄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恐怕在场的每个人都不曾想到他们会看到这样一番景象吧。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对战,而是一面倒的输赢。   谁输?谁赢?   也许连老天都看不透。   是的,看不透。   人的心思只有自己最知。   “嗤”!   裤腿又多破一道口子,但伤人之人却知道,去势足足偏了半寸。原以为铁了的心越来越无法保持平静,一种出离的愤怒令他无法控制手的颤抖。为何会抖?明明赢的人是他,为何心如此磨折,如此痛苦不堪?懊恼着连怒吼都如同是在哀嚎。   又发一指,却是打在云浪剑身,令它脱手打飞出去。段忠义再难控制,冲上前一把抓住白玉堂衣襟,嘶吼:“够了!你疯够了没有?!白玉堂,你给我认真点!——”   不待说完,白玉堂单掌一推,反拗段忠义胳膊,一躬身,又一次把他过肩摔出去。白玉堂喘着气,用手背抹去嘴角血丝,边拾云浪边沉声道:“我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这场比试,我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翻身而起,段忠义怒道:“你这叫认真?!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你干脆连自己的武功也全屏弃了,只重复用那几招跟我过招?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赢我?”   白玉堂莫测高深地一笑:“我只知道,我决不会输给你。”   “你若再不还手,必输无疑。”   “太子怎么这么没记性?从一开始我就说了,这场比试要比就要比到尽兴,比到一方认输讨饶为止。只要我不认输,我就不算输。”   “如果你非要到死才肯认输,那我就成全你。”   怒极的一指,完全不收力道,不偏不倚正中白玉堂左股。白玉堂顿时身子一矮,单膝着地。伤口处,血流如柱。点住止血穴道,白玉堂仅凭左手支撑住半边身子。怒意乍现,乍猛地,又隐匿去,取而代之的是狂笑。   面对这样的白玉堂,段忠义竟打心底发冷发毛:“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不怕死?”   “我是在笑我自己。”   白玉堂干脆一屁股坐倒,几缕散发垂在额前,一甩头到了后头。落魄下的不羁,倒另生一种磊落豪气。   “从前的我最怕痛,简直比死还怕。此刻,我突然连痛都不怕了,你说,我会怕死吗?”   段忠义脸色一寒:“原来你想死。”   白玉堂哈哈大笑。“活着如此美好,又怎会有人想死。”   “那你这种行为就是找死。”   “找死?”白玉堂嗤之以鼻,“要找死也该找个能够杀得死自己的人。我不信太子真能下手杀我。”   段忠义啐了口,“白玉堂,你简直是个疯子!你以为你是谁?你跟我无亲无故的,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有什么理由下不了手杀你?”   “是了,我大宋天子也与你无怨无仇,所以你也可以痛下毒手。我大宋千万子民更是和太子无半点关系,那就更不用说了,你又怎会管他们死活?”   “白玉堂,你莫要讲话夹枪带棒!”   “五爷我一根肠子通到底,向来实话实说。”收起了嬉笑,白玉堂义愤填膺道:“太子自诩忠义两全,其实大错特错。太子以江湖义气论朝廷是非,不伦不类,贻笑大方。要讲忠义,就站到明处来讲。用些暗地行刺、下毒伤人的伎俩,莫非这就是太子的忠义不成?”   “白玉堂!你莫要本末倒置歪曲事实。”段忠义怒不可竭。   韩孟非道:“太子,不要跟他多话。他是想扰乱你的心神。”   感觉真气在体内乱窜,段忠义知道厉害,于是不再开口,禁自调整内息。   “太子这么做真是帮柴家讨回公道?太子真以为自己此举是仁义之举?是正确的决定?”啧啧咂嘴,白玉堂口不饶人:“在我看来,不过是逞一时意气,图私己之快,假冠冕口实,只求自身心安理得。”   段忠义口虽不言,怒容尽显。出指急取白玉堂下肋,白玉堂翻身递上一招“孤星叹月”不敌刚劲指力,云浪再次磕飞。   不管云浪,白玉堂又道:“太子仅凭片面之词,便妄下判断。试问,如果他日得知真相并非如此,太子又预备如何?”   韩孟非见段忠义面色乍青乍白,代言道:“柴王府数百条性命如何作假?白玉堂,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便可颠倒黑白?”   “什么是黑?什么又是白?黑白不过一线。”   韩孟非道:“一线便是分界,也要黑白分明。”   “太子敢断定,你们一定是白,而我们就是黑?你敢指天为誓,敢说问心无愧?有什么人敢说自己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咄咄逼人只是针对段忠义,“从头到尾就是你们端着原告的姿态一味责难。既然要告,那便拿出证据来,但是你们却又没有有力的证据能证明自己说的。既然是片面之词,何以不允当事人辩驳?要我看来,你们所谓的正义公道不过是‘愈加之罪,何患无词’。”   “不要说了!——”   嘶吼,与之几乎一齐到来的是力有千钧的一掌击上白玉堂胸膛。   人,击飞出去,重重摔到地上。蜿蜒血丝幽幽溢出嘴角。   与此同时,赵祯确切感觉身旁的人身子猛得震动了。   他以为那是展昭欲动作的先兆。哪料,一动之后,如音之消弭,竟再也没有任何动作。回望战场,他发现白玉堂已然爬起,连血迹都未擦去,白玉堂已在大笑。   “太子又有什么是怕人说的?”   “我叫你不要说了!!!”极声叱喝,段忠义像头发了狂性的猛虎,扑到白玉堂身上。“白玉堂,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是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输的。”冷眼扫过展昭,复又恶狠狠瞪住白玉堂。“你以为说些不像你的说辞就能动摇我的决定吗?你未免太小看我段忠义了。要赢我,你就出手。不然,就算你搭上一条性命也休想要我认输!”   “认不认输是你的事。出不出手是我的事。”   “但是这场比试输赢的后果影响的却不是你我。” 缓下语气,段忠义稍许冷静下来。“不错,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展昭当年救了我,我没有丝毫忘记。我也钦佩你白玉堂,你智勇双全,为了朋友的托付不惜一切,是性情中人。而我也是性情中人,一时意气也好,私己之快也罢,既然这冠冕口实让我今日堂而皇之站上了这个比试场,我就不能不让自己心安理得。”   “哪怕是做错了?”   “错与不错不是这场输赢可以决定的。如果真要说错,你才是大错特错。”   “我错?”   “你不该妄想以为用当年展昭对我的恩情可以逼我放弃为柴家要回公道的决心,那简直可笑。”段忠义激愤道:“如果你是条汉子,就不要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不信凭你的功夫,你还怕会比输给我。”   “原来太子什么都不明白啊。”   白玉堂的蔑态凭凭刺激着段忠义,但面对对方的陈词滥调,段忠义终忍不住爆发。他吼:“我不需要明白。我只要你出手。”见白玉堂慢慢站起,血气上涌,一指真气又擦过白玉堂刚站稳的左腿。   白玉堂一个踉跄,站稳。然,笑意不比身形,无半点错失。   这让段忠义更为光火,更肆咆哮。   “出手啊!你出手啊。”   每咆哮一声,就有一指发出——突破隔空的阻挠,呲呲有声。   “为什么不出手?有种就凭真功夫来打倒我!像刚才那样,我们痛痛快快打一场。”   空气仿佛也因那凭凭而出的刚劲指力,被搅得乱了流向。   平地起风。凌乱了去势。   每一指真气不偏不倚,阻碍着那算不得遍体鳞伤却是伤痕累累的男人每一次起身的举动。虽说受的都是轻伤,聚集看来,却像被血水所溅,已感骇人。然白玉堂似乎真已感觉不到疼痛,倔强的嘴角始终挂着那抹似笑非笑——那是白玉堂最顽劣的嘲弄,死也难改的傲岸。   朝段忠义走去,完全不理会一阳指发出的肆虐真气。   一步,接连一步,执着着往前的路。   一指,接连一指,却是越发杂乱无章,一阳指几乎完全失了准头。   愤怒,难堪,矛盾,痛恨,畏惧,都不足以描绘的清段忠义此刻内心的感觉。对白玉堂无济于事,他只有喘息着朝展昭吼道:“你希望看到他死吗?快叫他出手!”   于是,那一刻,所有人的视线同时投注到了展昭身上。   回复众人期许的,是出人意料的沉静。   直垂着的双臂,眉尖如峰,目光如炬,英挺的身躯一动不动。连眼睑都不见瞬动一下,视线只是死死对焦前方。   没有人能解读的出展昭的意向,因为这一刻,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或许有。   眉头的微蹙不经细看,湛卢的前倾耐人寻味。但终是静止,仿佛被什么冻结了。或许,让那原本鲜活生动的人静止凝冻的正是他自己——阻却急剧翻腾的情绪漫涨过思绪筑起的堤堰。   有一种忧戚不需要表现在脸上,最深刻的烙印从来都是痛在深处。   有一种关切不需要表现在脸上,最深厚的感情从来都是隐在深处。   更有一种动容不需要表现在脸上。相知彼此,那用尽一世都斩不断的牵绊,隽永绵长,只有放在深处,用心去体会,用心去琢磨。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他那要交上一辈子的知己不需要这些。   “展昭!——”   段忠义在嘶吼。   身旁也有人在低叹。   “展护卫,让白玉堂出手吧。”   ——原本以为死寂的眸子突地一跳,之后又沉下去。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会想看着他死,不是吗?”   ——头压低,视线到了地上。最终随着胸膛的挺直又抬了起来。   “朕不管是白玉堂在执着还是你在执着。朕知道的只有一个,只要你出声,他会出手的。”   ——来自帝王的声音。臣子仍没有应答。   “这是朕的命令。朕不想后悔,也不想让你后悔。”   ——依旧无声。   漫长地,仿佛过了许久。其实不过片时片刻,只有白玉堂走到段忠义面前的那么点时间。   展昭只说了一句:“如果我此刻那么做了,我才真的会后悔。”   “清风徐来”。   清风般的是白玉堂的笑容,徐来的是那翩翩衣袖。疾至的却是手。呼应着展昭那句话的起落,还有段忠义食指惯例一指,对准白玉堂拍来的掌心。   可惜段忠义料到的不过虚点一招。白玉堂掌心瞬间侧转已呈手刀劈去。所幸段忠义平日行走江湖尚有经验应对,眼见出指之势无法收回,干脆身子前倾,曲肘欲以前臂挡之。谁知手掌未沾段忠义臂膀,白玉堂却又变化,猛地扭转腕部握住其食指。接着另一只手如水蛇般游行而出,切到段忠义另一臂肘窝,同时一把抓住,将段忠义向前拖去。   段忠义没有防范白玉堂会突然反击,脚步一阵踉跄。白玉堂转身用肩背撞上段忠义胸膛,一撞,两撞,接连几下突一反手将段忠义拖到身侧,整个身子就是倾覆,将段忠义压倒在地,威吓道:“别乱动。不然折断你食指,那太子这‘一阳指’也该改名头叫‘无阳指’了。”   “你!……”   “展昭可以改变我,但他阻止不了我。只要是我下定决心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更改。”   段忠义动弹不得,更是因自己大意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太子一定要我出手难道只是为了公平较量吗?我看不见得吧。”看了眼柴文益,白玉堂继续道,“正如你自己说的不能不让自己心安理得,你也是要为自己寻退路,如果只是武艺不精败北,你没有多余负担,即使这五场比试最终是我们赢了,柴家之事你一定不罢休,势必一管到底,不是吗?”   “所以你不出手,就为了逼我不去管柴家的事?”   “我是想逼太子退出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怨,从我用招数试探你,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最承不起的就是他人的情。原本我打定了主意做一回小人,要你彻彻底底退出去,一劳永逸。”凶狠的眼神骤然一软,白玉堂双手同时松开,慢慢驱身而起。“但是,我做不到。比起小人我更喜欢做赌徒。”   段忠义一时丈二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说到做太子,我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你。然而白玉堂本就是个江湖人,最欣赏的便是重情重义之辈,我钦佩你为人正直,敬重你是条汉子。如果不是此刻我们立场敌对,我相信我们已经成为莫逆之交。”顿了顿,继续道:“其实现在也不晚,我现在就来交你这个朋友。”   语气愈发缓和与语意折转快捷形成鲜明对比。面对段忠义的迷茫,白玉堂却笑得很畅快。“你不知道我这人交朋友向来是用强的吗?如果你杀了我,我们就是敌人;如果你不杀我,我们自然是朋友。”   段忠义完全是用不可思议的口吻在说。“白玉堂,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就和你赌这一局。你坐庄,我用我的命来赌。”   “我有些看不懂了。白玉堂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真的打算赌命?”柴文欣喃喃道。   韩孟非道:“他不是要赌命。而是在赌心。”   “谁的?”   “忠义太子,还有他自己。”   柴文益叹道:“白少侠太意气用事了。”   南宫惟突然摇头,沉声道:“小王爷想错白玉堂了。他虽然在赌,却是深思熟虑的一赌。”   柴文益问:“如何见得?”   南宫惟不言,只看似无意地蹭了蹭脚底刚才火盆打翻时沾上的碳灰。乔天远了然,接口道:“小王爷可还记得适才的情景?”众人不约而同想到那隐入黑暗不知的石破天惊。却听乔天远继续道:“能看清那一剑的这里恐怕只有四个人。老夫,南宫老弟,展昭,还有白玉堂自己。”   众人全都一脸迷茫,面面相觑。韩孟非道:“师父漏说了一人,应该还有大理太子吧。”   “不,太子没有看清。一点也没有。不然,他已经认输了。”   柴文益惊道:“掌门你的意思是……白玉堂已经赢了?”   “不。依照他们两个定下的规矩,非死与主动认输不能定输赢。所以白玉堂没有赢。只是他险些赢了。因为他险些,”停住,乔天远将表情压得极低。“杀了忠义太子。”   “什么?!”   所有听到的人都逃避不了吃惊的表情。   南宫惟却是别扭道:“白小子倒还有点斤两。”   乔天远笑道:“怎么南宫老弟,是不是觉得有点对你胃口了?”   南宫惟道:“我看对你胃口才是。”   乔天远哈哈笑道:“没在那一剑上争长短、论输赢,已经足够老夫佩服他的气度胸襟了。更何况他还有不小的胆识,居然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江湖人的正直。”   “这么赌有什么用?大理太子根本不知道白少侠的用心。看那太子他的顽固,怎么肯主动认输?”   面对张超的抱怨,展昭不言也不语。他只是直直看着前方对战的两人,他不说话,因为有人已经替他回答了。   回答的人竟是赵祯。   “如果白玉堂会用那一剑为由让忠义太子认输,那真正输的就是他自己了——他输了他的骄傲。”   赵祯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懂白玉堂,他并不懂江湖人的偏执。可是很奇怪,看着展昭的表情,他突然就懂了。   人生也许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赌博。有的人自己赌自己的命运,有的人由别人来赌命运。白玉堂这一赌是后者,如果他最终会输掉他的骄傲,那决定骄傲输赢的将是段忠义,然而殊不知,在那触手可及的骄傲中恐怕还包括了段忠义自己。   一个人的决定,两个人的骄傲。   “白玉堂,你真的愿意赌你的命?”段忠义的表情很冷很冷。   “除非太子不敢跟我赌。”   “笑话!你为鱼肉,我为刀俎,我有什么不敢?”   “如此最好。我现在就站在太子面前,我不会闪也不会躲。我的命只要太子想要,随时可以拿去。”   “你吃定我不会杀你?”   “不。我吃定的只有一个。我不会输。绝对不会。”   “是吗?那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你错了!”   是的,白玉堂错了。他很自信,因为他相信段忠义决不会对不还击的人出手。但是他错了,段忠义还是出手了。   当白玉堂被段忠义结结实实的一掌打飞出去,扑倒地上呕出一口血水的时候,所有人都震动了。有松气的,有皱眉的,有高兴的,有担忧的,有焦躁的,有失望的,也有矛盾的。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没有一点表情。他淡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手上的拳头捏紧着,却是藏而不发。   理由也许只有一个。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捕捉到白玉堂脸上的变化。   犀利挑衅的表情仿佛霎那温柔了,连慢慢浮出的笑容好象也要被映上脸庞的火的摇曳,摇碎了。“太子,你还没有发现吗?不管结局如何,你都输了。”   抹去嘴角的血丝,感叹,亦成就出别味的豪言壮语。   “因为学武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啊。”   段忠义猛地一颤,之后,是不动的怔立。   好熟悉。   似乎,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记忆中的男孩护在他身前。   男孩的嘴角被人打破了,额头在流血,但是男孩的眼神却是那样坚决,背脊挺得那样笔直。   年幼的他曾经只有害怕,面对眼前不断挥舞的长刀,心底只有绝望。“你不要管我了。不然你也会被杀死的。”   男孩皱起鼻子,不以为意道:“我才不会死。只要我不死,也不会让你死。”望着他不解的神情,男孩突然露出犹如融冰化雪般的笑容,“师父说的,学武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痴騃着,迟缓地扭头向展昭望去,不但心,连眉头都被纠结了。   这是设计好的台词?还是生命中可以预期的巧合?   僵硬着,却似迫不及待地看向另一边的柴文益。   那双一瞬不瞬注目着他的眼睛,里面漫溢着关切与信任。   毅然回转,有了一种比之前的认真更决绝的表情。   出指!颤抖彻底消失。   夹杂在不少人的惊呼声中,那一指点上了白玉堂的胸膛。   白玉堂的眼睛忽然瞪圆了。   然后,食指离开了,段忠义也离开了。   退得很后很后,走得很远很远。   段忠义脸上有笑,却是自嘲的苦笑。他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像是自语,但声如洪钟却像是要说给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听。   “我一直以为正直是我最大的优点。却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一天优点也会成为弱点。”   多数人的莫名不解很快就被白玉堂敏捷的起身“打散”了。   “我明明知道白兄的心思,我以为我下得了手。但我最终过不去自己这个槛。所以我佩服你白兄,要打赢一个人很简单,但要让对方心悦诚服,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这场比试是我输了。”   白玉堂道:“肯认输的人才是真正让人敬佩的人。太子没有输给我,而是输给了自己。虽然输了这场比试,你却赢得了一个朋友。”   展昭不知何时已走到了白玉堂身边,看了身后的赵祯等人。他微笑:“不,是一群朋友。”   段忠义愧疚地看向柴文益:“文益,对不起,大哥食言了。能让白玉堂和展昭这样的人拼了性命去维护的宋帝,我想试着去相信一次。”   柴文益没有说话。也许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他早该料到的?   白玉堂看向展昭压低声音道:“猫儿,没给你丢脸吧?”   千万感动也难以描绘展昭此刻心中的动容。“丢脸?不,很了不起。今生有你这样的朋友,展昭引以为荣。”   白玉堂笑了,“谢谢。”   展昭一呆:“似乎该说谢谢的那个人是我。”   摇了摇头,白玉堂道:“不,是我该说谢谢。”眼神闪烁的真诚与感动一点也不压于此刻展昭眼中的,“谢谢你相信我。”   “不信你我还能信谁?我知道你不会输的。因为生死攸关的场面,没有人比你更靠得住。”      第19章 (十九) 不居先生的对手   展昭从白玉堂房里出来已经夜很深了。白玉堂虽然受了伤,精神却很好,生龙活虎的,拖着他聊了很久。也许因为白玉堂的眼神变得清澈而平坦,让他没有了那种不舒服的难堪感觉,于是两人聊得忘了时间。其实话题也不过是柴王府、段忠义、雪城派还有他们两人的师父。他们都没有谈到自己,因为没什么好谈的,彼此都太清楚对方,连对方心里的盘算几乎也一清二楚。   只有在他要临出门的时候,白玉堂说了那么一句话。   “猫儿,我想我可以做得到。”   是莫名而语,还是别有深意?   白玉堂没有说明,展昭当然也没问。或许是两人心中都再明白不过的东西吧。   屋外的雪已停,月亮的皎洁像是刚被雪擦过,白而透亮。展昭没有忽略这一良辰美景,但比起天上的月亮,地上的王者更容易引起他的瞩目——出门经过小院,却见赵祯独立院中,于是趋身上前。   尽管展昭脚步放得极轻,赵祯仍知道是他。转身,赵祯道:“怎么样?白玉堂没事吧?”   “多谢陛下关心,白兄身上受创虽多,幸好都是皮外伤,上了药,休息几天就可痊愈。”   “朕看你在他房里呆了很久,还以为情况不妙。现在听你这么说,朕就放心了。”   展昭一愣,仔细打量,见赵祯两肩积了少许雪,必定是于雪停之前就等候于此的缘故。加之一脸关怀之色真切,令展昭更是动容。“陛下记挂白兄伤势,可差人让展昭前去回禀。夜深风寒,陛下万金之躯,要小心龙体。”   赵祯嘴角一抽,笑道:“在宫里天天都有人要朕保重龙体,真是听得腻烦了。现在这个情况听展护卫来一句,倒有些让朕觉得怀念。”神色微微一僵,觉察自己适才所言欠妥,像刚离家就想回家的人说出来的话,于是支吾两声,假意抬头看天,“屋内闷得慌,朕见此间月色正好,所以出来走动走动。”   “陛下好兴致。”展昭知赵祯搪塞,也不好戳穿,忍笑附和道:“暠山势高,风清云朗,日月光华确要比别处灵秀明净许多。”   月华流转,也不知是不是白雪反折更增光亮,令四周显得极其明亮。赵祯不由感叹:“这么美的月色,不知道是不是能够一直欣赏下去?”   感伤又起,弄得赵祯再次语塞。皱眉窃瞟一旁同样眉宇深锁的展昭,赵祯自知言多已失,怕引展昭起那无谓的自责心思,他忙转移话题道:“展护卫,柴王府之案你觉得如何?”   “连家师与乔掌门都牵扯在内,臣以为不似有假。”   “朕也觉得此事非虚。”赵祯面色一暗:“朕适才回想当年柴太郡仙游,的确破绽诸多。”看向展昭,突然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但朕内心却极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因为那样,朕将不知如何是从。”   展昭心如明镜,“陛下是在疑心太后?”   赵祯苦笑:“明知故问。展护卫一语点中,不正是因为心中也如此猜测?”   展昭不答,显然默认了。   “如果确有其事,母债子偿,柴王府寻朕报仇,朕倒真找不得辩驳之词了。”   “陛下此言差矣。国以法立其正身,国法之中从未有一条叫什么母债子偿。即便有,陛下切莫忘了,您不但是太后之子,更是大宋的天子。私刑私法,终究是巧立名目,不足以取。”   见展昭义正词严款款而谈,赵祯突然扑嗤失笑出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看你,跟包拯久了,变得一个德行。动不动就搬出这些‘道行’把朕当小孩子训,怎么,你打算由武转文,报名当朕的太傅吗?”   展昭自知逾越,但听赵祯口气多是玩笑,无半分责怪,遂也一笑置之。   收起玩闹之心,赵祯严肃道:“你说的朕都明白。朕是天子,有朕该去完成的使命,所以朕的命不是任何人可以随随便便拿走的。柴王府今日发难,朕也从未打算束手就擒。”   “陛下可有想过如何处理柴家之事?”   “此事可大可小。柴家一门被戮若属实,朕自当还其公道,厚泽柴家,以补过失。但是……朕绝对不会把母后交出去,不管母后所为如何有违祖训。朕知道母后会那么做一定是为了朕,她为父皇和朕已操劳大半辈子,无论如何朕一定要保母后万全。”   垂下眼,展昭没有多话,因为此刻年轻帝王脸上的表情已表明了一切。这不成文的决定,无疑也是圣意。于是展昭恭敬道:“臣知道该怎么做。”   神色缓和下来,赵祯的手有力地搭上对方肩头:“朕的任性恐怕又要连累你了。”   展昭施礼道:“能被陛下连累,也是做臣子的福气。”   用手指点了点展昭胸膛,赵祯哈哈大笑。“这个马屁朕就受下了。”   “陛下承情,不知可否给微臣赏赐。”   见展昭眼含笑意,赵祯以为戏谑之言,遂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朕有求必应。”   “臣只求陛下答应臣一件事。”   “你说。”   笑容蓦地全敛,展昭一脸肃穆:“今日胜了一场,局势却仍对我们不利。所以微臣斗胆,希望陛下答应展昭。一旦情况不妙,请陛下不要多虑,尽早抽身。”   “朕已击掌为誓,你要朕食言?”   “陛下若是不答应,便也是对展昭食言。”   “展护卫……。”   “陛下。”展昭打断赵祯,一跪到底。“臣不愿对陛下说什么大局为重,因为臣知道没有人比陛下更明白这个道理。臣心中所想,想必也在陛下心中,一清二楚。陛下了解展昭,自我入了官府,儿时的英雄梦就已做了休止,唯一的心愿便是辅助陛下,福泽苍生。所以在陛下未尽皇职之前,臣职责所在,一定不能让陛下出事。”   心中感动与无奈同起,千滋百味参杂。明明知道朕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赵祯心想。直视着展昭在月光下愈发清亮的眸子,面庞逐渐浮起愁苦。“展护卫,朕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总让朕觉得心头发暖,可同时又发冷——懊恼自己的无力。那天遇刺,朕以为是救了你,但结果却害你被母后施以杖刑。贸贸然地来雪城派,结果却极可能会害你们陪朕一起丢了性命。朕虽贵为九五至尊,但朕毕竟是个凡人,看不清前路。今日和小柴王爷定下那个五局之赌,朕其实也判断不清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朕真怕自己又做错了。”   赵祯的话让展昭语塞,许久才道:“世事变幻,未能尽如人意,那非为人之过。结局如何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心意。至少展昭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缓了缓声音中的坚毅,另起一种温柔——那是展昭所独有,宽广的像海,温暖的像怀抱。温存中不乏慑力,定人心魂;坚强中不乏柔和,寥人慰籍。   “起来。比起看到你下跪,朕更喜欢看到你站在朕的身边。”   赵祯没有去扶展昭,因为他知道展昭会按照他的话站到他的身边。抬头仰望,赵祯心头豁然宽广,他道:“朕答应你。不过如非不得已,朕不会走。朕看那小柴王爷是个人物,知晓大义,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柴家之事或许也不是不可挽回。何况……朕此刻身中奇毒,即便走,也于事无补。”   展昭点头:“臣有此求乃是下策。赤炎砂之事,臣当尽力为陛下周全。”   “你能说服乔天远帮朕解毒?”   “不能。”   “听你的口气倒似很肯定似的。”   “这个么……臣当然有臣的方法。”   “是什么?”   展昭淡淡一笑,“故技重施,江湖方法而已。”   赵祯眉毛高挑,正要发难,突然眼珠一转想到了什么,随即苦笑:“朕明白了。”   “那么明日之战,你心中可有人选?”   “还要看柴家出什么人。”   “如果是你师父?打算如何?”   展昭默然,很明显赵祯戳中了展昭心头真正的难处。为了保自己,师徒已然反目。即便南宫惟仍疼惜展昭,然柴王府之案立场分明,若是动手,只怕今日的情景仍会重演。骤时他焉有第二卷画轴可以抛掷?而且就算南宫惟肯留手,以展昭那尊师重道的性子,又如何能对自己的恩师下重手?唯一的方法,也只有弃卒保车。赵祯如是想道。   正打算说些叫展昭宽心的话,却听展昭先一步开口:“展昭恳请陛下允展昭对战家师。”   “什么?”赵祯瞠目结舌,好半晌反应过来。“展护卫你糊涂了?”   “臣清楚得很。臣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灵光一闪,赵祯讷讷道:“你不会是想学白玉堂吧?”见展昭竟不反驳,赵祯不由发了急,“展护卫你曾经对我说,对付高手绝对不能用同样的招数。你师父可不是大理太子能比。”   “臣知道。臣也不打算学白兄。”   “那你为什么?……”   “臣只想求证一件事而已。”   ************************************************************************   白玉堂醒来已是晌午。伤口又痛又痒,白玉堂顾不得那么多,穿戴整齐,抓过一个雪城派门人,就一脚高一脚低赶到比试场地。跟昨日不同,因天气晴朗,场地被转移到了室外校场。   然当他赶到的时候,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两具身躯“砰砰”两声直直摔落在他面前的雪地,激起雪浪翻腾,还未看清是谁,就见空中一声叱咤。白玉堂抬头看去,逆光之故,隐约得见一个人影,其身形骤降,哪料到了近处竟化身成二,是两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白玉堂还在发怔,却觉眼角本能地一搐,犹如电光火石,视野被强硬穿透。下一刻一道熟悉的蓝影已来到面前。只是这次并非为他而来。   光耀爆出,阔大浮光霎那。   湛卢出鞘,一剑挥斩,气贯长虹,力拔山岳。   光的末端就在那两个人影的落点。   来人似早洞悉情况,身在空中,彼此借力向后退去。刚待落定,两人原本得意的面色却同时僵冷,接着便见手中弯钩一同断落。   这厢,展昭仍保持挥斩之姿,一动不动,唯有身后的白玉堂才听得出他早已紊乱的呼吸。白玉堂知道并非是展昭不动,而是以极速跃来,又以竭力拔剑,肌体不调,身体正处于暂时麻痹。   那两面貌酷似的兄弟二人相视冷笑,年长的道:“南侠插手旁人对局未免有失身份。”   展昭适时恢复过来,挺身而立,怒道:“我方早已认输,你二人却仍下杀手,是何居心?”   “认输之词是你们说的,并非他们两兄弟亲口所说。”年幼的嗤笑,“规矩是早就说明了的。是他们要逞强,展大侠如何能怪我们兄弟下重手?”   另一边,赵祯亦怒不可揭:“你们分明是有意杀人,何必诸多借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好了。就到此为止吧。”柴文益发话阻止了即有的纷争,他向那两兄弟抱拳道:“多谢两位司徒兄为小王出手,既然赢了,便可以了。”   白玉堂看了看断钩,转念想道:莫非是漠北双翼?他们怎么跟这小柴王爷搭上关系了?   狄氏兄弟双双抱拳:“如此,我两兄弟便不再欠小王爷什么了。”说罢,大步离去,也带走了所有腥风血雨。   魏千魏万捡回一条性命,重伤昏迷。有担忧他兄弟二人伤势的,也有担心柴家实力的,整个午膳,几乎所有人都是食不知味。白玉堂见展昭面色阴郁,不敢打扰,寻机问了封何才知道原来魏家兄弟虽然个人功夫不是佼佼,配合上默契十足,加上师传的双刀合璧,即使跟展昭对战也不逊色,所以是展昭推举两人出战。不料半路杀出漠北双翼,竟以惨败收场,展昭心中不免自责。   白玉堂很想安慰展昭一番,好不容易觅得个空档,却被赵祯“捷足先登”,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见到展昭表情的松弛,不由也松了口气,至少他知道不会影响到下一场的对决。   暠山之上天气多变,午后突起风雪,于是场地再次换到室内。   气氛洗不脱的凝重。   一胜一负后的这第三场无疑成为重头戏——新的起点,争夺的先机。   两边商权良久兀自拿不定主意之际,南宫惟突然大笑,掸了掸长衫,起身走到堂心。   “何必这么麻烦,这一场就由老夫出战。”转向赵祯等人,笑意变得讥讽而冰寒,“就不知哪个有这个胆量迎战老夫?”   顿时鸦雀无声。   白玉堂见展昭双拳紧握一脸沉痛,知他夹在忠孝间的矛盾与挣扎,心生不忍,正欲起身。不想屁股还未离凳,手臂就是一重,只见展昭的手压在上头。然后便见展昭慢慢站起,迟缓地向前跨出步子。   那步法沉重而有力,带着展昭的决心,仿佛每一步跨出之后就绝不会退回。如同展昭这人,一旦认定了要做的事,就从未放弃过。   是的,展昭很少放弃过决定。但并不代表不会被人阻止决定。   即使从前没有,但是这一次,连他自己……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居然会有那样一条臂膀横到面前。   “朕来。”   简洁明了的两字,似在湖面投下一颗不小的石子,“咚”一声,没有泛起水花,一沉到底。   比鸦雀无声更静的死寂!   也许太过震惊,展昭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得师父南宫惟纵声大笑,“好,好,好,有胆量,有气魄。圣驾亲临,老夫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望。”   “自当如此。朕也不会留手,怠慢先生。”   话刚说完,被反应过来的展昭一把拉住,“陛下”两字才冲出口就被赵祯一个手势拦下。赵祯道:“展护卫想说什么朕明白。朕现在想做什么,你恐怕就不太明白了。不过不要紧,你只要相信朕就可以。记住朕昨天说过的话,朕绝对不会束手就擒。”   面对赵祯的自信满满,展昭怔立着,一时哑然。倒是封何等人竭力阻止,弄得赵祯恼羞成怒,厉声喝责。封何见赵祯怎样都难回转心意,只有出声求助展昭,因为知道赵祯最听展昭的劝谏。   展昭陷入沉思,封何连叫了两声才回过神,但是出口所说的却叫人也是一惊。   “既然陛下有此决定,那就让陛下出战吧。”   封何急道:“展护卫,生死攸关,岂能儿戏?”   “副统领当知圣意难违,陛下亲政三载,不再年少,必然自有分寸。”话音一顿,忽然向封何走近,左手看似无意地握住右手,在掌心上不着痕迹地搓磨几下。“副统领此为未必便是忠君之举,或许正适得其反,良机错失。陛下既有信心赢这一局,我们这些做臣子又如何不能放手一搏?”   早在展昭动作之时封何已领会,但其城府极深,面上不露半分破绽,仍佯装不妥。“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让陛下出战。莫非展护卫忘了,今日便是七数之期,陛下身中的赤炎砂随时都可能发作。”瞪向柴王府众人,“这便是所谓的公平吗?”   柴王府众人面面相觑。乔天远面色一僵,不悦道:“击掌为誓在前,我们江湖人一诺千金,自不会占尔等小辈便宜。”走到赵祯面前,“请宋帝随我来,待替你解去赤炎砂,再战不迟。”对南宫惟,“就麻烦南宫老弟一同进来,为我护法片刻。”   赵祯看了看展昭等人,尾随乔天远进了内侧小门。走过南宫惟身前之时,赵祯没有忽略那老者嘴边的一抹不冷不热地浅笑。   等待在剑拔弩张中度过。间或有如刘逸之流头脑简单的家伙突然拍了脑袋叫道:“哎,我明明记得今天是第三十……。”话未出口已被手脚快快的胡庆一捂住嘴巴骂道:“就算你是猪,但拜托你不要向全天下宣告自己是猪好不好?简直丢万岁的脸面。”   这话让坐在对面的柴文益一口喷笑出来。呷了口茶,他悠然道:“无所谓。这种小小的谋算,展护卫与封副统领根本不介意让小王看破,不是吗?”   封何颔首,微微又鞠一躬:“小人岂敢谋算小王爷?不过是小王爷心正气直,海量汪涵,不介意我等这不入流的借题发挥才是。”   “这尘世,除了家仇,小王执着之事不多。即便待会儿对局只是做做样子,小王也不介意。”   “怕只怕你们那位皇帝心高气傲,不屑做样子。”韩孟非讲着淡淡的嘲讽。   “也说不准呢。” 展昭道。   看似无谓一笑,却好像是隐藏了什么。   一个时辰过去,三人走出内室。赵祯朝簇拥来的部众摊开手掌,果然掌心的朱砂痣已消失。众侍卫高兴的同时又担忧接下去的对战,倒是赵祯老神在在,瞧着手下这些人的不同表情,只觉得好生有趣。   一旁乔天远冷冷道:“赤炎砂已解,愿宋帝全力以赴,当不失此约公允。”   赵祯笑道:“自然。”   知道簇拥着的众人又要七嘴八舌,赵祯一摆手,一律阻了。打量一言不发的展昭,赵祯莫测高深地笑道:“平时展护卫的谏言最多,今日怎么没话了?”   展昭恭敬道:“臣尚不通晓圣意,但圣上既是自信满满,当有良策。”   赵祯颔首而笑,挥挥手示意围在身旁的人遣了去。与南宫惟擦身而过,展昭步伐不禁缓了缓,终一言不发,垂首走开。   南宫惟面色一沉,瞧向赵祯,更是暗中恨恼。气归气,到了台面上南宫惟倒也不失长者风度,勉强恢复笑容道:“老夫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与我对局的竟是当今万岁。”   赵祯道:“朕也没有想到。”   “以国而言,你我君民有别,年级上来算,老夫勉强空长一辈。这么着,要比什么由皇帝你来定,棍棒也好,刀枪也罢,拳脚更是无所谓。”   “先生此言当真?”   南宫惟最不喜有人疑他,愠怒道:“老夫一言九鼎。尽管捡拿手的上来。”   赵祯摇头:“此言差矣。乔掌门为朕解去赤炎砂,为的就是那‘公平’二字,如若此时朕选拿手的,就算赢了也无光彩可言。”   南宫惟哈哈大笑:“初生牛犊的狂妄之言老夫听过不少。换作当今天子,倒的确是有那么些与众不同。”   赵祯也不生气,反将一军道:“南宫先生踌躇满志,只因稳操胜券,料定了今场比试也是武比,是也不是?”   此问一出,全场立时消无声息。所有人俱一愣,随后很快意识到被摆了一道。   冻结的气氛,众人的表情,赵祯突然有所领悟:原来只有在别人都笑不出的时候,自己才会是笑的最得意的。那样一个唯我独尊的瞬间,赵祯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得意。不过他是聪明人,懂得骄兵必败的道理。   “从一开始朕就说了这五场是比试,而不是打斗。如我大宋,守天下靠武,治天下需文。究竟是文是武,还真是费人思量。”   南宫惟不愧江湖高人,处变不惊,冷冷一笑,预备见招拆招。“就不知道万岁打算怎么个比法?”   “比试求得是公允。若是武比,朕有自知之明,即便捡再拿手的,如何能赢?再者,南宫先生乃当世高人,也不会接受这种没有丝毫公平可言的比试,不是吗?但若文比,捡别人不会的,也说不过去。既然先生同意让朕来选,那便是信得过朕,朕当然得想个彼此都在行又不伤和气的。顺便缓缓之前两场打打杀杀的戾气。先生以为如何?”   赵祯面容亲善,没有架子,言辞又很稳妥,不卑不亢。南宫惟听了只感觉舒心,几乎都快不记得对方乃是天子。   赵祯思忖良久,突合拢掌心,显然已有定案。   “就比……。”“比”字拖沓不绝,赵祯右手呈握笔状,在空中兜画两圈。   南宫惟会意,从怀中取出之前由赵祯处收回的画轴:“比这个?”   赵祯见那画轴好似见到宝贝似的露出一脸狂喜,指住画轴不假思索道:“就比这个。”   “画人?”   “不错。”见南宫惟也有所动,不禁大喜过望,“此画尚缺两人才堪完璧,先生补遗旧作,朕随兴涂鸦,如此比试岂不两全其美?”或许因为赵祯提议太过热诚,南宫惟反生疑窦,赵祯按耐情绪解释道,“这里当然也有朕的一半私心。嗜画者,无论如何都希望看见一幅好画功德圆满?于公于私,朕都想与先生比画比画。”   南宫惟看眼画轴,叹道:“也罢,这幅画轴失而复得,想必也是天意如此,要老夫完成此作。”想了想,又问:“比试的内容算是决定了。如何裁判胜负倒有些麻烦。此处多是习武之人,即使懂画也仅皮毛,何况都是当局之人,难保不会有所偏差、有欠公允。眼下上哪里去找个懂行的外人来作评?”   “何须外人?”赵祯指指南宫惟,又指指自己,“你我二人,如何?”   南宫惟抚掌大笑,毫不掩饰满眼赞赏之色:“妙!妙!”转身对柴文益道:“小王爷以为如何?”   柴文益道:“既然这场是南宫先生的比试,旦凭先生作主。”   乔天远闻言,向一旁垂手而立的韩孟非道:“孟非,去嘱几个师兄弟,让他们搬两张长案,还有拿作画的东西过来。”   韩孟非深鞠一躬,领命:“是师父。”   听韩孟非叫乔天远师父,展昭与白玉堂不禁对看一眼。当韩孟非经过他们身边,白玉堂突然道:“青城派的闻老前辈让白某问候他那转投他派的不肖徒儿。”   韩孟非猛然驻足,没有去瞪白玉堂,而是头压的更低,一脸愧疚心痛的表情没能逃过展白二人眼睛。   长案摆了上来,东西相对,南宫惟与赵祯同时互言一声“请”,遂挽高衣袖,走到自己的桌案后。   南宫惟一手扯散绑画的丝带,一手便是那么一扬,画轴顿时如瀑布泄流,由案的这一头展向另一头。与此同时单掌击向案沿,上头摆放的几方镇纸径自滑向画纸,将其固定位置。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优雅绝伦,让所有观人都忍不住大叫一声“好”。其中叫的最响的居然是赵祯,实在使南宫惟哭笑不得。   再看赵祯,也已选定画材。出乎南宫惟意料,赵祯铺在案头的不是纸而是一方薄绢。这倒也属平常,宋人作画多绘制绢上,一方面由于当时适合作画的纸较为昂贵,另一方面碍于纸张的吸水性强,若非长久惯用,也不甚拿捏笔墨化开的尺度,许多宋人墨守成规,于是也就惯在绢上作画。南宫惟当然知道赵祯绝非前者,至于是不是后者,直到看他毫不犹豫地取下一支小毫,提笔便画,遂才了然一笑,埋头己作。   作画讲究的是功夫与耐心,这作壁上观的都是些武夫,还算知道轻重,大气不敢出一声。窃窃私语终是免不了的。尤其像白玉堂这样附庸风雅之人便更耐不住了。他拍了拍展昭肩头,低声问道:“怎么样?觉得哪个更有胜算?”   才问出口,已经有七八双耳朵附了过来。连一向不爱凑热闹的封何竟也一脸愿闻其详。这让展昭忍不住笑出来,答道:“我又不谙画艺,如何知晓?”   一串嘘声,所有耳朵缩回去。   白玉堂讥讽道:“谁说懂画的就一定自己会画?别跟我说你不懂,比画的那两个,一个你主子,一个你师父,耳濡目染总也该通晓些皮毛吧?”   “如此倒略知一二。”   原本缩回去的耳朵突然又回来了,还连带增加到十几双。   展昭见此八卦情形,心里直笑得打跌,面上却是正经八百。   白玉堂道:“你师父的那幅,我瞧过一眼。如果我猜得不错,令师的画唐风极重。”   展昭颔首笑道:“白兄不愧是好此道者。家师平素喜爱唐代之画,最欣赏的便是盛唐时期的名画师吴道子。我年幼的时候,家师为了找寻其所作的《送子天王图》,带我大江南北整整跑了两年。得画之后,视若珍宝。吴道子所画人物,生动写实,运笔强调柔中带刚,很有力量。曾听家师如数家珍,说此人作莼菜条(一种线描),流畅而有顿挫,并首创‘柳叶描’、‘枣核描’等技法。其画艺冠绝于当世,所以后代也称之为‘百代画圣’。”(零:《送子天王图》,现存日本,为宋人摹本。会不会就是昭昭师父临摹的呢?哈哈。)   “难怪你师父所作,落笔雄劲,敷彩简淡。画人物连褶子也见细腻,衣带飘逸,若有风助,原来承的是‘吴带当风’啊。”白玉堂道。“吴道子的盛唐之画虽不错,可惜,五爷我更偏爱南唐的名作。”   展昭闻言畅笑道:“如此说来,你和陛下倒是一家。陛下对南唐画师的杰作可是爱不释手。什么周文矩、王齐翰、顾闳中、卫贤、韩熙载,全是平日一直念叨的。世人对李后主多有微词,不过咱们陛下似乎倒挺感激他的,要不是李后主偏安南方,嗜好书画,豢养宫廷画师,也无法为后世留存那么多杰出的画作。”   “猫儿,调侃我是不是?我可不敢和你那位陛下成一家。真要说欣赏,有时也会嫌南唐的画太过细腻,缺少了唐代的气势。”   “听万岁说,如今不少画家都喜欢上了重彩画,自然画法越来越工整细丽。盛唐之时则多作壁画,自然比不得。说到气势,我大宋本就是重文轻武,如此想想倒也切合。”   白玉堂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瞥了眼正潜心比试作画的两人:“猫儿,看看,像不像盛唐对南唐?嘿,原来还是一家子。”   白玉堂说话腔调有趣,惹展昭喷笑,接不得口。   一旁封何叹道:“白少侠此言,倒真让人不自觉忘了此时的比试关乎性命。”   展昭安慰道:“封兄不要想太多。陛下看起来率性而为,但能想出以文比代武比,得以扭转乾坤,心中所想一定更不简单。”   “展护卫知陛下有此妙招,所以才让陛下应战?”   展昭摇摇头,“这倒一点不知。我想着正可借此机会替陛下解去赤炎砂,输赢的事没怎么放在心上。再者与我师父比试,家师决不会下手害人。骤时陛下佯败,也算得有所尝。”见封何仍是忧虑重重,展昭劝慰道:“展昭了解封兄所虑。只是前路茫茫,输赢如何,不是你我可测。”   白玉堂闻言哈哈大笑:“猫儿啊猫儿,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输赢的事你问我不就知道了。”   展昭纳闷:“你知道?”   “不信?”白玉堂挑高眉,“我这就与你说个结果。若是错了,我白玉堂这颗项上人头只管记在你的阎王账上。”   作画已渐渐进入收尾,赵祯勾勒完最后一笔,抬头去,见南宫惟正好完成。赵祯遂在心里吁了口气:时间刚好。   南宫惟别有意味地一笑,径自向赵祯桌案走去。赵祯领悟,也走向南宫惟处,只见其案上画轴已然完工,赵祯见补画的人物,脸露狂喜之色,脱口赞道:“高!高!南宫先生真乃妙笔也。”声音洪亮,全场可闻,引起阵阵骚动。南宫惟自也听到了,然无丝毫反应。他的视线直直盯在赵祯的画绢,不同于赵祯喜笑颜开,南宫惟神情僵硬,无半点笑容。许久,抬头若有所思地望了徒儿展昭一眼,接着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摇着头像是要否定什么。   江延忍不住哀号:“惨,咱们万岁爷不会惨败吧?”   封何喝道:“胡说什么?”   张超道:“我倒觉得正相反。有戏。”   白玉堂别有意味道:“我现在只想看看这两幅画的庐山真面目。”   两方看罢,南宫惟问赵祯:“不知是口评还是笔评?”   “笔评。”赵祯取过一张纸,撕成两半,道:“这里两张纸,我们将结果写在上头。然后交换再当众打开,如何?”   南宫惟捋了捋胡子:“倒也有趣。”接纸过来,提笔便写。写罢,折好,双方交换。赵祯毕竟年少心性,不等南宫惟同意,已迫不及待打开。见了纸上的内容,整个人一愣。这弄得下头等结果的众人急得狂发牢骚。   “拆了结果,何不给众人看看?!”有人吆喝。   赵祯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猛地翻过纸张,单手举了起来。   不大的纸面,上头却写了硕大一个“平”字。   众人一片哗然。   柴王府处除小王爷柴文益、雪城派掌门乔天远、大理太子段忠义与那一直深藏不露甚少说话的韩孟非没有太大震动,其余人全是又气又恼,要不是柴文益喝阻,有些粗莽汉子骂开的都有。相反,皇帝那边却是一片欢愉,除了仍耐心等待结果的几人。   此时白玉堂站起,高声喊道:“不居先生不妨也拆开让大家看个究竟吧。”   南宫惟应声拆开折纸,自己看也不看,便高高举过头顶。   这次,不再喧哗,反是鸦雀无声。   只因那上头写着的竟也是一个——“平”。   “神了……白少侠,神了。”张超目瞪口呆地喃着。   展昭也震动了,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这个结果予他来说或许是最理想的。忍不住看向身旁的白玉堂,眼中有感激也有欣赏,他叹服:“看来白兄的项上人头还是长得挺牢固的。”   结局是平了。人群里头总有人不平,忙不迭叫嚣:“怎么会是平局?这不对!”   南宫惟冲乔天远使了个眼色。乔天远吩咐身旁服侍的弟子:“你们两个去把画举起来,让大家看个明白。”两名弟子应声将两幅画高高举起。众人伸长了脖子争先恐后瞧去,只见前一幅以墨为主,略施淡彩,卷上补画的两人各是持剑在舞,线条写意,人物动作流畅,英气万千;后一幅重彩勾勒,层层渲染,运色重而不浓,所画人物迎风而立,飘逸若仙,于细节处甚是精巧,加之那绢薄若无物,光线照去,人物更显栩栩如生。众人看罢,有不懂的,有赞叹的,而视线最终落点全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好么,明明是两幅画,三个人物,画的竟是同一人。被当场所有眼睛盯着,饶是展昭再怎样无视他人目光,光想到皇帝和师父不约而同画的都是自己,也难堪地“轰”地涨成了柿子脸。   这边展昭红了脸,白玉堂却面色惨白,旁人以为他伤痛发作,忙扶他坐下。   南宫惟高声道:“若是有觉得此场比试的结果不公允的,大可站出来说话。”向前走两步,缓了缓口吻。“老夫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皇帝之作以神韵见长,老夫之作以形态见长。就如同一文一武,各有千秋。这里的诸位未必都懂画,但至少是明眼人,真人便在那里,看看哪幅更像我那不肖的徒儿,自有分晓。”   没有人再吭声。   此时,柴文益慢慢站起,拊掌良久,才朗声道:“人有人品,画有画品,不计输赢,这场比试也令小王毕生难忘。”主子都这么说了,柴王府上下自也不敢闹腾。皇帝这边,本是必输的一仗,如今成了平局,当然乐见其成,众侍卫下属早巴巴地迎了赵祯笑闹成一片。      第20章 锁章   第21章 (二十一) 峰回路转   转危为安的一局。是夜,一群人聚在一起欢闹不休,牛皮几乎吹到天上,仿佛明日胜利也将唾手可得。赢了这一场展昭心中沉担多少卸轻些,却对韩孟非临去那胜券在握的一笑耿耿于怀。   难道他们仍藏了扭转乾坤的暗牌?展昭不禁思量。局势看似越发明朗,却暗藏变数,瞬息万变,看来要下结论尚言之过早。   别过,回屋歇息。推门未踏进房中,便是身形一顿,由暗处迅速袭来的气息令展昭不及多想已然出手,却在那人离掌不到三寸处硬生生撤手,随后委身跪下。   “还好你没有出手,不然被折断一只手臂也是咎由自取。”南宫惟冷冰冰的声音与他清冷的身形一同飘出室外。   展昭不敢答话,唯有垂首。   抬头看了看高悬的明月,南宫惟突然舒缓了语调:“今晚月色撩人醉,可惜无暇赏之。”   展昭道:“师父若愿赏,展昭愿陪。”   “无陶然心境,也不过糟蹋美景良辰。”回望展昭,眼神倏又转回冷漠无情。“你真的心意已决了,为了那皇帝不惜跟为师恩断义绝?”片刻不待回应,南宫惟闭目摇头。“自古忠孝两难全。罢了,无话可说,自不必多言。跟我进屋吧。”   起身尾随,展昭始终不发一言。看着恩师南宫惟引火点灯,看着他掸去衣袍残雪,直到转身一把将人抱住,展昭才失了镇定。   忽又推开,一把攥住展昭手臂就往床上拖,南宫惟的神情简直象是换了个人,冰冷的眸子一下子窜出火来。“到床上躺下。”   展昭不明所以,一屁股跌坐床沿。“师父,您这是……。”   “叫你躺就躺,废话什么?怎么,还要老夫亲自动手放倒你才肯听话?”   见展昭半张着嘴说不出话,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南宫惟忙顺了顺气,放柔语调,只是眼中那抹疼惜再也掩饰不了了。“刚才听了下你的心律,好象有些不妥。快躺下,我给你号号脉。”   一切转变的太快,展昭只能傻傻怔着。又听南宫惟继续道:“沉疴积身最难根治,你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你要为开封府为这天下的百姓劳心费力,为师从没有阻止过你,可你这般不爱惜自己,如果为师还置若罔闻,便是不配做你的师父。”   有些难以控制地再次将展昭揽进怀里,只是这次不再粗暴,满是温柔与怜爱。   “孩子,好孩子,你受苦了……。这么些年,你一定吃了许多苦。现在连我这个做师父的也让你吃苦,你可会怪我怨我?”   南宫惟的叹息让展昭不禁微红了眼圈。他终于意识到师父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激动与安心交错交叠,从进暠山开始一直绷紧的身心瞬间松弛下来,软在恩师怀中,任由他抱满怀。想说些宽慰的话,却也是喉头发梗,不清支字片语。   “还好师父不是真的恼我,还好……还好……。”   心疼到不行。“为师的演技有这么好?连你也看不出蹊跷?”   展昭讪讪道:“是曾有许多地方想不通,只是师父知我,您一发怒,嗓门一大,徒儿就什么也不敢看不敢想了。”   南宫惟心叹,这孩子果真对他一如既往地敬畏有加,只要见他生气,便只懂揣揣不安低头下跪。他也正是知道这点才从头到尾破口大骂给以颜色,不然这么个惹人疼惜的孩子,又叫他如何将戏一演到底?唯有摆出绝情的面相刺痛他心口,才不至于让如此精明徒儿看出破绽。   只是这破绽终究还是被另一个人探了出来。   “门外的两位,天寒地冻,何不进屋叙话?”   展昭正惊起身,被南宫惟制住,动弹不得。门应声推开,赵祯白玉堂相继而入。   展昭讶然:“陛下……白兄……怎么是你们?”   南宫惟笑道:“刚才老夫佯装门外感慨,不过是在观望四周动静,怕有不知趣的跟尾巴,没想到偷藏暗处的是陛下与白玉堂,想想无害,不就是你我师徒团圆的戏码,也就由着他们看个够。”   白玉堂一脸尴尬,对展昭道:“我见你有心事,便来找你聊聊。没想到与陛下碰到一处。然后瞧见不居先生门外的表情,担心你……就……。”   南宫惟听了开怀大笑:“昭儿啊昭儿,交友当交心,肯把心给你的朋友即使为他死了,也万死不辞。”抬眼瞟到赵祯,笑意不绝,别有深意地问了一句。“陛下,您说是吗?”   赵祯脸上莫名一红。见展昭去扯师父衣角,投眼色要其收敛分寸,赵祯忙笑:“这里不是皇宫,展护卫不必凡事拘泥。南宫先生生性豪迈,不拘繁文缛节,朕甚是欣赏,绝不会怪罪。”转向南宫惟道:“南宫先生,现在总该把事情道明一二了吧?”   说到这,展昭神色中也有了一丝迫切。   南宫惟不慌不忙抓过展昭手腕径自诊脉。“不急,先让为师确定你身体无碍再说。”   白玉堂一听却急了:“怎么了?猫儿中毒了?”   “没事。尚算健康,还有余力打死两只老虎。”撤了手,南宫惟暗自思忖:“奇怪,难道是我多虑了?也是……凭那韩孟非又怎可能对昭儿动什么手脚?”抬眼,见众人一脸糊涂,忙把话题叉开。“不说这些。还是来谈谈正经事。都请坐下吧。”   四个人将方桌围了个满,便听南宫惟娓娓道来。   “一年前老夫自天竺游历而回,途径沧临,便上柴王府拜会柴王爷,不想听到柴王爷三年前遇害的噩耗。老夫心中悲愤,念及那小王爷是故人之子,就传授了他两套功夫。后来得知他要来雪城派见忠义太子,恰巧我正想一访天远兄,便一路同行。到此之后,得知他见太子乃是要为父报仇,当闻听柴王爷遇害的真相,忠义太子义无反顾倾力相帮,而我们这些当年也牵扯其中的人更难辞其咎。但老夫隐约中总怀疑小王爷是以报仇为名,行逐鹿之心。凭借忠义太子的势力,大理部分人马已调边境蠢蠢欲动,就防不测,与宋庭拼个你死我活。加上柴郡主之事似乎也不假,我担心万一杨家倒戈相向,再有辽虎视眈眈,将是生灵涂炭,世局一片混乱。”   展昭心中倒抽一口气,师父所虑也是他心中最最担心的。   “老夫顾虑与乔掌门不谋而合,他忧心忠义太子被利用,战祸四起,牵连大理,而他毕竟生于大宋,同样不希望故国出事。于是与我拿了个主意。我们假意一起参加这个计划,若有万一,也可适时阻止。”   白玉堂道:“那先生可有找到证据?”   “说来惭愧,这小王爷饶是我这在江湖打滚了几十年的人也看不透。有时觉得他城府极深,处处谋算,有时又觉得他善解人意到想叫人把心挖出来给他。”瞥了眼展昭,南宫惟叹道:“听闻昭儿失踪有半年,老夫忧心之余却也庆幸,就怕他牵连其中。不想还是赶了个巧。原本计划在天子祭天仪式上动手劫走陛下,因顾虑昭儿和我关系特殊,怕到时不是被阻碍计划,便是成功后连累昭儿获罪,于是乔掌门将赤炎砂给了韩孟非,逼昭儿远来取药以避祸劫。谁想中毒的竟是陛下,还亲自上雪城求药,两队人马结果撞个正着。”   “陛下提议绕路确实起了作用,否则绝对不可能那么凑巧在此处遇上。可见,奸细还在宫里,绝对不在我们这些人里面。”展昭想了想,又道:“师父,您可知道皇宫的消息都是由谁放出来的?”   “这方面小王爷都是亲自处理,他很谨慎,不知是不是为了保护那个眼线。我曾多番试探,连小郡主都不知道。至于最得力的韩孟非么……就不得而知了。”   “昨日漠北双翼的出现,师父可事先知晓?”   “不知。”   白玉堂冷笑:“这个柴文益果然有问题。”   南宫惟叹道:“只怕是他已经看出这一招假投诚真牵制。即便没有,他也知道有我与天远坐镇,定要光明磊落地赢了这场赌局,不然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可惜,我得了个平局,乔掌门以长辈身份断然不会与小辈动手的,明日绝不会上场。”   展昭道:“难怪今日对阵,小王爷杀机妄动,显然他是被逼急了。”   “兴许也因着忠义太子被这白小子三两下收服,小王爷顿失靠山,已经失去以往镇定,毕竟,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如何谋天?老夫只希望是我错了。我实在不想看到他与他爹落得同样下场。”   意有所指的话语,加之南宫惟异样眼神中竟流露一丝恳请,直直投注赵祯身上。赵祯再三回味,终也了然。   “祖训示下,朕从不敢忘。只要小王爷愿意放下仇怨,回头是岸,只要这天的颜色不变,朕将不记任何前嫌。”   “只要这天的颜色不变”——便是只要这大宋的江山不改吗?三人听得明白。这是一句保证。皇帝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即便柴文益真要谋天下,只要计划不及施行,皇帝怎样都会放过他。   南宫惟感激地冲赵祯点点头,继而深鞠一躬:“南宫惟代已故的柴王爷谢陛下仁义大度。有陛下这句话,我也能走得安心。”   赵祯道:“先生要去哪里?”   “柴王府有人暗自带着小王爷的亲笔书信连夜下了暠山,似乎是奔雄州方向去了。”   展昭赵祯同时对望一言,不约而同吐出三个字:“杨宗保?!”   白玉堂嗤之以鼻:“困兽之斗,不足言勇。”   展昭白他一眼。“这个小柴王爷没那么简单,白兄莫要小看了他。”   白玉堂俏皮地笑了笑:“知你这只猫爱操心,我能不多长一个心眼帮你悠着点。”   “若真如此,展某倒该先谢过。”   倏然想起什么,南宫惟从怀中摸出画轴交到展昭手上。展昭展开,便是当日与皇帝比试的那幅,如今画作完成,朱红的落款也写个分明。   “师父,这是……。”   “你拿着。”见展昭懵懂,遂道:“不是要你保管,而是送给你参详。”   白玉堂哈哈大笑:“猫儿这人不好风雅,先生给他不觉得糟蹋吗?依他顽石般的性子一百年□□下来,也不过是对牛弹琴。”戏谑地歪头闷笑,等着展昭气起来跳脚咬人,可偏偏半天没动静。再仔细看,那双捧着画轴的手微微抖着,正奇怪,恰逢展昭抬头,眼中激动之情意欲言表:“师父,难道这是……?您终于完成了那套剑谱了吗?”   剑谱?白玉堂险些一个跟头栽下去。   南宫惟含笑不答。   这卷画轴居然是剑谱?白玉堂难以置信地凑上去端详,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   “白小子,你还嫩点。”南宫惟放声大笑,用力拍了拍白玉堂肩头。“资质不同,资质不同。”不理白玉堂气得牙痒痒,回望展昭,又道:“十年前为师教过你心法,以你过目不忘的本领当还记的。这套剑法共二十四招,俱在这画轴上,早早参悟希望能助你克敌制胜。”   展昭盯了半天,也有些看不懂:“画上二十三个人似乎只有二十三招,如何多了一招?”   “自然是为师将它藏了起来。这便是这套剑法的精华所在,画不过是普通的画,有画未必看得懂剑招,看得懂不辅以内功心法也难练成剑法。”   “莫怪乎师父遗落剑谱多年,仍气定神闲。”   被最心爱的徒儿夸赞,忍不住得意。“老夫才不屑世俗那些人将本门的武学包得严严实实,谁爱拿便拿去,只要有那个本事学到老夫的武功。”言话间更显傲然本性。话语突然一顿,南宫惟似有所虑。“这第二十四招威力极大,哪怕重围之下也可以一敌百,杀人无形。不过……昭儿你得答应为师,这一招即便参透,也决不能用。”   展昭不解:“这是为何?”   “你体内沉疴过深,内力控制已不如以往精纯,稍有闪失,极容易自噬其身,五脏俱损。这招太过凶险,除非万不得已,切记,绝不可用。”   明白师父一片担苦之心,展昭点点头:“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等你参透习练妥当,这卷画你爱送谁送谁吧。”说话间,南宫惟有意无意地瞧向赵祯,眼存善意,笑意浓厚。听出弦外之音的赵祯霎时两眼发光,就差没扑过去将那卷爱不释手的画抢到怀里。展昭练剑,他赏画,真是各取所需,各得所乐。不居先生不愧妙人。   展昭见恩师起身,忙也提剑:“师父可是要去劫住那封信?徒儿与您一同前往。”   南宫惟眉头一皱。“不必多此一举,别忘了你明日还有比试。”   “送信之人走得不远,凭我师徒轻功,劫一封信又能用掉多少时间?”   “难道为师我这么不中用,连个人也劫不到?不用了。”   “那就让徒儿送师父一程。”   展昭再三坚持,南宫惟无法拒绝唯有同意。   当两人离去不复踪影,白玉堂才笑出声来:“猫儿就是猫儿,贼精贼精的,即便是他师父,也在他眼皮低下玩不了花样。”   赵祯不解:“白少侠何出此言?”   白玉堂笑而不答。皇帝果然没有察觉。南宫惟为何坚持要去劫那封信?不过是他想亲手毁了证物罢了。   是的,白玉堂毕竟是白玉堂。展昭的肚肠即使千弯百转,他也似他肚里的一条蛔虫,总有能耐弄出个窟窿来。   展昭送南宫惟出了雪城,抬头看着美极的夜色,淡淡道:“展昭求师父夺信之时手脚轻些,希望不会一个不留神毁了那信。”   南宫惟的脸色瞬间有些僵硬。“为什么说这些?”   “适才师父虽然没明说,但展昭知道师父的心是向着柴王府的。如果师父不是见到陛下,了解了陛下品性,如果真如柴家讲的是陛下害死王爷,如果……哪怕只是小柴王爷并无谋反之心,师父的决定又会是什么呢?”展昭的声音有一丝沙哑,“那些真的全都是师父的演技吗?徒儿不信。”   南宫惟停下脚步,展昭却没有。身影渐渐在地上拉成一条黑线,远远望去,淡薄的身孤独,成线的影也孤独。他很明白这是因为心交集后的分离才有的孤独,如果可以他希望一辈子都不让那孩子尝到这个滋味。只是……天意若不弄人,那便不再是天意。   “我不想瞒你。柴王爷确有逐鹿之心。当年见他为解大理皇室之围能派遣出大量私军,并在军事调度稳妥干练,我便明白了。”   展昭惊道:“这么说……。”   “先下手为强。也许……那个真正谋害柴家之人这么做是对的也说不定……。”南宫惟叹了口气。“明知柴王爷有逐鹿之心,老夫仍是真心与之相交。只因柴王爷此人并非会为那种事故意结交党朋,而是真心欣赏,欲与知己好友一同谋以天下。这两者有着本质的不同。所以……老夫虽不愿与之谋天,却自始至终无法弃这份交情于不顾。”苦笑,“如果不是小王爷沉不住气,如果不是他给杨将军写了这份信,如果……哪怕他纯粹只是为父报仇,我都会帮他。杀一个人和夺天下比起来实在太容易了。”   清澈的眸子颓然泛起混浊。   原来,有时知道真相,不如不知道的好。   但是越刺痛骨髓的真相,越能让人挺直脊梁。   “师父会杀陛下?”   “会。”回答没有半点犹豫。“我会杀我认为该杀之人,哪怕那个人是当今陛下。”   南宫惟的眼神就象草原的鹰一旦看准猎物决不会移开的尖锐。   此刻的展昭,也是鹰的眼神,却是为了捍卫重要的生命的存在而勃发出的尖锐。   下一刻,两人的尖锐却在同时荡然无存。   展昭笑了,南宫惟也笑了。   “可惜师父现在却不会了。因为您绝对不会杀自己喜欢的人。”暗示自己以后将画轴转送陛下,便说明了一切。   “是的,不会了。我喜不喜欢没关系,重要的是他是你的朋友,你也是他的朋友。”快步走去,仿佛两颗心再次交集。“你想知道那天在内室为师和陛下说了些什么吗?”   南宫惟的想象中,皇帝是俗人的天,庸人的地,后宫佳丽三千,饱食终日,任一班文武大臣斗权斗势斗钱斗智。好的皇帝能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一点点,平庸的皇帝百姓勉强度日,遭透的,就只能生不如死了。不能说南宫惟的想法是错的,只是他并不是他的徒儿展昭,并没有亲眼看过皇帝的苦皇帝的恼皇帝的无奈。   那就是区别——皇帝也是人。   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的皇帝,是他正与展昭争执,突然发觉屋外出现一群人的时候。于是他假装一掌欲取展昭性命,其实心里哪舍得,但他就是要逼那一群人里有肯为爱徒出手相阻。谁能想到一卷画轴飞来,出手的人竟是当今天子。   那日内室之内。赵祯没有让乔天运为他立刻运功化毒,却直直地问了他一句话。   “如果昨日朕没有扔画轴阻拦,南宫先生真会杀了展护卫吗?”   他一愣,继而故作玄机:“会,如何?不会,又如何?”   赵祯没有答话,只是用那双太过坦诚纯色的眼睛紧紧盯视着他,盯到他甚至不敢与之对望的地步。   解毒已毕,赵祯没有急着离去,而是走到他面前。“朕不相信南宫先生会杀展护卫。”   有些意外。“为什么?”   “因为朕相信展护卫。”   “那与老夫又有何干?”   “先生是展护卫的师父,朕既然相信他,当然也相信你。”   “陛下还是莫要太过自信的好。”   “朕愿意跟先生打赌。”   “赌什么?”   “就赌你我这场比试。”   “拿什么赌?”   “就拿彼此心中最重要的人来赌。”赵祯的口吻异样坚决。   “输了如何?赢了如何?”   “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朕会让先生看到朕心中最重要的朋友。而朕,也希望可以看到先生心中最重要的人。朕要看真相,朕不想再看他伤心苦恼的样子。”   “对你来说,那个朋友真有那么重要?”   “交友当交心,肯把心给你的朋友即使为他死了,也万死不辞。”   “就因为他的这句话,为师才画了你。这样的皇帝,老夫无法不让他看到真相。”   眼眶有些发热。   夹着雪的风明明冰冷地刮在脸上,为何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记忆中的点滴汇成残断的画面一幅幅掠过脑海——为他怒斥的皇帝,为他披衣的皇帝,为他挡镖的皇帝,为他与太后争执的皇帝,忍耐着心中痛苦为他报数的皇帝,闹腾地不象皇帝的皇帝……是何其有幸,天地虽远,竟能成为知己。   “为师曾笑你与天子当朋作友。现在为师收回那句话。挚友当交,死亦无憾。记得,好好保护他。”   不同与这句印在展昭心间的话,另有一句飘荡在这暠山之上的却是——   ——“要当心韩孟非。”      第22章 (二十二)韩孟非的秘密   回到房间,两人仍在。见展昭,白玉堂劈头就是一句:“猫儿,你师父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展昭吓了跳,心想这耗子怎么这么敏锐?只是有些话实在不适合让赵祯听到。   给皇帝倒了杯茶,一心想着糊弄过去。偏偏白玉堂不依不饶,展昭灵机想到师父最后的话,便道:“师父让我当心韩孟非。”   “韩孟非?”白玉堂揉了揉太阳穴,然后一幅了解的表情。“我明白了。南宫先生一定是暗示你,他就是你明天的对手。”   展昭思忖道:“我也是这么想。如果乔掌门不出手,柴王府那里最厉害的也只有韩孟非了。”   赵祯也低头思索:“不过不知怎么回事朕总觉得韩孟非这人怪怪的。你们不觉得吗?有时他温和有礼十分正人君子,可是有时他的眼神却邪得不得了。感觉就象是两个人似的……。”   三人突然同时伸出一根指头:“有、问、题!”   三人又同时一愣,继而全笑趴了。   “我还当只有猫儿跟我最有默契,没想到跟陛下也乱有默契一把的。”说着白玉堂的一条胳膊就勾搭到了赵祯身上。却见赵祯用一种极其冰冷不悦的眼神斜睨白玉堂,吓得展昭跳了起来。“白兄,不可造次。陛下他是万金之躯,你怎么……。”   还没说完,就看赵祯完全没有形象地笑趴着猛捶桌子:“吓到了吓到了。”说着另一只手居然也去勾白玉堂的脖子。“朕就说展护卫被吓到的时候反应跟猫一模一样。不信你去看看,他现在身上的汗毛一定还竖着呢。”   白玉堂一听眼珠贼得直打转,用着一种近乎毛骨悚然的嗓音说道:“这么稀奇的事我倒要好生瞧瞧。”立马就扑了上去。   展昭也不是呆子,虽然知道他们在开玩笑,却也晓得一旦被抓到不会有什么好事,于是拼了老命左躲右闪,偏偏那白玉堂玩疯似的上窜下跳,一直把展昭逼到床边。早候在那里的赵祯看准机会从后面一把抱住,接着身子一翻,就将展昭压到了床上。   “可抓到你了吧。”赵祯的鼻息喷到展昭的脖子上,使他浑身一僵。难抹杀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那紫色的噩梦又再次浮现了上来。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只是赵祯对这些却是全然无觉的。他只是用力嗅了嗅,笑道:“展护卫,你身上怎么总有熏香的味道?”勉强扭头去喊白玉堂:“喂,趁朕压着他还不过来。机会可只有一次啊。”   喊了一声,白玉堂没有动,于是赵祯又喊了一声。再看白玉堂却发觉他僵在那里,然后,浑身发抖。赵祯正觉得奇怪,突然见白玉堂一脸吃人的表情冲过来。   “放开猫儿!别碰他……别碰他!——”   赵祯发愣,就感到白玉堂的手抓上了他胸前衣襟,将他抛了出去,快到他几乎来不及呼叫。赵祯心想这下摔惨了,哪里想到突然有人蹿来垫到他身下将他接住。回过神来一看,果然是展昭。   挪开身体想要伸手扶他起来,白玉堂又是闪电般冲来,一把将展昭扯到身边,并用种极其戒备的眼神瞪着他。   不瞪还好,这一瞪赵祯火噌地烧上来。就算他不是当今天子,白玉堂刚才所为也太过分了。赵祯怒道:“白玉堂,你什么意思?你居然对朕……。”还想说下去却突然被展昭握住手急道:“陛下,白兄他喝多了。”   赵祯愣了愣,想到刚才确实喝过酒。只是白玉堂并没有醉啊。   正要问个明白,就见展昭由坐换成了跪的姿势,压低了头重复先前的话:“陛下,白兄喝多了。”   而此刻白玉堂也是一脸痛楚地跟着展昭变成一样的姿势,他双掌撑到地上,将整个上身完全压低:“草民……无礼……恳请陛下赎罪。”   白玉堂的十指紧扣着地面,赵祯看得出他的不甘心。只是赵祯看不明白展昭眼中那抹欲极力掩饰的痛苦源何而来。明明刚才三人还在一起笑一起闹,明明那么快乐,为什么一瞬间会变成这样?   “你们起来吧。朕恕你们无罪。”有气无力地挥了下手。(零:仁宗哥哥呀,你的度量大的有点离谱呀。)   展昭扶他:“陛下让臣看看,有哪里摔到吗?”   赵祯一把甩掉展昭的手,怒道:“朕又不是陶瓷做的,也不是那些磕不得碰不得的糖娃娃。”   “陛下在生展昭的气?”   “是,朕就在生你的气。不过摔一跤而已,为什么总是动不动就下跪?你把朕当什么了?”前所未有的悲哀袭来,赵祯苦笑不止。“朕多希望你们能忘记朕是皇帝。只是朕在你们这些人心中就永远只能做个皇帝!你们就这么畏惧朕的身份吗?”   “不是的。”展昭踏出一步。“展昭从没有怕过陛下。”   “但朕却也始终只是个陛下。”   “不是的。”展昭又踏出一步,这一步很大,一直到赵祯面前。双手抬了上来,有些发颤,然没有退缩。就在赵祯仍欲开口的刹那,那双手突然将他紧紧抱住。于是赵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在震惊中只能感觉展昭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过来,让人舒心、安心。   “交友当交心,肯把心给你的朋友即使为他死了,也万死不辞。”   展昭说得很慢。那一字一句却似要烙进赵祯心坎。   喉头有些发干,从没有一刻感受过如此巨大且不断在膨胀的感动,赵祯反手也是抱住展昭,动容地紧紧抱住。   不远的白玉堂似不愿看这一幕,偏过头去。只是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响着:我不是答应他会做到吗?我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吗?可是……。头慢慢摆正,白玉堂的眼神发冷,眼前这一份明明是男人和男人的友情,却为何总让他如此不安?   暠山的清晨没有啼脆的晨鸟,赵祯醒来却也觉得浑身舒畅。惺忪的眼仍有些迷迷糊糊,只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人,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却是一身白裘衣的白玉堂好整以暇坐着,手上还抱着他的宝剑。赵祯这才忆起昨夜自己拖展昭白玉堂聊天,不知什么时候稀里糊涂睡过去,结果霸占了展昭的床。看情形白玉堂守了他整整一夜。   下床的动静引来了白玉堂。白玉堂默默替赵祯打水洗脸漱口,又替他穿外套系腰带,始终一句话不说。一个天生爱说话的人突然不说话了,赵祯直觉不习惯。他纳闷道:“白玉堂,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白玉堂特意转过身朝天翻白眼:都这么明显写在脸上了还问。要不是猫儿要他留下来照顾皇帝,想他堂堂锦毛鼠从来都是被人服侍,现在却要去服侍人,能有什么好脸色?   再转身,白玉堂仍是挤出笑容,好声好气道:“还好陛下醒来,不然送来的早饭就要凉了。”推推搡搡把赵祯弄到桌边,打开碗盖道。“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赵祯低头一看,竟是笋肉炖粥,脸耷拉了下来。   “朕不饿,不吃了。”   “饿久了容易伤胃。这里本来就没什么好东西,陛下还是将就点吧。”   “不是,朕不是嫌……。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白玉堂一眼。“朕从小就不能吃笋。一吃就恶心想吐。”   “那把笋捡到我碗里好了,我倒是爱吃得很。”   “有笋味道也不行。既然白玉堂你爱吃,不如你就全吃了吧。”   白玉堂寻思正好自己饿了,便不客气地把两碗都吃了个精光。   赵祯四处觅了半天,不见展昭人影。“奇怪!展护卫呢?这么早去了哪?”   展昭一夜未归,白玉堂本已担心,偏偏答应守着赵祯没法寻他,自然没好气了:“不是去了哪,而是他一夜没回来。”   刚说完,展昭就一脚跨了进来。白玉堂立刻解放了似的飞奔到他身边。“你这家伙这一夜都在干吗?早知道你手脚那么慢,倒不如我去打探。”   展昭奇怪地斜他一眼:“当初让你去,我为陛下守夜,你自己死活不乐意。”   “我……。”有口难言。甩甩头,转换话题道:“有查到什么吗?”   展昭摇头:“每个人房外来回了几遍,都睡得沉,完全没有异样,也没有任何动静。”   “这就奇了。过了今天,他们就连最后的胜算也没了,怎么可能不搞些花样出来?”   “也许他们并没想要逆行倒施,可能是我们错怪他们了。毕竟师父还没把信截回,里面的内容还不得而知。”   白玉堂道:“猫儿啊,你怎么就改不了你那些天真的念头?就总爱把人往好的地方想。我告诉你,这世上的人十个九坏,为金钱为权势,什么做不出来的?即使曾经再好的人,也会改变。”   “不想与人为敌也是错了?”展昭无奈苦笑,叹口气,强打精神道:“走吧。也该和封何他们汇合了。”   正如所有人的预料,这最后一场的胜负没有一点悬念地落到展昭与韩孟非肩上。   面对着对手,韩孟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过这在展昭看来与其说沉重倒不如说他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向柴文益看去一眼,又时不时望向师父乔天远,韩孟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为难着什么。   乔天远以为他心中紧张,便将他叫到跟前。   “孟非,只管放手一搏。在我收的这些弟子之中你是最有潜力最适合成为下一任雪城派掌门之人。现在也许稍稍有些不到,却也不要怀疑自己的武学,这是武者大忌。”   韩孟非点头,遂又跪下。“弟子谨记。一定不会给恩师丢脸。”起身,象是下了某种决定。走到场中,韩孟非表情森然,隐隐透出一股杀气。“展大人,今日这场比试孟非一定要赢。”突然望向柴文益,毅然道:“小王爷若是信得过孟非,孟非拼死也会将胜利送到王爷手中。”   “我自然信得过你。”柴文益垂下眼睑,不看韩孟非,只是反复把玩手中茶盏:“等你胜了再说吧。”   相对于韩孟非的绝决,柴文益的冷淡更让展昭隐约觉的有些什么正在变化着。不过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韩孟非已经先发制人了。   韩孟非道:“展大人,我们可以开始了。”   “韩兄想比什么?”   “不必绕什么弯子。你我二人皆是武者,自然比武。”   展昭淡淡一笑:“那么韩兄且要小心了。”   单手探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右手持合鞘之剑立于身后。展昭为人本就不惯先攻,非不得已不拔剑相向。但他这一动作偏偏激怒了韩孟非。   “展昭,你是看不起我吗?”   韩孟非冲上前欲一阵抢攻。恰在此时,闻听碎裂声,竟是柴文益手中茶盏跌落在地。而同一时刻,堂内灯火俱暗。   人群不断传出焦躁不安的响动,也夹杂着不能止歇的刀剑争鸣。当灯火再次通明,一切都已恢复了平静。   只是这平静并非心静,而是心惊。   韩孟非持剑单膝跪地,剑已断,心已残。展昭昂立在侧,左袖划破,一道淡淡的血痕映出袖面。而这本来只有两人的比武场上,竟出现了第三个人。那个男人有着韩孟非的眼睛,韩孟非的鼻子,韩孟非的嘴——他竟与韩孟非长得一模一样。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如同承受了最深的屈辱,韩孟非怒吼不止:“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出手?”   那男人冷冷一笑,连表情声音都是一模一样。   “因为小王爷说,大哥你赢不了展昭。”      第23章 (二十三) 中计   那男子的出现令在场所有人为之大吃一惊。不但是赵祯这边,连乔天远、段忠义,甚至柴王府那一干惯来听从韩孟非示下的人俱也是满脸一无所知。   柴文欣惊诧地抓住兄长衣袖,急道:“哥,这人是谁?他怎么长得跟孟非一样?”   拉开二妹钳制,柴文益慢慢走向场中心。此时的韩孟非颓然坐倒在地,象是受了某种打击,明知柴文益来到跟前,始终项首低垂:“小王爷,你不是说信得过我?”   柴文益不答,突然伸出右手挽他,“起来,太难看了。”   心头一阵刺痛,抬眼看去柴文益仍是一尘不变的平静。无言,任由那只手拽起自己。只听到耳边又传来柴文益那从容听似有情却无情的话语。“我是信得过你对我柴家的忠心,不过光靠那点忠心,你仍不是展昭的对手。”   展昭心一凛,却闻乔天远疾声厉色道:“小王爷,这是公平对局,希望你不要随便插手。还有你,”指住场中韩孟非胞弟,“老夫现在不想计较你是如何混进雪城派,但你若真是孟非的手足,便该亲眼见证兄长与人公平比试,而不是出来捣局。”   “公平比试?”男子冷笑,“明知必输无疑却口口声声称什么公平?师父,你的言论也未免贻笑大方了吧。”   韩孟非吼道:“韩孟是,不得对师父无礼。”   乔天远一怔:“你刚才叫我什么?”   “您没听清楚吗?我叫您师父。”反手甩出一个剑花,韩孟是当空舞出三剑,乔天远瞧后脸色大变,硬生生愣在当场。“这一招‘秋意浓’可还是您老人家亲手教给我的呢。怎么,您不记得了?”见对方震惊到说不出话,不由大笑。“您自以为了解我大哥韩孟非,凡事指手画脚,可是却连我与他频频交换身份都觉察不出来,看来,这雪城派的掌门也是时候该异主了。”(零:汗汗,难道是《双星记》得到的灵感?)   “我让你住口,谁许你对师父如此不敬?”   韩孟非低吼着冲上去抓住胞弟衣襟,不想被对方反手一掌拍开。韩孟是恶狠狠道:“你凭什么命令我?我既然在大庭广众下走了出来,从现在起我就再也不是你的影子。这世上除了小王爷,谁都别想命令我。”   “孟是,住口。”简简单单的一句,不起半点波澜,却偏偏让极尽狂妄放肆的韩孟是收敛所有,恭恭敬敬退到身后。柴文益睇向韩孟非,无奈的眼神同时夹杂深深叹息:“孟非啊孟非,若不是你让我屡次大失所望,有些事我实在也不愿瞒着你。”   话音方落,韩孟是猛地击掌三声,无数黑衣蒙面从四面八方涌出,顿时将校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带头的竟是那日击败魏氏兄弟的漠北双翼。这些黑衣人每个后背都绣着群魔乱舞,他们的出现令段忠义意识到什么,奔来,怒不可竭地将柴文益拎到跟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文益你到底要做什么?”脖间瞬息一凉,韩孟是的剑不知何时抵上来。段忠义狠狠瞪他一眼,视若无物,仍拼命摇晃柴文益双肩。“难道为了报仇,你要做到这种地步,竟然与‘魑魅’交易。你可知要他们帮你杀一人,你自身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魑邪影魅’的规矩,佣金不计,杀一仇,灭一亲。我自然是知道。不过大哥,你现在看到的,并非是我与‘魑魅’交易的结果,而是这些魑魅魍魉从头到尾就隶属于我。”   段忠义瞠目结舌,不由自主松开手。   展昭也是略略一怔。这“魑邪影魅”的名头他倒有所耳闻,是近几年江湖上兴起的杀手帮派,但多半是在大理蜀川一带活动,因此不曾对上。但听说“魑魅”在大理造成的危害不小,尤其规矩极其古怪。“魑魅”除了取财杀人,更有一条特别规矩,若有付不起钱的,要“魑魅”接下生意,需付出自己至亲的人的性命,才能要了仇人的性命。   “为了这一天,我整整筹划了三年,怎么可能就此功亏一篑?”说罢,毫不留情将段忠义推开。   乔天远勃然大怒:“柴文益你居然在我雪城派放肆,真当老夫不存在吗?”   柴文益仰天长叹:“此时此刻乔掌门竟还看不清局势。这场比试,我早就赢了。”   “你说什么?”拔身而起,忽而胸口浊气翻滚,全身一震,乔天远暗叫不好,单掌撑住座椅把手,勉强立在那里。   “我若无万全准备,又岂敢挑上你这大理第一的门派。此刻这雪城之中,若还有你的弟子,便也是我的人。”   单手一招,两个随身服侍的弟子低着头,走到柴文益身边。乔天远悲愤交加,手下一股暗劲,座椅已崩裂。却听段忠义一声咆哮扑向柴文益,反被韩孟是一掌打倒在地,见其额头竟也汗如雨下。乔天远踉跄着将段忠义抱住,吼道:“你还有没有良心,竟连你结拜大哥都不放过。”   “大哥对我好,我岂会不知?只不过若有人要坏我的事,即便是我的亲大哥,文益也只有对不住了。”   身边众人忽然也哀号着陆续倒下,赵祯左右环顾,不明所以,遇上那一脸阴狠的韩孟是突然望向他,眼珠一转,佯装叫了两声也一同俯下身子。他凑到白玉堂耳边小声问道:“你们到底怎么了?”   白玉堂额头冷汗直冒,见赵祯神色自然,奇道:“陛下你没事?”   “没事啊。”   瞥了眼仍好端端站立的展昭,白玉堂恍然大悟:“今早的粥有问题。”突然拉了把赵祯,让他倒入他与封何几人之间。赵祯不适地动了动,封何忙勉强挺直身躯将他掩在身后,并压低声音道:“陛下莫要妄动,小心别被发现了。”赵祯还待说什么,便见十数名黑衣手持钢刀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口口水吞下,愣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展昭急欲抢身回救,旦听那柴文益不温不火的嗓音又是响起。“展大人既无大碍,还是安分呆着的好。”手一抬,十数把钢刀同时架上众人脖子,展昭的双腿就此硬生生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回首,睚眦欲裂:“柴文益,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不过将计就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什么意思?”   伴随一声冷哼,柴文益走回原先座位,接过韩孟是递来的茶水喝了两口,遂慢条斯理讲道:“你当小王真不知道你师父与乔掌门玩的什么花样?原本能得他二人相助,我也曾暗自庆幸,只可惜那些自恃正义之辈,本就是最信不过的。这世上真正有能力的人,凭的从来不是正义,而是手段、狠劲。呵,我知道展大人一定想问,既然我什么都知道为何不点穿。不妨老实告诉你,我这个人最恨被人欺骗背叛,他人若骗我一尺,我便还上十丈。”   展昭浑身一颤。“这么说,你昨夜派人赴雄州送信是假的?”   “怎么可能是假的?再真也没有了。只不过我有提醒我那送信的属下一定要巧妙地告诉不居先生,同样在两天前我已派人送信前往大辽,他若要想连那信也截住,势必一路马不停蹄。这一来一往,等十余天后赶回来,只怕宋理两国已经开战了。”   段忠义啐了口唾沫,骂道:“柴文益,你这无耻之徒,你休想!”   “大哥最好不要激怒我。不然若是将你的尸体送回去,只怕两国想不开战也难了。”   “算我瞎了眼,居然与你这厮狼子野心之徒结拜。”   “那大哥以为我又是为的什么从小陪你玩那手足情深的可笑把戏。呵,可惜,再是手足情深,到头来你竟陷在当年对展昭的小小恩情之下,被那白玉堂两三下糊弄过去,便将当初信誓旦旦忘到了九霄云外。对于这样的大哥,我又怎能不心寒?”   乔天远怒道:“所以你想利用太子胁迫国主攻宋?”   “乔掌门何必用胁迫两字这么难听。不管怎样我也会念着大哥对我的好,是万万不愿伤害他的。我不过是想让国主误以为太子遭宋暗算而已,而那个行刺之人便是……”顿了顿,望向展昭,“展护卫。”   展昭道:“大理国主为人慎重,展昭不以为他会轻易相信无稽之言。”   “是了,所以我才设计将你师父骗走嘛。你说若是你师父为救爱徒杀了大理国主会怎样?”   “柴、文、益!——”要不是被乔天远死命抱住,段忠义早发狂地扑打了上来。   此时的展昭也是又惊又怒,只能勉强自己镇静下来。“小王爷是在说笑吧。”   “自然是在说笑。不过,我会让它变成事实的。倒也多亏了展大人,当日比画竟让小王看清南宫先生是如此在乎你,竟不惜在画中曝露掩藏多时的真感情。那就容我借来一用,也算是偿了这近一年来我对他礼遇有加的情份吧。”   “姓柴的,你爹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畜生。”白玉堂气得大骂出声。“你根本不是要替你爹报仇,而是为了谋这个天下。”   韩孟非突然怒道:“白玉堂你给我嘴巴放干净一点。小王爷不是这样的人。”   柴文益大声道:“我是又如何?”   “小王爷!——”   “父仇要报,这天下我也要讨回来。孟非,你不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复仇方法了吗?你是知道的,父王他在世时心心念念的就是夺回我柴家的江山。难道到现在你还要阻止我?”   韩孟非低垂着头,哀伤不已。“孟非只是不希望看到你与王爷落得同样的下场。孟非只希望小王爷可以快乐平安地过生活。”   “成王败寇,孟非,你的心肠终究太软了。”   柴文益闭目喟叹,似有千般失意万般无奈纠结入眉。道不同本不相为谋,只是注定的牵扯,仿佛容不得他们不一同走下去。象是下了某种决心,豁然睁开,怒意转瞬勃发:“你以为我不知道一个半月前你私自带人于开封北市集行刺?你以为杀了赵祯便是报了我柴家之仇,便可以断了我取回天下的念头?韩孟非,你若不是小瞧了本王,便是个连世局也看不透的蠢才。赵祯就在你眼前,三年后的他丝毫不懂帝王之术,难道三年前反能够支手遮天戮我柴氏一门于无形?”   韩孟非怔怔抬头,似等待着某个已久的答案。   “那日孟是跟我去见的万乃安,我们是从那厮府邸搜出一张密旨。只不过那并非什么圣旨,而是一张懿旨。”   展昭怒道:“这么说你早知陛下并非真凶,却硬将罪名栽在他身上?”   柴文益冷笑:“母债子偿,想那刘娥本就是为了保住她宝贝皇儿的帝位,小王并不觉得这算什么栽赃有什么不妥。”睨向韩孟非,满眼讥嘲。“父王在世常赞你聪慧过人,以你的德智原本理所当然是我的得力助手,只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叫我失望。你以为我没有留意到你对展昭故意挑衅?”展昭这才恍然悟到昨日韩孟非那一笑竟是为了警示他。“可惜,纵使你再多暗示,碰上了与你不通心不通情的人,不过化作一江春水。即便能让展昭勉强留下南宫惟又如何?今日的局面也不会变。别忘了,小王的身边可不只你韩孟非一个,还有一个韩孟是。”   韩孟非浑身发震,望向胞弟,却见他两眼精光毕露,凝视着柴文益的背脊竟似痴了。韩孟非心中一痛,牙根暗咬。“事到如今,孟非无话可说。孟非有负小王爷信任,愿任凭处置。”说罢凛然跪下。   表情一僵,却在瞬间化开。柴文益声音冷淡,然隐隐中透出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苦涩。“你我相识一场,我柴文益也不是绝情之人。你走吧,你若要出手帮那些你不该帮的人,我也绝不阻拦。不过你既然选择背叛我,背叛柴家,从此你我一刀两断。”   “哥。”柴文欣慌了神,奔到兄长身边。“孟非对我柴家忠心耿耿,绝不是故意背叛我们,他不会走的。”   柴文益道:“这句话,你让他对我说。”   见韩孟非笔直跪在那里一言不发,柴文欣急得跺脚。“孟非你说话啊。你从小在柴王府长大,就象我们的家人一样,我知道你根本不可能离开柴家。”声音突然软弱下来,带有一丝困惑的伤感,“其实哥哥也明明知道孟非不会背叛,又为何要逼他?”   “逼他?”柴文益嗤之以鼻,“不错,我是逼他。一同相处十几年他应最了解我的性情。我最恨什么最恼什么?他明明知道却一犯再犯。我又怎能容一个怀有异心的人跟在身边?”   韩孟非大声道:“孟非自认无愧于柴家。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小王爷。”   “莫要自以为是!不过是父王收养的家将之子,难道真以为便成了柴家的半个主人?你能懂得被人生生从龙座拉下来的屈辱吗?能懂空有满腹才华却要在这疆陲之地委曲求全的不甘吗?能懂亲眼见到家人惨死血海满目的深仇大恨吗?如果你懂,就扔掉那些没用的正义,将你的命交付给我柴家大业!”   “孟非这条命本来就是柴家的,从来不曾吝啬过。”   “可你却背叛我。”   “就算是死,孟非也不会背离柴家。”   不动摇的眼神的坦荡让自身的冰冷不仅泛起一丝暖意,却在电光之间湮灭。“记住你这句话,证明给我看。”   “小王爷要我如何证明?”   “现在为我杀一个人。”   眼神饱含杀意,不断游走在赵祯一干人之间,引众人喉口阵阵发紧。谁想标示死亡的手指最终竟落定在另一边的乔天远身上,这一突变,不但韩孟非吃了一惊,也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让人下的是无色无味的‘枉断肠’,药量不重,中者腹若刀绞只发作两个时辰。不过小王深知用这种东西对付乔掌门是断断不够的。适才乔掌门一味低调,恐怕已在暗自运功,再用不了半柱香的时间便能把毒逼出体外了,是吧?”丝毫不在乎乔天远此刻杀意渐盛,柴文益越发有条不紊地说着,“南宫先生之所以毫无顾忌离开,就是因为有乔掌门在,自信不会出什么差池。两位前辈既然这么看不起我这后生小子,我又怎能不寥表寸心,让两位失望呢?”用力揽上韩孟非已近僵化的臂膀,看似轻松玩笑,“孟非不但是我柴王府最出色的人才,也是您老的得意门生,让他送您上路,不枉你们师徒一场。”   一向坚定的双肩竟也忍不住打颤:“小王爷……。”   “我没有开玩笑,孟非。”笑意被某种捕捉不定的复仇之心抽走,柴文益一脸面无表情,却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他此刻的严肃。“要么杀了你师父,要么背叛我,你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   对视,彼此清清楚楚地望进对方眸子的深处,又象是要更深入地望进藏匿于后的灵魂深处。韩孟非终于确定了那个讯息,柴文益是认真的——路在脚下,只有两条,要么杀人,要么杀己。   握剑的指关节渐渐泛白,只是再深的刺痛也无法激发心做出抉择,不过更添一层萧瑟,哀悼造化弄人。   二十七年前,柴王爷受大理国主相邀前往做客,途中家将韩德恋上一摆夷女子,就此留在大理隐居。谁想韩德意外亡故,留下大腹便便的妻子。韩母独自产子,然双生子降生向来被视为灾祸降临,若族人知晓必然将一双孩儿溺毙。为保骨血,韩母将弟弟弃于荒山,任其自生自灭。也是韩孟是福大命大,被野狼叼去反吃着狼乳存活下来,之后被母亲寻回。毕竟亲生骨肉,不忍再弃,于是将韩孟是关在一个废弃隐蔽的洞穴,不让他示于人前。就这样兄弟俩人一个阳光下一个黑暗中彼此不知有对方的存在,整整度过五年。五年后,韩母染上不治之症,于是上雪城派托孤,求掌门乔天远收留韩孟非。乔天远膝下无子,见韩孟非极讨人喜欢,便留在身边一直养到七岁,哪料韩孟非一场大病险些不治,听说柴王府有一株地灵参可救,就托南宫惟带着孩子前去。柴王爷念在是昔日家将之子便救了他,之后亲自上暠山拜访并求让韩孟非留在柴王府中。这也使得南宫惟、乔天远两人与柴王爷相识相交,以至于数年后大理内乱,南宫惟第一个想到的援手便是柴家。   再说乔天远,两年养育,对韩孟非总多一份牵挂,加上见他生就一副练武的好筋骨,更是喜欢。闲来拜会柴王府,总忍不住教授孟非一招半式。到了拜师的年纪,乔天远书信一封令他顺利投入旧日好友青城派闻天来门下。自韩孟非怕谋逆事败会连累师门与闻天来做了断,长时间相处乔天远越发感觉韩孟非重情重义,想到自己门下无适合人选承继衣钵,便收他为弟子,倾囊相授。如此恩德,他韩孟非报偿不及,如今又怎能恩将仇报?在这千丝万缕的关系下……如果这样便是背叛,那有谁能告诉他怎么做才对?   忽然看向韩孟是,那个与他长得一般无二的胞弟竟插起双手冷眼旁观,甚至抽动嘴角那抹惯有的复仇般的笑容。   复仇?……   恍惚中韩孟非只觉得眼眶发热,心头发酸。   只是这复仇要到几时才能休罢?……   自从到了柴王府,凭借自己的聪明伶俐,深受柴家上下喜爱,柴王爷更将他视如己出。随后文益文欣出世,这份关爱也没有丝毫改变。十二岁那年,柴王爷意外地带回韩孟是,他才知道自己竟还有个弟弟。头两年里孟是一句话也不会说,不管韩孟非怎样对他好,他只会用冷漠又带点憎恨的眼神瞪他。是了,原本就是一胎所生的两兄弟,缘何一出世便是天壤之别?即便被柴王爷找到后不再受苦,他的心仍是冷的,没有人温暖,仍见不得光明。   忌于柴王妃也是摆夷出身,柴王爷隐瞒了孟是的存在。孟非知道弟弟自小吃苦,心中愧疚之余,时常让他替用自己的身份享受众人宠爱,更将自己学到的得到的都分给他。但这适得其反,韩孟是永远只是韩孟非的影子,没有人能区分他们,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同的存在,除了柴文益十岁那年将“光与影”道破。(0:巨汗,原来不是《双星记》的灵感,而是《圣斗士》北欧篇来的灵感。[耙耙头]我真能扯……。)   眼波的流转都近疲惫,但仍忍不住投向身旁这个逼迫地他无处躲藏的人。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看不清这人看不懂这人。   这人究竟为何有情,又为何无情呢?   从小一同长大,曾经小小的孩子抚去他眼角泪珠。“孟非哥哥不哭,不哭。益儿把父王让你一半,就再也没人敢骂你野孩子了。”   何时开始他不再叫他“孟非哥哥”,而他也恭敬地开始叫他“小王爷”?   是了,从那时开始。   谁也不知道柴文益是怎样看出的破绽,但是当十岁的他附耳说了句“我知道你不是孟非……不过,我也喜欢你”,孟是哭了,抱着文益放声恸哭。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破他们两兄弟的人,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平衡他们兄弟间关系的人。至少,他的“有情”使孟是“活”过来了,不再只是“影”的存在,而多了一份守护。他也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一直藏到了今天。   为何这样一个有情的人这一刻却要戴起如此无情的面具呢?   又或者无情才是真相,有情才是自己见惯了的掩饰?   “孟非,还没想好吗?你选择什么?”   折磨人的催促又在耳边响起。韩孟非知道自己无法回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却有一个人代替他回答。   “柴文益,你明知他选择不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回答的是乔天远。   “想要老夫的命,端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话音方落,乔天远当空越起,就在展昭呼出的一声“危险”下,在数十箭头的直指下,一掌劈向柴文益。没料到乔天远会突然发难,柴文益僵在原地。韩孟是大惊,拔剑扑来,但已不及。眼看雷霆一掌就要印落柴文益胸膛,韩孟非猛地对出一掌,一瞬间,柴文益看似惊吓的表情竟潜移默化地划出一丝浅笑,瞧在乔天远眼中简直比钻进心里的毒蛇还要可憎。   一掌掌风甩开韩孟是刺来的剑,又起一掌挥向韩孟非,就在同时乔天远已到柴文益跟前。五指呈爪直取咽喉,却在几乎已经碰到肌肤的刹那被韩孟是制住手腕。   “滚开!”   反指一扣几乎要把韩孟是的手指拗断,韩孟是拼着一口气不肯放松,凭剑近身直刺。此时十数箭齐放,射向乔天远背脊,却也在同时一道暗光扫过,将箭撞落。那十几个黑衣人瞠目结舌。光的余韵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结束在展昭的左手,定睛看去,竟是湛卢剑鞘。展昭使了手回旋伎俩,危机却非化解,仍遗漏一支黑羽箭叫嚣着射向乔天远。   乔天远头微微一偏,单指拨过韩孟是剑尖轻轻撞在来箭上,就此偏了方向,飞向毫无防备的柴文益,最终被韩孟非一剑挑飞。乔天远大怒,一掌拍向韩孟是,却在危机时刻被韩孟非抱住手臂,将胞弟推开。   “师父,不要杀我弟弟,求您不要杀他。”   韩孟非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喊。   乔天远双目冒火,一掌便往他额上印去。   “要杀就杀了我吧。”   猛烈的一掌接近天灵,瞬间转为轻轻的抚摸。乔天远叹道:“孟非啊孟非,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不要他们死,便是要为师死啊。”   韩孟非还懵懂着,乔天远已推开了他。身后乱箭齐放,朝向同一个地方,朝着同一个人。   乔天远不动,任由那千箭万箭临身。他已无力再动。唯有豪笑,箭雨之下放空胸腔的气焰,也带着一丝英雄末路的悲哀。何尝不悲哀,谁能想到纵横江湖数十载竟是这种死法,竟会死在这些人手里。   无数叫喊彼此交叉起落,却没有一声可以传进乔天远耳中。   箭雨已尽,豪笑未毕,凌空又来一剑,深深入腹。于是笑声嘎然而止。老人浑身血的红色,却比不上来人双目赤红。所能听到的最后一句便是韩孟是一字一句。   “徒儿送您一程。”      第24章 (二十四) 杀伐   苍老的身躯缓缓而倒,就在眼前。韩孟非颓然地坐着,喉管如同干涸了的沟渠,嘶喊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连气息也已隔绝。   不同于他的静,人群传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十几个人竟接连被打飞出去。原来适才箭雨袭来,展昭已知乔天远再也压不住药性,欲挺剑相救,谁想被漠北双翼带人拦阻,这一缓,已错失援手机会。   展昭连挑十几人,湛卢染血,当空挥去,剑血洒到柴文益脚边。展昭嘶声怒吼:“柴文益!——”   反手一剑,竟出乎人意料地攻向韩孟是,双剑相交发出剑击,声尤在耳,却在众人不解发愣之际,又抽身向柴文欣刺去。柴文欣毕竟年轻,哪里见过如此凌厉的剑,整个人吓得动弹不得。柴文益手一扬,数枚飞云镖击上湛卢,才让剑势偏了方向。   再看展昭,面色沉静的可怕。左手将镖抄到指间,右腕兀自一翻,足尖点地,凌空一跃,却是朝着那痴騃呆坐的韩孟非而去。   “孟非!”见韩孟非毫无反应,而身边也无可救他之人,柴文益面色大变,心思电转,猛地推开护在身前的人,脚下发力,挥掌拍出。同时左袖抖落一柄折扇,一展,一掷。   展昭冷笑,知柴文益掷扇是为防他左手一镖,于是扬手抛出,哪知那飞云镖打到扇面上触动了十数枚制作小而精巧的飞云镖由扇骨飞出。展昭见状仍面不改色,镖到近处,左手舞鞘当空一轮,竟是神奇地将镖都收到了鞘内。   湛卢的落点仍是韩孟非,然而去势已钝,柴文益的一掌终于赶上了。   掌心紧贴剑身滑过,五指如钩探向展昭持剑的手。   眼看就要抓到,谁能想到展昭突然手一松,柴文益就此抓到了剑柄之上。刚握稳剑,展昭右手已覆了上来。柴文益大惊,左手也是覆上,却又被展昭左手在同时盖住。   四只交叠的手,两个咫尺的人,一柄绝世的剑。   柴文益蓦地发觉自己已经不能呼吸,尤其当湛卢贴上他的脖子,与展昭的身躯一同将他夹在中间的时候。   “放开小王爷!”韩孟是慌极了地喊,这一喊也让韩孟非回过神来。   而展昭回应的却是有条不紊:“放下武器。”   柴文益第一次由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他并不是恐惧脖子上那柄随时会要他性命的湛卢。而是恐惧展昭这个人。这个男人的洞察力未免太可怕,只是瞬息间便掌握了他的弱点。   忍不住看了看柴文欣,又望向另一边的韩孟非,眉头不由纠结。   不,他柴文益没有弱点。哪怕是他自身也不会成为弱点。   完全不顾四周剑拔弩张的紧张,柴文益纵声大笑:“展护卫以为这么做就可以救赵祯与这些人离开吗?”   “展某不想听阁下的高谈阔论。”   “我刚才可以杀乔天远,现在同样也可以杀别人。”柴文益面色一冷,喝道:“韩孟是,杀了赵祯!”   展昭怒道:“你敢?!”   “我为何不敢?”柴文益横眉怒目,“展昭,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要夺这个天下。因为我有这个资格。成王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留下后代。我有儿子,而你那位皇帝没有。就算今天你杀了我,我的儿子一样可以承继我的遗志。”接着对上那一脸又惊又忧的韩孟非,柔声道:“孟非,文欣被吓坏了,把她带下去休息好吗?”   突来的温柔让韩孟非不明所以更是不知所措,直到韩孟是斜来一眼。“还不走?!乔天远是我杀的就等于是你杀的。你已经做到小王爷的要求,这里没你事了,快滚!”眼神虽然冰冷,却有一丝极怪异的别扭藏在眸子里。   韩孟非没再说话,而是最后悲戚地望了眼乔天远的尸首,默默扶着柴文欣离开了。   直到不见两人身影,柴文益淡淡道:“展昭,你还要玩吗?没关系,小王有的是时间可以陪你玩。只不过,我怕你没有这个时间。”   “孟是,每隔半柱香,就给我杀他一个人。想杀谁,随你的意。我倒是想看看,我们这位展大人能耐到什么时候。”   韩孟是抱拳:“是!”说着便向赵祯白玉堂等人走去,举起了血剑。   “慢着。”   展昭隐怒在胸,仍迟缓地松开了钳制住柴文益的双手。对于这种反应,柴文益几乎控制不住地由嘴角发出一阵笑声。当他慢慢走出展昭的包围,那笑声更是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来。他走到韩孟是的身边,手里还不时把玩湛卢。“若说白玉堂是只耗子,你展昭也不过是只猫,怎么跟我真龙来斗。会让别人成为自身的弱点,本就是世上最愚蠢的人。我真弄不明白南宫惟为何坚持只收你一个徒弟。论才智论悟性,你哪样是我的对手?”   展昭淡淡笑道:“展昭倒觉得师父他老人家目光如炬,实在英明极了。说到愚蠢,小王爷难道是在五十步笑百步吗?”   柴文益自然听得出展昭在讽刺他刚才挺身去救韩孟非的行为,心下不禁大怒。怒火烧在眉头,终隐而不发,化作一丝甜笑,感叹万千:“展护卫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象你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轻易向人俯首称臣,这让小王忍不住有些羡慕起赵祯来了。我知道,你绝对不会为我所用,不过展护卫是个有用之人,我不杀你。既然不能杀,那自然得想办法好好调教调教,你说是吗?”   不待展昭有任何回应,柴文益突然杀机四起,随手一剑刺入了离他最近刘逸的胸膛。   “刘逸!”展昭急欲上前,却见柴文益扯过赵祯,一剑抵上他的喉咙。   “展护卫,难道觉得小王还有必要继续调教?”   “柴文益,你莫要欺人太甚!”   “小王便是欺你,又待如何?”   苦难地咽下郁气,展昭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好。你想怎样,你说吧。”   “去告诉大理国主你杀了忠义太子,叫他乖乖地归顺大宋。”   “简直荒谬!”   “只要你照着小王的吩咐去做,再荒谬也会成为事实。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赵祯的人头是不是现在就会落地。”   突然左颊一凉,竟是一口唾沫飞到脸上。柴文益震怒地看着那瞪着他的赵祯,气得发抖:“别以为小王不敢杀你。真惹火了我,我叫你们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赵祯不看他,而是对着展昭道:“展护卫,你自己走吧。然后带人前来讨伐逆贼。朕倒要看看,这江山究竟会姓柴还是姓赵。”   柴文益闻言哈哈大笑:“陛下当真天真可爱,还爱逞英雄呢。竟会说出如此可笑的话。”   赵祯还以颜色,哈哈笑道:“却不知是朕天真,还是你柴文益天真。不错,朕是没有子嗣。不过在朕临走之前留了一道密旨给包拯,若朕二个月后仍未归返,便立堂兄濮王赵允让之子宗实为太子,有任何不测,即刻登基。”   “你!”   “你什么?!是你太小看朕了。”   柴文益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满盘计划竟会被这个看似懦弱的赵祯将了关键的一军。这下,怕是不好轻易杀他。平了平心绪,笑道:“那倒也不打紧,小王可从来没指望陛下会下诏书传位于我呢。不过陛下有句话说对了,我似乎是太小看你了。轻敌乃兵家大忌,小王一定会好好反省反省。”   突然松开手,柴文益扔掉湛卢,手向后伸去。   “把弓拿来。”   不远处的一个黑衣人立刻恭敬地将手上的弓箭递到他手里。   柴文益从容说道:“诚如陛下所言,展护卫你大可不必理会他们这些人。不过,想要逃出这座暠山,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千万莫要和那不识抬举的乔天远一般成了刺猥。但如果你想救这些人的性命,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杀他们,只要你肯受下我这一箭。”   白玉堂吼道:“猫儿,绝对不要!”   赵祯也急得大叫:“展护卫,朕命令你立刻走,一刻都不许耽搁。”   “展大人,你不要管我们。自己走吧。”   “是啊,你自己快走。我们可以应付。”   众人的劝阻,却好像半点都传不进展昭耳里。眼看展昭的嘴皮子动了一动,白玉堂几乎拼尽所有气力喊出来:“死猫,犯傻也要有个限度。你敢答应试试!”   温柔的目光对上白玉堂那赤红的双目,象要将那充斥的血红化去一般。展昭的笑容有些无力,却也有一点点难见的俏皮:“白兄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本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只要我还有办法救你们,我就一定要救。”   “那些箭上全都有毒你知不知道?”   赵祯在吼,展昭却在笑。   “臣知道。”乔天远的尸体已经发黑,让他如何不知。“不过臣死不了,那小柴王爷恐怕也不会让我死。”   “你果然是个傻瓜。”听他这么说,赵祯的怒气竟也变得无力。   “展昭,那你是答应我了”柴文益道。   “不过一箭罢了,有没有毒,展某都还不放在眼里。”   “好!爽快!”慢慢弯弓搭箭,“既然如此,小王也绝不食言。”   “嗖”地一箭飞出,展昭当真完全不躲,挺身而立。眼看就要射入胸膛,却见银光一闪也飞向展昭,竟是白玉堂抛出的湛卢剑。湛卢射断来箭,展昭反手抄到手里。未来得及惊愕,已感觉有人扑来抱住他就地滚了几圈,接着身边相继落下箭雨。   即使不用双眼展昭也知道那个扑来的人是皇帝。曾有一次他也象这样扑倒自己,挡下了枚飞云镖。这一次,他又做了同样的事。只是展昭不明白的是,究竟为什么他会有那样的冲动?这个从小要人服侍的帝王究竟从哪里来的这股勇气?展昭真的不明白,只觉得心头热到滚烫。   眼角瞥到韩孟是排山倒海来的一掌,展昭拉开赵祯要对上,谁想白玉堂竟抢到他身前“夺”去这个机会。“嘣”地一声,掌声震天,韩孟是被逼退十几步,而白玉堂也被震飞倒入身后展昭怀中。   展昭抱住他,眼神急得发痛。“白兄,为什么那么冲动?”   “和你同样的理由啊。你不愿看到别人受伤害,别人又怎忍心看你受伤?”一蜿血从嘴角流下,白玉堂不在意地抹了抹,忽而一笑:“谁让我也是个傻瓜呢?!”   展昭眼眶不由一阵发热,尤其当他意识到此刻来到他身边的不止白玉堂一个人。   原本应该在别人刀下的伙伴不知怎么都已聚到了身边,如同一堵围成圈的墙,将他们三人牢牢守护在中间。   曾经,他总是一个人承担所有,一个人面对所有。   现在,头一次感到,原来人与人心的力量情的真挚竟是如此灼热。   “你们这些人……。”低头,竟发觉是那垂死的刘逸死死抱住他的腿脚。柴文益连脸几乎都发青了,气到无法保持理智的地步。“既然你们想死。好,我就成全你们!放箭!给我射死他们。死活勿论,一个都不要留!”   箭如雨下,无情的铁器落入血做的城墙,也丝毫无法穿透。   那些人挥动着手中的兵器去挡。挡不下,便用身体去挡,完全不给一丝缝隙。   展昭与白玉堂的双眼湿了,赵祯忍不住流下泪来。   “男儿壮志心如铁,何惧微风与细雨。若问江山何人笑,且看我潇洒人生走一遭。”   好个胡庆一,竟还拉开了嗓子。他的声音带动了其他人。当这十几个人同时引吭高歌,整个暠山整座雪城都在震撼。   放箭的手有了犹豫,准头速度渐渐缓下来了。   而柴文益第二次眼睛里流露出恐惧。   他甚至可以听到那个抱住他的腿怎么也踢甩不掉的刘逸也在唱,用一种细微却怪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展护卫,快点带陛下走。有我们在,就是死也替你们挡着。”李渊平道。   “何必这样?你们都中了‘枉断肠’,还是你们走,我来对付这些人。”   封何笑道:“好了,交给我们吧。谁让我们和展护卫白少侠都一样,是傻瓜呢?”说罢将展昭三人推了出去,围成一圈的人墙立刻极有默契地分成两圈。封何道:“渊平,就交给你了。”接着手一挥,完全不顾插满身的黑羽箭,帅人向东面全力攻去。   虽然适才调息半晌压住大半药性,但腹中的绞痛仍令内力时断时续,好在一群人凭着一股刚勇的气势,一路冲杀了出去。   身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身后的也一个接一个倒下。   然,没有人踟蹰。他们奋力地迈开步子向前冲杀,哪怕踩上敌人或是伙伴的尸体,脚下也不停留。   “从东南的城墙出去,这边少人防御。”   冲杀在最前头开道的展昭向众人招手,哪料突来一箭毫无防备。   说是迟那是快,一道白影以急速拦到身前,虽然探手去抓,却阻不住来势,箭头仍射入肩胛几寸。白玉堂牙根一咬,狠狠拔了出来,转手掷出。   “还给你!——”   黑色的箭羽呼啸着射向城墙上的柴文益,力道比之那弯弓射来竟还要有力三分。柴文益幸在早有防备,反手挥动长弓拍开。   “没事吧?”展昭的背脊贴上了白玉堂有些摇晃的背脊。   “罗嗦,有事我就跟你姓。快走!”白玉堂托了把展昭,助他毫不费力上得城墙,接着说了句“得罪”,将赵祯抛了上去。自己也紧接跟上。没想到那城墙比想象要高,内力不调的白玉堂一脚没能踩到最高处,便是往下滑,幸亏展昭弓身拉他上来。   瞪他一眼,展昭戏谑道:“记得以后跟我姓。”   封何吹出长哨,余下的人也不敢恋战,纷纷去攀城墙,却在淋漓箭雨下全军覆没。   空中柴文益的笑令人感到发冷的寒,他有力地鼓着掌。   “精彩精彩!我本以为你们只能闹个一柱香,却没想到折损了我这么多人。当真是精彩绝伦的大逃亡。不过……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数把刀同时架住尚有气息却连手也动不了的三人。换来江延一声长叹:“展护卫,事已至此,你们要代我们活下去。”   “……。”   “杀人不过头点地,老子可不怕。”张超吼道。   “……。”   “走吧。好好保护陛下,封何了无遗憾。”   “展昭……别过。”不再多言,强忍住心中悲怆便跳下城墙,伸出双臂道:“陛下,下来,臣会接住你。”   赵祯见追兵已经杀至,也不多想就往下跳。   白玉堂阻杀了一阵来人,正要转身跳下,却听耳後风声凛冽,知道不妙。兀自回转,见韩孟是杀人的一掌已递在眼前,便迎掌而上。哪里晓得这一瞬间腹痛再至,内息被压了下去,而变招已不可能,唯有硬生生地受下了这坚实的一掌。   血,再也控制不住,自口中狂喷而出,在空中拉出一道弧。身子如同断线纸鸢,笔直摔下城墙。   “玉堂!——”   展昭双目仿佛要被那血色映红,一飞“燕冲天”,将人接到怀里,稳稳落下。   “玉堂!白玉堂!没事吧?”见大口大口的血从白玉堂嘴里呕出,展昭有些乱了方寸。   “不就说了……有事……我就跟你姓……。”   “你都已经跟我姓了,傻瓜!”展昭骂道。   “我就说呢……跟着你……我大概成了地字……第一号的傻瓜……。”白玉堂想对眼前的人笑,然而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白玉堂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展昭二话不说,将白玉堂扛到肩上。拉了赵祯便疾步奔去。   没有预想的追兵,伴随着他们离去的,只有熟悉的歌声与柴文益回荡在山间的笑声:“小王就用一个秘密为展护卫送行。中箭毒者若三日不服解药,将七窍流血而亡。展护卫,你可听清楚了?”      第25章 (二十五) 亡命   奔了一程确定无人追踪,展昭方松口气,心中却不知是该庆还是该恼。清楚意识到那是柴文益成竹在胸,早有万全部署,想见唯一通往山下的要道定已布下天罗地网。若是平日,一身孑然,哪怕森森阎罗殿,他定也会闯上一闯。此刻不但要顾及赵祯安全,白玉堂的伤势也扰得他心神不宁。   调头往山上方向疾行。赵祯没问展昭为何上山,只因他完全信任走在身前尽力为他挡去风雪的那个人的决定。   越往上,风越急,雪越厚。展昭凭着一身绝顶轻功,虽肩负一人,倒不显吃力。反苦了赵祯,一脚深一脚浅跟着,频频在雪地“造就”一遛雪窟窿。天寒地冻,直把个向来养尊处优的天子冻得鼻子发红,浑身哆嗦。然赵祯竟是要强,也兴许适才一众牺牲了的侍卫的热血感染了他,他咬紧牙根,一言不发,勉力跟着。   赵祯的艰难,展昭自是察觉的,但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顾得了前,顾不了后,只要赵祯不开口求助,他便也硬了心肠假装不知。何况此刻更担心的是白玉堂:一路颠簸,没有丝毫醒转迹象,必定是伤的不轻,再加上箭毒……。展昭不再想下去,而是不自觉加快步伐。   连续行了几个时辰,风雪更猛,步履更显艰难。展昭估摸已到了接近山巅的位置。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片岩壁高耸倾出可稍避风雪,遂对赵祯道:“陛下,我们歇息一下。”   此时的赵祯连腿脚都快迈不动了,听展昭这么说,当然求之不得。   到得岩下避风处,赵祯一屁股跌坐在地,气喘如牛。展昭则小心放下肩上的白玉堂。见他后背积雪,于是一手环托其身,一手匆匆掸扫残余。手还拂在背上,觉察白玉堂一激灵,展昭忙扶稳其双臂上下审视。果不其然,不待片刻白玉堂便缓缓睁开眼来。   “白兄,觉得怎样?”展昭急切道。   虚弱应了声“猫儿”,白玉堂轻轻拍了拍那近在咫尺的手,想要扯出笑容,慰展昭宽心。不想胸中一堵,连连急咳带着一蜿血丝再次泌出嘴角。   见其右肩伤处隐隐泛黑,知是箭毒造成。虽点了穴道,毒性终究慢慢开始扩散。伤势不宜再拖。展昭二话不说转到白玉堂身后坐下,扶正其身,便一掌刚猛印上,内力源源不断。先头片刻,白玉堂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谁想不待运行半个小周天,白玉堂突然浑身剧颤,接着便是一口急血呕出来。   血,“烙印”皓白之地,猩红得吓人。   展昭抢上一把抱住软倒的白玉堂,见他面灰唇青,不由惊道:“好一个韩孟是,出手怎的如此毒辣,居然使的是迅雷掌?!”那迅雷掌本是雪城派享名绝学之一,掌力不但有雷霆之威,更具侵经损脉之能,非一般药石真气可疗。想见,适才疗伤之举,无疑让白玉堂这伤适得其反,变本加厉了。   兀自恼悔着落心头,不觉白玉堂双手轻轻握了上来。白玉堂面色惨白,神情却多是忧心。自然,他忧的决不是自身的伤势,而是展昭的自责。“猫儿……你已尽力……就把我这条命交给老天爷去决断吧。”   “白老鼠,你怎么如此傻?你本就不该趟这趟浑水,现在还打算破罐破摔听天由命了?”   “我自问俯仰天地……问心无愧,对大宋尽了忠,对你尽了义,对自己……尽了心,就算此刻死了……也绝化不成冤魂厉鬼……。”展昭听这话中多是红尘即了的死念,不由心惊肉跳,知此刻白玉堂的情况极度不妙。刚想抢言,却觉白玉堂又缓缓抚上他面颊,再见其神情尽满是眷恋不舍。“我只是……只是实在放不下你。你这傻猫永远只为他人着想,何曾想过自己?……你不想,我……我却是要为你费神想着……。”   展昭深吸一口气,神色更痛。   自是知道此刻白玉堂眼中闪现的是怎样深情。对于白玉堂那抚上来的手,展昭本可躲避,然他却一咬牙硬是没躲。如果此刻只有这份不伦的感情可以让白玉堂拖得一时半刻,那么不管心中有多少不堪承受,他都要忍着受着。因为,他不能再失去,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那就劳烦玉堂继续为我想着念着。”覆上另一处手掌,将白玉堂的手背紧紧抓着,展昭的口吻象是许誓一般坚定不二。“你放心,我有办法救你。只要你不想过那鬼门关,展昭绝不让你死。”   视线在皑皑风雪下模糊一片,目光虽已混沌,却未遮掩心中痴缠。那一瞬间,白玉堂觉得自己是那样幸福。他,听见猫儿又叫他“玉堂”了。   从大闹东京后两人真心相交,他就不止一次要稍见年长的展昭唤他“玉堂”,但展昭屡屡改不过口,时间久了他才知道,这猫儿虽对人多是温和可亲,其实心中总有一层去不了的生分。之后无数次地接触,才渐渐明白他的多礼,展昭虽一身刚强,但在内心最最深处却有着一处无人可及的禁地。展昭很少将人放在那里,因为那里不堪一击,一旦进入终至失去,那份剜心的痛楚比起自身生死更难以承受。失月华之痛,他亲眼所见,哀展母之亡,却是他上年寻访失踪展昭踪迹,去得遇杰村展家听老仆展忠谈起,才略知一二。展忠言展母初丧,少主人不远万里赴丧归来,门口马儿跑死一匹,自个儿不待入门也是一口血呕了出来。之后,满七守孝,展昭不分昼夜呆守灵堂,几乎不吃不睡。说到哀恸处展忠忍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只颤抖着用了一句“哀毁骨立”带过,可其中滋味,白玉堂猜想的到。因此,再见面时不再执著称谓,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进得展昭心的那处好,还是不进去的好。   此刻听展昭不自禁地唤他“玉堂”,恍惚间,总觉得明白了什么,可究竟是什么,他来不及想,已被无边黑暗吞噬了神智。   展昭连声呼唤,见白玉堂没有反应,知他再次昏迷。多少松了口气,此刻他宁愿白玉堂昏睡不醒,也比着与他应对的好,因为他实在不愿将那份精神定义为回光返照。心头稍定,转念想起了赵祯,四顾,竟不见其人身影。展昭大骇,以为出了什么事,将白玉堂靠到岩壁上正要起身,却见风雪交集下一个身影慢慢浮现出来。   “陛下!”展昭冲上前用半个身子遮住风雪,一边将赵祯拉到避风处。“这么大风雪,您去了哪里?”   赵祯好不容易喘口气,急着想说些什么,却被冻得说不出话来。   展昭见他前身多有积雪,双手冻得发红,知他定是在这风雪中摔了许多跤。于是用掌裹住他双手,催动内力一驱寒气。   赵祯缓过劲来,忙不迭向白玉堂瞥一眼,有些担心道:“他怎样?很严重?”   “臣不知那箭上抹的是什么毒。‘枉断肠’应该药性已过,但白兄受了内伤,自行运功逼毒不甚可能,唯得臣一臂助力。然而……臣适才运功逼毒,却发觉白兄中的是损经耗脉的迅雷掌。若是硬为白兄逼毒,会助加速折损经脉,若是用寻常的法子治疗此掌力造成的内伤,又必定导致气血逆行,令毒更快侵入脏腑。”   赵祯一震:“那白玉堂岂不是没救了?”   “不,臣有法子救他。只是……,”抬眼这暴风暴雪,他为难道:“只是必须寻个安全清静的地方,才方便施救。”   赵祯闻言不由笑咧了嘴。“你早说啊,朕这就带你去。”不由分说地就催促展昭将白玉堂背起,接着率先冲入风雪之中。   狂风横卷,大雪袭身,视线都被肆虐成一片朦胧,只能处于睁眼瞎般摸行,不辨东西南北,正觉无力,手突然被人握住,展昭知是赵祯,也不挣脱,任由他牵引着逃离了这残酷的天与地。   待气息稍顺,才猛然意识到周身不再有风雪,环顾四周,发觉竟置身一处洞穴内。展昭大感惊奇,看了看洞外,一片白茫,如同有白色瀑布遮狭,几乎迷乱了人的眼睛,想来是两处岩壁的夹缝加速了风雪。这处洞穴若不是摸行至此,凭外头肉眼相望,绝难发现。当真是再绝妙也没有的藏身之所。   “这里不错吧展护卫,本来朕见这里的山壁高耸不平,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思想寻寻看有没有洞穴,没想到真叫朕摸着一个。你说巧不巧?”   展昭带着一丝欣慰笑了,心知这哪里是巧,即便这世上有再多巧合,若没那份探究的心思,什么都是白搭。见赵祯扶靠洞壁而立,笑得有些勉强,隐约觉得有哪些不稳妥。但不及多想,便感觉背上的白玉堂一阵抽搐,放了他下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倒了一粒握在手中,接着转身,单膝跪下,将那瓷瓶恭敬递到赵祯面前。“这是董太医临行交付展昭保管的五灵华芝丹,剩下的这粒,请陛下藏好了,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一粒……。”展昭面露难色地望了望白玉堂。   赵祯不由也看向白玉堂,自是心领神会。要知,这五灵华芝丹有五个灵处,保心脉、养气血、安魂魄、调不治、救生死,太宗皇帝时得此妙方,后人每每炼制十余年最多不过得它十颗,可见调配极为困难,即便在宫中也是极难求得。想来董太医为了避开太后发现,能盗出两颗,已很是不易。   知展昭捏在手里的那颗是想喂白玉堂服下,赵祯自然大方应允了,但话一出口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头憋闷得慌。惟有的两颗药,展昭作了分配,他一颗,白玉堂一颗。他怎么不懂藏私为自己留下一颗?赵祯当然知道自己此刻在展昭心中与白玉堂一般分量。只是……如果哪天他不再是一国之主,是不是他还比不过那白玉堂?   赵祯拼命甩了甩头,明晓得自己这想法有多幼稚无稽,可偏偏每见展昭对白玉堂露出那焦急又重视的神情,就忍不住生出那么一点点羡慕与妒忌。   喂了丹药,展昭朝赵祯感激地点了下头,遂道:“陛下,臣现在要为白玉堂运功疗伤。短时间可能无法保护陛下,还请陛下多加小心。”   赵祯奇道:“你刚不是说白玉堂这样子,没法运功疗伤吗?”   展昭解释道:“本是如此。寻常的内力疗伤太过刚猛,以白兄眼下状况绝难承受。不过有五灵华芝丹保命,加上我少时正巧习得雪城派一套用来克迅雷掌的内力,若能施展,应无大碍。不过用这种内力疗伤颇费时耗力,需将内力平均分成十二份,每四个时辰共计三天给予运功治疗,方可见效。”   “三天?……”赵祯暗自沉吟,“那柴文益说白玉堂所中之毒也只有三天。你若需三天为其疗内伤,如何赶得急为他驱毒?”   “这个臣心中自有打算。只是委屈陛下这三天少不得得在这山洞之中受苦。”   “展护卫说的什么话。眼下命都未必能保,朕如何还去计较受不受苦?”   “是臣失言了。”   赵祯点头道:“你安心救治白玉堂,朕会留意四周动静。”   “多谢陛下。”   不再多言,展昭扶稳白玉堂,双掌贴上他背脊,催动内力开始小心地运功输送过去。   赵祯坐下休息了好一会儿,忽看洞外风雪,明显已经小了很多。原本的遮掩渐渐露出底来。赵祯寻思如果此刻追兵赶来,必将他们迫入绝境,心里想着,忍不住就向山洞内侧窥去。先前风雪遮光看不真切,眼下一望竟发觉这个山洞又狭又长,深不见底。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这个山洞是通的,即便追兵来了,也可全身而退。   这么想着,身体便就那么动了起来。耐着脚上的酸麻疼痛,赵祯一步一蹒跚地往洞里摸去。越往里走,越是温暖。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赵祯倒不因此害怕,反是觉得那山洞越发逸出的臭味叫他更难忍。   赵祯喘着粗气,抹了下额头,发觉自己发了一头的汗。准备坐下歇一歇,还没停脚,猛地下头就是一拌。本以为这一跤跌下去,非磕得头破血流不可,谁料摔在一个软东西上。   实在有些庆幸自己的好运,赵祯勉强着爬起,然手上的触感却让他觉察到了不对劲。逐渐加深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不过不是他的,也不应该是他所认识任何人的。   隐约间只泛起一个念头:逃!必须立刻逃!心里的声音催促着身体动作,就地一滚,手脚并用想往来路飞快逃去,哪知才爬了两步,腿脚一阵痉挛,使得身子动弹不得了。赵祯骇到极点,尤其当他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野兽咆哮就在身子上空响起,体温于是在那一瞬仿佛被什么给抽走一直降落到冰点。   死……定了……   心里这么认定了,谁知呼出口的却是一句:   “展护卫,救我!——”      第26章 (二十六)兽口脱险   山洞之内空气流向在变。   伸手不见五指,眼睛的作用恍惚只在捕捉对方的眼睛。那野兽双目圆瞪,漆黑之地尤显亮锃锃,如两盏糊着红纸的灯笼,照亮不了他处,倒将自身位置曝露一清二楚。(零:汗,熊的眼睛夜里看起来究竟素不素红的呢?某0真不知道,偶家璎绫这么说偶就这么写了。)   喷吐着浓重气息,沫子的腥臭味时不时扑面而来。奇的是,不同赵祯心念所惧急着扑上来撕咬,那野兽似乎谨慎,又或是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山洞内也看不真切。总之赵祯不动,它便也不妄动,连番咆哮不知作的是警告还是恫吓。   未尝有过如此境遇,赵祯只觉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不认为适才呼救能在这幽深的洞内传多远,比起野兽的吼叫,他的呼喊声轻得就好比秋蝉振翅,仅显垂死的苍白与无力。那脱口一呼,反将自己吓了一跳,根本还没意识到,身体已经本能地那么做了。回神的霎那,恍然大悟的是对那个总是护在前、伴在侧的展昭充溢的难言而喻近乎习惯的依赖,同时也想起,现在的他正在救治白玉堂,无以分身暇顾。   僵持不会久远,谁也不知这如悬在丝线上的平衡什么时候会被打破。   压住惧意,赵祯毕竟是帝王,见其并不上前,很快镇定下来。摸了摸腿脚,感觉稍稍恢复了,于是一手撑地,一手摸索着一旁的洞壁。他控制住呼吸,不可太缓也不可太急,当摸到一处石凸,攀住,慢慢支撑而起。孰料还未站直,那痉挛与抽痛始复还来,一个踉跄,脚下碎砾一遛滚到了下势。   磨砾之声,竟令那野兽不叫了。兽目危险眯起,一如瞄准猎物的锐利。不给赵祯逃跑余地,齿缝间发出的嘶磨声连带那有力的逼近的步伐,恍惚使整个山洞都撼动起来。   危机迫在眉睫。   耳畔,风声呼啸而至,巨大的像能夺走人的呼吸。赵祯突觉胸口一重,接着就被一股力量扫到了地上。山石尖端磨出手掌几道血口子,赵祯顾不得叫痛,瞪大眼目,只因恐惧令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那野兽的红目竟与他咫尺相对!   然,对视只有霎那。就在那逼人的压迫再次袭身,人突被拽起,身子向后拖去。待听得一声熟悉而关切的声音响起,他才体味到劫后余生是何等欣喜若狂。   “陛下,没事吧?”   话出口的同时,接连二拳分别击上野兽胸腹。只听“嘭”一声,那野兽伏退一段距离,压低了身子,却没倒下,而是更加狂暴地乱吼乱叫,震得山洞尘土塌方似的纷纷陨落。   展昭眉头一皱,知这野兽非比寻常。不敢恋战,退却一步,用后背轻轻碰了碰赵祯道:“走,陛下,先退出山洞。”   赵祯点头,顾不得双腿不适,发足狂奔。心想展昭既到,那野兽在展昭手下必定讨不得好,自己只要快快避开,莫做拖累。遂也不理会身后传来如何的响动,只一口气憋着跑出了洞外。   乍见外头光景,略感诧异。才不多时竟雪已渐小,日已西斜,霞光浮现。白皑皑的天地成就一片红艳,犹如血洗。赵祯眼尖地瞧见离山洞五六丈外有一处凸起的山岩,念头电转,匿身其后。不久就见展昭出现在光闇交集的分界。赵祯面色一喜刚要招呼,发觉展昭竟是面朝内背朝外疾步而退,紧跟着一庞然大物便现身而出,让赵祯三魂惊去了两魄。   赵祯并非什么体弱的帝王,也经常往返御用猎场狩猎。十五岁那年他捕杀了一头熊,太后闻讯极为高兴,嘉赏了当时教他腿脚功夫的禁军教头,还让人将熊头制成标本挂在御书房。可是,就是那个曾独立捕杀熊的皇帝,竟分辨不出那黑暗中的竟是一头熊,那叫人肝胆俱裂的吼声竟是熊的叫声。   是的,那是一头巨熊!   赵祯此刻才隐隐了悟,当初他捕获的恐怕不过是一头熊崽,又或是被人圈养毫无威胁力的家兽。真正的熊的可怕,他从未曾体会。   黑色的毛皮油光发亮,双耳招风,四肢如柱,口如血盆,赤目宛如铜拳大小。巨大身形拔地挺起,足有十来尺,几乎快要将整个洞口给撑满了。相形之下,展昭显得微不足道,尤其在那巨熊一跃扑向他的瞬间。   危险!   惊见那片巨大黑团即将“吞噬”一袭藏青,禁不住便要出声。展昭却似早有应对,不慌不乱凌空一脚正好借力巨熊额顶,以离箭之势脱逃利爪桎梏。   赵祯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展昭翻纵落地的身形有一丝晃动,没有过往的从容,更不见绝世轻功燕子飞的优雅灵敏。身在山壁荫处,略去雪地的反光,赵祯这才瞧清楚原来展昭双臂沉沉,怀中竟还抱着一个白玉堂。   低头扫了眼那惨白如纸的面容,手不觉紧了又紧,展昭微微喘息。当巨熊奔出又扑杀到近处,喘息已然止歇。   一人一兽斗到一处,形势呈一面倾倒。   叫人费解的,展昭不但放着好好的燕子飞不用,连还击都不甚积极,一味左躲右闪回避巨熊杂乱无章的攻势,躲不开便踢出腿脚缓解抵御。然他面沉如水,不见惧意,也不见弃生的消极,何以就是不肯出手?   起先赵祯弄不明白,他相信只要展昭肯出手,即便奇珍异兽,也能手到擒来,何况乎区区一头蛮熊?!但当他留意到展昭左掌始终贴着白玉堂的背心,不曾有一刻松开一寸挪动,追思前后,突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   适才展昭为白玉堂运功,正因为中途不能打断,所以他才要他顾好自己。可是,生死攸关之际展昭还是赶来救他。是他放弃白玉堂了?不,不可能。   仔细观察,展昭已大汗淋漓,而巨熊被还击后的反应,让赵祯领悟到一点:从一开始展昭就是靠着本身气力在与巨熊相搏,丝毫没使内力。设想,如他湛卢在手,即便不费内力,也绝不致如此狼狈,可见展昭必定是听到异响匆忙来救,不及取剑。而剑不在手,人却在怀,恐怕答案只有一个:洞内洞外,自始自终,展昭都没有放弃为白玉堂运功疗伤。   赵祯觉得心口有些发热,又有些发堵。说不上来的感觉,可能是对这两人的情谊羁绊感到羡慕又或嫉妒,真是……说不上来。不过他也能体会展昭对自己的用心。展昭不但在最危机的时候赶来救了他,即使此刻与巨熊贴身而战,展昭仍不忘将它不着痕迹地引离他的藏身之地。   黑熊身形巨大,行动看似笨重,实则不然,其大巧若拙,落力刚猛,掌中带风,每一次挥舞熊掌,打到地上,俱是激起雪浪万千。展昭身手再是矫健,未被风雪所缚,长时间笼在那一片弥漫的白皑皑雾蒙蒙里,呼吸也逐渐困难了起来。一不留神被掌风所带,跌荡出去。   “展护卫!”   几乎是按奈不住跳出藏身之地。谁料见展昭抱紧白玉堂几个翻身避开,染一身尘雪,已然爬起。样子虽然狼狈,凌厉朝这边投注的一眼却显而易见是要他莫轻举妄动。那抹眼神让赵祯不自觉止住步伐。其实知道即便自己有心也未必能帮上展昭,相反更可能成为累赘,然偏偏被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与焦迫感按压住胸腔,寻不到出口释放。几乎是懊恼地一拳砸上雪岩,感觉掌骨击打岩边碎石隐隐作痛。一霎那,灵光闪现,赵祯突然面露喜色。蹲身捡些不大不小却有分量的碎石,赵祯稍纵而出,蹑手蹑脚靠近,趁那巨熊立起停当之际,抓住机会,对着欲肆虐作狂的兽脸就是几枚石子掷出。   哀嚎转瞬响彻山头,左眼鲜血淋漓而下,巨熊痛得不能自矣,似发了狂,掌臂胡乱挥舞,根本不辨方向。   展昭退出危险带,愕然而望,见赵祯正也不敢置信地看看双手随后又看向他,心知恐怕是连赵祯自己都没料到竟能一击而中。心里想这皇帝实在胡来,可一瞧随后伸出手臂做了一个仿佛是表达助了一臂之力的动作,和那张天真开怀的笑脸,除了回以欣慰笑容,别无其他了。   本想趁黑熊发癫之际快步将赵祯拉到安全处,谁知突然一阵狂风席卷疾来,卷乱了地雪,弥于空中,迷得人别说看不清东西,连要站立,都不得稳当。展昭毕竟生死丛中时常的过客,对危机所抱持的警敏决非常人可比,风雪起时已发觉巨熊停止了哀号,风雪起后勉力迎风端看,却瞧见那巨熊似发现了赵祯,正露出狰狞獠牙向赵祯的方位而去。   赵祯被笼在风雪之中,也是勉力而站,别说目不能视,连那一声“陛下小心”都耳不能闻,直到展昭惊惶的眉目清晰地出现在视野,直到被扑倒在地惊见那巨大的熊掌堪堪从头顶扫过。赵祯才惴栗袭身,幡然领悟适才如何千钧一发。   赵祯的浓重惧意,展昭如何不知晓,将白玉堂牢牢夹带在两人身躯之间,一个翻身将赵祯弄到了上方。接着抬腿便是蹬向巨熊腰腹,凭借一股助力带着三个人一同滑了出去。   身子被带动着在雪地滑行,不断有溅起的雪打到脸上,冰冷而生疼。未尝试过与地面如此“亲近”,而更让赵祯恐惧的是,滑行了百来尺,速度非但没有减慢,反而越来越快。当赵祯意识到不对劲,三个人已顺着山坡的弧度呈倾斜俯冲之势。从未有的异常体验,让他控制不住想喊,才一张嘴,风雪便灌喉而入,呛得半死。待缓过劲来,他面色铁青,死死地盯住前行的地面,死死地。   “不要看地面,看我!”   厉声,令那绷紧的身体更是一阵紧绷,却终于在威慑下痴騃望向身下展昭。展昭额头本附一层薄汗,如今已被风雪吹干,双眼一如既往地交织着坚毅与温柔这两种看似相驳的东西。表情很平和,是能抚平人心的平和,连同嘴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仿佛都像是在重复着某种咒语。   也许展昭这个人本身便是个咒语,不用言语便能释放效力。因为在看向他的那一瞬,赵祯突然感觉不到手脚的僵硬,连同的,心似也变得无以畏惧。   是的,有展昭在,何以畏惧?   “陛下,手脚能动了?”   “那请用右手抱紧臣的左肩。”   “左手抓住白玉堂左臂。”   “不管接下去发生什么,请陛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手。”   “那么,闭上眼。”   世界可以因为一双眼睑而轻易消失,不再有色彩,却也不再有恐惧。但真正让人安心的是什么?攥紧的双手,紧贴的身躯,还是因为心连着心?   感觉身体被抛向空中刹那,比起五脏六腑移位的错觉,紧贴的身躯间一种即将被无形之力分开的不安更让人恐惧。这让赵祯不由双手死死抓紧,几乎展开双臂将对方尽全力拢进怀里。因为他感觉展昭也是那么做的。   当身体终于接触地面,又是一阵翻滚。两人错落交替,令雪三不五十开始往鼻孔里窜,但速度终于缓了下来,直到停止。   “陛下,还好吧?”温声的关切就在耳边。   也许是先前闭眼得过于用力,猛一睁开眼竟有些恍惚,看不真切。他只知道他在微笑,虽然那微笑转瞬即逝。   又是一个翻身,赵祯被用力摁到了地上,而他也终于明白让展昭笑容消失的原因。   展昭身后,黑熊投下它那巨大的阴影。张牙舞爪,龇牙咧嘴,齿如利刃,磨之有声。仅余的铜目血丝密布,森然骇人。他们滑行翻落的山坡少说也有千余尺,然这野兽不肯放过,一路追来,要至人死地。此刻展昭为护住两人,竟以背相向,没有任何反击的意向,难道他是要……?   禁不住心地颤动,在看向那近在咫尺的脸庞,已然平静。   不,那绝不是要放弃的表情。那种笑容意味着胜券在握,那心的从容,叫人难以捉摸。   “出右拳打它。”展昭的声音飘入耳际,恍如情人间的喃语。   赵祯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的手。但拳头接触到的真实,与巨熊在眼前弹飞的景象,让他不得不相信,他竟然将那头庞然大物打倒了。   三十尺外,巨熊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弹。   对此,赵祯的惊诧已到极点,那神情落到展昭眼中反是化做清风徐来的笑容。   是眼的关系,还是心的关系?先前映眸是那血洗暮色,如今却无半分同感。斜阳余辉落寞脸畔,反折出醉人红光,淡出迷人金晕。眉如远山,眸如近辰。   可以感觉到对视之人的气息有节律般一下一下喷散到脸上,混和着与这冰天雪地截然相反的暖意,竟让人有一种无以适从的错觉,恍惚是从心底腾起了一捋如同被抽丝拨茧后的难耐。而这难耐,好似是有一只顽皮的手突然闯进胸腔搔得人心发了痒。   发丝微润,不知因汗湿,还是融雪,泛着水光孕育下特有的泽色。   看得出了神,突见一撮落下,不想正遮盖住双眼,而心也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世界重归闇夜,失了一切色彩,但这一次并非眼睑的作为,不是自身要的结果。那种黑暗,无法让人心安,反起一种恐惧与迫切。恐惧,因为失去,即便只是映进瞳眸中的影象。迫切,则是因为想再次寻回。   没等手指将发丝拨开,光明已归还。夕阳还是“抖擞”着它特有的色彩,红与金的融合,但曾在眼前的人不复相见。侧首,在身畔寻到了那个与他一般仰天而卧的人。   闭了双眼,展昭喘息着。之前气息的平稳是一种假象,忍耐下的产物,此刻心已定,不再有所顾忌。   视线不知所谓地追寻,渐渐起了一层迷蒙。见有一丝细发被展昭无以知觉地含在嘴角,赵祯竟不自觉伸出手去想将它撩下。然就在手指即将触及,侧转的身子却突然压到了什么,定眼看去,竟是隔在他与展昭之间昏迷不醒的白玉堂。头脑瞬间如被水泼后一下子清醒过来,手瑟缩回来,心却不明究理开始狂跳。   刚才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对展昭看呆了。   无法拼凑的情绪,却被一阵大笑惊扰,忘了去整理。定神,是展昭在笑,笑得那样肆意,甚少能见。   “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会那么狼狈。”   赵祯一怔,思前想后,突然“噗哧”一声,也笑了出来。   “是太狼狈了。一个畜生都敢欺到天子头上。你说万一史书记下这一笔,朕岂不是一世英名尽扫?”   展昭睁开眼,转头,眼中也盈满了笑意。“陛下风趣。您不揭短,我不漏底,史官怎会知这些?史书会记载的,唯陛下英明。”   “比如,一拳击毙高暠山巨熊云云?”赵祯调侃完自己,开始戏弄起展昭,“展护卫为官多年,端的身清影正,朕本以为你难融官流。不过现下看来,总算习了些官场风派,懂得迎奉拍马了。如此朕也安心了,安心了。”   展昭当然明了赵祯言语全无恶意,纯粹调侃打趣,想这皇帝有时比之身旁白老鼠更小孩性子,心里直觉好笑得紧。   “你便在一旁偷笑好了。当朕傻的吗?朕可不认为自己那么本事能将巨熊一拳击毙。快说说,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朕只是依你之言发拳,可击中那头熊的时候,突然感觉右臂之中似有一股内力勃发。”   展昭本也无意隐瞒,当下解释道:“臣为白玉堂疗伤用的那种内力较为特殊。此等内力进入体内暂不会化去,而是凝聚一处,须由承受者自行牵引化解。对于治疗局部的内伤极有好处。因凝聚之力在瞬间并有针对性的释放,无需血行全身,因此对中毒者尤为有效。但疗伤过程着实麻烦了些。其一,不能间断,一旦途中断去,凝聚的内力将失去控制,令承力者受损。其二,内力需均匀输入,一旦混乱,也会伤人伤己,反噬而向。”   赵祯听得头昏脑胀,但总算明白了关键所在:“也就是说,你不能中途停止对白玉堂疗伤,而且因此不能使用内力?”   “疗伤之事绝不能搁置,其实我现在仍在为白兄疗伤,陛下可有发现?”   赵祯仔细一看,果然,三人虽然一般平躺,展昭的左手却仍是垫在白玉堂身下,紧贴背心之处。   “其实也可以一次将内力输入,为白兄疗伤。之所以不那么做,就是怕若太过贸然施尽全力,之后一段时间将无以恢复,万一有人偷袭,臣难以保护陛下安危。而分成十二份,如陛下适才所见,即便有任何风吹草动,臣也可适时做出反应。打不过,逃走总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没想到,真出了状况。”说到“逃”字,右手挠了挠脸颊。赵祯一呆,只觉得那样一个挺天立地的展昭竟会有如此可爱的表情。接着又听他说道,“臣习得此内功心法已久,却是第一次用。本以为考虑周详,实用之下才发觉计算失误,出了岔子。内力过少过缓,以致打到那黑熊身上竟不痛不养。幸好得陛下一臂助力。”   赵祯以为展昭是指他打瞎熊眼之事,不由也有些得意:“连朕也没想到居然能够一子打瞎那头熊……。”   话未说完,却见展昭脸色不复先前开怀,反凝重下来。“臣不是指这个。这次纯属侥幸,若是不中,臣很难夸口能保陛下平安。望陛下今后且莫以身试险了。”突然又笑了笑,“不过也亏得如此。当扑过去抱住陛下的时候,臣倒是灵光一现。于是依样画葫,也把内力输入陛下体内,凝聚右臂。”   “所以朕才能一拳打死那头熊。”赵祯得出结论。对于展昭,他看了又看,笑道:“展护卫果然非比凡人。总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运势之强,脑袋之灵,这回连朕也沾了光。”   展昭旦笑不语,心中却知自己实为一麻烦之人。若能少遇些需要化险为夷绝处逢生的场面,那才是不幸中的大幸。   少时,展昭疗伤已毕,撤手松开了白玉堂。他走向不远处的熊尸,蹲身察看。赵祯以为有何不妥,正要询问。却见展昭回头笑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看来老天还算厚道。”      第27章 (二十七) 乍暖还寒   赵祯很快明白了展昭所谓的老天厚道。   回到山洞将白玉堂安置妥当,展昭出外把熊扛了进来。赵祯本以为展昭是怕熊尸弃于荒野唯恐被人觅得踪迹,遂将之藏回洞内。然当庞然大物扔到跟前,还来不及回味先前的心有余悸,便见展昭取出怀中匕首,当下一划。   剖口极小,然鲜血外涌,汩汩不断,带着丝丝热气。赵祯未等到展昭将那带血熊臂递过来,已然猜到其意图。   “展……展护卫,你……不会真的要朕喝这个吧?”   咋了的舌头几近打结。那血闻着又臭又腥要人命,如何能够下咽?只是展昭神情严肃,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听他道:“血含燥热之气,食之可暖身。以形补形,亦可生精活血。这严寒之地,别无他物。趁这熊血还未死透,喝些,虽不能果腹,稍稍垫下饥驱下寒总是可行的。”   见赵祯仍面露难色,展昭也不勉强,禁自脱下外衣裹紧白玉堂前身。毕了,将人抱过靠在胸前。一手接了些血,一手托捏住他下颚,细心地慢慢喂入口中。   白玉堂昏迷不醒,但对即到唇边的滋润仍本能地张口吞食,只是咽下一口去突又皱紧眉头,错开脸,不愿再食。   展昭苦笑,心想白玉堂自小锦衣玉食,昏迷之际果然也不免挑剔。不过他可没打算放这任性的五爷不管。叹了口气,展昭拿出对付孩子的性子,连哄带骗,语出柔声:“玉堂,张嘴……喝些……是好东西。”   对展昭的温声暖语,白玉堂似有感应,尽管仍眉不见舒,好像已不再抗拒。展昭重复着接血喂血的举动,让白玉堂或多或少喝进一些。   赵祯瞧见那种状况下的白玉堂都喝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为难实在有些不通时情,故作金贵。心想不就是熊血嘛,宫中也常喝鹿血养身。到底年轻好胜,男儿不服输的热血溢上来,便不再顾忌。不等展昭来帮自己,赵祯禁自操了匕首,划开熊肉,俯下身大口大口喝起来。谁想刀口划得太大,血涌得太急,喝得太猛,熊血太腥,一时没掌控好灌下喉的分量,给硬生生呛了个半死不活。   没来由地一出把展昭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放下白玉堂冲到赵祯身边,拼命抚背给赵祯顺气。“陛下,不能喝那么猛啊。”   赵祯趴在地上,咳嗽不止,心里又悔又恼。“朕……咳咳,朕以为这熊血……咳咳,也就比那鹿血,咳咳咳,腥那么一点,咳咳,谁知道……。”   展昭哭笑不得:“给您喝的鹿血里有加去腥的药材啊,董太医没跟陛下说过吗?”   “啊?”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的赵祯冒着傻气泡儿一抬头,展昭整个人彻底愣了。只见咳出来的血斑斑驳驳“点缀”了赵祯一脸,比捅破了麻疹子还要恐怖。   脸皮狠命一抽,想忍,怎么也没忍住,几乎是一口喷出来,笑岔气了。   赵祯一开始没弄明白,抹了把脸才意识到展昭笑的什么。脸色一沉,果然不太愉快了。   “对不起,对不起。臣不笑了,不笑了。”说是不笑,还是很难忍。见赵祯一边瞪他一边赌气地拼命抹脸,自知自个儿有些过分了。皇帝的颜面薄得很,当面拆台实在不甚厚道。强忍了笑意,展昭拉下赵祯只能把脸越抹越花的双手,用袖口仔细帮他擦拭。   赵祯由得对方“伺候”,嘴上却不依不饶哼哼唧唧:“别以为这么就将功赎罪了。目无主上,肆意嘲笑,这大不敬的罪名可重着呢。”   “是臣的不是,臣甘愿受罚。”   “这是你说的。”赵祯见展昭赔罪,心下早消气大半。“那就罚你薪俸一年。”   随口一句把始终笑眯眯的月牙眼,惊成了桂圆核。   “陛下这手也太狠了。臣本是家徒四壁之人,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变成一穷二白。”   “本就是个穷光蛋,还怕再穷点?”   一语中的,戳上展昭软肋。见展昭赧然垂首,赵祯不禁笑弯了腰。   对展昭的经济状况一向都有听八皇叔当成笑话来讲,他们开封府一家子都是一个毛病,乐善好施却不懂算计,要不是幸有公孙策帮衬着将生活用度留备,日子怕是当真要靠“嗟来之食”了。   展昭见干这么擦不能完全拭尽,到洞口弄来点雪于左手掌心,呵上口气,润了润,沾与少许点到赵祯脸上。   刚触一丝冰凉,引赵祯脖子瑟缩。却听展昭说了句“陛下别动”便欺身而来。   不知是不是日落夕去光线越发昏暗,展昭越靠越近。专注的神情,柔顺的眉宇,落到赵祯眼中竟是给一同放大了去。莫名所以地,气息被搅乱,局促不安,给一池心湖推波助澜,只因可以清楚感应到对方喷撒上脸畔的气息是那般温润和煖,还带一丝不着痕迹的馨香甘甜。   体内烘烘,顿觉一股热潮涌现,直达面阔。赵祯暗嗔自己古怪,心想必是适才喝了那熊血现在燥暖发作,令心头荡漾,涟漪乍去复还。见展昭还要靠过来,吓得一把捉住他手臂,讪讪道:“天色暗了,这里看不清楚。朕跟你一同到外头去。”   展昭点头,起身。赵祯方长吁一口气。果然是因瞧不真切。   也紧跟着起来,腿脚突地又是一抽,重重跌坐回原地。   展昭蹲下身子紧张道:“怎么了陛下?”   赵祯眉头一蹙。“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见赵祯搓着不听使唤的腿脚一脸不耐,问道:“受伤了?”   “应该不是。先头就小腿常抽痛。刚才对付恶熊的时候我还以为好了,没想到又抽上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见赵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说罢句“让臣看看”,也顾不得礼数,径自褪了赵祯鞋袜。   洞内光线尽管因落日变得昏暗不明,展昭仍从脚部轮廓不甚明显的肿胀程度看出了问题。“似乎有些轻微冻伤。不过不严重。”转了转脚踝,询问地看向赵祯,见他摇头,于是盘腿坐下。伸手解开自身二层上衣,展昭脱下外头一件将赵祯双脚包裹严实,接着自拉松开的襟口处将其直接捂进了怀里。   难以预料的举动,令赵祯僵在当场。   如遭雷击的,是震惊,也是震撼!   略张的口舌一句话也说不出,嗓眼子都被堵上。仅余一种本能叫嚣着告诉自己应尽快抽回,他或许是拥有这天下一切的帝王,但是那个地方不属于他。可是抽回什么?那个地方又是哪里?脑袋嗡嗡涨涨,不得思考。脚略微动了一动,便感觉双有力的手仿佛带着某种执意往怀中又紧了紧送了送,于是下一瞬间,彻底降落那人怀抱——虽隔了衣物,仍清晰地感觉到那由小腹直接传达而来的人的体温,暖意逼人,宛如……火烧火燎。   猛地摸上脸。   是的,有火在烧,从脚底一直窜到了头顶心——猛烈的焰苗。   没等赵祯搞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就是“哎哟”一声痛呼哀号。回神,竟见展昭已经把他的裤管给卷上小腿,手掌正压在腿肚之上。   抬眼,“请陛下忍忍。”又仔细审视了一遍,展昭才安心道:“腿骨没有异状,可能是因寒气入侵加之疲累造成的间歇痉挛。不碍事,臣给陛下推推。”说罢或重或轻上下施以指捏掌压的推拿。   刚开始腿部刺痛不绝,神经不肯松懈,反是一股脑儿绷紧起来,犹如叛逆小子犟头倔脑。可待展昭双手施开,抚平了那头上棱角,却是神奇地一种畅快淋漓令四肢体骸舒展开来。   一路奔波亡命,神经本是紧绷在弦,如今松弛,倦怠一触即发,竟难抑制,待得展昭留意到,赵祯竟瞌着头儿昏昏欲睡。展昭见状莞尔,给他套回鞋袜,轻轻将他唤醒:“陛下再忍忍,等臣处理完余下的事,再睡不迟。”   赵祯含糊地应了声,强打精神,用手掌搓了搓脸,坐到白玉堂旁边。   展昭则抖了抖衣衫重新披上,复将那头巨熊扛起,带到洞外。   此时天已完全暗下,月上峰巅,星缀穹苍。墨色洗劫後的天地比之白昼更显广阔空旷。展昭深吸了口气,对着那地上死熊自我解嘲:“天高地阔,风清气朗,却要干那屠夫的行当,当真有碍风月。”   嘴上如此说,手上却不闲着。操持匕首,麻利地拨下熊皮,展昭抓起把地雪反复擦拭,直到血垢大致净了,掠到一旁岩上。接着切熊碎肉,抽筋拔骨。无用地大骨就地掩埋,敛了一些獠牙利齿堆到一处。见有一骨浑圆,也不知是熊的哪处,略小于掌心,拿起掂量也颇为轻巧,遂塞到腰间。最后是熊肉,在靠近原先赵祯藏身的山岩边挖了个雪坑将大半埋住,剩下的捡练些和熊皮一块带回山洞。   一双眼睛在湛卢、云浪身上来回溜达扫瞄数遍,阴晴不定。良久,叹一口气,抽出湛卢,展昭愧疚又心疼地摸摸剑身道:“委屈你了。”便是将那些熊肉一一弄到剑上串成一排,仿效腊月里头风干的肉片,手一抬,横着插入洞壁。   湛卢颤响不绝,似在抗议主人家竟拿它这上古的绝世瑰宝干这勾当。   “英雄!”展昭双手作揖,一鞠到底:“天大地大,肚皮最大。能屈能伸,方显英雄。”(零:巨汗一滴!写到这里偶快不行咧。看来偶最近真的很郁闷,不然不会老想写搞笑的东东。)   说来也怪,湛卢竟不颤了。看来那一声讨巧地“英雄”当真有效。   回到两人身边,赵祯早抗不住睡着了,抱着瑟瑟发抖地身子歪倒在白玉堂身上,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拉着展昭盖在白玉堂身上的外套,拼命往里钻。白玉堂始终没有醒转,可能因被赵祯压着难受,不自觉皱起眉头。   展昭无奈喟叹,将一块熊皮铺展于地,挪开赵祯把白玉堂抱到上头,然后半抱半扶那睡迷糊的赵祯过去,“陛下,脱下外衣再睡。不然起身会冷。”赵祯虚应,根本不动作。展昭摇了摇头,认命地动手帮他脱去,盖到身上,然后再给两人盖上另一张熊皮。自己则坐到靠近洞口的一边,合衣而眠,以备不测。   厚重的外衣给了白玉堂,身上的两件衣衫在夜风吹袭下始终是显单薄了。展昭打了个哆嗦,醒了过来。正想起来动一下,热乎热乎身子,谁想一双手突然缠上腰际。展昭怔怔看去,竟是赵祯。只见他双目紧闭,显然并未醒来,却是一会儿呼冷一会儿呼臭,双手如八爪鱼般死死抱住,越收越紧。   展昭猜这皇帝虽然怕冷,却是受不了熊皮恶臭,才浑浑噩噩,转到他这儿来涉取温暖。本觉得于礼不合想挣开。但一抱之下,他身上的寒意也被驱走大半,果然,人的体温互传最透暖意。   低眉,那样一张毫无心机坦诚直率的面容映入眼帘,反是让习以为常了的纵容由心底油然而生。   这份赤子之心还能保留多久呢?   突来的疑问让心头一滞。随后,却是化开。   无论多久,他都要好好守护。因为这个人对他来说不仅仅是这大宋的一国之君,更是与他交心的知己,万死不辞的挚友。   第一次醒来,惺忪着眼,见那天是蒙蒙亮,见这洞是灰漆漆。唯有的一缕光线射进来,照到他脸上,让几乎睁不开眼。低头,一张熊皮盖在腰际,昂首,展昭的睡颜尽落眼里。   难怪那么温暖,原来是这个人把热与关怀都给了自己。唇角止不住那心的微笑,再次闭上眼,重新融入那无边的暖意,无际的好梦。   第二次醒来,一惊一乍。惊的是双手已空,暖意已逝。没有起身,佯装睡着偷偷由罩头的衣衫缝往外看,只因见展昭坐在了白玉堂的身前。展昭额上有汗,双目微闭,看情形应该是刚运功完毕。   赵祯见白玉堂适时醒了过来,只是仍显苍白无力。他注视着眼前的展昭,那双眼睛很深很深,里面似乎藏着某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展昭一见白玉堂醒了,很是高兴。然后便见白玉堂艰难地蹙了蹙眉,张了张嘴。   赵祯相信展昭绝没有听到白玉堂说了什么,因为白玉堂虚弱地压根连一个音都没能发出来。但奇怪的是,展昭表情却在那双因中毒而稍稍开始发紫的唇颤动的刹那变了,变得一脸了悟,随后一派温柔。   “唔,我没事。所以不用担心。会好的,都会好的。”   睫睑顺下,眉眼低垂,嘴角微曲有弧,却不似吟笑,反起一种极淡极淡的悲,蕴在那眉宇、眼畔、鬓角、唇边。那悲不是伤人伤己的悲,而更像端坐佛堂予人救赎的方外慈悲,看似夐若千里外,实则近在毫厘间。   赵祯知道自己又看呆了。因为心头有如被虫豸爬过的搔痒感又出现了。那种感觉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难耐,却又一次比一次让人觉得莫名所以。   不是对美丽事物的惊艳,不是;   不是对神圣事物的虔诚,不是;   不是对未知事物的迷惘,不是;   不是对欲求事物的渴切,不是。   那,是什么?   为什么这种奇怪的感觉总是反反复复在展昭身上出现?   连梦中也是复复反反寐以萦怀。   他看见展昭取下风干的熊肉,用匕首切取一块,递到白玉堂嘴边。“玉盘珍馐尤可待,且啖虏肉一品先。”   白玉堂微微一笑,张嘴吞下。努力嚼了嚼,却因那肉风干得太硬,没有嚼动,加之冰冻寒嘴,喉口发疼,一个咳嗽硬是给吐了出来。   展昭眉头紧蹙,白玉堂见状示意地点点头,又吃了一块,可结果还是给咳了出来。   展昭愣着片刻,再切下一块,这次没有递给白玉堂,而是送进自己嘴里。赵祯以为展昭可能是饿了。谁知用力把肉嚼得稀烂後,展昭又吐到手里,接着一瞬不瞬直视着白玉堂。“总该吃些。若不养好体力,挨不住。”   白玉堂的双眼又开始闪动那让他看不懂的深邃了。而当他张嘴艰难地吞下展昭的心意,赵祯突然也是喉口一紧、一滑,象是也吞下了什么。不知是苦是甜,只知那东西堵在心口叫他难以喘歇,手脚渐寒。      第28章 (二十八) 夺药   酒水如线,缓缓浇落坟头,终经不得冰天雪地“琢磨”,凝霜成条。   那是一座新坟。垒起的坟堆在雪的覆盖下还能看到一点青砖本色,碑碣也是新凿,上书“恩师乔宗天远公之墓,不孝徒韩孟非立”,寥寥数字,入目皆苍,只因人已在那坟头痴痴跪了几个时辰。   身后忽起蛩然足音,跪着之人却充耳不闻。   “我道大哥在何处暗自神伤,原来是跑这装孝子来了。”   韩孟非面无表情,既不发怒,也不反驳。   韩孟是见他这模样觉得有趣,双臂环胸,饶有兴致道:“与其此刻后悔,当初何不选择背叛?反正大哥的心思从来都跟小王爷不在一条道上。”   一拳捶地,韩孟非脸上僵硬终于“松动”:“你明知我不会背叛,何必冷嘲热讽?”   “人是没有背叛,可心呢?”   “心?还说什么心?如果二弟是指良心的话,那早就让狗给吃了。”侧头,斜睨韩孟是,“不然,你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吗?”   韩孟是气极,双拳紧握,身子一挣想要冲上前,却硬生生给忍住了。嘴角一弯,突然溜出一叠笑声,让人只感骨冷血寒。“呵,可不是。都是托大哥的福。”   心头一搐,令韩孟非闭紧双眼。良久,才强舒眉头,询问:“小王爷是在三年前组织的‘魑魅’,交给你管束的?”   “明知故问。我知大哥想些什么。你与小王爷形影不离,总以为最受信托。却未曾想王爷在暗处与我还有另一番交待。”   收回视线,回望乔天远墓碑,韩孟非淡淡道:“你怎知我没有察觉?”   孟是一愣,继而笑道:“不错。大哥心眼玲珑的紧,不然也不会在京城闹市唱响一场‘刺皇记’。‘魑魅魍魉’,本就见光即死。小王爷何等身分,怎能亲手沾染那些龌龊勾当。而我就不一样了,我本就是一个影子,生在黑暗,活在黑暗,没有比于暗处更适合我的存活方式了。”   “孟是!”强压嘶吼的冲动,“也就是说‘杀一仇,灭一亲’的规矩,是你定的?”   “是又如何?”   “既然恨我入骨,又何必救我?”霍然起身,韩孟非又恨又痛,盯视住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你杀恩师,是为了我,我知道。”身形摇晃,猛退却一步撞上墓碑,他默然垂首,轻轻抚着碑面。“可我宁愿你恨我到底,不要救我,那现在也好过我被那生不如死啃噬全身。”   “这就让你觉得生不如死了?呵,哈哈哈,我的好大哥啊,你也未免太金贵了吧。”韩孟是大笑着逐步逼近,“你真以为我想救你?”终于一手搭上韩孟非胸襟,猛一攥,将人拉到跟前。“我告诉你。救你是因为小王爷想救你,我只是实现他的愿望。如果哪天他要杀你,我也会眉头不动一下就杀了你。”   韩孟是虽然言辞极狠,但瞳眸中总藏着一种他能读懂的别扭。就象当他说出“乔天远是我杀的就等于是你杀的”,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个胞弟虽然恨他,但兄弟总是兄弟。也许那份恨,只是一种表象——不知道如何接受,亦不知道如何表达其他情感的拙劣。   眼神流泻出淡淡的哀伤,也有一份温柔掩藏其中。韩孟非叹息:“孟是,你要什么?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是我的,你尽管拿去。只求你不要再错下去。”   “什么是错?大哥会说这话意味着你仍是认为小王爷做错了。也许,也许。可惜我要的东西里头从来没有错与对的答案。你能给的,我不稀罕。我想要的,你也给不起。”   “你到底想要什么?”   韩孟是没有回答,而是选择了沉默。这一沉默便是很久很久,直到明月上到峰峦的最顶端,将那瘦长的背影在雪地拉得老长。   “大哥,你知道你被送上暠山後,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笑声,仿佛是发自灵魂的凄凉,“当娘回到藏我的洞穴时已经病得快死了。可她仍是来了,还带来了一件很好的礼物。那是一把擦得很亮的斧头。娘哭着抱着我,说对不起我,一直以来都让我吃苦,所以她决定不再让我受苦了,她要带我走,一起走。”   忽而回转身子,笑容逐渐扩大,却是扭曲了面容的可怕。“不过我吃过狼乳,是狼的孩子不是吗?我的命可硬着呢。那把斧头最终到了我手里。我便一斧子……。”见到韩孟非双目骤然瞠大,韩孟是的表情不尤愈发狰狞。“怎么,大哥怕了?所以我不是说了嘛,我早就不能做人了。……你帮不了我给不了我,你的存在只会让我觉得压抑觉得不公,我恨你拥有我梦想的一切而我什么都没有。就算现在也是!”   “你不理解小王爷要的。你阻碍他妨碍他甚至差点背叛他,可他最在乎的仍是你。他对你的关心,连个外人都看出来了。所以那时展昭才会佯装攻击你而借机挟持了小王爷。如果换了是我,你认为小王爷会为我出手吗?就因为你是光我是影……。”   “孟是……我……。”   收起悲伤,韩孟是又恢复惯有的淡漠。“多说无益。如果你想明白了,就不要再在这种无聊的地方耗时间。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今晚展昭必然会来夺解药救白玉堂。哼,这只御猫精明到极点,居然耐着性子让我们惶惶严守了三天,现在多半人手都心倦体乏了。一个不好,我怕小王爷难以独自应付。如果你还自问对柴家忠心不二,就赶快回小王爷身边,好好保护他。”   “你要去哪?”   “小王爷算定展昭必然来此,不趁此时去将狗皇帝和那半死不活的白玉堂一网打尽,更待何时?”   “要抽走多少人手?”   “二十人。”   “太多。”   “不能再少了。茫茫雪山,敌暗我明,搜个把人并不容易。”   “还剩多少?”   “百名‘魑魅’早抽一半去守山下要道。我再抽二十人,十人负责保护小郡主,剩下二十人加上叛离潜伏雪城派的十来人,还有原先你手下的三娘夫妇小刘十几人。我想应该够了。”   韩孟非蹙眉沉思,“只怕不够。”   “还不够?你也未免太高看……。”   “是你低估展昭了。”韩孟非神色严峻。“我和他交过手,所以我知道他有多可怕。别忘了,他不只是皇帝的御猫,还是曾叱咤江湖的南侠。”复想了想,“把保护小郡主的十人也给我。你带小郡主去搜人。”   韩孟是一愣,接着了然笑道:“大哥不愧是大哥。果然心思缜密。”   “如何比得上小王爷运筹帷幄。只怕他已给展昭准备了一瓶‘请君入瓮’的好药吧。”   “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放在君心堂重人把守的解药是假的。真药则是藏在了乔天远房中床下的暗室里。”   “小王爷高明。你去吧,我明白怎么做了。”   看着韩孟是几个起落消失于视野,韩孟是鹄立着的身躯仍挺得笔直,一动不动。直到身后一阵异样的微风刮过,他才徐徐转过身来。   仍是低眉轻轻抚触那苍凉的墓碑,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展昭,你若识不破其中真假玄机,也只能叹是这赵宋命数到此为止了。”   夜是墨色,有如水洗後深而透亮。无云无雾,星辰格外醒目,直将光华洒遍大地每个角落。   不同于君心堂人影憧憧,灯火摇曳。转入後方的一排矮屋却是静寂异常。其中一间独立开来,乍一看并不起眼,只有两枝寒梅破窗格而出很显突兀。然就是这种突兀,让一双黑夜里到来的手推开了门窗。   身影闪入,取下一枝梅在看不真切的屋中缓缓探寻,一如盲眼之人拄杖索历。突地,梅枝触到了什么,一线银光破去暗夜,极闪之下,擦掠身畔。展昭定住,似在黑暗中笑了笑:“果然还有防备。”   跳上床头,掀去床褥,屈指敲了敲,传来清晰的空木声。接着手沿床沿、床楣一番探究,终于在摸到一处不寻常的突起后用力一扳,床板顿时裂成两半。   纵身跳下,下方已呈豁然开朗。   一盏小灯置在入口的灯台处,只照得近里,远处仍漆黑难辨。展昭八方观望,遂取下小灯,小心护着向里走。暗室狭长,却不甚深。举高那萤萤灯火,展昭想他已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抬手正要去取,只听得头顶一阵急促响动,接着数十人影手持数十火把跳下了暗室。   率先照面的正是那计多谋深的小柴王爷柴文益,而紧随其后的两人则有着一样的身形、一样的面孔。不是那韩家兄弟还能是谁?   展昭浑身一震,象是幡然领悟了什么,接着一掌将那瓶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解药击碎在地。他冷冷地瞪住韩家兄弟,接着又瞧向那柴文益,连声说了三个“好”。   最后一个“好”字,如气聚胸喉,振聋发聩。忽然又是放声大笑,展昭道:“好一个‘请君入瓮’,好一出‘双饵齐钓’,好一位智计过人谋一算百的小柴王。当真了得,展某佩服,佩服!”   “佩服”两字始悬于口,音未入耳,展昭身形已动。脚步微错,身如离弦箭不归,一窜而出,凭借燕子飞的极速竟是全力一剑刺向柴文益。韩氏兄弟惊惶失色,一左一右上前护卫。然叫人惊奇的事又发生了,展昭身在半空,突地兀自一颤,接着一头栽到地上。   孟非孟是面面相觑,却见柴文益冷冷一笑,推开两人向展昭走去。   “展护卫,三日不见,可想煞小王了。”   展昭按住不断发颤地右手,扫了眼那早在众人跳入暗室前便被扔到角落的油灯。抬头去,却是不怒反笑:“小王爷高明,原来早在那灯上抹了毒。难怪有恃无恐,气定神闲。”   “却比不过展护卫自作聪明,自投罗网呢。”折扇轻晃,柴文益佯装一脸诚惶诚恐:“哎呀呀,展护卫可别用这种眼神看小王。你是小王的贵客,小王岂敢怠慢。这宋理之战打不打的起来,可全待仰仗展护卫了。”   展昭略一沉吟,耐住疼痛含笑而道:“展昭何德何能,令小王爷青眼有加。只是展某人微言轻,怕是办不好,令小王爷失望啊。若说仰仗,怎么也该展某仰仗王爷才是。”   “哦?展护卫仰仗小王什么?”   “可不就是那……解药么。”   眼神猛地一利,哪里还有半分病态不适。左手一把揪住柴文益胸襟,手腕猛翻,竟将那柴文益狠狠摔倒了地上。接着连弹几指点中柴文益穴道。末了,左手按紧其胸,右膝压住小腹,湛卢直指咽喉。   “你……。”   冰凉的剑身触到那最薄的肌肤,让柴文益只感活活吞下了一个天大的闷蛋,竟是什么声也发不出了。   “展昭!放开小王爷!”韩孟是跳脚到几乎一蹦三丈高,正待扑过去搏命,却被韩孟非一把拉住。   “放开我!”他吼。   “糊涂!”韩孟非也吼。斜眼看着那头的展昭,冷静道:“你没看出来吗?展昭他根本没有中毒。”   “怎么可能?他不是……。”   展昭嘴角一扬:“那盏灯一看就有问题,摆明是故意放在那里让人去拿。你当展某傻的吗?”   “所以你将计就计,隔了衣袖故意拿了那盏灯。就为了卖一个破绽给我们?”韩孟非问。   “不敢。也是为了让眼前这位小柴王爷投桃报李,卖一个百密一疏的破绽给展某。”   飞扬的眉梢,清俊的脸孔,一双有如精卫用来填海的深色精石般的眸子,一坠沉落那探不到边的大海。微微一笑,在炙烈的火光映照下,似有光华流转,竟隐隐模糊了,显得些许不真实起来。   何等的飞扬藏于眉梢?!何等的机智酝酿胸膛?!本是瓮中之鳖,本做困兽之斗,却不想竟有如此急智急断,当真让人叹服。   韩孟非由衷认为自己是应该为眼前此人折服的。只是时不我待,他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折服。因为他看到了一线转机,当柴文益那双本来动也不能动的手动起来的时候。   左手双指猛地夹住湛卢剑峰,右手折扇同时挥开,一排精致小巧至极的飞云镖飞出,直奔展昭腰肋。   如此突变,又在极近处,即便展昭警觉过人,反应敏捷,也是躲避不得。身子勘勘一侧,闪过五枚飞云镖,终有两枚射入肋下。   展昭牙关紧咬,对伤口痛处如浑然无觉,不退反进。一剑刺中刚起身来的柴文益心口,却是刺入不得半分。展昭嗓音一哑:“夔龙蟒?”   韩孟非暗暗一惊:什么时候忠义太子的夔龙蟒竟到了小王爷身上?所以穴道才没能点中,所以一代名剑湛卢都刺伤不得。难道说小王爷他……。   须臾间,柴文益已退到众人之后。他讪讪笑道:“展护卫说小王百密一疏?哈哈,如果小王真以为那一盏破灯便能撂翻你堂堂南侠,那真正傻的可就是小王了。”   “柴、文、益!”展昭怒吼一声上前,身形却是一晃再晃。   “展护卫莫要动气。你应该察觉到那镖上有毒了吧,而且还是和白玉堂中的一样的毒。难道你不想救白玉堂了吗?”从怀中摸出一个瓶子,轻轻摇了摇:“我可以把解药给你。只要你乖乖听话。”   “听你的话帮你去伤天害理,陷他人于水深火热,陷自己于不忠不义?”展昭紧紧逼视着柴文益,一个字比一个字冷,“柴文益,你未免太不了解展昭,也太不了解白玉堂了。他若是知道我为了救他而答应你的荒谬条件,他会做的第一件事是杀了我。第二件事便是杀了你!”   “那你不打算救白玉堂了?”   “我当然会救他,用我的方法救他。”   “什么方法?”   柴文益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看到展昭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狂暴变得杀机四起,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做出垂死挣扎。那种挣扎是恐怖的,让人由头彻寒至尾,因为那不是绵羊的踢胳膊蹬腿,而是猛虎的倾身一搏。   当他意识到事情再也难以受他控制发展,血花已经在眼前“务实”地四溅飞散开。   身前的人开始倒下,身后的人不断向前涌上来。   “小王爷快走,展昭好像发狂了。”韩孟非将柴文益护在身后,边退边道。不断冲到眼前的展昭竟能让他浑身发抖。本以为那一双眸子总是沉静如水,波澜不惊,谁想竟也有化身烈火将海水蒸干的一天。   心神一分,便见展昭又到眼前。长剑一架竟被湛卢拦腰截断。惶惶间,湛卢已刺向胸口。   “孟非!”大叫一声,有人影扑来,拦到身前。竟是柴文益,竟用了自己的胸膛去挡。   夔龙蟒虽然刀枪不入,被湛卢刺中,也是一阵钝痛。展昭反手一挑,硬生生在柴文益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韩孟是护救不及,悲从中来,想也不想全力一掌击上展昭腰侧。展昭竟没有反抗,一声闷哼,整个身子弹飞出去。湛卢脱手,鸣声不绝,人却突然动也不动了。   众人以为有诈,不敢靠近,可是过了良久,展昭仍是一动不动。柴文益丢了个眼色给韩孟是。孟是上前一探鼻息,手缩了缩,不解地朝柴文益摇了摇头。   “死了?不可能。”柴文益心一急,推开韩孟非阻拦去搭展昭脉搏,只觉那脉象时断时续,时有时无。柴文益百思不得其解,“是突然毒气攻心?还是受了极重的内伤?……”突然问韩孟是:“你刚才到底用了几分功力打他?”   韩孟是讷讷道:“十分。”   “你是要杀了他吗?”柴文益怒喝一声。稍稍平静心绪,又道:“这展昭屡屡跟我做对,破坏我的计划。这么死也太便宜他了。何况他是牵制南宫惟最好的一枚棋子。”看了眼韩孟是,“我不希望我的计划被打乱。展昭我还有用,我还不希望他死。帮他运功疗伤,救醒他。”   韩孟是虽然心中百般不愿,仍是应声坐下,双掌未搭上展昭后背,却听兄长道:“小王爷,这样不妥。展昭中毒于先,此刻强行疗伤怕会加速毒素运行全身。”   柴文益点点头,道:“不错。还是孟非想的周全。”   欣然起身,走向的却不是那瓶在乱战中掉落角落的解药,韩孟非心想:难道小王爷适才怀中的也是假的?见柴文益走向一个书架。拿起一本极厚的书卷翻开,里头竟是镂空的,几瓶小白瓷瓶正歪歪斜斜放置其中。韩孟非摇了摇头,只觉得柴文益虽然才思缜密机智过人,但这处处提防,刻刻谋算的心思却让人心中发凉。   取出一瓶,抬手抛给韩孟是,柴文益道:“让他吃了。”   韩孟是伸出手去,却没有接住,只因有一只手比他伸得更快,位置比他拿捏得更准。   是谁的手?谁的手可以这么快,这么准?   做梦都没想到原本死气沉沉的展昭竟然突地从韩孟是怀中翻开,一把抄过湛卢,蹲身于暗室入口处。那沉静如水波澜不惊的眸子仿佛又回来了,还带着一丝阴谋得逞的狡黠。   “多谢小王爷赐药。”   腋下一松,竟滚落一物。那物圆润,众人定神一看,竟是一块圆骨。   又是那熟悉地微微一笑,却让柴文益心中涌现出一种想也不敢想的念头来。   难道,展昭他其实……   一招“燕飞天”直冲而上,待一众人追上来,早已人去影无踪。   瞳孔一阵紧缩,柴文益一拳砸到那插有梅枝的花瓶上。银瓶乍破水将崩,梅枝散落,梅花凋零。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展昭中套,而是他中了套。   为什么他没有在那三人逃跑之际派人去追?因为他必须分一半人去守下山关卡,人手自然不够,如果还要将人分散开来去追捕,那对他来讲反而不利,所以他决定以逸待劳,等待援军。   也因为他对自己太有自信,他看清了展昭对白玉堂不能割舍的情谊,料定他再是冒险也会回转求药。他料对了,展昭是血性的汉子,重情的男儿,他割舍不了。可他毕竟看不清展昭这个人。   而展昭竟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半点不落。   浑身一颤,柴文益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袭身。   韩孟是想抓住他流血的手,却被他一巴掌甩开。   “不要碰我!”   是的,展昭竟看透了他。所以根本没有理睬他让韩孟非韩孟是设的陷阱。   不,他是将计就计。   假装中伏!假装震怒!假装搏命!   怎么忘了,他可是不居先生的唯一真传弟子啊。“宁可得罪不居先生的剑不可得罪其手”,江湖上的人都是这么口耳相传的。展昭的手即便没有其师那么灵巧,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出出指点上的是那硬邦邦的夔龙蟒?更别提之后他竟然鲁莽到一剑刺他心口……。   当真糊涂当真糊涂!展昭不可能杀他,展昭根本不会杀他。   展昭要的是让别人以为他会杀他,让他以为他会杀他。所以他情急用了毒,所以孟是心急才会全力一掌击向他,所以他夹了一块圆骨在腋下令脉搏时断时续……他才有了装死装伤的可能。   因为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因为……展昭还知道,他不会杀他,甚至会救他。   为了挑起宋理之战的计划,为了他的自尊自信,也为了对付南宫惟。   是了,这个人一定是看出来了。   他怕南宫惟,十分害怕。所以他才用书信将南宫惟引离,而不是在那一次杀伐中一网打尽。因为多了南宫惟,他没有自信能完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南宫惟是他无法掌控的变数,而他唯一的弟子展昭,该死的,竟也是个最最麻烦的变数。   不错,该死的,应该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还不能杀他。只要南宫惟一天不死,展昭也不能死。   南宫惟不是展昭,南宫惟的极端会让报复无处不在,为了最心爱的弟子,会让他永无宁日、惶惶终日。   所以,展昭不能死。   多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结论!   大笑,疯了般的大笑,令人不寒而栗。   可是展昭啊展昭,你的缺点也在这一次暴露的清清楚楚。为了白玉堂,你竟然孤身犯险;为了救你的挚友,你竟然放下了守护皇室的重任;更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结果,竟然以身试毒。   你终究不是小王的对手!   你不配做小王的对手!   韩孟是见柴文益忽怒忽笑满面担忧,战战兢兢:“小王爷……请小王爷息怒。是孟是无能,让展昭逃了。”   柴文益笑道:“逃得好。逃得了初一,看他能不能逃过十五。”   “实在没有想到展昭竟然使诈。我那一掌根本没有打伤他。”   “不过小王的飞云镖却确实打中了。”柴文益呵呵发笑:“逃吧,就逃吧。解药只有一瓶,中毒的却有两人。你还是要回来夺药。下一次,小王倒要看看,会是鹿死谁手!”      第29章 (二十九) 最难消受是情重   天边终于亮起鱼肚白。停了一夜的雪,此刻又开始纷纷扬扬,无边无际。   鹄立洞口,赵祯接下几颗雪粒,复将之慢慢磨化于掌心。返身回转洞内,低头看了眼那闭目沉睡的白衣人,有些不是滋味地叹出一口气来。   “展护卫,也太……久了吧……。”   本以为是轻到极点的喃喃自语,谁想话音方落,视线还不及从白玉堂身上抽回,惊见对方突地睁开双眼,用一种炯然的目光盯住了他。一瞬间,赵祯以为自己吞下了闷蛋,某种无形的魄力通过视线网住了他,竟让他说不出话来。   第一眼看的是他,第二眼白玉堂看向洞外,第三眼回落支在一旁洞壁的云浪。白玉堂的表情象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手猛掀开盖在身上的熊皮,一手抄过云浪,随即耸身而起。   “白玉堂,你要去哪?”赵祯拦到面前:“展护卫到四周探查情况,让我们在此等他,你不能随便行动。”   嘲弄地扬起泛紫的唇角,划开一道优美的弧线。只是不知是嘲弄的别人,还是自己。“这种情况下,那只猫都能说出鬼话,怕是连鬼也不会信的。”   赵祯一愣,“你昨儿在装睡,都听见了?”略一沉思,不解道,“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为什么不阻止他?”   白玉堂别有意味地看着赵祯。“陛下果然早就猜到猫儿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盯视着赵祯的眸子突然流露出让人读不透的眼神。“那陛下为什么不阻止?”   “因为朕信任他。”   “我也是。”   “可你现在不信了。”   “不是。只是……比起信任,我更抑制不住担心的心绪。”收敛住几乎已浮于表面的情绪。白玉堂冷住面容,想快步越过赵祯,却不料被一把拽住胳膊。扫了眼那只拉住他的手,剑眉微蹙。“已经三个多时辰。我不能再等。还请陛下放手。”   “你去又能如何?展护卫虽然想办法稳住了你的内伤,但你毒深未解,你帮不了他。既然信任,便信任到底,展护卫智勇双全,不会有事的。”   “世上的事不怕别的,最怕就是个万一。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那个柴文益绝对不是个易于的角儿。我已经忍耐太久太久。我不想给自己后悔的机会。要我白玉堂在这种地方坐以待毙,倒不如放手一搏,让我去替猫儿补那一失。”   一语双关,即便本已打定主意要拦下他的赵祯,一时也找不到措辞说什么。   “何况,与其让我这个江湖浪子保王伴驾,还是不如展昭在身边护卫能让陛下安心,不是吗?”   看似平静淡薄的笑靥,绽放在那张年轻不羁的脸上,竟也沾染了惯有的傲然。   手,缓缓松开了去。赵祯并没有回头目送那挺拔的背影离开视线。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体会那终于独身一人的孤寂。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不可思议而已。为展昭,为白玉堂,也为他自己。   不自觉摸了摸怀中匕首。   昨夜,当展昭说要出去探查,将匕首不着痕迹地塞到他手里,不可思议地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展昭是要去做什么。   他没有阻止他。应该说他可以阻止,也有理由阻止,可是他没有。   那一刻突然了解了那两人的交情深到一直以来他认为最是严谨的展昭竟然会为此放下护卫的职责不顾,所以……他忽然觉得自己更不能用帝王的身份去阻拦展昭的决定。   现在,不可思议地,他也没能阻止白玉堂。   展昭为白玉堂可以上刀山,白玉堂又如何不能替展昭下火海?   而他自己,恐怕是那最不可思议的。   江湖人的情,两肋插刀的义,他这个皇帝居然能懂,居然有所触动,居然找不到理由去阻止。恐怕他真的如柴文益所言,没有做这天下之主的自觉。比起天地乾坤、丰功伟业,他居然更羡慕展白之间那份深深的羁绊。   “猫儿!”   闻声,骤然回转,却见那抹皓白之色已冲出洞口,融入风雪,扑向远处看不真切的黑点。   白衣胜雪,即在眼前。那张苍白的脸庞有笑,满溢着欣慰。不需要言语,仿佛早明白了对方想说些什么,而心中也早就有了答复。   “我回来了。”   出拳,适时与白玉堂伸出的拳头轻轻撞到一起,犹如撞响杯盏。随后手一翻,展开五指,一个小小瓷瓶便在手掌之间。“我把解药带回来了。”   一眼都没落向展昭手中解药,白玉堂的视线自始至终紧紧锁住了那个微微喘息着的人,直到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原有的笑容渐渐隐了下去。不过展昭似乎没有注意到,因为在那之前赵祯已闯进两人之间。   “展护卫,你可回来了。朕还以为……。”宛如溺水之人看到了救命稻草,赵祯一把抓住展昭双臂,感觉几乎把一辈子的气都舒了个干净。看在白玉堂眼里很是好笑,原本一本正经教训他要“更信任”,结果一看到正主立马赖上去还露出孩子一样的不安表情。   “让陛下挂心。”展昭看了看天道:“风雪大了,入山洞说话吧。”   三人回到山洞。赵祯止不住兴奋,忙不迭就问展昭如何拿到解药。展昭笑而不答,却问赵祯昨夜给他的匕首。见赵祯自怀中取出,展昭正色道:“我夺了解药。想必柴王府再也按耐不住了,少时就会派人搜上山来。这里恐怕不能久留。所以想请陛下帮臣一个忙。”   “你说。”   “白兄解毒之后,臣还要为他疗最后一次伤。因为指不定还需要与那伙人在雪山上周旋几天,有备无患总是好的。所以希望陛下能趁这段时间,到洞外那块岩石旁把臣原先雪藏的熊肉弄出来,挑了包上一些。等疗伤一毕,我们立刻就走。”看了眼赵祯,神色越发有些为难,“臣也知让陛下做这种琐事,实在有些……。”   “好了。朕明白的,非常时期,朕不会介意。”   目送赵祯走出洞外,展昭才回望白玉堂,一派自然道:“先喝了解药,然后我们疗伤。”伸了瓷瓶到白玉堂面前,却迟迟不见他接。再看他,却是一脸的面无表情。“怎么了?”   白玉堂道:“在那之前,我想听听你是怎么得的解药?”   展昭一怔,片刻缓过来。“我还以为什么事呢。现在时间紧迫,等离开这里我再详细告诉你。”   “我现在就要听。我很好奇,你用什么法子从那个难缠柴文益那弄到解药的。难道你不担心,这个解药其实是假的?”   “不可能是假的。”太过肯定的语气让展昭安静下来,许久才道:“如果你相信我,就快喝了。”   聪明的人明白,“相信”二字,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对填补友情的隙缝常常是最惯用的法宝。展昭不失为一个聪明的人,因为他曾将那两字运用到屡试不爽的地步。只是这一次,在白玉堂长久的沉默后,他等来的却是:“我不相信你。”   白玉堂没有给展昭更多震惊的时间,很快又补上一句,“因为我无法相信一个有心欺瞒我的人。”   “白兄,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   一股冷风突地肆意窜进洞内,吹起一蓝一白两片衣角同时舞摆,忽而上,忽而下,忽而纠缠,忽而分开。   “你也中毒了。”   展昭眼神一凛,面上却没有丝毫动摇,仍温柔地带着他惯有的浅笑。“白兄果然眼利,还是给你看出来了。放心,等一下我就把毒逼出来。”   “先前为何不逼?”   “急着给你送药。你刚见我,我不是喘得很厉害,就因为我怕来不及,一路用燕子飞赶回来。看在我如此辛苦的份上,白兄还打算辜负展昭一片心意吗?”   白玉堂笑笑,突然展了衣袍坐下,“你这臭猫,就喜欢叫人欠你人情债。你的心意我岂敢不受?不过你不是还要帮我疗伤吗?可别出岔子。干脆你现在就把毒逼出来吧,我等你。”   极其温和贴心的一句,却让展昭表情彻底僵在脸上。努力平复了心绪,展昭闭了闭眼,笑得有些妥协:“我明白了。我现在就运功逼毒。而你,三天时限将至,先把解药喝了。”   冷眼看着那瓶解药递到眼前,白玉堂没有去接,却是抓住展昭手腕用力一扯,就在展昭失去平衡身子前倾的瞬间,冷不防点上展昭的气隔穴。展昭本已用左掌撑住地面,哪料白玉堂一指点中脐下左三分,一股剧痛顿时涌向四肢百骸,手无力一滑,整个人顺势软倒白玉堂怀中。想挣扎着起来,偏偏痛楚久久不散,一时半刻动弹不得。而白玉堂压根没打算出手扶他,只目视前方,终于,连脸上最后一点点表情都消失了,语调淡漠致极:“果然是跟我中了一样的毒。所以你的解药,我不要。”   白玉堂的话象鞭子一样抽到展昭身上,他猛地跳起捉住白玉堂双肩。“白玉堂,任性要有个分寸,你是在跟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那你又如何?”挥手拍开展昭,怒意如洪流汹涌,一触即发。“你不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正常情况下,柴文益根本不会给真的解药。要他给真的,有一种方法,那就是让他看重的人中这种毒。一个是他的妹妹柴文欣,可我了解你,你根本不会对一个女子下手。另一个则是韩孟非。但问题是你没有把握柴文益是否真如此看重一个手下的性命。而且你更没把握如何让韩孟非中毒,也没把握如此明显的目的可以让那个柴文益轻易就范。”   “猫儿,我太了解你了。虽然我想不出还有别的方法能让柴文益交出解药,但我相信你,所以我没有阻止你去夺药。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你居然是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从你那么肯定这药是真的,我就明白了。你为了解药万无一失,居然自己以身试毒……我不懂,这样的解药得来有何意义?难道仅仅是为了再多争取三天时间?”   “不错,就为了这三天。”   “三天?”   “白兄莫要小看了这三天。三天可以做很多事。多争取到这三天,足够家师赶回来相助。如我所料不差,师父根本不会去辽国。”   “你怎么知道?”   “辽国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柴王府跟大宋开战。他们只会等,等到柴家把宋搞得天翻地覆,他们反而更好坐收渔翁之利,不是吗?所以只要不让柴文益阴谋得逞,辽国根本不足为惧。但是,有一个人师父恐怕会去找。”   “谁?”   “杨宗保。”   “找他做什么?信不是已经被……。”白玉堂突然停住,随后恍然大悟道。“是了。与其寄希望外族相助,落得个引狼入室的下场,内助更为重要。柴文益既然可以提早给辽国去信,自然也可以早早给杨宗保发信。”   “而柴文益在提到早两天发信的时候,独独提了辽国,只字未提杨宗保。如此欲盖弥彰,无非是想让人忽略这一点,好达到他真正目的。”展昭顿了顿,转回话题,“我不瞒你,如果师父去找杨宗保,六天恐怕赶不得一个来回。”   白玉堂别有意味地睨了展昭一眼,神色凝重起来,“如果你师父无法回来,你如何自处?”   “白兄玲珑剔透,何必明知故问?你应该想明白了一件事。我能拿到这瓶解药,意味着柴文益不打算杀我。如果这三天仍无法谋求解药,那我大可把自己这个麻烦抛给他,他会气个半死,却仍不会让我死。所以,我中毒要比你中毒来得有利。而这三天时间里最重要的目的,是送你和陛下下山。”   白玉堂突然不说话了,眼神从这边斜到那边,似在回味着展昭适才的话,沉思着。当再次让那刀锋般的锐利目光指住眼前那不见一点动摇的男人,他笑了,带着一种极深极深的穿透力,仿佛要把隐藏在表层下的真相凿破。   “你还是在瞒我。”   碎了!某种被处心积虑营造的假象,几乎瞬间碎裂、崩坏。   “我有些想通柴文益不杀你的理由了。他曾说过要利用你和你师父令宋理两国开战,我并不认为那是玩笑话,不然他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拖沓三天的毒,见血封喉岂不痛快?不错,即便他因此不杀你,可你落到他手里的后果呢?柴文益睚眦必报之人,与他有旧交的乔掌门尚落得草席裹尸的下场,为了这瓶解药,你把他玩弄股掌之上,你以为他会就此甘休作罢?先不说他未必肯轻易为你解毒。即便他肯,也会让你生不如死,而你势必沦为他复仇的工具,不是吗?你肯吗?告诉我,他肯,你肯吗?”   激昂到最高处,骤然便是回落。痛彻心扉的苦楚,已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毒伤发作,还是心的撕扯。唯有闭上双眼,去忍耐这种种的不堪承受。   “我太了解你,猫儿,太了解。你绝不会如他所愿。你不过是在跟他赌命而已。如果无法逃脱,大不了一死。柴文益永远都是输家,所有人都是输家,包括你自己。”一手捂上额头,哈哈大笑,“说什么这三天最重要的是送我和皇帝下山。你这狡猾的家伙不过是不想我为你盗药冒险。居然还把玩弄柴文益的把戏说得理所当然,就为了误导我跟着你的思路打转吗?”   “白兄,你误……。”   眼神倏地一利,白玉堂犹如猛兽疯狂地扑向展昭,揪住胸襟将他摁倒在地。   “姓展的,这么些年,五爷我让你的日子太好过了是不是?!真他妈的把我当成家养的老鼠了?难道这世上就只有柴文益是睚眦必报之人?爷爷我也不是吃素的,惹火了我,谁也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视线落到展昭右手中始终捏紧的瓷瓶,一把夺过,趁展昭一片愕然,顺势用手抓住展昭下颚,用力一掐,硬生生打开了展昭的嘴。狠绝犀利的眼睛紧紧盯视住身下的人,不仅令展昭的眼神被凝冻,连身体都僵硬了。“我不稀罕这玩意儿,也不稀罕你的心意了。现在就给我拿回去。我自己的麻烦,自己会解决!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说罢,拇指挑掉瓶盖,恶狠狠地便要往展昭嘴里倒。   眼见那一线救命的液体便要流入口中,展昭突然醒悟过来,一把捏住白玉堂的手,曲膝一顶。白玉堂吃痛,身体不自觉向上弹。展昭则抓准时机一把夺过瓷瓶,起身一推,将白玉堂抵上了洞壁。随后如法炮制,便要把解药倒入白玉堂口中。   “死猫!有本事试试看!我现在是抗不过你。不过,要不要看看是你把药倒进我口中的速度快,还是我崩断心脉的速度快?!”   所有动作都在霎那间静止,那一刻山洞内竟听不到一点声响。才触上脸颊的手在急剧的抖动下终是退了下来。那是觳觫之颤,似是发出死亡的尖锐轰鸣。   白玉堂……是认真的!   虽然乱了的发丝交错网罗住了白玉堂的双眼,叫人看不真切。可即使不用看展昭也知道此刻那对眸子里正有着什么样的眼神。是决绝!是顽固!此刻即便把药倒入白玉堂口中,也会被他吐个干净,他不会吞下去的,绝不会乖乖吞下去。   “你混蛋!”猛一拳砸到地上,展昭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有如此愤怒过。喘息着,慢慢站了起来,他的眼神饱含冰冷怒意。连话语都是冰冷。   “白玉堂,你赢了。你让我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果然连半点都不稀罕。很好,那我就如你所愿。”抬手,高高举起,为了能让白玉堂清楚看到瓶中的解药倒入口中的真实,随后猛一甩手把瓷瓶砸碎在洞壁之上。   瓷器清脆的破裂之声,在这狭长山洞竟是久久不绝。当那绵长的声响终于断去,蒙在白玉堂眼前的发丝也是缓缓滑落。   哪是什么决绝,哪有什么顽固,充盈俊美双目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带着极度哀伤的温柔。那不着痕迹流露出的微笑竟散发出神圣的味道,仿佛那才是那个人的心,从头到尾都散发的温柔才是理所当然。   只是这温柔展昭没能看到,当摔破瓷瓶的那刻开始,他就连一眼都不曾望向白玉堂。   猫儿,恨我也好,恼我也好。我想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   我曾发誓这辈子要好好守护你,所以我决不让你为我再陷入任何险境。   你的心意,我用心受下了。也请你好好用心受下我的,尽管这份心意可能是用死亡作为代价。   但我决不后悔。   我是白玉堂,是你这辈子最重要最无可替代的朋友,这就够了,够了。所以,我决不后悔……。   绝!——不!——后!——悔!——   缠绵的视线反反复复兜转在那人身上,悲怆浓重。   猫儿,真的生气了?   不然,为何连一眼都不看我?   不……不看也好。若是让你看到现在的我,那无疑是拿刀剜你的心肺。   我知道你其实明白的。你总是宠着我的任性,可你更明白,这一次不是任性。不然你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做出让步。挺有趣不是吗?以往总是我拿你没辙,这次也该轮到你尝尝这种滋味了。   你,可会觉得心痛?   如果我死了,会让你痛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禁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死……?   难道,我是想死?   握紧拳头。   不,决不是。   紧握的五指徒然松开。   只是……我很明白,或许只有死才能在你心里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不是吗?   再次抬眼,却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他面前。他的眼中没有愤怒、哀伤或是别的任何一种情绪,有的只是平静,带着一种过分坚毅的平静,却是让白玉堂浑身一颤,继而感觉一股颤栗袭遍全身,令毛骨悚然。   “猫儿,你……。”   白玉堂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展昭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那双唇本是柔软致极的东西,可此刻化身海潮,将他的唇彻底吞没,连身心也全部吞噬干净。   瞠目——除了这一细微动作,整个身心都象是不是自己的了。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不,连一根神经都驱动不了。明明睁着眼,不见黑暗,纳入瞳孔中的影像却全扭曲成一片混沌,仿佛天地初开、万物起始。   头脑轰隆作响,已无法思考。只有感觉。凭借身体与身体相触、手掌与手掌相交、双唇与双唇相依的感觉,摸索记忆的来时路,一点一滴,一滴一点。   曾有唯一的一次,电般的触击打开心之扉户。从来不知道如他这般身经百战的情场高手竟也会有神志不清神魂颠倒的时候。恍惚了,听凭心的指向,他碰触了那个人,吻住那双唇,终于也亲手敲破那无法回头的禁忌。   此刻,不再是刺痛得让人想瞬间弹开的电击,而是磁石的吸力。埋藏已久的眷念回味令即使已经罢工的头脑仍执著着一个念头——不愿分离,希望永永远远可以获取这份温暖。所以当略带生涩的双唇企图分开他因过度震惊而死死牢闭的嘴时,他几乎是一瞬间瓦解投降。迎合着缓缓张开,略带角度的转动,本能地只为更好地让四片温热融为一体。   谁料,才是开启,一线液体便如滑蛇般鱼贯而入。冰凉流过口舌的触感,犹如一头扎进洞外的冰雪堆,令头脑完全清醒过来。   猫儿你!   冷不防要推开,发觉身体早已被展昭禁箍住,手足俱难动弹。黾勉着晃动脑袋避开,展昭却象发了狠,不依不挠。一个追,一个逃,唇瓣彼此这般纠缠那般纠缠。直到将嘴里解药一滴不剩灌入白玉堂口中,展昭才一手托住其下颚用力一抬,接着四唇相离的下一个霎那,终于圆满见到白玉堂喉节自然滑动——下咽了。   那乌色瞳眸,即便在昏暗的山洞内也屏蔽不去它的光华,恍如,是另一种神圣。此刻,神之光耀便在近处,触手可及。只是没来得及将神圣挽留,便与那一下下喷洒在脸庞的炙热呼吸一起,同时抽离干净。   视线清晰着眼处,捕捉到的是那个人异样的神情。   是的,异样,既不尴尬,也不如他所想的闪烁回避。反而是用一种极其深沉且平静的目光凝望着他,就好像是对适才的所作所为理所应当,又或是……毫无感觉?   “相信白兄此刻不会再自断心脉,若仍要一意孤行,那随你。”   不见原先冰冷无情,口吻也是异样平静,让人心头难耐却又发做不得的平静。   只因了解他,便吃定了他吗?   想从被压覆住的白玉堂身上起来,不料被突然捉住手腕。展昭怔住,挣了一下没能摆脱,反被趁势握住另一处腕脖。   持续四目相对,只是此刻的主动权已然易主。   白玉堂眼中的东西亦很深沉,牢牢捕捉着眼前人的瞬息之态。只是那种深沉与展昭不同,或者应该说截然相反,如同是龙卷风的据点,一触即发的爆破点,随时会把人撕得支离破碎、炸到体无完肤。   “白兄,你……。”   展昭没能说下去。   当一个翻身被压在身下,他突然体验到了什么叫做现世报。   因为白玉堂接下去的举动让他也再说不出一个字。   和展昭轻柔却纠缠不休的唇瓣贴合不同。白玉堂的吻一如狂风暴雨,奔浪滔天,掠夺气息完全霸住自己占领的区域,不留一丝缝隙,不给一点后路。退一寸,就进一尺;躲一分,就夺十分。他死死咬住展昭双唇,啃噬,吸吮,含弄,搓摩,每一下都似用尽全力,每一次都像是要把展昭逼到绝境。   胸腔里的空气感觉被人用最迅速的方式抽走。然真正压迫胸口的难以承受却是眼前白玉堂的疯狂。   “白玉堂!”   一把推开那个压住自己的人,展昭急速喘息着。再看白玉堂,居然面无表情,目光仍然深如沉潭,幽远仿佛任何东西进到里头都是有去无回,却——不再匿藏随时可以喷出熊熊烈火将人焚至灰烬的狂乱罢了。   四目再次相接,展昭浑身震出一片寒意,竟头一次感到自己看不懂眼前这个人。   张嘴想说什么,被白玉堂一手捂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猫儿。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很清醒,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眼神的深沉终于变了,从狂乱变为了迷离,带着伤迹累累的心之裂痕,带着乞求救赎却又想沉溺的矛盾,带着丝丝缕缕情爱织成的线只想将眼前的人缠绕、捆绑、掳获。   伏身,再次吻住,不再霸道疯狂,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温柔与爱怜。   “咚——”   布包重重掉落,没有系紧的布角四下散开,熊肉滚落一地。   赵祯呆呆望着洞内那一幕,感觉口干舌燥,喉头则象是突然被人用双手扼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可要知道人是最奇怪的生物,越发不出,越想要发作。脸部肌肉不断抽搐,终于凭借自己意志将嘴渐渐打开。   只是,一个音也没能溜出来。双手比意识的下令更快捂住欲冲口而出的惊惶失措。身子一旋,背脊紧紧贴上洞外覆盖冰雪的岩壁,顺着那冰凉滑下,跌坐在地。   魂魄被某种东西钩离了身体,他突然觉得无法思考了,只是恍惚地看着那天地一色的雪白,茫然地,看着自己被冻红了的双手。   他……刚才是在挖熊肉来着?   是了,是展护卫拜托他的。那个人说让他做这种琐事不妥,可却不知道,他心里挺高兴。会拜托他说明展昭没有把他当成外人,更没有把他看成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单纯地当他是个可以托付可以起到作用的人。尽管他力所能及的事是多么微不足道。   其实他也是知道的,展昭之所以会请他帮忙同样是为了支开他。至于理由,开始不清楚,但当山洞传出隐隐地类似争吵的声音,他多少就明白了。展昭估计是早预料到会和白玉堂起争执。   他相信展昭不想让他看到总是有理由的。所以他们的争吵他没有理会,反是对接下去突然的悄无声息感到奇怪与不安。所以草草包上些熊肉想偷偷看看里头的状况。   然而……请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是错觉?不,太真实太真实。   那决不是朋友间闹别扭的扭打扑倒,虽然光线极其昏暗,可他明明白白看清楚了那唇与唇的叠覆,明明白白地,明明白白……。   ……不,根本不明白,他甚至糊涂了。   白玉堂不是展昭最重要的朋友吗?展昭不是视白玉堂为生死相交的知己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闪动在白玉堂眼眸中的是连他都能读懂的情爱之色,而且那般浓郁沉重,就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开始积压积压不断积压,到如今无以抑制,决了堤口彻底释放出来。   难道,是他错了?白玉堂对展昭怀着的根本不是兄弟之情、朋友之义。其实都是……   这……这太不正常了!(零:[摸摸]皇帝哥哥啊,你也就现在说说这话吧。)   那展护卫呢?……难道……他也是?!   忍不住侧转了身子再次偷望向洞内,心却象被什么给揪住。压抑,让跳动的力量快不复存在了。   “白玉堂,你够了没有?!!!”   一拳击上右颊,把人整个打翻出去。力道之大,令白玉堂身躯直撞上另一边岩壁,随后才缓缓软倒。白玉堂的脸无力侧着,任由头发凌乱遮蔽,让人看不清他是昏还是醒,只是人始终动也不动,象具死去的尸体持续僵直。   “玉堂……?”   白玉堂的反常让展昭原本愤怒的一拳转眼沦为小丑,因为紧张了,担心了,于是后悔了。连声唤着,探出发颤的手,几乎是踉跄扑到白玉堂跟前,却在看清对方只是两眼茫然睁着,悬空之手停顿许久,终无力回落。只留下苦楚,极深,极重,蚕食着所剩无几的坚强——身心负荷一沉再沉。   谁也不开口,或许,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于是,持续沉默。   然而,喧阗过后总要回归静寂,沉默也总要被打破。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凡事先讨饶的白玉堂。先按耐不住的那个竟是展昭。   “你说你可以做到的……。”(零:参看第十九章开头,不过偶想大概很少人猜到当时小白对昭昭说的素这事吧。)   眉宇时而纠结时而平复,似承载着无法宣泄的某种情绪。一如声音不轻不响,不知所言的对象是白玉堂,还是自己。   “我是说过……可我说的只是可以,可以做到未必就一定能做到。我也以为你可以安然把解药带回来,结果呢?”尽管开了口,他仍保持同一个姿势,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我不懂你,不懂,真不懂。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可你为什么能那么无动于衷地做出那种决定?难道,就为了救我,你便不惜任何代价?”   展昭道:“是!只要能救你,我不惜任何代价。”   白玉堂随意瘫躺着,只是视线终于回转到展昭身上。他笑了,充满嘲讽地,“你看你,又来骗我了。明明没有意思,却总说些做些让人误会的话跟事。你有没有顾虑过我的感受?我希望你救吗?希望你用这种方式来救我吗?”闭目叹息,“自从那日送行,你让我明白了我们只能是朋友,我就下定决心只要是你希望,我就做你一辈子的朋友。我苦苦压抑,拼死忍耐,就是不想冒犯你失去你。可是,既然你不肯给我机会,又何必给我希望?!”   突地一抹冷笑划过嘴角,白玉堂扶着岩壁慢慢站起。走向展昭,走向那个在他心里画下最美妙的画卷却也篆刻下最深痛的凿痕的人。   “刽子手。”   展昭浑身剧颤,但见白玉堂没有任何预料地探出右手,拢向他脸庞,却在他想逃之际停住,不曾触摸,而是沿着轮廓的线条轻轻空抚着,仿佛他这个人本就是个虚幻。   “你果然是这天下最厉害的刽子手。剜心不用刀,取人头颅血不沾手。太厉害了。说什么我们永远是朋友。原来朋友是这样做的吗?你就是用朋友这个幌子来剜我的心挖我的肉?!”   不敢置信望着那个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的白玉堂,看着他阴冷怨毒的笑着,血液象在身体里渐渐冻结。冷不防向后退去,却在白玉堂不断逼近下,一直被逼退到角落。只因白玉堂口上始终咄咄相逼半点不饶人。   “你总是说着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你心里肯定觉得龙阳之爱有违伦常,便是天地不容了?其实,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有什么奇怪?从古至今,每朝每代,要多少有多少。只是你不肯看不肯承认。你一边否定这种感情,一边又令别人对你欲罢不能。是,你无心如此,只是坦荡也好,装腔作势也好,甚至纯粹为了逼我吃解药也好。既然做的出,就不能怪别人想歪了。你的心是你的,我的心是我的。五爷我是个真正的男人啊,有哪个男人面对自己情之所钟能无动于衷?”   一把圈住展昭,紧紧拥住。感觉怀中的人控制不住发抖,白玉堂干脆将脸埋入他的肩窝。因为他也早控制不了脸上的表情。什么阴冷,什么怨怼,哪里还存半分,有的只是自责与心酸,只能用双手温柔的环抱稍稍减轻心中的罪孽。   “放……放手。”   展昭颤音连连,面无血色。   “为什么?你真那么讨厌吗?为救我的性命,你就可以毫无顾忌,现在,反而接受不了了?猫儿,你在自相矛盾。既然你救了我的身体,为什么不肯大发善心连我的心一同救赎呢?是猫的坏心眼在作祟吗?玩弄老鼠真的那么有趣?”   “我信了你的承诺,可你如今却说我在玩弄?”   “如果我不曾给过你承诺呢?难道你就不会用口把药渡给我了?”再次感觉那个紧贴的身躯一僵,白玉堂痛到几乎要把眉目揉碎了,然脱口而出的话却是截然相反,利剑穿心。“你啊,骗人骗己。什么大侠客,好兄弟!其实,你根本不是因为看中我的性命才救我。你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却叫我来背负这种重担。你把我耍得团团转,把我的心撕扯成碎碎片片,却随地一扔,不理了。展昭,你可真是残忍,既然不肯收拾我的心,又何必救活我的躯干?这副无用的躯干,留着也只是给你找麻烦,要他何用?!”   “白玉堂你胡说什么?!”   再也按耐不住揪住衣襟将白玉堂掀翻在地,举拳便要往那张俊美的脸上揍去。可是拳头离鼻尖不到三寸,展昭还是硬生生停住了手。   “打啊!怎么不打了?说中了你的痛处是不是?不必客气,就你这臭猫的花拳绣腿,打蜚蠊还行,打五爷我?根本不够看。”(零:咳咳,某零的字典怪癖又在作祟,其实所谓蜚蠊就素……哈哈小强啦。)   展昭眼中明明充斥着异样的愤怒,可拳头就像长到了雕像上头,偏生的纹丝不动。当白玉堂发觉不对劲,已是那满眼的愤怒化为空洞之时。展昭倒了下来,带着嘴角一蜒血丝。   大吼一声,将人抱住。别说心,连双手、声音也跟着发抖。“猫儿,怎么回事?”飞快探向脉搏,白玉堂色变,不敢置信地看向展昭。“你……不但中毒,还受了内伤?”几乎是撕心地吼叫着,“那你还一路用燕子飞勉强赶回来给我送药?如果内伤发作或是提早毒发怎么办?你这笨蛋,你这该死的蠢猫儿你简直是……。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你自己的生死就这么不重要?”   熬过片刻晕眩,展昭望着眼前那张焦急的面容,“我想爱惜自己,可是有一个混蛋总让我不得清静。”就在对方微微发怔,推开坐起,他冷冷道:“白玉堂你听着,下次你想死,可以。踏着我的尸体过。”   白玉堂万万没有料到展昭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整个人都呆了。   “你到底是恨我救了你,还是恨你自己?到底是我自相矛盾,还是那个矛盾的人其实是你?你总说你太了解我,那我呢?难道不够了解你?你是悔恨自己吞下了解药?是觉得自己无能无处宣泄?是想刺痛我激怒我,要借我的手给自己一顿好揍?”   展昭轻轻叹气,眼中的空终于掠过一抹色彩。   “所以我决不打你。不然,岂不如了你的意?”突然指着洞口,愤怒的吼叫决堤而出,一泻千里:“你现在就给我下山,我不想再看到你。离开这!”   “猫……猫儿……你,你说什么?!”白玉堂几乎是扑上去抓住展昭。   “我说什么?你发泄了你痛快了,那我呢?你说我未曾顾虑你的感受,你又何尝想过我?是,我生气了,你白玉堂好样的,如你所愿把我激怒了。可我气你,不是因你口口声声刺痛我、责难我。而是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居然作践自己!你的行为让救你的我简直看起来像个笨蛋。你不爱惜自己,可我得替你爱惜。既然你不把自己当回事,既然你打定主意迟早要丢掉这条命,倒不如我们现在就把关系断得干干净净!”   说到激动处,展昭一搐,人弯了下来,身子顿时蜷缩而起,神情痛苦万分。嘴角那抹殷红还未干涸成血渍,新的已再次涌出将其再次滋润。   白玉堂乱了,心乱,神乱,手足无措。上前再次抓住展昭,慌得几乎语无伦次了:“不是的猫儿,我……我不是不爱惜自己,绝对不是。你看,喝了解药后,我也没发神经自断心脉不是?我……我……其实我是……。”   展昭有一句说对了,他是在发泄,几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还做了另一种发泄。   其实……是他自己控制不住了。   他其实明白的,展昭以口喂他解药,只为了救他,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其他念头,恐怕是突然决定突然而为,甚至未曾考虑利用他的感情。可就如他言,他却忍不住歪想。因为,多么希望,那个人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在乎他。   然而结实的拳头很快粉碎了他的畸想,证实了预料中的结果。   他……多少是有些不甘心吧。因为等待的滋味太痛苦,忍耐地太辛苦……他,终于受不了了。于是发作了宣泄了,不自觉地把所有折磨自己的尖刺抛向那个他曾发誓要誓死保护的人,深深地把他伤害了。   他,是个混蛋,展昭骂得不错,他是个天大的混蛋!   用自己伤了那个人。明明知道展昭把自己看得有多重,却用这种最残酷的方式伤害了他。   他探出了手,想紧紧环抱住那个人。可展昭轻轻一挣避开了。只见他摇晃着身体站起来,带着一脸的……恐惧。   恐惧?   难道那个人已经连让他触碰都感到恐惧了?   双手,彻底僵在空中,只能木然地看着那一直后退的人,看着他一直让后背贴上洞壁。蓦地,身子一滑,跪坐下来,展昭痛苦捧着头,双手插进乌发,用力地,象是要把头皮给抓破。“放过我吧,玉堂……饶了我吧。”   从未见过展昭这种表情,白玉堂直感到心痛又不可思议。他扑到他面前,轻轻摇着他,“猫儿你怎么了?你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样才能说服你。或者,说服自己……。”   “猫儿?”   “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对我有那种感情,太怪异了,我……我想不明白。”   终于迫使那人抬起了头,却见那双曾闪烁着最坚毅的绝决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了无助,无边无际的无助。   “你说我不接受龙阳之爱,的确,那有违伦常,但并不代表我就全盘否决。只是,你我并非龙阳之人。我们都爱过月华,不是吗?你曾因此大喝饱醋,那才不过两年的时间,为什么你突然之间就变……。”怔怔地看向自己双手,“因为紫谨的药?……”   “不,决不是!”白玉堂捧住展昭的脸,迫使他仰望自己,“猫儿你听着,我的感情是我自己决定的。跟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没有关系。是,我是爱过月华,但我现在心里念的头脑想的全都是你。我,只想陪你走一辈子。”   “我记得月华曾偷偷跟我说,你也曾说会喜爱她一辈子。”   “那个是……。”   “对女孩子的甜言蜜语?可现在,你把月华放在心底,不爱她了。才两年,你便放下了,那你怎么能肯定你对我的感情不是一时冲动?你说的这句话不是甜言蜜语?我又怎知再过个两三年又会是何变化?”展昭认真地对视着他,“我,不是怀疑你。只是世事难料,谁也不知未来会变成如何?玉堂,选择相爱容易,可是一旦激情不再,再要回复到过往,便是千难万难了。我……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你就全盘否认,一点机会也不给我?”   展昭无力地摇着头:“你有没有考虑过更现实的问题?”   “比如?”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兄长早早过世,未留一子半女,白家香火全都要得你延续。你如何对你家中长辈及列祖列宗交待?”   “那你呢?你是家中独子。”   “所以……总要成家立室。”   “又说胡话蒙混。你明明对月华难以忘怀,如何能娶别的女子?”   “我不一样。父母皆亡,失去月华,我已无牵无挂。何况官场比之江湖刀口舔血,更是暗藏凶险。我早抱定主意终身不娶。”   “你可终身不娶,我也可以。断了我这家白氏香火,还有他家。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你可以不在乎别人。那你陷空岛的兄弟呢?他们会怎么看怎么说?说五弟原本正正常常,怎么可能喜欢上男人?定是那臭猫做的怪。”   白玉堂吼道:“是我先赖上你的,若是有人敢诬蔑你半句。便是兄弟也跟他翻脸。”   “你跟一个翻,跟两个翻,难道还打算因为我跟所有兄长都闹翻吗?得不偿失。如此,你在我面前做了人,我又如何在你四位哥哥面前做人?还是你真打算跟你那四位哥哥断情绝义?这不是我希望的。玉堂,我欠你太多,无数次让你历经艰险,无数次要你生死从中过。不能让你连最重要的东西都没了。”   “猫儿,我那四位哥哥都喜欢你,你可有想过也许他们会同意我们……。”   “那如果反对呢,五义断情绝义,在江湖上会闹到如何沸沸扬扬的程度,一旦被人知道真相,骤时你就能真正体会‘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恐怖了。”展昭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可以说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至少我无法想象如果让包大人公孙先生他们知道这种事会有什么后果。”   白玉堂不以为然地翻了翻眼珠,展昭却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你定是想说,前怕,後怕,就是怕人知道了不光彩。其实并非这么简单。现在人人都敬重你我,不只因为你我有个好侠名,也因为品行端正,所以为人处世都给予方便留下三分薄面。一旦看不过眼,讥讽嘲笑是小事,背后指指点点是必然,最怕就是人前也做刁难,举步为艰,寸步难行。”   “其实这种私事大可以不让别人知道?”   “偷偷摸摸?天下无不透风的墙,谁能保证这种事不会被人窥破?”   “借口!都是借口!猫儿,你为何不直说,说你仍爱着月华,根本无法接受我?你这般假设那般假设,这般推托那般推托,可知不知反而给了我歪想的理由。既然要拒绝,就给我个痛快!告诉我你心底的话,不是含糊其词,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   “真心……话?”   “是。就告诉我,你爱月华,然后要我死心。”   “你希望我这么说?”   “我希望听到的是你的真心。直接不是残酷,对我来说,你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才是真正的残酷。”   不断摇晃中,展昭怔住了,愣愣地抬头看着眼前的白玉堂。   “说啊!痛快地说出来啊!”   头又垂了下去,像在彷徨着什么。   “告诉我啊!就算你说至死都只会爱着月华一个,我……也可以接受这种理由。”   被扳起脸,再度迫使看向那个忍着痛已经做好准备承受那一击的白玉堂,双眼再度被茫然的无助笼罩。   “猫儿……。”   “跟……月华无关。”   “你说什么?”   “我明白的。月华已经死了,那份感情只能深深藏在心里。”   “那是……为……什么?”仿佛是从绝对的绝望中觅到了无法想象的一线光明,那种雀跃与迫切交杂的心境,让白玉堂几乎把持不住了。“那你的理由是什么?你不断拒绝的理由不是因为月华,又是什么?”   脱力的身子被白玉堂一再大力晃动下,突然生出了力量,如同垂死的挣扎。展昭抱住自己,无助低吼:“为什么非要把我逼到这一步,为什么非要逼我说出来?”   “因为我要知道真相!我不要浑浑噩噩地被你拒绝,不想失败了连失败的原因都搞不清楚。当作……同情我可怜我,什么都行,告诉我!”   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展昭,那个在任何人面前总是最坚强最沉着最能玩转着绝处逢生把戏的展昭,此刻竟象一只雏鸟瑟瑟发抖。失去了外壳,失去了所有自以为是的防护,只剩下纯白的心的薄薄一层隔膜,只要他轻轻捅上一指就能戳破。   “我……已经不知道……怎样……去爱人……。”   答案自轻薄的唇瓣间流泻而出。   终于,听到了真正的答案。   答案竟是——不知道……怎样……去爱人?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答案?   开什么玩笑?   白玉堂愤怒了,他认为展昭又在耍他。正要恶狠狠将那人劈头臭骂一顿,却在触到他的双眸的同时,彻彻底底震动了。   不是……开玩笑……?   展昭他,竟是认真的?   头脑卡死在这个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法思考了。   为什么展昭会给这么个答案?他真的是那么想的吗?明明先前为了救他不顾一切,为了他自我作践如此生气?这样一个重感情的人,怎么可能说出不知道怎么去爱人的话?   等一下……等一下……   仔细想一下!   猫儿,还爱着月华?   是的,猫儿是情深之人,与他白玉堂拿得起放得下不同,才不过两年,绝不可能那么轻易遗忘。但是月华,却不是理由。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猫儿不是会被过去束缚的人,他知道他总会放下的。   那么拒绝他的理由是什么?   明明知道他对他的感情,仍用了以口渡药的方法,他说:“只要能救你,我不惜任何代价。”——这是如何情重的一句,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温暖。   他说:“白玉堂你听着,下次你想死,可以。踏着我的尸体过。”他说:“我气你,不是因你口口声声刺痛我、责难我。而是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居然作践自己!你的行为让救你的我简直看起来像个笨蛋。你不爱惜自己,可我得替你爱惜。”——所以,比起自己的生死,他更看重他的生死?!   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样才能说服你。或者,说服自己……。”——那是不是意味着猫儿也曾……试着说服自己,曾想过要接受他?   不错,不然他如何会去思考那些连他都没想过的现实问题。他明明想过接受,明明理智地试图摆脱对月华感情的枷锁,明明可以去爱一个人……可是为什么……他又要说“不知道怎样去爱”?   眼前的展昭仍在轻微地抖动着,象是仍在适应某种相当于□□地展现在他人面前的姿态。看啊,如此无助地抖动,让人根本无法相信这个人就是展昭,不敢相信展昭也会有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候?   脆弱……不堪一击……?   是了,不同于建筑在外的固若金汤,其实里面根本是脆弱无助啊。   失去月华时那空洞到极点的表情,让他差点以为他会就此不振。可他还是站起来了,一直以为那是他的坚强,其实……有可能只是因为那时有他陪伴,比起对自己做出反应,展昭这个人哪总是先对别人做出反应。他为了不让他担心,所以站了起来,可是心中那道疤却没有好……。   思路豁然开朗,白玉堂几乎是忍不住笑着搂住眼前人,带着点苦涩带着点无力也带着点疼惜。“傻猫,你在怕什么?”   是害怕吗,猫儿?   因为害怕拥有后失去,所以害怕去爱、不敢去爱,甚至不知怎样去爱?   傻猫,真是一个傻猫!   平日里精明地好像能把人皮归皮骨归骨剖个透彻,却把最浑噩的部分全藏在了猫肚子里,装腔作势。   这就是你要的“有福同享,有难你当”的结果?总是一个人去承受,总是一个人去解决,总是一个人吞咽所有苦痛。   被骗了,差点被骗得连渣都不剩。   只以为自己永远比不上月华。是的,或许现在还比不上,或许现在你对我仍抱定着朋友的执念,可你终究让我进到了你的心之深处,不管是因为爱情还是友情,你都赶不走我了。   猫儿,从你开始害怕失去我的那一霎那起,你就永远也赶不走我了。   怕吗?不仅是害怕我的生死,或许你还有在怀疑这种感情能持续多久,怕我可能只是一时错觉只是激情所致,怕一旦消散了,便连最根本的朋友都做不了,都失去了。   你哪,总是踟蹰着犹豫着,小心翼翼地。   你是太小心,我呢,则是太不小心。   我太心急了是不是?明白自身心意后才多少时间,就想逼迫你按照我的意愿而为。果然是任性浮躁的锦毛鼠的风范。不给你时间,不给你喘息。我以为自己苦痛了太久,其实,根本没有顾虑猫儿你也在痛苦,甚至要苦更多。因为你不但要应付眼前的事,还要解决抚平曾经的创伤。我,还是太心急了,对吗?   紧紧搂着怀中的人,白玉堂由衷的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我不再逼你,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但有一个承诺,猫儿你记清楚了,我一定会遵守。我会好好地活着,我一定不会比你先死,所以你要长命百岁,因为这样我就能比你活得更久。记住了,只要有御猫存在的一天,就有锦毛鼠。”   惊奇地,颤抖停止了。展昭第一次没有推开白玉堂,也是第一次感觉在那个人的怀里竟是如此安心。   当白玉堂拥住展昭,而展昭也不再象先前那般抵抗挣扎,任由他温柔地环抱。赵祯的心突地激跳起来,越跳越快,却同时感到不同于这种心跳的节奏上扬,心的某处似乎不断上下浮沉着。   他已经读清楚了白玉堂眼中的决意,那是许誓一生的守护。虽然他仍不明白为何白玉堂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当将那前所未见的展昭的脆弱无助纳入眼帘,他突然就懂了白玉堂的决意。   压了压仍跳个不停地心口,他弯身去捡那散落一地的熊肉,觉得自己似乎是时候进去了。哪里料到才拾起一块到手中,脖子上突地就是一阵发凉。缓缓侧转了脸,长剑折射的光立刻刺向眼目。待避开那光线,他清晰的看到韩孟非那张久别重逢的脸。   浮沉的心,骤然落到谷底。      第30章 (三十) 福祸相依   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形容赵祯此时此刻的心境,只是不同于情绪的紧绷,疾转下的心念陡然生出的竟是相反的勇气,令手中熊肉闪电般掷出,砸到来人脸上,更趁对方错愣之际,一骨碌连滚带爬往洞内冲去。然而勇气与结果往往不成正例,还没冲进洞口,就被强困住身形,脱口的示警也给宽厚手掌捂了个严严实实。   完了……。   冷汗豆大滑落眉心,遭风雪拂面,悄然干涸。剑锋寒刺肤骨,被勒着颈项喘不过气来,只是令赵祯胸腔中绝望更甚的却是洞内突然响起的对话。   只听展昭道:“时辰差不多了。还有最后一次。”   白玉堂知道说的是疗伤之事,沉默半晌,才透着几分无奈道:“我知道我劝不动你。你曾说我中的那迅雷掌非一般内力可治,胡乱运功只怕会伤了自己。而你使来为我疗伤的也是那雪城派独门内功流云卷,必也不肯坏了江湖规矩,轻易告知,允我自行处理。只是此刻中毒有内伤的人是你,你如何叫我不挂心?”   即便看不见洞内情形,任何一个熟悉展昭的人都能猜到,此时的他定又挂起了那惯有的浅笑。“不碍事的。既然此法已在白兄身上颇见成效,必也不会令施功者自身毒素加剧。而我的内伤,跟白兄比起来更是小巫见大巫。信我,便不要有顾忌。”   白玉堂没再说什么,洞内再无声息,赵祯的心却在这短短的片刻跳到嗓子眼。眼角余光瞥见身后韩姓之人冷冷的眼神,浑身大震,少不得一番死命挣扎,只求能折腾出半点响动令洞内两人有所警觉也好。然而如何扭得过铁箍般的钳制,赵祯觉得自己就如同被甩上岸垂死蹦跳的河鱼,任人鱼肉地拎了起来,在拖离洞口五六丈,狠狠被摔到雪地之上。   长剑直指咽喉,赵祯怒目回视,动作却不再莽撞。除了初时眸光随剑影闪过霎那惊恐,之后俱化作让人看不懂的深沉。连声音都不同寻常的冷静——必须先确定来人。   “韩孟是?”   清癯的脸面无表情,摇了摇:“韩孟非。”   简单的三个字,让赵祯多少暗暗松口气,心想:如果是他,事情或许还有转还余地。   窃瞟眼前利刃,赵祯终是缓缓站起,显露出不同寻常的镇定。自然,那镇定是面上的东西——面上平静,心中则打鼓不停。先是懊恼自己失警,更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来意摸不到底。想起展白二人洞内适才一番状况,心头更是发寒,也不知被听去看去多少。   不过俗话说的好,“输人不输阵”,尽管狼狈,他赵祯好歹是这大宋朝的真龙天子。   “恭喜,擒住了朕,对你家主子也算有了交待。”赵祯突然踏前一步,令韩孟非眉头一蹙,紧了紧手中的剑。赵祯见状,冷笑更甚。“剑架在朕的脖子上,你怕什么?”说着两指轻轻推开剑锋,又踏去一步,已然到了韩孟非跟前,与他双目平视。   “韩孟非,你可还记得在开封市集朕曾饶你一命?”   韩孟非面有悟色,倏地收剑回鞘,道:“陛下想什么,不妨直说。”   “当年柴王爷救你一命,你对柴家忠心耿耿十余年。朕不要你的忠心,只要你答应朕一个条件。”   “放你走?”   “朕要你答应的是,保证展昭和白玉堂能平安离开暠山。至于朕,跟你走。”   韩孟非一怔,有些意外皇帝居然会开出这样一个条件。似懂非懂地上下打量着他,摇头道:“我不懂陛下的意思。”   “明人不说暗话。朕既开出条件,自是能让彼此接受的。”见对方深沉不语,赵祯倒似无所顾忌,直言不讳道:“要你放朕走,只怕绝无可能。你们的目标是朕,而你家主子觉得朕这条命还有用处,想必暂时不会对朕下手,朕即便跟你回去又如何?而你们困住展昭和白玉堂无非是怕走漏风声,其实大可不必,一来就算你们人数众多,对上那两个棘手的怕也讨不了好。二来,你们本就打定了挟持朕威逼朝廷的主意,早些晚些,终究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朕这个砝码的作用。既然如此放走那两个人也未必是亏本生意。”   赵祯一番话合情合理,让韩孟非不由挑高了眉毛。其实从第一次见面就不曾小觑这个皇帝,虽然对帝王之道的行为处事还嫌稚嫩,但面对危机沉着冷静,该出手时出手——阻止柴文欣偷袭展昭如是,该放手时放手——放走他的决断也如是,没有半点含糊。其后以文比丹青计平南宫惟,虽然当时大家被绘作吸引,他却注意到了柴文益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机。如果赵祯是个唯唯诺诺浑浑噩噩的皇帝,想必他脖子上的脑袋比想象中还要牢固许多吧。如果,如果不是有展昭与白玉堂的存在,柴文益最想杀的人一定是他。   光想到那二人韩孟非便忍不住在心中感叹。   绝世的英豪,一世遇上一个已嫌太多,偏偏一次撞见一双。那般光芒四射,那般至情至性,那般智勇双全,如若不是立场敌对,相交一番,把臂同游,将是何等幸事乐事?正是有了他们,赵祯的锋芒毕露失了炫彩,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牢了这两个江湖中的神话。   沉思片刻,韩孟非忽然莫测高深地笑了。   “陛下似乎言之凿凿,往深里想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先不说兵家最讲究‘兵贵神速’,我方在量上失了绝对的优势,就决不能贸然让人掌握动向。再者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谁又能说得准那两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叫我们措手不及?由主动变被动之事更是决不能做。而且……,”韩孟非斜睨赵祯一眼,嘴角薄抿,笑意越发讥寒透骨:“陛下好伎俩。其实单凭展昭与白玉堂的功力,任何一个闯关下山都未必不成事。他们之所以不敢贸然取道硬碰,便是在顾虑你。是了,说的好听是九五至尊,说的难听不过是个丢不掉甩不去的累赘而已。这一点想必陛下已经有了自觉。既然那展昭自愿中毒便是盘算好了万一事犯将自身这个麻烦抛给我方,那陛下你呢,有了这么好的前车之鉴,如何能不效仿一二?毕竟你不是早将禅让的诏书拟好,又何惧之有?”   心思被如此层层剖析一一点穿,赵祯不知道自己是惊好还是怒好。早知这个韩孟非决不简单,不想竟是如此人物。他相信如果此刻对峙的是展昭,一定还能翻转唇舌你来我往一番,然而他此刻的心却太乱,一边拼命搜刮肚肠绞尽脑汁,一边忍不住担心着洞里两人的情况。   幸好,还不算一败涂地,因为他真正要做的根本不是和韩孟非交换条件。   只是赵祯毕竟太年轻太嫩,虽然控制住表情尽可能不动声色,眼神地不断漂移仍是出卖了他。当韩孟非讪笑着顺他的视线睇去,当脚极尽自然地朝那个方向跨去,赵祯觳觫着几乎在同一时间张臂拦到他面前。   “朕的话还没有说完!”   “孟非却不想再多费唇舌。”   “站住!朕不许你再进一步。”   冷笑,“由得了你吗?”   不给赵祯说话机会,一扬手封了哑穴。赵祯惊怒,俨然动了手,只是勉强能对付柴文欣的他哪里是韩孟非的对手,三两下就给收拾干净,双臂被钳身后,动弹不得。   “我不想动粗,还请陛下好好配合在下。走!”说着推推搡搡,进了山洞。   山洞之中,光线昏暗幽深。虽被韩孟非所制又口不能言,并不代表赵祯决定坐以待毙。还未入洞,赵祯便用力踹了脚石子进去,果然石砾磨出了动静,也惊扰了那正在疗伤的两人。   “谁?”   问的人是白玉堂。答的是那韩孟非。   “不才韩孟非。”   白玉堂闻声色变,待见到被制住的赵祯更是眉头尽蹙,正要回头,却听身後展昭喝道:“别动。”随后才缓了声调,淡定道:“韩兄倒是好本事,这么快便找来这里。想必这头功是少不了得了。”   “展兄见笑。”   “只是韩兄如此对待我大宋天子,未免有些不妥。不如坐下来,我们聊一聊可好?”   韩孟非大笑,“适才已与天子闲话家常过了。怕是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正待上前一步,想与被遮身后的展昭面对了面一番交锋,却见白玉堂怒目圆瞪,双掌呈拳,心知还不可太过急躁,便拉了赵祯退回原地。他扯了扯嘴角,“不过皇帝适才与我谈了笔交易倒让我颇有兴趣,只是不知两位听了,以为如何呢?”   虽然尽量用自身身形遮护住展昭,但他仍没有放过在两人进洞前展昭曾一阵没来由的轻颤。心中的焦躁,从来无须隐藏,因为江湖上谁都知道他白五爷没有好脾气。“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韩孟非淡淡扫过白玉堂俊美的面容,不以为意,禁自言道:“陛下说愿意跟我走,条件就是放你二人平安下山。”   此言一出,还来不及用惊诧的目光投向那被抓做人质的赵祯,就感觉展昭又是一颤。白玉堂突然象是明白了什么,怒火中烧,一脸想爆发却拼命压抑住的矛盾表情。声音反而出奇地冷静。“猫儿,关心则乱,你想太多了。你所屈膝效忠的人,让我白玉堂愿拼上这条命保护的人,是这种傻瓜吗?”   “傻瓜?”韩孟非闷声发笑,看了眼面色灰白的赵祯,更是控制不住转为大笑。“谁说不是呢?”   是了,这样的傻瓜言论傻瓜交易,任谁也不会信的。   是自己太天真吗?总以为可以做些什么。然而就如同政权无法完全掌控,如今连一些小小的事都做不好,他这个大宋天子究竟能干些什么?难道只是被人供在朝堂上,任人膜拜?只是那真正膜拜的有几人,真心膜拜的有几人?是不是也在暗处笑他是个傻瓜?   赵祯苦笑,突然觉得一旁韩孟非的笑声不那么扎耳了,毕竟这个人的嘲笑是真实。   笑声一直持续到展昭发出一声幽叹才告截止。展昭的嗓音清幽竟带着几丝不着边际的缥缈,宛如洞悉一切的无奈又或是疼惜周护不全的无力。“白兄,陛下若无目的,决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绝不会忘记那些为救圣驾死在雪城派的弟兄的。所以,是你说的太过分了。”   赵祯相信,隐在白玉堂身后的展昭完全没有将他的表情纳入眼睛。因为他也没从白玉堂密不透风的护卫中看到对方分毫。可是为什么?那个人总是能说出他最渴求最让他感动的话。还是说,只有他,才懂他?看不到展昭的脸庞,可是赵祯却没来由的相信,若是双目可以直视,那个人一定会对他投以安人心魂的微笑。   “韩兄,陛下一开口是否便确认你是兄是弟?”   “不错。”   “然后他便用当初开封市集放你离去作为恩情,跟你谈了这个条件?”   “不错。”   “而你拒绝了?”   “不错。”   “然后陛下还想跟你谈,你不肯,就点了他的哑穴,逼他进山洞。”   “都不错。”尽管韩孟非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仍不禁为展昭的洞若明镜流露出诧异之色。“展兄所言好似亲眼所见一般,韩某愿闻其详。”   “其实只要知道陛下真正的心思,这些都并不难猜。”   白玉堂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忍不住也有些好奇了,插嘴道:“陛下的心思是什么?”   “缓兵之计。陛下要的本就不是交涉的成败,而是时间,他要为我们争取时间。因为对象是韩孟非,是那个为救无辜百姓用飞云镖削断枪头救我一命的韩孟非,是那个明知柴文益错了仍忠心护主的韩孟非,是那个夹在忠义与孝道之间徘徊难以取舍的韩孟非,所以陛下才肯用谈的。若是韩孟是,他又如何肯吭上一声?”   不仅赵祯,韩孟非几乎也被震动了。抑制不住苦笑“流泻”而出,如银河之水没有截流。语言,果然是有魔力的,而且还是由那样一个带着魔性的人嘴里吐露出来。即使他明知道对方的用意与心思,仍是止不住心颤。   “可惜,陛下所言的条件太容易被看透。既然能被韩孟非看透,自然更瞒不过柴文益。当然韩兄可以瞒着小柴王应允这件事,只是你拒绝了,因为你不愿再瞒那个人也自知瞒不住。其实,如果韩兄答应了这个条件,展昭倒要後怕了,因为迎接我与白兄的很可能是绝命的陷阱。还好你拒绝了,说明你仍念着当初那个恩情,没打算把我们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是吗?”   禁不住一声叹息,韩孟非松开手中的赵祯,道:“而你听脚步声有两个,说话的只有我一人,便把前前后后猜了个透?”一抬手将赵祯的哑穴解了,也不管赵祯表情如何讶然,径自向展昭走去。“展昭啊展昭,你若不是人精,便不是人了。”   到得白玉堂身边,被一把拦了去路。韩孟非坦然道:“白兄,我若真想对付你们,又何必等到现在?还是,你真想看展昭死吗?”   白玉堂浑身大震,便要扭身去看,被韩孟非一掌强压住肩膀。随后韩孟非又起一掌送向展昭腰侧,便悉心运功,不再说话。白玉堂心急如焚,只恨脑勺后头不长眼,见赵祯怯生生靠过来,在瞟了眼身后露出紧张不安的表情,大致也令他猜到了一二。   几乎有些愤恨地大骂:“展小猫,爷爷以后若再信你半句,就跟你娘姓。”   展昭舔了舔干涩的唇与嘴角新溢出的血丝,调侃道:“白老鼠,别落狠话。只是小小的计算失误而已。再说了,”忍不住突然喷笑出来,“我娘……也姓展。”   白玉堂一愣,好半晌缓过来,大怒:“谁跟你议论你娘从夫姓的问题了。”   “不是夫姓,我娘本家也姓展。”   一句话绝倒一片。白玉堂哭笑不得,韩孟非闷笑难忍,赵祯笑得最没形象,几乎趴到洞壁上死命捶个不停。   笑够了,韩孟非才解释道:“展兄怕是第一次用这流云卷吧。流云卷虽说能治好迅雷之掌,却是治人不自治。若是中掌者强硬施展,便会加剧掌力发作,而为了抵消损经耗脉的程度,内力自然回护,却是救急难根治。最麻烦的一点,这流云卷中途不能停,更不能乱不能错,机敏如展兄恐怕一开始运功便觉察出问题了,只是覆水难收,不得不硬拼到底。一边控制输入白兄你体内的内力流量,一边掌握好自行回护的内力尺度,幸好展兄只是被迅雷掌擦中腰侧并不严重,不然此刻就算加上一个我怕也无法平衡。”   白玉堂听到此,大致明白展昭并非诓骗他。其实自己哪里真能生那只臭猫的气,不过恼他又为了别人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而已。明明为他运功艰难,却仍强撑;明明掌控内力分流都顾不暇,还要将心思千回百转,化作唇枪舌剑。   怕是有一句让那韩孟非说中了。   猫儿啊,你若不是人精,便不是人了。这世上哪有做人做的象你这么累?什么都要自己扛,什么都要自己背。偏偏你还扛下了背下了,你若不化作人精,如何受得这些?你这个人真是……真是……让我怎么放得下你?   韩孟非自肩头移开压制的掌力的同时,白玉堂也感到身后双掌无力滑下背脊。忙不迭转身扶住那瘫软的身子,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上来,难以言喻的关切只能靠眼神传递。窃瞥眼韩孟非,白玉堂流露出一丝感激。见其按压展昭腰侧的单掌仍未松开,不过所触衣料微膨,似暗流着附,显见施予的已不是支援展昭接济不上的内力,而是转为疗伤。   又过一个时辰,展昭脸色才略有好转。韩孟非撤了掌,盘坐调息。白玉堂观展昭唇干舌燥精神萎靡,知其定是适才为了救自己强提内力弄得几近耗竭,心中一痛,挨过去示意展昭靠住自己。展昭却摆了摆手,身形虽然歪斜,仍勉力坐稳了。   调息完毕,韩孟非上下审视,见展昭已无大碍,安心地点点头,遂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去。   白玉堂代展昭接过,甫一看,惊喜之色顿时溢于言表。他激动地叫了声猫儿,晃着展昭引他瞧去。只见摊于掌心的是一小小瓷瓶,外观普通到极点,只是任人怎么打量,都与先前展昭夺回的那瓶解药如出一辙。   见展昭也面露诧异之色,韩孟非道:“我既决定救你,自然没有救一半的道理。”   旁人听了只道欣喜,赵祯却是心惊肉跳,暗道:莫非适才洞中情形真叫这韩孟非看了去,不然怎知解药已给白玉堂,展昭才是需要救治之人?观其面色坦然,又不像。   展昭见赵祯脸色阴晴不定,只以为他不清状况,听得一头雾水,哪里知道此刻赵祯的忧心。犹自转睛寻思,不肖片刻便已恍悟,蘧然道:“我本以为我此番夺解药是七分谋而后动,三分听天由命。不想这三分运气中竟有两分是韩兄为展昭得取的赢面。”   白玉堂不解:“猫儿,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假装中了韩孟是的迅雷掌,只为了引柴文益不得不拿出真解药救我。不想这计策早被韩兄窥破。如果韩兄不是有意相帮,大可点穿,而不是顺水推舟反过来提醒柴文益先为我解毒。”突然笑了笑,继续对韩孟非道:“看来你弟弟对迅雷掌并不十分了解,而对于流云卷更是一无所知,不然我唯一的一分运气可要丢掉了。”   “或许你那一分运气里还应该包括我趁乱盗药。”韩孟非笑道。   其实当日密室里见识了柴文益的处处算计种种作为,心徒然凉了,深知当年那个纯真的小王爷已不复存在。人就是如此,失去的往往才是最美好的。越是思忆着过往的点滴,越是痛心于眼前那人的面目可憎,尤其每一次对上仍保持了纯真笑脸与清澈眼神的赵祯,对比便更是强烈,甚至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是的,难道不该觉得不可思议吗?明明是天下之主,应该运筹帷幄、六亲情绝。可就是那个人人口中都要三呼万岁的人,竟甚少给人身份悬殊的压力,而总是以最真最白的表情展显过于本色的喜怒哀乐。他有才略,却不算计;他的感情,从不隐瞒;他用真心,换以真心。太鲜活了,鲜活的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心的搏动情的脉动。   忍不住向赵祯看去,见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落在展昭身上,心中叹道:也好,救了你看重的人,便当是还了之前的恩情。   展昭服下解药,略作调息,已感通体舒畅。勉强支起身,向韩孟非抱拳道:“多谢韩兄仗义相救。”   韩孟非抬手一阻,“不必谢我。我此举只为还当日开封的人情而已。并不代表我会背叛小王爷。”顿了顿,又道:“有一句话我必须说清楚。韩孟非这一生都已交托给了柴王府。我帮你们这一次,从此两不相欠,下次再见便是敌人,孟非决不会手软。”   “展某明白。只是不知此刻外头是何状况?”   韩孟非讥笑道:“你以为激怒了小王爷便是那么容易善了的吗?小王爷培植在沧临的人马已经赶到,搜山势在必行。我不过寻个借口先他们一步赶来。若是你们昨日下山,或许还有胜算。眼下情形,即便是你师父南宫惟,也未必能硬闯下山去。”   展昭闻言,仍是波澜不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点倒不扰韩兄费心。”   韩孟非起身,拍去腿上尘土,“孟非言尽于此,既然如此,各位好自为知。”最后“好自为知”四字,视线投向赵祯,竟似意有所指。罢了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太过在意韩孟非的眼神,赵祯不禁意跟上两步,却听身后突然传出白玉堂连声呼唤,立即踟蹰而止。回首望去,恰见松了劲道的展昭完全倒向白玉堂。   “就爱硬撑,真以为自己是铜筋铁骨吗?!” 白玉堂忍不住恨道,手上却截然相反地轻柔致极。见展昭胸膛剧烈起伏,颤动着唇似乎要说什么,却被连连的气喘妨碍,本在外人前强撑着的身子也不时寒战。遂把备下的连珠炮似扎耳的刻薄话统统咽下肚去,化作眼角的一抹温柔与嘴角吐纳出的轻声细语:“猫儿,你累了,休息一下。”   黯淡的眸子倏地一跳,似竭力挣出一道彩来。展昭颤巍巍扶住白玉堂的手臂道:“没时间了。这里不能再呆。快走!”   “怎么走?往哪里走?现在整个暠山哪里不都一样危险。”   “不,我们上山……。”   说着,手又搭到白玉堂肩上借着力摇晃着爬起来,却哪里撑得住全身重量,眼看又要栽倒。   说是迟那时快,白玉堂猛地弹起,一手捞住展昭腰际,一手送出一指直点展昭胸口。   赵祯被白玉堂突起发难吓了一跳,下意识奔过去,却见倾倒怀中的展昭只来得及张张口,身子一沉,昏睡去。   “我只是点了他的睡穴。”白玉堂平淡地看了一眼赵祯,解释道。   直觉告诉他,白玉堂是为了强留展昭在山洞中稍作休息。然而白玉堂接下去的举动完全否决了他的想法。   拾起湛卢云浪绑到腰间,接着蹲下身子,白玉堂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之人伏到后背,拉过对方双臂环住自己颈项,接着双手托股勾住腿弯,弓背一顶便把人背了起来。白玉堂走了两步,见赵祯还在发愣,便道:“陛下,请起驾吧。”(零:啊,说起股,给大家说个某0的笑话。唔唔,话说有一次开运动会,甲同学让偶传一盒装的全仕奶给乙同学。大家有米见过全仕奶的包装,就是整整一头奶牛在上头。偶看了突然忍不住感叹:“啊,这牛好大的股啊。”接手的乙同学奇道:“没有啊,明明很细嘛。”偶怒了:“股哪里可以用细来形容的?明明很大。”说着偶就指给乙同学看偶所说的股的位置,结果她一看绝倒,吼道:“拜托,那里是臀好不好?股指的是这两边两条细细的。”偶一滴冷汗,终于明白了原来长久以来偶心目中的“悬梁刺股”,扎的部位都扎错鸟^o^|||)   冲出洞外,只感一阵彻心彻肺的寒冷。原本鹅毛大雪加上劲风席卷,成就完完全全的暴风雪。没能走上几个时辰,赵祯已经被风刀刮得满面生疼,稍闭下眼,再是睁开,竟连眼睫也似凝起冰霜。   雪的皓白,早迷离视线,哪里还能看清融入其中的白玉堂的身影。惟能捕捉伏在他身后的一抹藏青,像风雨飘渺下指引人归航的灯火,似真似幻。用尽全力跟着走着,风雪却驳逆人的意志从四面八方涌来恍要把人挤成肉糜,挥舞双手抗拒不了天地的力量,张开了嘴被倒灌的凛冽激得难成声调,只能任由那抹色彩渐行渐远。   冷不防栽进雪地,赵祯有些愤恨地捶着地面。有因不堪境遇的折磨,有对自身软弱的不满,还有更多的是一种空虚,不知道究竟自己是为的什么承受这一切。于是这一摔久久没能爬起。直到头顶响起一个熟悉而冷漠的声音。   “有力气捶地,不如快点爬起来。”   抬头看去,白玉堂正居高临下看着他。口气的不悦毫不掩饰,连紧蹙眉头下那一抹不耐烦神色也分明似在重复口中的直白。   “真是个累赘。”   虽然白玉堂的自喃很小声,仍令赵祯眼中起了变化。   累赘?……   是了,早知道此刻境遇下的他于白玉堂意味着什么,韩孟非也曾说他是个累赘,当时他没有生气,因为连他自己都明白。只是……这个累赘是十几条汉子用命救下来的,是展昭不惜一切也会保护的,他没有权利放弃自己,白玉堂又有什么权利横加指责?   白玉堂,你没有权利!唯独你,朕不想听到你的任何指责!   火气在瞬间直冲天灵,不知从哪生的力量,几乎是怒不可揭地跳起来,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就要甩一巴掌过去。然而,在手抬起的刹那,白玉堂早转过身去,手掌的落点俨然变为了蓝衣人的背。   于是,身顿,力阻,人僵。   然而,那一掌还是落了下去,却在不禁意间由激烈转为轻柔,又挥动改为抚触。当指尖轻轻拂过那背脊,心中突然就是一酸,潮水般失控的委屈油然而生。   是不是有了比较才能分辨好坏,是不是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以往的以往,那个人总是伴在身侧,时而浅笑,时而不语,却最是懂他。就连徒步于这冰天雪地,他也从未弃他不顾,他用那个宽广的背为他遮去风雪,会在他支撑不住的时候适时令他休憩,更不提为他捂脚推拿。和那个白玉堂不同,他的眼中总能留意到他的一切。而白玉堂……或许,不该怪他,他眼中从来没有他这个皇帝,有的只是展昭,从头到尾都是展昭……。   上坡的一段很是艰难,雪的厚度令落脚没有实感。白玉堂尽管很是小心,仍冷不防一脚入陷失去平衡。展昭本就是伏在他背上昏睡,并未抓紧,这一倒白玉堂虽然勉强稳住身形,展昭的身子却是仰面滑了下去。白玉堂大惊,正想松开双手反身将人抱住,忽然感觉背上又一沉,失去的重量又归位了。接着白玉堂瞥到了赵祯沉着的脸,他的双手正扶在展昭的后背上。   “谢谢……。”白玉堂神情有些尴尬,回想适才自己态度,虽然知道是直性子使然,但对方好歹乃当朝天子,的确有些过了。见赵祯紧咬牙根,一声不吭地扶着展昭一同前行,多少有些佩服他的忍耐力。毕竟,若是碰上个仗着养尊处优跟他乱使性子的皇帝,白玉堂就算不一巴掌拍死他,也多半会气到无计可施了。   总算走完长长一段上坡路,赵祯只有呼气不见进气,双腿酸软就是一屁股跌坐原地。白玉堂恻隐于心,四下打量,见贴山壁有一处避风处,前更有一块巨石可挡人视线,于是软声道:“也行了好一段路,陛下,我们休息一下吧。”   有些诧异于白玉堂伸来的援手,然浑身乏力终没让自己想太多,被拉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尾随到了那里。   白玉堂小心放下展昭。见其背仍有少许积雪,于是一手环托其身,一手匆匆掸扫残余。   赵祯看在眼里,眼睑突地一跳。总觉得这情形有几分熟悉。又是一跳,猛然想起先前白玉堂受伤之时展昭也是如此动作如此神情。两幅画面不由自主重叠到一起,令那不老实的眼皮连跳第三下。   难道这就是他们间的羁绊?无人可以破坏,亦无人可以涉足其间?   胸腔忽然憋闷,没来由发怵。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头脑太乱太乱,象是给这天地冰雪冻结了,什么也思考不了了。再次看向那亲密无间的两人,是白玉堂让展昭躺在自己臂弯的时候。   一手温柔地揽抱着,支起一条腿让展昭能更稳地侧躺着。本来想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但是那样无法直视他的面容。明明那张清俊的脸已惯看了千百遍,连梦中出现的次数也有千百遍,可仍是无时无刻渴求着,若说曾经是双眼无法拒绝这种渴求,如今连手渴望的触感也越来越无法拒绝。   指腹轻柔滑过额顶发际,掠过鬓角,沿着颊面轮廓直至下颚,始终空闲的拇指象是找到了归宿,自然而然抚上那唇角。反复,反复,再反复,仿如遵循着无形的轨迹画出道道线条。然而真有轨迹吗?白玉堂不知道,虽然眼中有他,手中有他,心中有他,可是仍感觉恍惚,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的挫败感,总让他迷茫。   “展护卫的伤势很严重?”   赵祯不知何时缓过劲来到了身边,白玉堂一悸,忙停下手中动作。(零:[奸笑]皇帝哥哥啊,你绝对素故意滴。)   摇摇头,道:“比起以往任何一次受伤,猫儿这回的运气好到离谱。最麻烦的内伤也让韩孟非疗好了,内田空虚花上几个时辰调息也无大碍。只是,”痴痴地望着怀中那人恬静的面容,“只是我看他太累了,想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累?朕不明白。”   “先前我受了重伤,他要照顾我与陛下两人,还要防范柴王府的人,怕是连觉都没得睡。”   “可朕明明有见展护卫休息啊。”   白玉堂苦笑道:“那是浅眠。猫儿从以前起为了防范人行刺包大人,就极容易被惊醒。所以常常合衣而眠,仅仅是闭上眼,脑子却是清醒。而三天期间,他还不断到外头打探对方动向,往来奔波。最后为了给我疗伤,更是大耗内力。”停下,认真地注视着赵祯若有所思的脸庞,须臾才道:“若不是累到极点,展昭怎可能轻易倒下?就算面对我,这只傻猫也会死撑。对他来说,自身受伤受苦没有什么,但只要牵扯到别人,哪怕只是让对方担心,都是他尽力避免的。”   赵祯微微一愕,随即了然却无奈地笑了:“这一点,朕懂,朕也深有体会。展护卫就是这样的人。”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同样的感慨发自白玉堂口中。   沉寂片刻,赵祯突然道:“白玉堂,你可不可以回答朕一个问题?”   “陛下尽管问。”   “就算眼下不宜下山,但为何展昭要我们往山上行?难道……,”沉吟着,赵祯道出了某个让他百思才得其解的答案。“山上另有出路?”   白玉堂耸肩一笑,“不知道。或许有,又或许没有。”   “难道你也不明白展昭的用意?”   “我只是揣摩展昭的行为方式做了一个假设。猫儿他做事从来不会毫无原由。他会选择逆道而行必有他的考量。如果真另有出路,他一定会对我们坦言。但他只说上山,也就是说山上或许有出路又或许有能助我们脱困的方法,但这些他都不能肯定。仔细想一想,陛下觉不觉的十三年前大理叛党围攻雪城派有些蹊跷?”   “什么意思?”   “陛下也有听猫儿提过,当初围攻雪城的共有两万叛党。而陛下以为凭现在柴文益的实力能弄到两万人马吗?”   “自然不能。”   “可是韩孟非却说眼下情形连南宫惟也未必能硬闯下山去。而当年南宫先生可是毫发无伤地出得暠山。”   “你的意思是……,”赵祯的思路象是豁然被打开,神色激动溢于言表。“不居先生当年根本没有硬闯?!所以除了那条唯一的下山路,还另有一条不为人知的生路。”   “陛下切莫高兴,一切只是推测。我想猫儿守口如瓶就是因为一直无法证实这种推测。其实要证实,机会很渺茫。其一,几乎甚至可以说在乔天远被杀南宫惟离开后已经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条路在哪里,不然柴文益绝不可能在最初的三天里气定神闲。如果纯粹撞运气,太不可靠了。其二,暠山太大,我们则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找,如果是我,我会选择放弃。因为在山上逗留越久,于我们越不利。”   赵祯听着有些泄气,但也不得不承认白玉堂分析得有理。刚想开口询问他有何好主意,突见白玉堂眼神一凌,一根食指虚点唇间示意他不要出声。   侧耳听了良久,白玉堂才阴沉着脸道:“有人来了。”   好快!赵祯心惊,暗暗自咐道:还好听了展昭的话离开山洞,不然很可能被逮个正着。   正想问白玉堂怎么办,见他径自起身将展昭靠上巨石,接着抽出腰间两把宝剑,云浪攥在左手,湛卢掂在手里想了想,仍交给了赵祯,道:“我去将那几个人打发了。展昭用不了多久就会醒,这期间,陛下还请保重小心。”   目送白玉堂跃出石岩,于风雪消弭了身影,赵祯倏地不知为何又感到一阵忐忑。望了望兀自沉睡的展昭,悄悄挪身坐到他身边,方感那忐忑愈渐平息。   自嘲一笑,赵祯敲了敲额头,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窝囊。只是不可否认的,在那个人身边就会让他安心平静,仿佛依赖已经成了习惯,完全无法想象若是哪一天失了这份习惯会如何。   是啊,若是失了,会如何?   胡思乱想着,心口没来由就是一窒。   呆呆望向那被山壁遮去光线阴影下的苍白,忽然觉得些许不真实,手不自禁便是探出,却没能碰触就被吓得缩回来,只因展昭的身子没有任何征兆地侧倒下来。忘了双手的作用,还好没忘不让对方摔到地上这一点常识,反而将身体迎上去。于是展昭滑倒入赵祯怀中。   咚,咚咚咚。   心脏有力的跳动声好像已经不再满足被藏在胸腔内。赵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跳得那么快,只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靠近,近到能清晰感觉对方的气息。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仔细端详过那眉那眼,甚至不记得干裂的唇原有的色泽。应该说曾经的曾经不曾在意这些。可是这一刻没有任何理由的就是在意了,就是忍不住想去看了。因为他真的很想知道白玉堂那恍惚却深沉的眼究竟看到的是什么。   怪异的执念就像着了魔,只是分辨不清究竟是着了白玉堂的魔,还是和白玉堂着了一样的魔。   颤悠的手带着不尽的犹豫终是扶上臂膀,然后是肩头,再是颈项。到得下颚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先是轻轻托起,突又象是冒犯了什么似的闪电般放开,最终改为轻轻抚触,竟仿效起白玉堂先前的动作在那无形的轨迹上画出道道线条——面颊、鬓角、发际、额心。每沿着轮廓画出一条线条,心中难以鸣状的感觉就加深一分,手的感触与眼的视线就越难离开。   “展护卫……展护卫……。”   轻声地呢喃并非呼唤,可是展昭却似听到了又或是感应到了,眉头一挣,眼睑下的珠眸急转,便要醒来。   赵祯吓得半死,慌乱地推开展昭让他重新靠上巨石,哪里知道手忙脚乱下不分轻重,展昭后脑勺冷不丁磕上硬石,痛呼外加抽气让他顿时醒转过来。   “白玉堂,你这混蛋!”正要找白玉堂发难,哪里瞧见人踪影,只有抬头装傻充愣的赵祯好像正在数天上有几只乌鸦。   恰好白玉堂适时回了来,见展昭醒了很是高兴,满面灿笑。展昭见了他却是笑不出,因为他看清他胸口多了几点原本并不存在的血迹。   “怎么回事?”展昭视线一瞟,面色凝重道:“这么快就跟来了?”   “不妨事。已经解决了。”   “尸体呢?”   “都处理了。不然你以为五爷我哪会允许衣服上沾这些东西?”白玉堂轻笑,“既然醒了,有什么打算就说吧。我已经按着你的指示上了山。你现在总该告诉我秘密通路在哪了吧。”   “白兄果然厉害。只可惜这次展某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展护卫你真不知道?”   展昭不解地看了看赵祯,又看了看笑得惬意的白玉堂,知他们两人已经趁他昏睡之时把想法理清。于是不再隐瞒:“我的确不知道是否有这样一条路。但从各种迹象表明可能性非常高,而我更记得十三年前师父离开雪城的确是由这个方向上山,但这些天我一直在找,始终没有找到。”   白玉堂双手环胸道:“那我们是不是还继续找?”   展昭蓦然一笑,“既然白兄早有计量,何必明知故问。”瞥了一眼白玉堂微鼓的腰际,“把东西拿出来吧。”   “这做猫的就是眼尖。”说笑着,从身后腰间将一套黑色衣物取了出来。   展昭也不起身,直接接过,“总比不上老鼠的手脚不干净,死人的东西都要拿。”   “死猫,皮痒了是不是?”   “白老鼠,你若手痒不急在一时,等一下足够你打到手软。”   白玉堂用鼻子哼哼,不再跟展昭抬杠。赵祯自见到这套衣服,多半有些明白这一猫一鼠想的什么花招了。只是展昭反复翻看着那件简单的衣物让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展护卫,你到底在看什么?”   “看这衣服上有没有跳蚤。”   “什么意思?”   赵祯可更不明白了,衣服上有没有跳蚤跟逃亡计划会有什么关系。不过这次没有等很久,展昭和白玉堂几乎在同一时间用一种任何人都难望项背的默契异口同声地给出了答案:   “意思就是说,这件衣服是要给陛下你穿。”      第31章 (三十一) 局   大雪如毛,密密匝匝,在暴风肆虐下忽而纵涌忽而横扫,已整整持续大半夜。星月难觅踪影,层云遍布,深笼夜幕,叫视线越发难以捕捉事物。   华裘少年鹄立高地,身畔随侍着一般模样的双胞兄弟。三人肩头积雪颇厚,足见已在这风雪夜候了许久。却不知他们要等的是什么?还要再等上多久?   天地灰白,终有一点白影穿透强力风雪线,将之独有的轻灵迅捷展现在这银白之地,踏雪无痕,纵跃间连那经年累月于空中耍舞的六角精灵都要自叹弗如。   人影渐晰,刀剑遂起,铮铮交鸣由远至近。   视线紧跟那道白色身影游移,少年抬手一挥,务须言语,低势处突然蹿出一队黑衣蒙面领命,前往助战。   黑衣“魑魅”一到,原先与来人胶着的精甲守备立刻有序退至一旁。一队“魑魅”二十来人,分三施以车轮战,虽伤不了白衣人分毫,但也稍稍缓阻其闯关的脚步。然而施以号令的少年不是傻子,看得懂其中名堂——那白衣人根本未动真格,交手一沾即走。约摸又半柱香不到,白衣人突然拔身而退,往西消弭了踪影。   华裘少年眉宇微蹙,自喃道:“漫漫长夜,若是只唱这么一出,未免太让人失望。”侧目瞟向双胞兄弟中的一个:“追踪一柱香,无果即回。”   其人领命,尾随已经追赶的那队人马而去。   望着逐渐消失在暴风雪的背影,少年沉吟道:“孟非,你猜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若连小王爷都看不透,孟非只怕更难明就里。”   柴文益眉目一舒,化作笑靥:“那你究竟看明白了多少?”   “窃以为至少不是单纯的调虎离山。”   “何以如此肯定?”   “出现的只有白玉堂,正主却一个未到。他们应该很清楚小王爷要的是什么。”   “那你又怎知他们一定选择今夜行动?”   韩孟非垂下眼睑:“如果是我,我会选择今夜闯关下山。”   剑眉一挑,略带兴趣,“哦?为什么?”   韩孟非没有回答,因为柴文益盛满风雪的眼睛突然亮出一道神采,笑容也在瞬间有了真正的笑意。并非是柴文益已经知道韩孟非的答案,其实答案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而这个结果正如他预期中发展着。   “来了。”   风雪渐渐平复,然而激战却拉开帷幕。   蓝衣如许,人影如斯。明明是沉静如水之人,当悄然出现在这片白茫茫后,却一如往平静热油面投落水滴,炸开了锅。   人流涌动,形影穿梭,如浪纹开始一波波聚拢,逐渐形成严密包围圈。余下几队“魑魅”也在第一时间指派而出,这让韩孟非有些诧异柴文益的决断,毕竟尚未确定白玉堂和赵祯动向前,这样决定未免草率。   不过究竟是草率,还是成竹在胸,谁又说得准呢?   黑色“魑魅”由漠北双翼狄勇狄辉兄弟带领,众人虽功夫各异、程度各不相同,却配合默契、互补互足,持续里三圈战力近战相搏,杂而不乱;外三圈由原柴王府精甲私军持弓警惕,凭借人数众多,与“魑魅”的紧围不同,呈扩散式圈围,主在内外守备,稳而不动。如此一松一散,一静一动,相辅相成,便是任最中心的那点蓝影如何腾挪纵跃,一时间也跳脱不了。   柴文益离得不近也不远,看似作壁上观,不过韩孟非心中清楚得很,这一战实为小柴王与展昭之间的较量。   了悟自身并非练武之材,毅然放弃武学上的孜孜不倦,另起炉灶转而钻研阵法用兵。很多时候韩孟非都不得不佩服柴文益的果断。在那个人心中,自小深深记住这样一个事实——无欲望不以成事,无能力不以成事,无自信不以成事。这三点成败之键,一直以来柴文益都做得很好,不,或者应该说正是因为做得太出色,反成一种束缚,为称王的野心添砖加瓦。   绝对的力量,绝对的臣服,绝对不容许跳脱掌握。对背叛的憎恶,对挫败的憎恶,对所有不顺心意的都要加以消除。近乎偏执的性情,却由一颗冷静到不寻常的心操持着,为目的而目的,不至于随性行事。那看似冷静一如既往的表情,又有多少人能看出他此刻心中的不平静?恨不能将那个唯一让自己尝到败果的人捏碎!……可是……虽按耐不了,还是忍住了,为了更深远的谋划。   一抹浅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狰狞划过柴文益嘴角。   这真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该有的面貌吗?   韩孟非双目不由一痛,只得转而看向那迎战风雪中的蓝色身影。   展昭,激怒了猛虎的你打算怎么做呢?   现在没有人能帮你,因为连我也已成为这只猛虎的獠牙。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柴文益渐渐对战果露出了更为明显的志得意满。   人海战从某种程度来说已经不算一种战术,不过是由点至面的数量上的单纯优势。不过这一次却不在于量的歼灭,作为消耗战阵有的时候反而更可以避免损兵折将。当然首先要确保的是最里圈直接交战人手的精良程度。这不但是减少损伤的根本,更是保护外圈无法直观战况之人的关键。因为人海战最怕的就是一个“乱”字。   柴文益很清楚展昭已经明白关键所在,所以才对交手不甚积极,反是利用上乘轻功左突右跳,将重心放在了内圈突围,为的就是冲至外圈搅乱那些不若“魑魅”巩固严密的步调,令包围圈不攻自破。不过……。   柴文益几乎哼出声:要的就是如此!   若是认真对上,凭展昭的武功,己方死伤在所难免。展昭个性,本是轻易不下杀手之人,引其将心智转到突围,更不会多做纠缠。所以他设的这外圈本身就是一个饵。里圈“魑魅”武功虽远远难及展昭,但柴文益从一开始组建训练他们的便不是功夫高低,而是彼此的合作,比起搏杀,在“缠”字上他下了更大的心血。正所谓“阎王好欺,小鬼难缠”,还有什么比缠磨更适合魑魅魍魉?要知道,人是不可能永不犯错的,只要一个契机,一点缝隙,小鬼们就会瞬间将人拖下地狱。   展昭,小王的确不会杀你,只是这人间地狱可要好好教你亲身体验体验。   手指拂过脸侧那道展昭留下的伤痕,柴文益眉目含戾,冷笑更甚。   少时,韩孟是带队归返,无人员折损,但这也说明他们未伤到对方一分一毫。不及韩孟是禀报,柴文益已是手一摆,接着轻巧指了指围战的中心。韩孟是领悟,不发一言便率队冲入重围。   此时,包围圈已达八百人众,而他们要对付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动若惊鸿,轻如浮云,上下翻飞堪比蝶燕灵巧。当感觉到韩孟是饱含杀伐之气的一剑刺到,后纵一翻稳稳落到一处约有一人来高的岩石上,尽管下一瞬岩石已被团团围住。   韩孟是踱步上前,神情不冷不热:“展大人倒是好胆量,身中剧毒,却敢只身犯险。莫非是得了什么脱困的妙招不成?”   展昭挺立于岩,任狂风肆虐,吹得衣袂纷飞,发丝乱舞。其神情肃穆,居高临下,俯视大地,恍惚竟带着几分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韩孟是见其一言不发状若轻蔑,暗恼于心。想适才追捕白玉堂不但一无所获,还像猴子一样被耍弄一通,更不快到极点。然心念电转下,愤懑之情却化作恶毒的笑靥:“可惜,你等不来白玉堂了。”   韩孟是想来一招无事生非,借白玉堂乱展昭心神。谁想那张肃穆清俊的脸上始终寻不到任何变化,反是加重了眼神中不屑与讥讽。只见展昭缓缓扫视一圈下方,竟再次纵身冲入围阵。只是这一次再也不是突围,而是绝杀——赶尽杀绝,毫不留情。   “丁零剑法”九招二十八式,威力全开。   “破邪”为一,式如其名——破邪魅,诛万恶。一剑下刺,忽又上挑,力达千钧,戮人咫尺间。去势未尽,已转第九式“急风”横扫面门,剑气蓬勃,似引风雪移了动向,受波及者只感急风拂面呼吸困难。紧接一式“驰电”,快若电闪,疾中含厉,手掌轻翻下,连中三人,但见喉口红腥一点,轻易已取人命。   转眼连杀四人,骇人至极。湛卢染血,于风中颤响不绝,像是警告一切邪魅,莫要靠近这杀意毕露的魔神三尺之内。可惜虽有惧意,众人仍不得不前赴后继,只因他们的堂主韩孟是身先士卒,早已对上那袭素朴蓝衣。   秋意浓,浓而舞萧瑟。风雪中的秋意少了落花残叶的优雅,另起一份寒冬腊月才有的生冷。当空三剑“秋意浓”,化去展昭一式“匠改”,接着再送一剑,是钻透绝杀下的反击。其剑朴实无华威力平平,旨在缓住展昭凌厉的攻势重新组织包围。当展昭剑势转为呆滞,韩孟是拔身而退,干净利落。以退为进,本是重组阵型的最佳时机,谁想身旁狄辉以为机不可失,一蹿而出,往展昭肩头挥钩而去。看似必中的一钩不但被轻易避过,原本无力下垂的湛卢剑尖突又强力折曲,恍如有灵性的蛇信,堪堪自狄辉胸前“探”过,触目惊心的鲜血随机淋漓而下。   四散的血花,映衬着夜雪更显苍凉与可怖。唯独闪现其中的那张清俊脸孔,在这绝杀的黑夜没有一丝动摇——修长的四肢,优雅的体态,干净的动作,淡定的神情,仿佛是从容于地狱的神的存在。   韩孟非掩不去内心震惊,那种破坏与美的怪异融合,叫他喉口发紧。再看柴文益浑身不自然抖动着,想必这小柴王爷也始料未及那看似温顺的展昭当真会突然下手无情,不但频频抢手,使招更趋刁钻狠辣。   柴文益的眼神起了变化。总是用冷漠来伪装,如今那双清亮的眸中竟让情绪一一浮现,震撼的、恐惧的、憎恶的、甚至倾慕的,一点一滴,慢慢铺展开,在那小小的瞳孔中织起一张复杂的网。就当展昭即将在包围圈开出一个洞的霎那,一切又同时消失,重归那惯有的冷漠。剩下的只有嘴角那一抹冰冷笑意。   眼见柴文益突然毫无预警地纵身冲出去,韩孟非没有发愣的时间,紧随其后护佐。两人笔直穿过外围,进入“魑魅”的中心。柴文益当然不是要跟展昭硬碰,韩孟非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但那不寒而栗的表情让他预感:柴文益也许看出了什么名堂。   激烈的战况由于柴文益的到来画上暂时的终止符。当人群开出一条道,柴文益不再急行,反是放缓了步伐,显得一派悠闲。经过重伤在身仍苦苦支撑的狄辉身旁时,冷冷斜了一眼,狄勇大惊忙扶着弟弟跪下:“二弟鲁莽,还请小王爷降罪。”   柴文益道:“何罪之有?小王以后还要多多仰仗你兄弟二人。快带狄辉下去疗伤吧。”   “多谢小王爷。”   韩孟是不知何时已到柴文益身旁,看着离去的漠北双翼脸上有着明显的不满。柴文益倒没有错漏他的表情,“孟是可是在心中疑惑,这么轻易饶过狄辉不像我的作风?”转身看向那屹立在围站中心的展昭,别有意味地笑起来,“狄辉虽然犯错,可是他却也给了小王一个看清问题关键的契机。”   慢慢绕着展昭踱步,柴文益笑得越发温柔而无害,眸子的晶亮就像是在打量赏心悦目的情人。“小王一直都以为自己高瞻远瞩,不过自从遇到展护卫才明白原是自视过高了。”略一停顿,柴文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瞟了韩孟非一眼,“小王不想知道展护卫是怎么清了身上的毒,又或是一开始就不曾中毒,因为不管谜底是哪个都只会让我觉得胸口发闷而已。会设下这个阵局,就意味小王从未小看过展护卫,我真的很期待你会用什么样的巧妙手段来回应小王。不过么……。”   柴文益突然停下步子,悠闲地摸出他惯用的折扇缓缓展开,“你太让我失望了。”扇啪地一合,突地毫无预料的一扬,折扇顿时如利箭飞出,扇顶钢刺直中一黑衣蒙面的喉心。四周的同伴吓了一跳,正要退开,却听柴文益喝道:“谁要敢动一步,给我杀无赦!”一声令下,再无人敢挪动分毫,便是大气也不敢出了。   “展昭,你实在是让小王失望透顶!”柴文益愤怒有如一头暴躁的猛虎,所有情绪不再压抑。“怎么,是黔驴技穷还是什么?我只是随便撒张网,你居然就那么撞上来了?鱼目混珠的把戏你以为就是那么容易吗?你以为小王是为什么让这些人都蒙上面巾,难道真以为仅仅为遮风雪?看来,你真把小王当成了软弱可欺的主。”   展昭一直冷漠淡定的眼神终于闪出一丝异样,柴文益见了冷笑更浓,愤懑更甚:“别搞错了!让你玩把戏,是因为小王陪你玩。我其实很想掂量掂量不居先生唯一的徒弟究竟有几斤几两。不然就凭白玉堂那种蠢到极点的调虎离山,根本连猪都不会理。”   转头瞪向那十几个被他用言语“钉”在原地的“魑魅”,觉得可笑到极点,“白玉堂,你以为我派孟是带人马去追你,真以为是着紧你?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啊。不过我要谢谢你,要不然你又怎么会把皇帝亲手送上门呢?”   眼神一利。“赵祯!你果然不配做这天下的王者。自己的命自己无法设法保住,却要靠旁人处处维护,难道你不知道吗?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自己的失败或许还能无愧于心,但旁人带来的失败呢?你是不是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四下一片死寂,除了呼呼风雪,这整座暠山仿佛就只剩下了柴文益的声音。   “都不出声?很好,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彼此的庐山真面吧。”   韩孟是突然举起剑尖发令:“将面罩取下!”   那群“魑魅”面面相觑,纷纷取下蒙面黑巾。   原本这该是让柴文益志得意满的一举,只是做梦都没想到的结果让他的笑容僵止当场。   没有!既没有白玉堂,连赵祯也不见踪影。   难道是他错了?   不可能!   韩孟是不死心,三并两步到被柴文益所杀的尸体前,揭开面巾,果然还是他们的人。孟是心中一紧,见展昭眼中划过一丝讥讽手也在瞬间动作起来,于是高喝一声“保护小王爷”,自己已率先向柴文益冲去。   随着静的打破,人流立刻动了起来,快到柴文益阻止的话语都未曾来得及出口。   只是谁最快?   展昭?   不,不是。   韩孟是?   不,还不够快?   韩孟非?   不,他甚至没有动。   最快冲到柴文益身边的是一个适才与展昭交手极为激烈的人,观战之时柴文益曾在心中决定事后必当好好嘉奖提拔此人。那人半身染血,连左边的眉毛竟也染红了。只是当这个人此刻冲到自己面前,柴文益才顿感手脚冰凉。   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血,眉毛的红竟是那般不自然,就像是用血摸将上去的。而最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眼神竟是那般熟悉,一如曾经每一次带给他羞辱的那个人的眼神……。   交错的一瞬,韩孟是越过了柴文益,因为他的目标是那让人胆寒三尺的展昭,尤其当他看到那个一直在他身边积极作战的部下已经第一时间抢去保护柴文益,他更是不再顾及。只是当紧接着与这个黑衣部下交错的瞬间,当眼角瞥到那人的眼神,他的步子顷刻停了下来,顿悟加之灭顶的愤怒让反手便是一剑劈去。   用尽全力的一剑,仅仅令剑气触到衣物,不过已经足够。   崩裂,有如黑色的壳剥落,渐渐显露出里头比雪还白的素雅飘逸。当最后那一方蒙面的黑巾飘落,所有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怎么会?   怎么竟有两个展昭?      第32章 (三十二) 浴血一战   凛冽山风此起彼消,时而呼啸作响,穿越山巅;时而凝语难噎,穿梭人群。当击打上地面,撩拨起新落还未结实的雪粒子,扶摇便携着这些雪白的精灵旋出又一轮群舞。   只是此刻,这天然的艺术没有人去欣赏,空气虽在流动,气氛却凝结成冻,所有人的注目只在一处,一把长剑的剑尖。   柴文益也本能地去看那剑尖。偏偏,唯独他看不到。他所能做的只有感觉每咽下一口津液时更为确切的冰冷。然,不同于抵触喉间的丝丝凉意,瞳孔火一般灼热起来,因为他虽看不到剑尖,却能清楚看到那只握剑的手。   那是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手掌宽大,指骨结实,标准练武的男人的手。那只手很稳,即使被顽皮的风前后戏弄着素白箭袖,都不见有半分动摇。顺着直举的臂膀,柴文益再次对上那张重叠的容颜。不同于蓝衣展昭的淡漠冷傲,眼前这个白衣展昭给人的却是一种难言而喻的平静,或者不该说是平静,而是从容——已将猎物收于网心决胜于千里的从容。   猎物……么?   不错,狩猎有两种。一种追捕猎杀,而另一种便是设陷下套。他柴文益所摆出的阵仗看似前者,实为其后。   其实根本无需韩孟非点拨,他也明白最初出现的蒙面“白玉堂”并非单纯调虎离山,而是为带赵祯一同混入“魑魅”之中,伺机而动。这对赵祯三人来说的确是最有效的脱身之策,不过反之,兵行险招,对他也是大大的有利。既然对方先下一局,他又何妨不能大方“中套”再暗设一局?   即便是随后蓝衣“展昭”的出现也都在他意料之中。毕竟若没个正主现身吸引人视线,那鱼目混珠之策会成为轻易被窥破的下品。白玉堂不可能,也许他在江湖上是个叱诧风云的狠角色,但在他柴文益的利益簿里还不够分量;赵祯则是不可以,不但没能力,展昭等人又如何放心让他作饵?所以出现的那个人必定是展昭!那个让他想杀又不能杀的展昭!   然后的发展便有两条。其一,展昭战败而逃,众人追捕,白玉堂可携赵祯混入伤者中设法离去;其二,展昭破关,众人必定会追下山,那两人自然也就轻易脱身。可惜,他不会让任何一种可能有出头的机会:既然入了他的局,还想走吗?   以为他看不出展昭痛下杀手的时机?还是会漏看那看似攻向四面八方的剑招,实则只对某一处留情?   是的,一切本都在他掌握,他自信自己会猎到他所要的猎物。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为何狩猎之人反成了猎物?难道他还是小看了那天下闻名的“御猫”?   错了,大错特错!或许是他被那个“猫”字愚弄了!   看似是猫,实则是虎。一跃便翻转乾坤!   眸子突地一跳,瞳火燃得更旺,柴文益像是领悟到了一切关键所在,继而响起的哈哈大笑声恍惚直逼那利刀要将人开膛破肚。   “原来如此……好一招将计就计!好一招一计再计!”   眼神突地一厉,死死盯住正面对立的白衣展昭。   “展昭啊展昭,本王真是服了你了!”   韩孟是身子猛地一晃,看似要向前一步,因为只要这一步便能刺入眼前那白衣展昭背脊。然而,他最终没能动弹分毫。因为身后湛卢的剑尖早已顶上他的心口。与此同时,始终沉默不言的蓝衣展昭也终于开口了:“我没有猫儿的好脾气,你若敢再动上一动,爷爷就立刻送你个对穿。”   韩孟是脸色瞬间铁青一片,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的钢丸。   “白!玉!堂!——”   正待反身搏命,那头柴文益冷冷的声音飘了过来:“韩孟是,还嫌脸丢得不够吗?!”   “果然还是小柴王爷知情识趣!”易容展昭的白玉堂哈哈大笑,身形一晃突然欺近,一掌将韩孟是击得倒飞三丈,一口血喷撒在地。   “孟是!”韩孟非低呼一声,身子却没有挪动。因为他看见指着柴文益喉间的剑逼得更紧了。   而这厢,始作俑者却是揉了揉掌心,一派刁钻加之悠闲:“这一掌是老子还你的。”   柴文益瞪着白玉堂的眼都快冒出火来了。不仅是因他打伤韩孟是,更多的是心头消不去抑不住的恨意。如果说他错估了展昭的才智,那他更错的便是错看了白玉堂的能力。   自出现起便不动神色,身法惟妙惟肖,武功一般模样,将展昭扮演了个十足十。本以为使得人海战起到了消耗作用,才一再阻止对方出不得缠阵,不想竟反被这锦毛鼠利用了。他哪里是要突围出阵,根本是在借机试探每个方位的人手能力。要知,人都是怕死的,即便成了“魑魅”也亦然,怕死的人自然越少动手越好,白玉堂应该就是看准这一点不动声色在战场留下一处无形的空隙让这类人不知不觉聚到一起。之后韩孟是到了,白玉堂才真正动了手,引起一场混战,为的就是让这处空隙的存在越发清晰地呈现在柴文益面前。   这两个男人……。一个已经令他捉襟见肘、频频失策。如今双璧合一。或许,他输得并不冤枉……。   看着扯下□□的白玉堂向此处走来,柴文益愈发感到抑郁满胸。虽然不冤枉,却是不甘心。他是要雄霸天下之人,如今却被这一猫一鼠玩弄股掌之上,叫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冷笑不自觉挂回嘴边,阴冷的憎恶也一点一滴自柴文益眼中流出。“展昭,这是你第三次用剑指着小王。”   展昭淡淡一笑,道:“小王爷错了。之前的两次或许是,不过这一次却是挟持。”   “你以为你挟持的了吗?小王早说过了,小王有儿子,不怕死。”   “小王爷又错了。你虽不怕,但你下边的人却怕得很呢。”手腕微微一转,一丝鲜血顺着剑尖缓缓流下。引无数人抽气惊呼。展昭眼不旁观,却是嘴角一勾,貌若春风袭:“之前的两次,一次是彼此都有人质,一次是小王爷早有对策于胸,展某毫无胜算。这次却不太一样,所以不是说了,只有这次才是真正的挟持。”   柴文益闻言面色彻底僵硬。   挟持?不错,正是挟持!   看来是他错得离谱。与其独战群雄,擒贼先擒王岂不是更妙?   难怪,他的暗局,那展昭竟不理会,而是依样画葫芦也去跳上一跳,然后在不曾设防之处再下一局,还是极高明的一局。竟然反其道而行,一猫一鼠径自打得火热,只为引他思路偏颇,把怀疑移到那十几个白玉堂事先“备好”的怕死“魑魅”身上,令他自动上上门来给他们实施这挟持的大计。   好一个挟持!好一个展昭!好一个白玉堂!好一个……   哼,赵祯,是小王错了。能让如此国士为你所用,这一点小王不及你。   眸中划过一道精光,柴文益眉头微蹙,眼珠突然来往打转,似在搜寻什么。展昭神色一凌,冷声道:“小王爷在找什么?莫非……是当朝天子?”反手施了个剑花,逼近一步,再次架上柴文益的脖子。展昭笑得淡定从容,“如此凶险之地,展昭岂可能让陛下涉险?”   柴文益隐怒于胸。“那你最好祈祷,我派去搜山的人不会将赵祯搜出来。不然又变成各有人质,而不是挟持了。”   展昭正要开口,却见一旁那白玉堂晃过来,笑道:“这你放心。都说老鼠最会打洞最会藏东西了。另外一项绝技么,也一定包君满意!”   看着嬉笑还在脸上,却是毫无预防地一拳挥过来,将柴文益险些一个跟头打出去,幸亏展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柴文益才堪堪定在原地。   “白兄!”   “诶猫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这回听我的,你只管架好你的剑。”   韩孟是见柴文益受辱,怒吼不止。“白玉堂,你居然敢打小王爷!”   白玉堂剑眉一挑,冷笑:“有种你就再吼吼看,看你白爷爷我会不会再多赏他两拳。”回视柴文益,白玉堂把双手的指关节按了个咯叭乱响。“刚才那一拳是替被你杀了的一众侍卫兄弟揍你的。十几条人命只要你挨一拳,便宜你了。”   “白玉堂你。”“你”字才出口,第二拳已经击上鼻梁,柴文益顿时眼冒金星鼻血狂流。   “这一拳是替乔掌门揍你的。人家一代宗师,德心仁厚,却死在你这种人手里,冤枉了。”   第三拳!   “这一拳是替皇帝揍你的。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出息了,居然学人倾天下、争霸权。不打你简直对不起你祖宗!”   第四拳!   “这一拳是老子自己的。看不起你白爷爷是吧。什么叫做我‘那种蠢到极点的调虎离山,根本连猪都不会理’,想死就直说,一拳拳这么揍你我还嫌费劲。”   白玉堂斜眺着眼看了眼展昭,抬起沾血的拳头哈上一口气,戏谑道:“至于这最后一拳么……。”   话还没说完,忽觉白影一闪,眼前一花,接着传来老大一声撞击声。仔细一看,竟是那满脸是血的柴文益以极其狼狈的模样摔到了地上。展昭的剑仍然指着他的脖子,只是一只右脚却以极其彪悍的姿态踩在了柴文益的胸口,有一下没一下的碾着。至于那没能及时回收的左手早握紧成拳,上头血迹斑驳。然后就在一众人目瞪口呆之下,展昭再次展露他那媲美春风甘露清泉的驯良表情,却以暗藏磨牙切齿的诡异声调缓缓道来:   “我自己的份,自己来。”   白玉堂忽然发觉此刻四下只要能看清表情的人个个都活似被迫吞了一只老鼠。尤其当见到展昭腕子一翻,反手抄剑没有丝毫犹豫地往那柴文益脸部刺去,白玉堂再次突发奇想:也许要他们每人吞下两只也不是问题。   剑入地半尺有余,激荡飞雪四溅,似雾起迷离。好容易消歇下来,众人才看清那扎下的剑锋竟是贴着柴文益的左颊面皮而过,一道淡淡血痕似有若无。柴文益躺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能直直盯着那笼罩下来的由决绝转换为略带轻蔑的眼神,暗暗惊出一身冷汗。尤其当展昭不温不火的声音再次入耳。   “不好意思,失手了,不过下次一定不会了。”   眼中精光暴增,展昭于瞬间抽剑而起竟是又要刺第二剑。这举吓得众人面若土色,而白玉堂也惊了个半死,立马抢上抱住他。“猫儿,还要靠他下山呢。”一抬头对上那双看惯了的黑眼珠,却于对视的片刻体味了九九八十一遍噤若寒蝉的不同滋味。   “白兄放心,小王爷身上的窟窿越多,我们就能越快下山。”展昭镇定自若推开白玉堂,还要再刺,韩孟非一声低喝却阻止了剑的去势。   “慢着!我让你们下山!”   “孟非!——”柴文益只道是韩孟非中了对方的伎俩。几欲挣扎,始终脱离不了展昭脚下,反被一个暗劲踩得血气翻腾。顾不得狼狈,他狠狠啐出一口唾沫,狠辣道:“有本事就真在小王身上捅几个窟窿看看,少那边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扮得欢,想要在小王面前虚张声势,你们还不够资格!”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突觉胸中剧痛,“哇”地就是一声惨叫出口,而身子也在下一瞬间被拎了起来。   柴文益眼前发黑,脚下踉跄虚浮,全靠抓着他的白玉堂撑着。勉力抬头见白玉堂也正窝着一脸的火候着,接着突然出手强捏住他的下颚,朝向已呈面无表情的展昭。“小子,你只要再多说一句,下次就绝不是断两根肋骨那么简单了。”耳边,白玉堂的声音竟比四下风雪还要冰寒入骨三分。“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到底是谁虚张声势?若是不信,只管再试。五爷我敢保证,炸了毛的猫,一定会叫你毕生难忘。”   或许心中还觉有几分不可思议,但白玉堂毕竟是白玉堂,只一对眼便明白那厢的猫已经到了底线。不是没有见过展昭发飙。某猫发起飙来绝对不是很可怕,而是极端可怕。但从不曾想在这种情况下会发作。那人一直是临危不乱,越是情势险要越显沉着,为何此刻却……?   嘴角不自禁淡淡勾勒起一道代表宽慰的优美弧线。   居然忘了,猫儿本就是个比起自身先对别人苦痛做出反应的人。适才他给柴文益一顿好打,不想提及的都是展昭相交并关切之人,如何不激得他愤懑塞胸?眼下,恐怕需要担心的问题倒成了那鼻青脸肿的小柴王了。刚才要不是他拎得快,这柴文益恐怕还要多吃些苦头。(零:本来只是想让昭昭耍个手段威吓一下,可突然觉得失去那么多朋友若不给他发泄,实在没有天理。所以虽跟小柴同学没有深仇大恨,还是坚决绑了做成人肉沙包送上。昭昭啊,尽管拿去出气,不用跟我客气,呵呵。)   韩孟非是明眼人,深知形势不由己方作主。忧心望一眼柴文益,对展白二人道:“你们无非是求平安离开暠山。伤了小王爷对谁都没有好处。”   白玉堂环视一圈把四周围得水泄不通的黑衣群,冷笑不绝:“你的话管用吗?貌似这群人可不是听你的。”   “外圈的柴家私军我可以调遣。至于他们……。”韩孟非有些为难地望向勉强站直身体的胞弟,没说下文。然而兄弟毕竟是兄弟,韩孟非的眼神韩孟是如何能不懂?心有不甘,然而毕竟同兄长一般挂心柴文益,忿恨的眼神终于渐渐软化。吐去口中血水,韩孟是牙关紧咬像是下了某个决心。他道:“好,就让你们走。可若是敢再动小王爷一下,看我韩孟是会不会将你们挫骨扬灰。”手一挥,黑衣魑魅让出一条路来。   展昭始终一言不发,似气头还未过去,白玉堂见了笑吟吟拖柴文益到他身边,贫嘴道:“还是猫儿厉害。不愧是跟包大人混了这么多年,真要晒脸色,比锅底还黑。”话到一半就徒手接下飞来的一拳,看对方瞪得浑圆的猫眼儿,感情还恼他刚才多管闲事没能多踩断柴文益两根骨头。白玉堂挠了挠脸颊,心中感慨,若是平常他二人必定易地而处、位置颠倒,今天这事儿也算是百年难遇大破天荒了。   要抚平炸毛的锦毛鼠,御猫向来有的是手段,如今换猫炸了毛,锦毛鼠怎能袖手旁观?   接拳的手里还握着那张□□,撕下时边角有些破了,但一直舍不得扔,只因觉得那里头充溢的是自己对展昭无法言语的感情。可想,猫儿不合时宜的情绪爆发,只怕心中悲愤早翻了十数倍。他如何能不明白。只要可以,真想把那人一切的苦痛都一并接收去。   将展昭拖近咫尺,臂膀顺势揽上颈项,手掌托捧后脑,将之靠向自己。白玉堂舒一口气,眼中满是脉脉温情:“猫儿,我懂得,你的一切我都懂。所以你所有的喜怒哀乐也都有我的一半。”   你若快活,我便也快活;你的伤悲,如何不也是我心头划上的一刀?   贴到一处的额头不过轻轻碰了一下,驱不走严寒,却令源源涌出的暖意在心中荡漾,久久不息,逐渐击溃胸中积郁。无论是银白洁雪,还是密匝人群,此刻俱遮掩不了那一蓝一白浑然天成的风姿。尽管如今蓝衣不再沉静如水,翻起了海的波澜壮阔;白衣不再雪舞飞扬,而是加重了那抹素色带给人的清静纯粹。(没敢放进正文的补充句:如果没有一旁某只小柴同学鼻青脸肿的丑脸,画面定格此处真是完美啊。)   平复心绪,展昭暗自扫视两侧,压低声音道:“事不宜迟,要走趁现在,我去接陛下。”不及从白玉堂的臂弯抽身,突见柴文益上前一步抓住白玉堂上臂,还以为有所不利,长剑再次架上对方肩头。哪料柴文益视若无睹,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白玉堂手中的□□,再无任何动作。   良久,柴文益露出笑容,在那扭曲了的脸上只显狰狞。他道:“白玉堂,我终于知道你为何要易容成展昭了。”见白玉堂脸色一沉,柴文益立刻换上一种略带玩味的语调继续道,“你们设下的局小王都想通透了,唯独解不开这易容之谜。聪明人做事不可能无端无由,好端端你为何非要自找麻烦去假扮展昭?要知适才只要露出一个破绽你便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白玉堂不动声色:“有意思,说下去。”   “以展昭心性本不可能任他人代为涉险,而他居然同意了,那么只有两个理由。其一,展昭力有不殆。你本重伤在身,如今已无大碍,怕是展昭在你身上费了不少心血,自不堪再做那引蛇出洞的饵食。其二,或许是他不得不同意。白玉堂,小王虽然错估了你的能力,可未必看错你这个人。你心性高傲,放荡不羁,会蹚这趟浑水,比起对赵家皇室所谓忠心,恐怕更多的是看重对展昭的朋友之情兄弟之义吧?这世上唯变数最难定论,无论是你还是他闯关,都有可能未达目的前便失手被俘。如此按说展昭更不该让你冒险。他曾为你不择手段设计夺药,这份情谊小王记忆犹新。如何突然反其道而行?难道说有什么比你更需着紧的?”   展昭面色平淡,瞧不出喜怒:“小柴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赵祯此刻就在这里!”   斩钉截铁的一句,有如惊雷落入人群。震得大多人难以置信,可还有少数明白人已动作起来了。   绝世燕子飞,如流星破空、光之过隙,在夜空画下一道绝美白弧。没有人知道展昭是什么时候跃纵起来,也不知道落点会在哪里,他们唯能看到他的去向。不过,这已足够。韩孟非随即跃起将之拦截半空,而韩孟是略踟蹰了须臾,忽似领悟到了什么冲入某个方位的黑色人群,粗鲁地纷纷剥下面罩。因为他相信展昭要去的地方便是赵祯的藏身之地。   双剑交击数十次,落地足尖一点,又再入凌空。展昭出手既快又准,看似全力以赴,可眼神游离不定。韩孟非心头一震,莫非……。忙向韩孟是道:“孟是,展昭使诈,不在那里!”韩孟是微一错身,又欲扑向另一处,被韩孟非喝阻:“你似无头苍蝇瞎找有什么用,白玉堂可以易容,难道赵祯便不可以?如此,即便揭了面罩,你也未必认得出他。”   韩孟是心知有理,想既然我找不到,也绝不能让展昭先把人找到。于是反身帮兄长一起对付展昭。众多魑魅见了,有想要围上相助的,被韩孟非喝退:“谁都不要动。”韩孟是心知兄长是怕赵祯混在其中会让展昭轻易得手,于是补充道:“所有人退出十丈,若有敢近前一步。”余下的话没有下文,因为谁都已经明白,此刻还会不听令近前的,便只可能是赵祯。   白玉堂眼睛紧张展昭的战况,手下也不敢大意,揪紧柴文益以防会有突变。不想柴文益任手臂被反扣毫不反抗,反而径自说道。   “小王先前派人搜山一来是想提点你们想出这混入的计策,二来是为误导你们以为除了此间我还有人手留在山上,不敢久留。其实所有人我都已撤回清点,自然知道少了一个。我知展昭是谨慎之人,又时时刻刻顾及赵祯安危,如何能放心将他独自留在山上?不过当适才那一群怕死的人中没有找到小王要的,我突然想难道是我错了,赵祯没有来?又或是赵祯也学了展昭,敢与锦毛鼠叫板?若是,夜黑风高,二人俱蒙面混迹。展昭姑且不说,以赵祯的三脚猫功夫,如何支架得了白玉堂狠辣无情的一招?除非白玉堂能清楚辨认他。”   话没说完,白玉堂已一掌狠狠拍向柴文益肩头。左肩顿时脱臼。接着又是一指点中哑穴。痛呼胎死腹中,柴文益更是被白玉堂一再用力下摁倒身子蜷伏在地。   韩孟是见状早发红了眼,咆哮道:“白玉堂,我决不会放过你!”白玉堂冷笑:“只要你有这本事,爷爷等你。”   以一敌二,展昭仍从容应战,连趁隙四扫的眼都没有停止过。反之韩孟是被激得太猛,韩孟非则太过犹豫,便有如水火,不是不容,而是速度手法全然不一,根本谈不上配合。自然,韩孟非的犹豫并非犹豫下手的轻重,而是适才柴文益一番言语点拨,令他渐渐领悟到了什么。   不错,如果赵祯真在这些人中,并为了隐藏身份曾与白玉堂虚与委蛇地动过几下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白玉堂能清楚辨认他,继而故意放水。如此想来,适才刁钻的剑法下偶尔出现一两次温和的剑招便不奇怪了。只是究竟是如何辨认的?生死一线的场面,若不能一眼辨认,哪有第二次机会予白玉堂长考?而且还要是在身一动便难辨位置的混乱情况下,分清同样蒙面的展昭与赵祯,又或是无关紧要的旁人?   在哪里?赵祯究竟在哪?   与展昭一般四转的视线,突然落回到柴文益身上,纠结的眉心顿时展开,双目几乎瞪圆。只见那萎靡的柴文益此刻正也望着他,伏地将嘴角残血擦上地雪,随即又将未曾渗透的部分艰难地去擦右边眉毛。待韩孟非回望眼前左眉殷红的展昭,顿时恍然大悟。(零:呵呵,借鉴了《婆娑罗》里用的小小战术。)   韩孟非虚晃一招,沉声道:“我去救小王爷。”展昭与韩孟是缠斗到一处自没留意。等发现不对的时候,韩孟非已朝相反的方向掠去。展昭暗叫不好,一掌逼退韩孟是,也运起燕子飞急追而去。韩孟是方稳住身形自然也紧追其后。眼见韩孟非冲入人群,一把打掉一个红了半边右眉的黑衣魑魅手中长剑,将之制住拉出,展昭只觉自己已无法思考,没有多想便横出一剑直取韩孟非胸前要害。   一剑刺破肩头衣料,未及皮肉已然停下。只因韩孟非竟将那人当作盾牌,令这避无可避的一剑移嫁其身,也因韩孟非瞬间扯下的面罩再不能遮盖其原有面貌,而手中剑也在确认的同时架上那人的脖子。所以不得不停,不能不停。这一剑,去用了全力,停也是全力,至于身后韩孟是紧追而来的一剑早无可奈何了。却不想,剑达脊背,韩孟是竟也生生收住。或许因着那句还未消弭空中让所有闻者胆战心惊的狂言怒语。   “只要猫儿伤了一分,我便从柴文益身上讨回十分。”   赵祯茫然看着眼前的发生,一切来得太快,令他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步步为营,设局下套,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想被窥出破绽,横生枝节。发展到眼下如此诡异的情形,或许真应了展昭当初那句“挟持”的说法。只是如今究竟是谁被挟持谁在挟持,或许谁的心中都已没了底吧。   韩孟是率先收剑。他放声大笑道:“展昭,又成了彼此互有人质,看来你的‘挟持’大计又功亏一篑了。”   展昭默默收剑,投向赵祯的眼神中徒然多了几分愧疚与自责。   赵祯心头一颤,忍不住道:“展护卫,你已经做了你力所能及的。怪只怪这天意弄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宽慰,韩孟突然打断道:“展大人是聪明人。眼下的形势该怎么做你自当心里有数吧?”   展昭看一眼赵祯又望向白玉堂,见他虽紧蹙眉头仍是慎重点了点头,当下下决心道:“好,我们放柴文益。”   “那我自然会放皇帝。”说着韩孟非推了一把赵祯走向白玉堂,那一边白玉堂也抓起柴文益走过来。   柴文益虽说受的都不是什么致命伤,模样却凄惨的厉害。韩孟是看他有一脚没一脚被白玉堂又拽又拖,心疼地想要去扶又不敢靠近,只能咬牙切齿地保持距离慢慢陪着走。这边赵祯虽无大碍,展昭却也不敢放松韩孟非的任何动作,也是默默陪同。   终于到了近处。韩孟非道:“先让人质走到当中,谁也不准靠近。然后我数三声,三声过后各凭本事。”白玉堂道:“好。就这么办。”   彼此松了手,看着赵柴两人走到中间的位置,韩孟非便开始数道:“一!二!三!”   “三”字一出,四人同时动作。不,不止四人,而是六个人。那柴文益更是早在“三”出口前,抢了个时差反身向赵祯胸口拍去,不想赵祯也不糊涂,早有防备,挡下那掌攻击,并起一脚狠狠踢向柴文益。柴文益本就狼狈不堪,哪还禁得起这一脚,竟被凌空踢飞出去,幸亏韩孟非纵身将他抱下。   这一脚于旁人眼中只道又是那小柴王爷吃了亏,但于展昭心中却是比之剔肉削骨更深的痛楚。凭借燕子飞,原本少说也能略得先机,所以使眼神将赵祯交托白玉堂,自己选择柴文益下手。不料如此情况那柴文益仍这般攻于心计,心知连连伤痛下无力逃脱,竟利用天子的一脚做个顺势,令他扑了个空。恐怕……不止如此,这小柴王多少还看出另一个破绽。   以赵祯拳脚功夫倒还罢了,内力却弱得很,要混迹魑魅并一路往来,轻功绝非可持久的。为此展昭用流云卷输了不少内力灌于其双脚之上,并教了赵祯一套简单内功心法,不至于一次施展便耗尽全部。虽然不知柴文益如何想明白这层,看柴文益被踢飞的情形,怕是赵祯还留不少余力。   那头,韩孟是锁定的目标却是赵祯,见这软趴趴的主居然也敢踢柴文益更是火冒三丈。然展昭早有防备,再加一个无往不利的白玉堂,韩孟是便是连半点近身的可能都没有了。韩孟是或许冲动,但绝不是没有脑子,当下退开,向四周发号施令,立即将在一旁当背景很久的百来号黑衣部下重新组织起来,团团围困三人。   韩孟非一解开柴文益哑穴,就见始终牙关紧咬的柴文益倒吐出一口血来。眼角似有泪水渗出,身体更因疼痛和愤怒持续发抖着。“痛……好痛,痛死我了。孟非哥哥,我全身都觉得痛,你帮帮我帮帮我。”   他用力抓着韩孟非的手臂,这一刻才露出跟年龄匹配的表情。而韩孟非自听柴文益不经意间叫了他“孟非哥哥”,整个人愣在当场。感觉像一下子飞回过去,那个练功时乱来总弄得浑身伤,却在上药时不依不饶抱着他大呼小叫的孩子,原来一直就在眼前。   韩孟非的震惊落入柴文益眼中,猛得惊清浑噩头脑,恢复那惯有的面貌。柴文益松开抓紧他的手,逞强站起,韩孟非欲扶,又被他伸手打掉。眼睛里不再仅是单纯的依赖,更有一股子矛盾至极的冲天怒意翻腾着。   “去杀了他们,一个也不留。”见韩孟非用复杂的眼光望着自己,柴文益突然揪起他的胸襟,怒吼道:“你曾发誓这一辈子会保护于我效忠于我!你曾说决不会让人动我一根毫毛。难道是假的?如果不是,那就为我去杀了他们!我柴文益从去受过这等羞辱,我现在要你去杀了他们!”   目光旋即暗淡,他看向人群正中左右周旋的三人,表情木然,淡淡道:“好。你要我杀,我便为你杀。”突然抱着柴文益冲向仍在外围坚守的私军,放下人,其后振双臂同挥,只见身边部分人流分成两股,迅捷向战场移动。相反,韩孟非寸步不移,而是冷冷观战。   一身墨蓝,穿在白玉堂身上不知为何尤其扎眼。被围困着,白玉堂倒也不墨守成规,见偶有不要命的连接成群冲杀过来,竟不退反进,杀将过去把阵势捣乱,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架势,叫旁人直直畏惧了这邪神三分。展昭招式精简,身法灵巧,为护赵祯周全,守成为主。但也不是好欺之人。凡来挑衅者无一错漏,无一不成了剑下亡魂。加之那赵祯竟也意外勇猛,不但空手夺剑,更是配合展昭步调,时进时退,见缝插针。三人同心,一时倒也让韩孟是气得除了跳脚奈何不了分毫。   展昭心知如此耗战绝非长久之计。然放眼望去,此处地势平缓,无险可依,若要杀出重围,唯有力战。正想与白玉堂互通消息,突然被赵祯拉了一把,问道:“展护卫,是上还是下?”展昭听了心下苦笑。都这种局面了,既然要拼,自然得拼条活路,难道还回山上坐困愁城不成?心想必是局势险峻,把这皇帝给急糊涂了,正待安慰。不想脑中突闪灵光,令神经一绷,身子也晃了晃。待视线停到山上,展昭忽然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   白玉堂眼尖,已知展昭有了对策,赞赏之余忍不住又在心中戏谑:果然不愧是绝处逢生的行家里手,人说绝响一生唱一出,这猫儿若把他天天往死里逼,怕是天天都能唱上一响吧。正待问个究竟,突见展昭脸色复又沉重,却在不着边际地询问赵祯时温柔下来:“陛下可有想过来生?”   赵祯不明就里,却隐约似看懂了展昭眼中的某些东西。他道:“朕不畏死。若真有来生,只要还再能与展护卫相遇、相识、相交、相知,朕,便满足了。”   眼底涌起的动容,却让心有了更坚毅的决绝。展昭一把抓了赵祯的手,道:“陛下抓紧了,绝对不要松手。”接着扭头对白玉堂高喝,“白兄,跟上我。”   “不用你这臭猫唠叨。”不爽展昭与赵祯手牵着手,白玉堂一脚再踢翻一人,便冲众人眉目冷笑道,“爷爷不陪你们玩了!”说罢,紧随展昭其后,竟是往山腰处奔去。   说是圈围,上山处的防御最为薄弱,展昭一马当先,飞舞长剑沉着应对频频变换的阵式,毫不含糊,便如捣黄龙、破云开,几起几落,直将包围圈钻出一个洞来。   韩孟是见状大急,正要呼喝部下去追,却听远处兄长放声道:“小王爷有令,所有人听我调遣。魑魅原地不动。第一队弓手,上前!”   “唰!”早贴近战圈却凝身不动的一队士兵大步上前,张弓搭箭,待得一生“放箭”令下,箭枝便如飞雨直扑三人后背。   白玉堂一声爆喝,将湛卢舞得密不透风,打下近身箭雨。他向身后道:“你们先走,我断后。”接着便要反身往回杀去。展昭暗骂一声,拉了赵祯冲回来,将人推进白玉堂怀中,说道:“你不行,护着陛下,我去!”不等白玉堂同意,已施展燕子飞纵身而去。把白玉堂气了个牙痒痒,直想也跟过去。总算想起一旁的赵祯。白玉堂瞥他一眼,又望向展昭的方向,问道:“猫儿有说什么对策?”   赵祯一脸茫然:“没说。”   “这死猫,什么关头了还卖关子。”手边若有罐子,早被他摔烂十七八个了。偏偏只有个金贵的皇帝,摔不得骂不得,也只得大眼瞪小眼了。   先前韩孟是见自己下属被韩孟非支使,已生不满,心想自己折了那么多属下,看他能玩什么花样,倒也没有阻止。箭雨过后那三人毫发未伤,韩孟是便是冷笑着不耐了。又见展昭冲回来断后,不等其兄“第二队,上前”喊完,韩孟是重整旗鼓,帅余下的三十来人又杀上前去。   “孟是,不可!回来!”见韩孟是转瞬已与展昭兵刃交接,韩孟非怒道:“你敢不听军令!”   韩孟是冷笑:“魑魅魍魉,从来只管夺命追魂,听什么军令?”   韩孟非无言以对,见魑魅剩不得多少,心中担忧,当下心一横,命那两队前去助战。自己则对身边一副将打扮的交代照料柴文益后便又点齐人马,追上去。   韩孟是见其兄不但派兵帮他还心急火燎赶来,只当是要在柴文益面前表现,抢他功劳。加之展昭虽与他交手却更为留意韩孟非,摆明不将他放在眼里。心下更是不快,顾不得布阵,一味施展开平生所学对展昭穷追猛打。   白玉堂带赵祯避到远处,一边解决漏网之鱼一边焦急得大喊:“猫儿,你还蘑菇什么?快走!”   山道渐窄,却仍于阻截不易,独撑大局,还要尽量减少放人过去,展昭早已汗流浃背。回首瞥到两人位置,回喊:“别管我,你们再往上。”   白玉堂向上看看,除了已见陡峭的山势与皑皑白雪,什么都没有。正犹豫,耳边听到展昭又喊:“再往上!”再往上?再往上还是山还是雪。还有就是一处山壁巨大的突起,宛如一只巨掌,自半空伸出,不过也无甚特别。然旁人眼中的无甚特别,白玉堂却偏偏为之浑身一震,突然明白过来。   难道猫儿是要……是要……?   看眼一头雾水的赵祯,他不敢置信地低喃:“疯了……猫儿是想同归于尽不成?”赵祯闻言大惊:“你说什么?!”白玉堂没有再言,因为他注意到韩孟非已经到了。凭借目测,柴府私军总有六百来人,如今韩孟非亲带四百,看来是要一绝死战了。   韩孟非领队到近处,见其弟对敌已呈气急败坏,又见那展昭视线游移不定,只有镇定不见彷徨,心下不禁有了警觉。只是已做困兽之斗,如何能翻天覆地?他实在想不明白这层。然而有一点在他心中却明确的很。   忽然停下,韩孟非双臂交叉做了个手势,其中两队立即领命,前后分立,上下交错,竟然又张弓欲射。   未有所动,展昭像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先行一步往后退去。却哪里料到这箭还是射了出来,但却不是朝向他,而是远处的白玉堂与赵祯。   展昭大惊,尤其当那一只只铁箭无碍风雪袭阻,破空而去,便知韩孟非带来的都是臂力过人的精兵。即便拦截也为时已晚,展昭眼看第二拨人已经交替,一咬牙,不退反进,直闯入弓手阵营,将人杀了个措手不及,好几人不及抽刀已被展昭劈于剑下,阵型乱作一团。但这对展昭来说也并非好事,他已冲到了正中心,后有敌,前有兵,韩孟是虎视眈眈,连韩孟非也已拔剑在手。   冷冷睨了展昭一眼,韩孟非不以为意道:“不必管他。要的是大宋皇帝。”擒贼先擒王,用到柴文益身上适用,用到赵祯身上,怕也是个分毫不差。手一摆,士兵已如涌流穿梭而去。   展昭神色肃穆,左扑右纵将人纷纷拦下。韩孟是伺机已久,趁展昭疲于应付,逮了个契机便一剑挑飞展昭的剑,眼见脱手,展昭眼疾手快拍上剑柄,长剑飞出,硬生生将韩孟是的宝剑也带了出去。韩孟是大怒,双掌齐齐推向展昭小腹,掌力有如排山倒海。   展昭并不硬敌,双腿连踢,缓下势头,双手突又抓上韩孟非双臂,一并一开,弄得对方力竭,随即后空翻起,用了全身重力再是一送,已将韩孟是摔出去。   落点处,韩孟非矮扫一腿,展昭心知不妙,身子一蜷,足尖点上韩孟非小腿,借力微倾去,竟是欲夺韩孟非的剑。韩孟非倒也不笨,自动抛剑出掌,引展昭不得不以掌相对。一击过后,两人各自分开,   不待站定,一个身影又是窜来,是韩孟是,只见他又出一掌。展昭若是无碍,自然可轻易躲开那掌,偏偏这些日子连番消耗元气,适才对掌引血气一片翻腾,人竟也有片刻晕眩,可见韩孟非未有丝毫留力。此刻这一掌便是再无能力躲过,只得强撑再对一掌。   虽说对掌,一股强力的贯穿却是由掌心一路蔓延至全身,竟将展昭连人击飞出去。展昭身在空中,心却一片透亮,只道惨了,虽有向后避力不少,但这韩孟是的掌力与韩孟非不可同日而语,白玉堂就曾吃过大苦头。若是他挨不过这一刻,无法将人都引过来,那岂不是……。   本以为会重重摔在地上,不想落下的瞬间被两双手同时托住后背。睁眼,熟悉的容颜近在咫尺,却不知是激动多一些还是气恼多一些。一站稳,展昭便忍不住沉下脸,怒道:“你回来也罢了,怎么连陛下也带回来?白玉堂,你分不清主次吗?”   换了平日必定可以看到一个一蹦三丈高的锦毛鼠,只是这次白玉堂非但没有生气,竟还笑了:“你不都说我分不清主次了?所以你的陛下还是由你这只御猫自己领回去吧。”突然伸出一只手,白玉堂俏皮地眨了眨眼,神情却是豪气干云。“换手!”   “白兄?”看他的表情,难道已经知道了?   “猫儿,还记得我答应你的誓言吗?我决不会比你先死。但是你也不要忘记对我作过的承诺。你也曾答应我好好活着。那一晚,也许我真的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只有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信我!”   手掌终究慢慢抬起,带着一份挣扎,但更多的是不舍。当双掌相击,发出清脆的掌声,展昭拉住赵祯已是头也不回的向山那头掠去。   天地男儿便该如此,一旦决定便不回头。   白玉堂也未曾回头,而是直直盯着那韩氏兄弟,笑容冷得人毛骨悚然。“我曾说过,若敢伤猫儿一分,我便从柴文益身上夺回十分。现在你们的主子既然不在,那我便从你们这些奴才身上百倍千倍的讨回来!”   湛卢龙吟,似也应同了白玉堂,勃然发出一股肃杀之气。   于是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不久的过去,也是这样一个蓝衣的男子,用这一把绝世神兵杀得人胆寒三尺。   只是这一回更是惨烈。   殷红的血,在飞散,在落溅。   围绕着,来自着,那恍如浑身浴血的男人。   从蓝色来,向红色“渡”去。   唯一不变的,是他手中的剑——那银亮到连心也透凉了的光芒。   抬头,挺胸,挥臂,出剑。   一招招带动起不同的肌体的律动。   却重复着,单调的重复着,他所要固守的执着。   还不够,还不够,还要坚持。   猫儿还未脱险,他绝不可以倒。   突起的山壁便在眼前,展昭与赵祯却再也禁不住,回首看去,因为身后突然变得死寂。   山道,韩孟是被湛卢刺中胸口。但他却在笑,发狂的大笑,因为他那一柄冰冷长剑也于同时贯穿了白玉堂的小腹。   “玉堂!!!——”   是……猫儿的声音,看看,他又喊我玉堂了。不到危机时刻绝对叫不出口是吗?可是猫儿,以后你可要记得一直这么叫我,因为我……爱听,想一辈子听你这么叫下去……。   韩孟是的笑瞬间竟被掩盖,而掩盖他的是另一个人的大笑,不,是狂笑。傲睨万物的眼神仍是那么桀骜不驯,只是自其中迸射出的眸中决绝竟是以疯狂的速度重击上每个人的心房。   韩孟非浑身大震,虽不明就里,仍本能地放声命令道:“撤!全部都向后撤!”见韩孟是还与白玉堂胶着,奔上去抱住弟弟的身体,将之向后拖去。不想白玉堂竟一把握住了剑头,笑得异常诡异:“五爷可怕冷清着呢。你们不如先去阴曹地府替五爷铺路吧。”   “玉堂!!!——”   “猫儿!《行路难》的最后那句是什么?”高声的嘶吼,即便不回头也能让展昭听得一清二楚。   展昭没有回答,却是赵祯在一旁自喃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随着每个字的深入,内力加注在声音中的力道越来越重。直到最后一个字消弭,耳边却又隆隆传来有如雷云作鼓的响动,近了竟似万马奔腾,再到近处众人已不需耳朵,已能眼见那如海啸一般奔涌而来的雪海。   是雪崩!那白玉堂竟用全部内力催动雪崩。   韩孟非于这一刻已无法思考,面色全然刷白,唯一能想到并付诸实施地便是倾身覆在韩孟是身上,死死的护住他。至于远处柴文益声嘶力竭的叫喊,早已听不到,也顾不上了。      第33章 (三十三) 心伤是为谁   赵祯没亲眼见到雪崩当头袭来的骇人场面,在那之前展昭一把拖他躲入突起的山壁下,并用全身力量将他牢牢护在里壁与身体之间,接着便是感受雪崩下的地动山摇。   遗漏在外的视线难分辨,只知虽在这天然屏障的庇护下免去了被当头“吞噬”,但从两边夹隙挤入的雪也是不少,渐渐没了小腿,至膝盖,又到大腿。眼见大半身都已埋入雪中,竟还不见停,赵祯心头开始嗖嗖发凉。   便在此时,展昭突然附耳说了句“陛下抓稳了”,便徒手将赵祯拔出雪面。自己则一脚蹬向山壁,脱身雪窟的同时借势抱了赵祯贴着还未被雪填满的空隙斜斜向外窜。待得近至出口处,展昭一把抓在山石边缘,反手一带,两个人便如倒栽葱般双脚朝上冲入雪幕之中。   雪的重压当身袭来,只觉呼吸困难。徒手凭力毕竟有所欠缺,展昭再是一旋,脚下及边缘一点,总算带了赵祯出得雪之牢笼。   久违了的天空没让人有时间喘一口气或是高兴一下,就把注意力全“献”给了那仍在咆哮的白色长洪。展昭使出浑身解数,燕子飞被提升至极致,竟是踏奔雪逆行。然毕竟携着一人,多有不便。几番起落后,赵祯脚下突是一滑,给卷入雪浪之中。展昭放手不得,只能反身抱紧他,也一头栽进去。所幸雪崩已至末势,两人在雪地翻滚一阵,终停当下来。   展昭拉赵祯坐起。“没事吧,陛下?”   赵祯按着滚得有些发昏的脑袋,摇摇头,突然想到什么,叫起来:“白玉堂?!”   两人同时朝向下山的方向。来时路已一片白皑,早被崩雪所覆,先前看似蝼蚁般密集在山道的人群,此刻竟是一个影子也瞧不到了。   赵祯心头咯噔一下,忆起白玉堂壮士断腕的一幕,忍不住回望身畔的展昭,见对方虽是双目远眺,神色早已木了,整个人更是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赵祯突然觉得五味掺杂,鬼斧神差抓紧展昭双臂,大声道:“去救白玉堂。现在的话还来得及。既然我们还活着,他就不会死!”   赵祯的话语像是触动了展昭的某根神经,那双略带空洞的眼由远方挪到赵祯身上,发白的唇也微微开启。可是,终究什么也没出口。赵祯不知展昭在犹豫什么,只知道那双凝望的眼茫然到让他胸口闷得发慌,同时又让胸膛内的血液沸得发烫。二话不说,赵祯硬拖起展昭向下行去。   刚坍塌的雪还未结实,下半身几乎都陷在其中,累得赵祯喘气连连。才走十几步,突然感觉拽人的手反被拽住,之后传来展昭的声音。   “不行……。”   轻得就像春夏夜蚊蝇在耳边振翅,让闻者误以为言者已失了全身气力。   “展护卫?难道你不想救白玉堂?!”   回眸的刹那被一道严厉的目光盯得动弹不得。   “不行!”   展昭又重复了一次,这一次不再无力,而是掷地有声。却是隐含着某种莫名的悲怆与决意。   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尤其当脑后响起柴文益回荡于山间的嘶吼。这一刻赵祯终于明白了展昭的犹豫。   柴文益执弓而立,表情象是因被带毒的藤蔓缠绕而挤压得更加扭曲。而身边簇拥的二百柴府私军早已严阵以待。   箭矢明明够不到边,柴文益却仍极不理智地一箭一箭放着,只因心中的恨意已难用言语来形容,唯有动作上的宣泄。   动用如此多人力却一次次功败垂成。先前若不是韩孟非严令剩余士兵不得轻举妄动,阻止柴文益调动剩下的柴府私军前去助阵,他与这两百多人绝不可能那么幸运躲过这场夺命雪崩。可如今,雪海茫茫,韩孟非等四百余人俱被吞噬的半点不见踪影,生死两不知,偏偏这两人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能安然无恙逃出升天?   想到此处,柴文益胸中剧痛。见弓箭伤不到对方分毫,便抽出身旁副将的佩剑咆哮着欲强行上前。雪地过于松软妨碍了行动,加之柴文益原本就有伤再身,一路跌跌撞撞,弄得颇为狼狈。紧随身边的副将多次上前搀扶,都被他用力推开。柴文益赤红双目如燃烧着红莲之火,冻裂的嘴唇流下道道血丝也顾不得擦去,只是疯了般地想要冲到那让他憎恶的两人面前。一个不慎,失足滚下坡地,不待被人扶坐起,便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在嘶吼:“杀了他们,所有人听令,给我杀了他们!”   将士不敢怠慢,纷纷拿起兵器向山上缓慢挺进。只是展赵两人本就相距甚远,发现不对,已往山上撤走,转眼不见踪影。柴文益还欲再追,突然感觉脚脖一紧,雪地里蓦地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柴文益的脚脖。待看清袖口的样式花色同韩孟非所着一般无二,柴文益大喜过望,过热的脑子也瞬间冷静下来。蹲下身拼命刨雪,一边下令喊道:“回来!全部回来,都不要追了。还有人活着,先把人挖出来。”   赵祯不知自己跟随展昭跑了多久,只知道双腿已经确确实实麻木地没有一丝感觉。可他不敢喊停,更不敢喊累,因为那个在身前晃动的白色身影是如此熟悉又陌生。每当伸出手惯有地想寻求帮助,都会有那么一瞬恍神地将那身皓白误认为成白玉堂。然后所有的软弱都被记忆中那个人的眼神一寸寸“杀”去,只剩下一次又一次咬紧牙关命令自己撑下去。   赵祯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展昭落寞自责的神情下的温柔言语:“抱歉,臣……有点失神,没有顾好陛下。”随后让他伏到背上,背着他走在风雪中。   其实赵祯并不明白展昭为何要道歉,但他没有深究。因为不管是展昭让他安心的表情,还是那像把人吸入某个安逸的状态的后背的温暖,都让他禁不住昏昏欲睡。   所以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是在做梦。也因为梦中的他又见到了白玉堂,又见到他与展昭异口同声地说出那句让他想破头也预料不到的话。   “意思就是说,这件衣服是要给陛下你穿。”   眼前这两个人简直异想天开。而展昭和白玉堂却因彼此的默契忍不住笑起来,这自然更把赵祯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白玉堂把鱼目混珠的计策全盘托出,他才算明白了两三分。   “那么谁来做饵?”赵祯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自然是……。”白玉堂还没说完,就被展昭抢白。“我来做饵。”   白玉堂跳起来:“你不行,你的身体……。”   “白兄,”展昭按住白玉堂,笑道:“别和我争,你该知道的,只有我来做饵,才能使这个计划成功。”   “你这猫儿就不能让我安点心?”白玉堂叹口气,突然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神秘一笑。“幸好我早有准备。”   “什么东西?”展昭接过打开,里头又是个油纸包,再打开只见是一张□□。展昭不解道:“白兄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个?从没听说你会易容术啊。还有,这张到底是谁的脸?”   “谁的脸都不是,不过等一下就能变成你这只猫的臭脸。”见展昭发怔,一把抢过,得意道:“猫儿,你可有听说过柳如蕙?”   “千面观音柳如蕙?早年在江湖是听闻有这么个人物,据说此人易容术出神入化,而且至今没有人知道其是男是女。”展昭瞥了眼白玉堂,忍不住发笑,“不过如今看来必定是个女子了。白五爷的知己多红颜啊。”   白玉堂面皮一红,怒道:“臭猫,怎么连你也来编派?什么五爷的知己多红颜,都是旁人自说自话,我不开口都当我默认了不成?我告诉你,五爷心里头认定的知己这辈子只有一个,就是你这只死气掰咧的臭猫。怎样?莫不是你想做五爷我的红颜知己?”   脱口而出的话听来口没遮拦,窘了彼此的同时,让多少了解到这两人复杂关系的赵祯也是浑身不自在。展昭见气氛尴尬,忙岔开话题:“那这□□有何巧妙?”   白玉堂献宝似的款款而谈。“寻常易容术施行多是较为繁琐,柳如蕙之所以能以易容享誉武林,其实靠得还是这简便的玩意儿。这是柳如蕙用某种材质制成的,只要将这□□戴在谁的脸上,等个半柱香,之后便能永久定型为那人的脸。”见展昭开口欲言,白玉堂抢道:“所以,猫儿你刚才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展昭皱起眉头:“即便你能易容成我的模样,又怎知不会被窥破?白兄,千万不能小看柴文益。”   “正因为不曾小看他,我才有此提议。你老实告诉我,若去做饵,凭你现在的状况能有几分胜算?”   “不必急于现在,我们还有两天时间。”   “就算加上这两天也不够。”白玉堂按耐住情绪冲动,平声静气道:“猫儿,我知道你不愿让我涉险。但你仔细想一想,只要我的身份不暴露,我比你与陛下岂不是更安全?”   这点赵祯也能想得明白。既然柴文益要活捉展昭,白玉堂只要假扮成功反而更没危险。而且这件事情连他也要牵扯进去行动,没有默契是很难成功的。凭心而论,他实在不认为自己能和白玉堂配合好,成功潜伏。   见展昭仍在犹豫,白玉堂又道:“我明白,你并不担心我中途露出破绽,而是当你与陛下成功退走后,我会成为众矢之的。傻猫,打不过,跑,五爷我还跑不掉吗?再则你想想看,若是你去,中途见你遇难,难道我能忍住不救?我不是你,猫儿。我白玉堂不怕在这里说上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对你来说忠君爱国是大义。对我,天地君亲师都不比你一个重要。”   展昭神色闪现一丝恍惚,半垂的眼看起来象是逃避却又不是。赵祯突然有种感觉,展昭并非不想逃开,白玉堂的心意太明白,一点不剩,就像挖出来掏在他面前,所以他想逃反而无法逃开。因为这两人的交往如何不是用心在彼此碰撞,展昭如何能无视对方的心?   沉思良久,展昭才叹出一口气,那往往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妥协。“我明白了。便依白兄的意思。但是计划必须稍作改变。虽然我们的目的是将陛下送下山,但不到万不得已,展某不想任何人作为弃子。要走,便三人一同走。”   要走便一同走吗?……   可是如今呢?展护卫,如今的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梦中展昭的表情突然静止,然后裂成碎块。无数画面随即涌现,仿如走马灯般将暠山那场惊心动魄的设局破局一一重演,直至白玉堂被崩雪吞没,赵祯才清醒过来。   能见的还是那昏暗的山洞,让他明白梦中只是过去了的记忆。   两天前,展昭为取回白玉堂的佩剑云浪再次把他背回当初躲藏的山洞。白玉堂倒是有心,离开时曾在洞口做一番手脚,用碎石看似无意地摆放了某个阵式,以防旁人已经发现这个山洞。展昭见阵式无恙,才安心将他留在洞中,而一留便是两天。(零:虽说是个阵式,跟电视里啥可以御敌的不一样,也就类似某种记号,若是有不知情的人进入必定会破坏格局之类的。)   两天里,赵祯很少碰到展昭的面,虽然他知道每隔两个时辰展昭必定会回山洞一趟以确定他的安全。但好几次都只是在洞外确认阵式完好,便又匆匆离开。   赵祯隐约能猜到展昭在忙些什么。一方面自然是留意柴文益那边的动向,而另一方面在如今局势,柴文益吃一堑必定长一智,再要突破下山怕是没有可能。以展昭彻夜不眠在外奔走,恐怕又在寻找曾经推测的南宫惟十三年前用过的那条秘密下山之道。   其实,就算见到了也无话可说,自从白玉堂不在,展昭就变得异常沉默。几次故意搭讪都似唱独角戏般别扭,这让赵祯感到不安。尤其他还注意到,在面对他时,展昭不像从前那般坦荡直视,而是时不时不着痕迹地避开视线,这让他忍不住会想,展昭的忙碌或许也是为了回避与他见面。   思考着种种可能性,突然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赵祯没有起身,反而重新闭上眼睛,因为他很清楚来人正是展昭。   感觉展昭走近,手在他胸前拉了几下,应是为他盖身上的熊皮,接着脚步稍稍远离,应是到一旁角落坐下了。   赵祯本想一路装睡,奈何心里骚动的厉害,于是眼睛眯开一条缝儿偷偷窥视。只见展昭神色幽暗地呆坐着,不知想些什么,偶尔眼珠的转动则是对上放置一旁的云浪剑,眼神随即划过一丝痛楚,却是稍纵即逝。   是想到了白玉堂吗?赵祯猜测着。   之所以说猜测,而不是肯定,是因为这两天来他觉得自己真的很不能理解展昭。明明应该是担心记挂着,偏偏就是什么都不表现出来。还在他提及时故意用别的话题岔开去,就像根本不愿意去提白玉堂这个名字。他真的不懂展昭这是为什么?明明两个人的情谊分毫不差落在眼中,先前不见遮掩,何以如今白玉堂生死不明,展昭却似在避讳什么?   出了会儿神,展昭从怀中取出一包熊肉干,胡乱往嘴里送。连续吃了几天,赵祯可明白那东西的滋味。又冷又硬,还生得发腥,腥得发涩,简直难以下咽。此时见展昭一口一嚼一吞咽,没有半分抗拒之色,心想若不是展昭忍耐力过人,便是他根本食不知味。   展昭又取一块送到嘴边,不待咬下,面色突然变化。赵祯正是奇怪,便听一阵咳嗽溢出展昭喉咙。惊见展昭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俯下身子巨咳着,却又因生怕吵醒他而拼命捂嘴压抑,手上熊肉因这一举动而滚落一地。   赵祯心头一颤:究竟是伤了还是病了?   咳嗽好容易压下去,展昭微喘着,怔怔看着掉落一地的熊肉,开始躬身一一捡起。捡完,拿起一块,展昭稍稍拍去上头的灰尘,竟又要往嘴里送。赵祯这下可再忍不住,初衷丢到九霄云外,跳起一把拉住展昭的手,厉声道:“脏都脏了,还吃什么?”   展昭一愣,随即笑道:“还能吃的,别浪费了。”   “朕让你别吃了!”赵祯这下是真生气了,一掌把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拉起展昭往原先自己躺的地方拖。“光吃恢复不了多少体力,你给朕睡一下。”   展昭平静道:“臣不敢打扰陛下休息。”   “是不敢?还是不想?”   “都是。”口气竟是生分的。   “朕已经休息够了。”   “那适才呢?”   展昭明透的眼突然让赵祯产生了一个想法。也许展昭早知道自己是在装睡?是啊,他那点小心思,如何能够瞒得过眼前这只御猫。既然瞒不过,干脆!赵祯破罐破摔道:“啊,是啊,朕刚才是在装睡。这下你没借口了?”   展昭微微诧异赵祯居然会承认,只是眼神一转又暗下去。“臣还有事要忙。”   “不差这些时间!”   对于赵祯的纠缠,展昭突然也起了火气,严峻道:“陛下以为现在是什么状况?没有时间浪费了,臣必须争分夺秒。”   “展护卫!”赵祯用力扶上展昭双肩,不容反驳的口吻令对方不得不看向自己。“朕知道你很忙。朕也知道你有很多充足的理由去忙。但朕更明白的是朕的理由只有一个——你需要休息!”眼神突然变软。不知何时开始仅仅是注视着眼前这个人,连心都异常柔软。“这不是圣旨,不是命令。只是朕小小的愿望。如此,你仍打算无视吗?”   展昭没有回答,而是持续沉默。   赵祯突然打心底觉得无力。果然,只要受益的是自己就会犹豫,展护卫啊,从某种程度你简直可以算是无可救药了。既然如此,就只能用你不得不接受的方式来打压了。   赵祯心中有了决定,面上却微起赧色,略嘟着嘴道:“再说了,朕……朕刚才那也不算装睡。朕是想睡来着,可是睡不着?”扫一眼脚边熊皮,继续强辩,“你也知道朕受不了那熊皮的恶臭,偏偏洞外的风偶尔会灌进来,冷得朕根本没法睡。”   如此蹩脚的借口。展昭觉得有点头疼。 “那陛下想要展昭如何?”   脸,红了又红。一个字在嘴里含了半天,就是吞不下吐不出。好半晌,才抓了展昭衣袖一角,含糊道:“陪……陪朕……。”说完,心虚地不敢直望展昭。   涨得通红的脸,孩子一般的神情,无不让展昭忍俊不禁。心中一软,嘴角不自觉有笑意浮现。展昭垂下眼去,淡淡道:“也好,展昭便陪陛下一下。”   赵祯闻言大喜过望,欣喜地拉展昭一同躺下去,还偷偷将熊皮全盖在展昭身上,自己则两眼一闭继续装睡。也不知道是不是外头风雪变大,风竟真如他适才所言呼呼往里灌,冷得受不了。想缩进熊皮里嘛,怕自打嘴巴,只好一味忍耐,一忍便忍到连打两个喷嚏上天。当看到展昭再次坐起来。赵祯一紧张,忙也翻坐起来道:“朕还好,朕还好……。”   话到一半突然梗塞在喉。只因展昭的脸突然极速放大。听得耳边轻轻一句“臣失礼了”,便感觉一双坚实的臂膀将自己抱住了。然后,赵祯便什么也听不见了。有的,只是对方的心跳与自己的心跳的错落,一声快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像互相追逐着。   对于展昭突然的拥抱,赵祯是震惊的,只是他的震惊在还未成型前就被震慑住,随后强有力的心跳声与温暖怀抱俘虏了他,渐渐便忘了震惊之人该有的表现,只想沉溺其中。心中很想询问展昭为何会有如此不合礼数的举动,在他眼中,展昭应该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行为的人才是,还是说他对他的理解始终只是片面呢?   “还冷吗,陛下?”   气息是直接喷洒在后颈上的,意料之中的暖。而更暖的是心,因为赵祯终于觉得展昭语气中的生分不见了。想摇头回应,然而本能地又想点头。人跟人的体温原来如此不可思议,太温暖了,让心生出小小的贪婪来。   “谢谢,陛下……。”   这一声谢极轻,轻到如果赵祯的耳朵不是正好凑在展昭嘴边,将根本听不到。这一声谢也是极重,重得终于让赵祯放下悬挂两天揣揣不安的心绪,整个心神都安逸下来。“谢什么。你不怨朕,朕便心满意足了。”   “怨陛下?此话从何而起?”   “别说你不懂,你懂得。为了朕已经牺牲了很多人。如今连你最好的朋友白玉堂都……。其实,是朕对不起你,就算你真的怨朕,朕也无话可说。”见展昭似要说什么,赵祯打断道:“的确,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许多人都认为为朕付出是理所当然,但朕并不这么认为。身份权势,本就是镜花水月,失去这一些,朕还是朕,还是一个普通人。朕不希望你仅仅因为责任,而把救朕当成必须之事,却拼命压抑自己真正的情绪。”   展昭闻言沉默,片刻后才温声道:“臣,的确是压抑了某种情绪,所以才会让陛下觉得有些反常吧。不过那绝不是埋怨。”   “不是?那你这些天又为什么要回避朕?”   “臣为陛下做什么,绝不仅仅因为陛下是臣的君主。但归根究底,陛下是君,这个事实是无法动摇的,所以陛下的安危必须放在首位。这是头脑里再清晰不过的答案。可是心中……心中的答案却有变化。”手上一用力,展昭将赵祯拥得更紧。闭牢的眼睑缓缓打开,忧戚自那深邃的瞳眸中流泻而出。“那一天,当陛下冲我喊着去救白玉堂,展昭很感动,真的很想就这样顺着陛下的手不顾一切去将白兄救出来,就算要杀光那两百多的阻碍也无妨。可我……做不到。展昭可以凭着一时意气生死一搏,可我这么做又将陛下放在何处?谁也不能保证在这期间陛下可以安然无恙,谁也不能保证我真的可以独战两百余人,谁也不能保证即使我战胜了就能从雪崩下找到白兄,谁也不能保证即使我能找到白兄他还活……。”话音嘎然而止,展昭的声音有些发颤,便有如自我催眠一般重复低喃,“不,白兄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朕明白,你也是无可奈何。”   “是啊。无可奈何。不过那是头脑的答案。心中的,却不是。只要一闭上眼睛,心中就有想法冒出来,要我去救白玉堂,丢下陛下……。”展昭停顿片刻,才又道: “所以,展昭不是怨陛下,而是……没有面目面对陛下。还有,展昭……并不像陛下想的那么能干,其实,走到这一步,展昭已经……。”   展昭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赵祯已经太明白。   原来,这个一直被他当成无往不利的展护卫竟然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原来,他并不像外表所见那么镇定自若,凡事井井有条。他会有想要掩饰自己慌乱的想法,会怕别人对他感到失望,原来原来,原来如此……。   赵祯突然放声大笑,边笑边道:“展护卫是不是在奇怪朕在笑些什么?的确,朕一直以来都太信任太依靠展护卫了,总相信你是个什么都能解决的人。其实会这么想,是有此想法的人本身的软弱,因为这只是借口,为了将困难推给别人才找得借口。其实,你就是你,也和朕一样,朕是普通人,你自然也是普通人。是人就会喜怒哀乐,就会害怕、失措、彷徨、挣扎。那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嘛!”放柔了声调,继续道:“你会想要不顾一切去救白玉堂,很奇怪吗?会有想要丢下朕的想法,那也是奇怪吗?如果是,那朕肯定也是个奇怪的人。因为若易地而处,朕的想法会跟你一样。如果那天被埋在雪崩下的是展护卫你,朕觉得朕一定也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救你。因为……。”   理由,赵祯没有说下去。因为说到这里时他突然变得有一些茫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才恰当。君臣?朋友?总觉得似乎感觉都不够。无意识的,头脑里蹦出的竟是当时白玉堂说过的那句话来——“对你来说忠君爱国是大义。对我,天地君亲师都不比你一个重要。”   赵祯微微笑着,双手慢慢上抬,也反手轻拢住展昭背脊。   当时的他真的很难理解白玉堂为何会说这句话,曾觉得是白玉堂性格傲慢使然,才会显得轻视了那些人伦亲情的分量。   现在,他似乎有些懂了。   并非轻视,只不过是那个用来比较的人太过重要罢了。   赵祯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记得展昭的怀抱太温暖,暖到头脑昏昏沉沉地便靠上了肩头。待被唤醒,才发觉自己有如八爪鱼般整个人极失形象地粘在展昭身上,想到自己身份,当下脸红得跟煮熟的虾子有的一拼。还好展昭没有注意这些,而是神色严峻地交代了声,便出了山洞。   不久,人便回来,脸色难看至极。一问方知,柴文益的人竟已搜索上来到了附近。赵祯看了眼风雪渐停若隐若现的洞口,提议离开山洞。展昭却是摇头道:“天色还没亮,风雪又停了,而且到了这附近的人数不少,即便不暴露行踪,也是行动不便。倒不如留在洞中等待片刻。”   说是如此,展昭却手脚麻利地处理起地下的脚印痕迹,并在洞口铺雪制造假象。赵祯不敢多问,而是依样画葫芦,照着展昭的做法去做。一切完毕,展昭将熊皮一卷往洞壁里一处天然的缝隙里一塞,再用石块掩上,便示意了赵祯往山洞深处退去,自己则隐在光暗交错的暗处,伺机而动。   洞深处仍散发着熊的恶臭,赵祯用袖口捂住鼻子,效果也不怎样。巴掌点的地方兜转了几圈,总算找了个稍微味道轻些的角落,赵祯静下心来准备等待时间流逝。没了衣服、石子等细碎的响动,这一静,反而把一个前所未闻的声音凸显出来。赵祯屏神听着,发觉是个略带尖锐却清细的声音,就像是……哨子?这念头没让赵祯起什么反应,但接下去的一个念头却让他大吃一惊,并不顾展昭吩咐奔出去,兴奋地拉他往里拖。   “怎么了陛下?”   “哨……哨子。”跑太急,赵祯只顾大喘气。   展昭莫名其妙:“哨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惊喜,赵祯竟有点语无伦次:“不是,朕是想说……哨子是吹响的。”   这不废话嘛!展昭纳闷。正要开口追问,就被赵祯一把捂住嘴。“朕一时说不清楚,总之你什么都别说,仔细听听看。”   展昭依言竖耳聆听,果然,待四周都静寂下来,那清细的“哨子声”又响了起来。   展昭这下是彻底愣了。“是风声?风吹过洞壁的声音?”展昭有些激动,一下子冲到洞壁的某处,四处摸着。“外面天应该亮了,可是却没光透进来。那说明这处洞壁很可能不是整块岩石,而是错落的岩石块堆积而成。也就是说……。”   赵祯接口道:“也就是说,这洞壁从前很可能是通的,而后因为坍塌而被堵了起来。”说着,赵祯也忍不住上去在黑暗中摸索着。“可是展护卫,你打算怎么做?一点一点把山洞挖开吗?”   展昭没有回答,而是让赵祯避到后方,独自在洞壁上慢慢摸索着。直到手在某个位置停下来。展昭深吸一口气,随后拔出云浪,狠狠插进那个点。“对不起了白兄。”低叹一声,臂上运劲,展昭竟是手持云浪沿着适才摸索的路线硬生生划下去。亏得云浪是削金断玉的利器,切割岩石虽是火花四溅,竟也一路畅通无阻。待得割完,展昭抬脚一踢,原先阻碍眼前的山石竟溜溜地滚到了一边,现出一条路来。   赵祯兴奋了:“居然真是通的。”   展昭却无法像他那么高兴:“快走,好像被发现了。”拉了赵祯,便沿着新开的山道走下去。行了不远,就出了另一边的山洞,洞外依旧白雪皑皑,但让两人吃惊的是,竟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废弃村落在不远处。   “原来,这种地方也住过人。”赵祯忍不住感叹。   “住不住过人是次要,重要的是,这样的地方是隐藏秘道的好地方。”为了尽量不在雪地留下明显的足迹,展昭揽着赵祯一路几乎都是用燕子飞前行。眼看快到达村落之际,展昭一个支撑不住,竟是半跪了下去。   赵祯立即扶稳了他:“你怎么样,展护卫?”   展昭摆摆手:“没事。”   同赵祯入了村子,展昭很想立刻去寻秘道所在,但身后的尾巴已经扑了过来,虽然两方都还未打照面,但谁也不敢大意。展昭为了避免作战,带着赵祯一会儿门后一会儿梁上一会儿柴堆地躲,而那些柴府士兵倒是搜的仔细,处处没拉下,一路把两人逼到某户院落。   整个后院光秃秃,除了皑皑白雪,连个遮蔽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一口井。   展昭向井里望了下,只见里头一团黝黑。摸了摸井壁,又用地上碎石草草探了下井的深度宽度,随后撕下袍底的边角缠上双手。完了,展昭蹲下身子对赵祯道:“陛下,上来。”待赵祯抱着云浪伏到他背上,展昭才凌空一跃,跳下井去。自然,跳起时没有忘扫起边上的积雪将原先站立地方的痕迹掩盖。   展昭心思细腻,虽然不知道这个地方如何会有村子和井,但依地势,已料准这是口枯井。只是他没有一跳到底,而是撑起四肢,贴着井壁向下滑去。不出所料,适才目测就感觉这井有点不妥,其内壁果然是上窄下宽。若是一味跳下,又没有外接的绳索,怕是随后要给困在井下了。   下到一半,展昭四肢猛一使劲,硬生生停当在了井腰处。   而此时,院门已经被来人一脚踢开,五人一队奔了进来。   “这里也没有。”有人说道。   一个听起来像领队的人吩咐道:“那里还有口井。你们两个下去搜一下。其余两人跟我到屋子的其他地方去搜。”说完,已带人离开。   留下的两人不急着动手。其中一个一边连接随身的绳索一边道:“真是的,明明都看到了,进门的时候连半个脚印都没有,还搜啥啊。”   另一个道:“没法子,谁让人家现在是队长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推了推身边的,“得了,别接了,谁知道这口井有多深啊,万一不够长,下去了上不了怎么办?”   “那……就说搜过了?”   “你说呢?”   接着两人倚在井边开始七嘴八舌说起自家杂事。   赵祯的心原本一直悬着,此刻听两人没有搜井打算,才放下来。趁此间隙,赵祯好奇地打量起四周。说来也怪,由上头看下来,明明一片黑,可此刻身在井中仍见有光霾暗涌,并不至于目不能视。一缕光束下打,正好擦过展昭脸侧,泛起一片淡淡光晕。   他从不觉得“美”这个字适用展昭身上,除了展昭舞剑时的身姿。如果,一定要挑个字眼来形容的话,他觉得他会选一个“静”字来表达。平静,安逸,这是展昭大多数时候给人的印象。“静”字拆开,如果左边一半是他定着时的感觉,那右边一半的咄咄逼人便是动起来后的感觉了。加上展昭本身给人的水质感,无论是“清”,还是“净”都是非常合适他的字眼。   只是此刻的展昭有些破“静”,而显“凌乱”。碎发因汗湿而紧贴肌肤。眉目轻蹙,透着着焦躁与迷蒙。胸膛微微起伏,喘息短而急促。偶有一滴汗珠沿鬓角滑下,晶莹剔透,竟使整个人看起来多带了一份性感。   这样一幕让伏在背上的赵祯于霎那看傻了眼,并感觉心跳难以控制地再次加速。用云浪剑柄狠狠给了自己脑门一下子,赵祯不由恼起自己:这都是第几次了?明明眼前的人是那个再熟悉没有的展昭,偏偏自己竟像怀春少女似的莫名其妙觉得心动。而且居然还会错觉到连所触摸到的地方热到发烫。   赵祯猛地愣住,突然意识到手上的触感并非错觉。不但额头,展昭后劲处也明显热得汗湿了。难道说,展昭他是真的……?   转头朝向展昭正要弄个明白,恰好展昭也在此时侧了下脖子,于是好巧不巧,赵祯的嘴唇便极其自然地贴上了展昭的脸。这个意外,对于注意力都集中在井上两人的展昭自然没有多大反应,但赵祯却是彻底炸开了。   心跳再次失控,有如百米冲刺不要命地狂跳如雷。像头脑中某根神经突然“啪”地断裂,赵祯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有些不对了,望着展昭的眼竟再也挪不开。嘴唇上的触感还有残留,柔软而温热,却是让人觉得无限美好的感觉。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他这样反应就像……就像爱上了展昭一样。   这想法太过震惊,以至于赵祯觉得自己无法思考了。   而井上的两人的话题却适时由家常转到了柴文益等人身上。原来当日柴文益为了救出韩孟非等人把所有人力都花在挖雪救人上,并将沧临柴王府其余人手也一并调到山上。不知道该不该说韩氏兄弟命大,两人跟少数士兵都被平安救出,但伤势却极为严重。   展昭自然关心的是白玉堂的情况。那两人言谈间兜兜转转,总算透露出一星半点消息:白玉堂还未被找到。这让展昭很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没被找到那说明白玉堂还不至于落到柴文益手里;忧的却是,如果白玉堂没有逃脱雪崩,此时即便不是葬身雪海,恐怕也伤势堪忧。   展昭正是忧心如焚,突然听到上头又传来其他人的声音,而那个声音异常响亮,还是带着极度的欢愉。   “好消息。找到白玉堂了!”   展昭闻言浑身一颤,手脚几乎都支撑不住而下滑了几寸。   一个问:“真的找到了?”   来人答道:“自然是真的,这不小王爷下令,所有人暂时撤回雪城。听说小王爷打算当着众人的面将人吊在幡旗之上。”   “吊上幡旗?白玉堂还活着?”   “自那场雪崩当天下午,就没有挖出一个活人来。那白玉堂现在才被挖出来,你说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赵祯可以清楚感觉到展昭的身体颤得更厉害了,连原本粗重却有序的呼吸,也彻底乱了。赵祯不由也慌张起来:展护卫,这节骨眼下,无论如何你也要忍住啊。   好不容易听上头有了要离开的意思,展昭几乎是于同一瞬间四肢脱力,两人笔直向下摔去。所幸,井下也落了厚厚的雪,井虽颇深,人倒是完好如初。   赵祯捂着有些被摔蒙了的脑袋,勉力爬起。看展昭就躺在身旁,立即将他抱扶到怀里。摸上额头,果然滚热烫手。   “展护卫!展护卫?!”赵祯低声唤着。见展昭终于缓缓睁开眼睛,赵祯一阵心喜,只是笑容随即僵在了脸上,当触到展昭那宛如死灰一般的眼神。“展……展护卫?……”   “玉堂……死了?……”   发白的唇在颤了数颤后,勉强挤出这几个字来。   短短几字倾吐,却像是用尽所有气力。赵祯突然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就像这个世界也于这一瞬给彻底洗成了灰色。想安慰,找不到字眼,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陨落的无力感充彻赵祯全身。   而危机的来临往往不来自一方,上面突然响起的对话,又将赵祯吓出一身冷汗。   “你是不是听错了?我怎么没有听到井里有声音?”   一个道:“我不觉得我听错了。你们都别说话,让我仔细听听。”   赵祯不由自主地又是焦心地望向展昭,却见展昭正要张嘴欲言,骇得赵祯立即一掌捂将上去,随后另一手紧紧揽抱住展昭的身体,彻底屏住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就像落在针尖上那么难挨。然而再难挨,也有过去的一刻,当井上的人说出“可能真是我听错了”时,赵祯才舒出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口气。   “快点走吧,不然可就错过精彩好戏了。”   其中一个道:“瞧他乐的,不就吊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何止吊起来那么简单?依小王爷有仇必报的个性,怕是当众对白玉堂进行鞭尸都算是轻得了。说不定来个车刑。”   “死后身首异处啊?未免有些太不厚道了。”   “你哪边的?也不想想那白玉堂害死我们多少兄弟。”   上头三人自顾自聊得起劲,浑然不知井下的赵祯此时有如身在阿鼻地狱般痛苦难熬。展昭的身体几乎随着那每一句不经意的言语抖动一次,直到身子突然一个上仰,捂嘴的手心一片湿润,更有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源源不断向外溢出。那个瞬间,赵祯整个人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惊恐地、不知所措地望着怀中的展昭,望着他由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如果说什么是活生生被撕裂的感觉,赵祯想现在的自己也许能体会了。如果展昭此刻是因白玉堂的死而被撕裂,那么他就是因为展昭的泪而被一同践踏的体无完肤。   井上的人总算离开,捂着的手也终于颤抖着松了开来。只是殷红早已沾满手,而这刺眼的红色,就像展昭所能赋予的最后的色彩,惨烈而绝望。   死死抱紧怀中那滚烫的身躯,赵祯以为现在的他可以放纵了,然而谁想,胸中有的唯是一种欲哭无泪的无奈何。他甚至不知道是该骂老天残忍,柴文益残忍,还是白玉堂残忍。他只知道现在的展昭眼中已经什么也容不下,什么也没有了。   不,应该有的。应该还有东西可以进去的。   “展护卫!看着朕!忘记刚才的那些话,那些都是谎言,所谓真实是必须用自己的双眼去看的。你忘记白玉堂与你之间的誓言了吗?他说他不会死,那就绝对不会死。你该相信他!为什么要去听信不相干人的话?难道你不曾怀疑那是个陷阱吗?你是展昭,展昭啊!聪明绝顶,武功高强。你是白玉堂的知己啊!如果连你也不信他,这世界上还有谁会相信白玉堂还活着?”   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心却是不甘的,赵祯第一次真正明白原来长久以来的羡慕以及嫉妒原来源于此。在展昭心中,他比不上白玉堂。白玉堂是真正进到展昭心中的人,而他,还只是在外部徘徊。   当展昭的眼神因赵祯的言语而“活”过来时,赵祯终于松出长长一口气。他道:“这就对了。你该相信白玉堂,也该相信你自己。还有,不要忘了,朕就在你身边啊。”展昭闻言眼睑一跳,随后吃力地望向了身旁的赵祯。   “陛下……。”   只是极轻极轻的呼唤,却让赵祯顿时感觉心中一阵翻涌,眼眶立即湿热了。难以控制地紧紧将人抱入怀中,赵祯几乎是宽慰地笑着:“什么都别说了。展护卫,你是真的累了。现在听朕的,闭上眼睛,好好睡一下。没有必要担心,朕就在你身边,朕会一直在你身边。”   伴着赵祯反复地令人安心的言语,展昭终于渐渐闭上双眼。      第34章 (三十四) 情动不由人   井外是天地,小小的井内亦成天地。同样都见雪落,同样都透冰寒,但比之井外银白素裹的空旷无助,井内的狭隘反让赵祯觉得安心。   乱糟糟的想了很多,可一坐大半日,反倒想着想着思绪越见混沌,渐渐也就什么都不想了。其实想又何用?白玉堂的生死无从得知,如何脱困全不知晓。想来,无能之人并不可悲,真正可悲的是有心无力。一直以来太过依赖,都由别人安排得井井有条,如今被依赖的人便躺在自个儿怀中,又病且伤,神容憔悴,即便是想为对方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一时间都不知该从何入手。   带着丝茫然,赵祯抬头望向井口的方寸之天,揽抱的手不觉紧了又紧。   展昭一直昏睡不醒,灼热鼻息一下一下喷在他脖子上,有些发痒,搔弄地心头总有一波异样。生怕惊扰好容易劝睡下的人,赵祯不敢多作动弹,只得忍着,然一直单臂环抱,时间一久终有些发麻。轻唤两声,见展昭不应,赵祯遂放柔手脚重新调整姿势。先扶展昭靠坐身前,褪下自身一件外裳盖在他上身,随后才由身后将人再次紧紧揽住。许是一番折腾,赵祯忍不住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过一夜,天色蒙蒙亮,雪不知何时停了。   头脑摆脱浑噩后的第一个念想便是展昭。叫了声“展护卫”,无回应,于是迫不及待抬手摸上展昭额头,只觉热度有增无减,再听呼吸,更是益发急促。   赵祯有些急了。本来寄希望经过一夜修憩展昭可以靠自身压制热度,只是这病发的突然又凶猛,闻讯白玉堂已死时的心力交瘁,以致至今未醒,若是不管不顾,定会出大事。   心里兜转地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拿不出半点主意。抬眼望天,雪已不落,仍要命的天寒地冻。借着越发亮堂的光线,见展昭身有积雪,忙扫了去,却在触及展昭身体同时感受其寒战遍身。那一瞬,赵祯莫名眉目大痛,忘形地一把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恨不能将自身的体温悉数分给对方。   如何是好?再维持原状只有死路一条。   慌乱的心神在摸到手边的云浪剑后终于冷静下来。“白玉堂”三字有如弹丸般在脑中突突激跳。   如果现在展昭身边的是白玉堂,必定会拼尽一切救治展昭,可以输内力为展昭御寒,或许还能轻松地脱困离开这座枯井。只是如今,白玉堂已经……。赵祯甩头不再想下去,却是兀自恼起来。堂堂天子,怎能到了这般境地还想着倚赖他人?若自身不想法子,即便展昭不病死,他们也会饿死冻死在这井下。   心中有了决意,赵祯遂扶展昭平躺下来,自己跳起,围着这方寸之地悠悠打转。手摸了摸井壁,只觉冰寒刺手,仔细看,才发觉井壁附有薄冰,光滑得很,别说攀爬了,连着力的地方都没有。难怪昨日展昭跳下之前要用布条缠手。   眼神不自觉又是投向人事不知的展昭,却在扫到他身旁的云浪后光芒大放。想到展昭先前用这剑切岩剖石,赵祯一把抽出剑身,往井壁连刺,两个凹痕立显,脸上不由露出喜色。反复尝试一番终于掌握到攀爬的诀窍,刺凿出的壁洞也能大小适当,就是手暴露在外冷得不行,掌心又容易被薄冰划伤。于是赵祯弯身学展昭撕下袍底以布缠手,然后深吸口气走到展昭身边。   本想将人背起,却在右手无意触到展昭膝盖时产生了怪念头。心想不管是白玉堂还是展昭,将对方横抱在怀都是不费吹灰之力。也不知当时是怎么的,赵祯竟莫名其妙地伸手到展昭腘处,欲打横了将人抱起。   可是……   ……好重……。   赵祯连试三次终于憋红了脸决定弃甲投降。心想展昭如此之重,仅他一人靠那些挖凿出的洞攀岩而上也是吃力,如何再负一人?(零:哈哈,写这段当然不是纯粹为了搞笑,小龙欲横抱昭昭其实还是有其他有目的的。不过最主要还是为了说明昭昭素有分量的,就算是瘦,那也是劲瘦而不素纤瘦。有功夫底子的也就算鸟,表随便阿猫阿狗都想把他抱起来。小龙怒:你敢说朕是阿猫阿狗?零摸摸:皇帝哥哥你素因为身娇肉贵才抱不动,要想抱起昭昭,先吃苦中苦,方抱人上人。嘿!)   一番思量,遂改主意。就算能负展昭出得井外,依展昭此刻昏迷不醒,也是凶险重重,倒不如留在井内,不失为一个绝好的藏身之所。只是如此露天席地于展昭病情不利。赵祯想到被藏在山洞的两块熊皮可以御寒,决定还是冒险走一趟。   攀爬实在不是件易事。起先还能忍住漫溢十指的疼痛和冰寒,可渐渐便受不了了。尤其当举剑朝上挖凿的时候,双脚勉强踏着凹口本就提供不了多少着力,全靠一只单手苦苦支撑。时间一久,双臂涨麻,身子更重逾千斤,迫得赵祯进退两难。   无数次想放弃,无数次在对上井底那一抹白茫的身影后又生生忍住。直到视线无法触及,赵祯仍咬牙坚持,因为那影像已映入头脑,烙在心里——苍白的脸庞,皓洁的冬衣,无助的,脆弱的,宛如雪地盛开的白莲,若不去守护,难道眼睁睁看着“凋谢”?   不知花了多长时间,赵祯才总算爬出井口。一个翻身仰倒雪地,他大口喘息着。   抬起手来,十指皆已磨破,阳光下,鲜血淋漓。都说十指连心,适才心有旁骛,这时回过味来,当下痛得龇牙咧嘴。不过赵祯毕竟一代帝王懂得拿捏大局,心知危机四伏,强吸一口气后也顾不得伤痛,再撕两条袍底布用力缠裹双手,便提上云浪小心翼翼地潜向来时的山洞。   一路倒是顺利,没遭半个人影,只是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回到洞中找到藏熊皮之所,突然听另一头洞外隐隐响起交谈之声。赵祯心知定是有人觉得此洞可疑,派人驻守,于是不敢大意,蹑手蹑脚搬开掩盖的石块。然,正要取出熊皮,忽闻脚步渐近。赵祯一急,手下就是一抽,没留意的碎石顿时被带了一地,响动自然也是无可避免。   “谁?”   赵祯暗呼糟糕,却没一时慌神拔腿就跑,因为他发觉出声之人并未快步靠近,反倒停下脚步。赵祯猜测对方定是忌惮自己可能会是武艺高强的展昭,故而不敢大意冒进。借着这种心思的优势,一面告诫自己不能与敌人打照面,一面退得悄无声息。只是随后一声似招朋唤友的口哨却让他再顾不上稳住身形,开始发足狂奔。   奔出洞外,皑皑白雪叫人犯难。不似展昭有卓绝轻功燕子飞可踏雪无痕,心知足迹在所难免,赵祯灵机一动,一咬牙,抖开熊皮将身子裹了,顺着斜坡滚下。这一滚,看似莫名,其实却显急智。积雪颇厚,徒步反倒处处受困,且斜坡颇长,正是延伸向村落方向,赵祯这一滚反倒省了自身气力。   方停下,便听得远处洞口有人惊诧道:“那是什么?野熊?”他遂心念电转,弯下腰身将熊皮撑起,避身其下,往村落跑去。   追来的两人虽不知是人是兽,却不敢马虎,紧追不舍却仍谨慎地保持距离。   熊皮又宽又大,倒不指望别人真误以为自己是野兽,毕竟追到近处脚印骗不了人,只求不将身份暴露。因为赵祯相信自己是倚助了对方那份忌惮感才能顺利逃到那口枯井所在院落。   心慌意乱下一味只想着赶快回展昭身边,却在离井口不到七步的距离硬生生停住步伐。   赵祯向后望去,眉头不由深深皱起。地上由熊皮带出了轻微拖痕,却磨不去鲜明的脚印,更不谈新落的雪的遮蔽了。脚印那般清晰,不由把赵祯的双目给刺痛了。   他在干什么?踪迹留得如此明显,这般往井里一跳,岂不是摆明叫人瓮中捉鳖?   想到井下高热不退的展昭,赵祯整个头脑有如被一盆冰水浇下,彻底清醒过来。是不是应该学先前展昭躲避的伎俩,借助残垣断壁废物旧舍遁形,先避过这一劫再说?可是又很快否定了这想法。没有展昭的卓绝轻功,亦去不掉脚下的痕迹,如此也不过是拖延时间,最终吃亏的一定是自己。再者,一步错,步步错,恐怕也来不及了。   手里的熊皮不自觉又捏紧几分,赵祯似下了某个决心:孤注一掷吧!   转身奔向另一边高墙,然后谨慎地踩着原先的脚印里一路倒退回来,造成给人翻墙离去的假象。一切完毕,赵祯运起并不娴熟的轻功,纵身跳下井去。   井下雪厚且松软,也就抱着再摔一下的心思,可赵祯错估了井的深度,这一摔比之先前同展昭一起掉下更是撞击得他眼冒金星、七荤八素,身子更被余势带到连翻几圈,感觉就要压到一团白色,浑噩的头脑突然一凛,不受控制的身体强行撑住。待得视线再次回复明晰,才见身下展昭那张放大的脸,也在那一瞬间,背脊突然僵直,只因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到了面贴面的地步。   瞬间过后,脸蓦然涨得通红,赵祯喘息着,不知是还未从一番剧烈动作后平复下来,还是由此刻这一尴尬的情形下加剧了心跳。只是那种僵直还在继续,当展昭因发烧而微红的脸就在眼前,炙热的呼吸有如含带酒气直接拂面过来与他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赵祯突然忘记了适才的凶险,头脑空了一般,只能保持这个姿势。直到上方便传来一个声响:“往那去了。”才把赵祯从这个状态拉过现实。   赵祯清楚看到自己额头一滴汗水落到展昭脸颊再滑下脖颈,心有余悸地抹了把额头,他长舒一口气,伏倒在展昭身上。   想到险些被抓,恐惧的情绪压在心头,手不由就是抱紧身下的人。贴着展昭耳际的嘴不自觉一遍遍低喃着“展护卫”,有些贪婪地似想要摄取只有展昭才能带给他的依赖和心安。只是不想这种自我安慰竟有了回应,当展昭溢出一声细弱蚊蝇的“陛下”时,赵祯整个人仿佛触电般弹跳起来。   微仰上身,惊愕地看着陷在昏迷中的展昭,看着他蹙额疾首地挣扎着,吐纳越发混乱,赵祯突然觉得心被一只莫名的手揪住,越攥越紧,仿佛要捏碎了。   别再想朕的事了,虽然你对朕的声音有反应,让朕打心里高兴,可是……别再想了,求求你,也别去想白玉堂的事。展护卫,你为什么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强者是不幸的,弱者可以在软弱的时候借口去依靠强者,那么强者又该依靠谁呢?谁又能为你着想?谁又能让你依靠?谁又能保护你支撑你?谁又能比爱自己更爱你?   右手忽然觉得刺痛了一下,呆呆看去,云浪剑完好无缺地躺在掌心。   白玉堂?……为什么总是不自觉想起这个人的名字?啊,是了,因为那也是个强者,还是能支持展昭的强者。而他……虽然很不甘心,但是韩孟非说的对,离开了皇宫,他在这场可笑可怕的追杀中不过是个累赘,是个彻头彻尾的弱者,不管想要保护对方的念头有多强烈,可他做的到吗?他有像白玉堂那般即时牺牲性命也要把那个最重视的人救出牢笼的能力与决心吗?   甩掉烦乱的思绪,赵祯决定结束那种没有结果的自省。他很明白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人有很多事要做,力所能及的,力所不及的,而他现在要做的首要事情是让展昭恢复过来,除了这个,想其他的都是徒劳。   正打算拉过熊皮盖在展昭身上,突然听得井上一阵动静,竟是适才的两人又回来了。   其中一个道:“你确定人藏在井内?”   “脚印凭空消失了,除非我们原先追的是个幽魂,不然便是人藏了起来。我想了半天,除了这口井,压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藏身。”   那人沉吟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人若是出了墙外才把踪迹消除,那他早该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赵祯心徒然一沉,心知自己的混淆之计算是功亏一篑。不禁望向左手伤痕累累的手掌,倏地紧紧攥紧,逼得掌心的痛楚更加清晰的冒出来。   果然是没有能力的弱者……吗?   痛到极处的眼神转瞬变得尖利如刃,赵祯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有的只是一种决绝。   是不是弱者不要紧,有没有能力也无所谓,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事,他必须救展昭以及他自己。   云浪平举过胸,正待抽出迎敌,一个莫名猛地念头闪过,让一切动作都停下来。   等一下,井上两人如此对话似乎是在试探,若是真的断定井下有人,以这井的深度他与展昭早成了瓮中之鳖,大可悄悄把大部队找来,何必故意大声讨论。   赵祯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脑袋探入井内,知其是在侧耳聆听井内声响,当下了然。屏息待了片刻,果然上方两人又开始商量。   “没动静啊。”听声的那人道。“不会是你弄错了吧,井下没人。再说脚印压根没到井边啊。”   “总之,保险起见,还是下去探探再说。”另一个顿了片刻,又道:“绳索可能不够长,我记得某个废屋里看到有,我去取来。”   赵祯知道此番是躲不过了,也不再妄想会出现什么奇迹让对方知难而退,反而更认真地思考对策。那个院落什么都没有,若要放绳索下来,必定得由一个人在井外拉住绳索,另一个下井来探,如此,便是他唯一的机会。等其中一人下得井来,确保一剑将人刺死,然后在井外之人没有反应过来时,拉绳索将人拽下井,格杀之。是的,一切必须一步完成,他不能错,亦不能让那两人活着离开。   将展昭扶坐起靠上井壁唯有的隐蔽处,再用熊皮盖住那耀眼的白衣,确保下井之人的视线无法轻易巡视到,赵祯才半蹲在身侧,手中高举云浪,安静的等待着。   赵祯的确下了决心,只是他毕竟不像展昭白玉堂那般是习惯了生死相搏的豪客,那种等待,越久越变得无法让人忍耐。严格说来他从未亲手杀过人,即便那番被柴王府围剿,在展昭的保护下,他也只求自保,不曾真正砍杀人,一想到等一下要在转瞬间连杀两人,心中蓦地紧张害怕起来。一遍遍有如强迫地在头脑里重复着如何杀人的步骤,那些感觉便越发明晰。杀人的感觉是怎样的?如果第一人无法一击毕中,是不是该先把井外的人拉下来再做打算?又或是不慎没有拉人下井,让井外的人跑了,又该如何处理?越想,头脑就越乱,井中的空气像被这种压抑感抽走,叫人窒息。   赵祯不由自主发起抖来,空闲的左手一会儿揉搓胸口,一会儿漫无目的的在井壁上摸索着。感觉井上似有响动,也不知是否是那取绳之人回来了,赵祯心头一紧,手下一重,便感觉原本按在井上的手突然失了着力,整个人没有防备地朝左侧栽过去。   待稳住身形,只见左手竟是插在了井壁之内,动了动左手,发觉井壁内竟是空的。这一变化触动了赵祯某根神经,他有些兴奋地抽回手,在这处井壁上摸索着,发觉这处井壁竟与别不同,是由几十块大青砖垒出的,只是因附着冰雪加上本身就在暗处压根分辨不了。若不是他适才胡乱一按,如何会发现别有洞天?   用短匕首小心地隔开因寒冰接连之处,一块块取出,里头竟是个半人大小的洞穴。赵祯这时总算能够体味什么叫作绝处逢生。不再多想,忙抱着展昭钻进洞中,然后小心处理掉原先留在的雪中痕迹,最后才将青砖重又一块块由洞内垒好。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好运,待得一切毕了,上头才垂下一条绳索,放人下来。   洞穴狭窄,赵祯贴着展昭坐靠洞壁,屏气凝神,手却始终不离云浪。所幸来人下得井后,见方寸之地一目了然,只嘀咕了句:“怪了,莫非真遇到了幽魂?”也不曾仔细再找,便重新攀回井上离去。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赵祯才如释重负地倒在展昭身侧。转头冲着身旁的人露出一笑,赵祯皱了皱鼻子,自嘲地笑问:“起码还有运气。朕是不是还不算太无能?”黑暗中的人没有回应,赵祯不知是失望还是失落,只得喟叹一声,将展昭伏在背上,才径自向洞内爬去。他相信这个洞穴很可能便是展昭所说的当年南宫惟脱身暠山的秘道,只是越往里越见宽广,而且洞的深处似有什么在莹莹泛光,曲折爬了约有十来丈距离,竟是到头了,一堵石墙厚重的挡在了面前,使劲推了又推,纹丝不动,而石墙下三颗拇指般大小的奇石发出莹蓝的光华躺在那里。   赵祯垫下一张熊皮,轻手轻脚放下背上的展昭让人躺平其上,再用另一块熊皮裹好,这才弯身捡起三颗小石,放在掌心把玩,虽然这奇石前所未见,但曾听某个朝贺的外国使者说起过,有一种叫作月莹石的奇石白天里无异,却可在黑夜发出莹蓝的光华来,想必这便是了。   借着月莹石的光华,查看石墙四周是否有什么机关,只是摸索了半天,除了在石墙正中发现五个也是拇指大小的凹口外,就再无其他发现。赵祯仔细观察凹口形状,灵感突发,拿起一颗月莹石镶入,发觉竟是完全吻合。赵祯暗暗高兴,遂将余下两个也是放入,只是什么也未发生。赵祯仔细沿着洞穴找了下是否还有另外两颗月莹石遗落他处,可来回几遍仍未有发现。不死心地取出石头,再换一种位置放入,待试完了所有可能性,石墙始终纹丝不动,赵祯终于死心放弃。   好不容易求得的一线光明又被扼杀下来,赵祯有些沮丧地坐到展昭身旁。兴许是经历了一番波折,终于支撑不住,赵祯伏在展昭身上渐渐睡去。      第35章 (三十五) 脱困   天空刚现鱼肚白,为三三两两行人拉起长长的影子。虽说多是赶集,却没有一人脚下有急切,直到一辆马车出现官道上,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也打乱了他们的步伐。   车是很华丽的马车,四角挂有如柳条般奇特形状的风铃。一路行来,风铃发出优美清细的铃声,就像情人脆甜的笑声,叫人迷醉。只是车渐驶渐急,原先规律的铃声“撞”到一处,久而久之竟有些吵闹,终将车厢内一直沉睡的人吵醒了。   淡金朝阳从车窗外漏进来,洒在斜依窗边的蓝衣人身上,镀上层金晕,恍若仙嫡下凡。   普一开眼就将如此美轮美奂纳入眼中,惺忪下的几分虚幻,让躺在白狐垫上的白衣男子不由微笑起来,温馨地,连心都要化了。虽浑身乏力,还是情不自禁伸手朝向那个梦中都在扰乱他心神的人。一声“猫儿”已含在嘴里,却在吐出的霎那打住,只因那蓝衣人忽然托住他抬起的手,并轻柔地唤了声:“五爷,你总算醒了。”   神智顿时清明,方看清眼前的蓝衣人并非展昭,而是千面观音柳如蕙。白玉堂遂将身子松弛下来,只是不知是失望多些还是松气多些。   柳如蕙莞而一笑,似有所察。“五爷可是将如蕙看作了他人?”   白玉堂虚弱地闭上眼,并不否认,而是问起另一个关心的话题。“我昏迷了多久?”   “不久,三天三夜而已。”   “三天三夜?”猛一惊就欲睁眼坐起,却觉一阵天晕地旋,白玉堂只得在柳如蕙的扶持下乖乖躺好,嘴上却不忘反驳。“三天三夜还不久?”   如蕙语调略含嗔怪:“伤得如此之重,险些丢了性命,只昏个三天,算是便宜了。”   左手扶额揉穴,白玉堂讪笑一声,算作自我解嘲了。   原自那天起已过了三日。可是一切仿佛就像发生在昨夜,甚至连倾覆而下雪崩的瞬间,都是记忆犹新。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太白的诗句总是透着天地男儿的雄浑。合着一句《行路难》以内力震塌高峰积雪,不但是为了叫猫儿坚定接下去该走的路,更是为了叫他明白自己的执念——心中没有“死”字,白玉堂自不会坐以待毙。   当人群只顾带着绝望神色四下逃窜,白玉堂利索地将随身携带金疮药粉撒向流血不止的小腹,随后撕下蓝衫下摆裹紧患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毕了,危机已然临头,白玉堂足跟一蹬,险险自高耸如墙的崩雪夹隙间倒退而出。不等被再次吞噬,他飞身纵起,湛卢猛入山壁,借此孤身悬掉半空之中。   下方,雪浪汹涌澎湃,毫不留情将柴府众人纷纷埋没。白玉堂正欲抗衡那随即而来的气流冲击,冷不防身子一沉,竟见韩孟非怀抱伤重的胞弟死死拉住他腿脚。   湛卢虽是不世神兵,一下担了三人重量也不免难以消受。换做平日,白玉堂早一脚踹飞对头,眼下念在韩孟非于展昭有恩,心知继续僵持下去唯有一损俱损,遂向下伸手道:“要想活命,就上来。”   话一出口白玉堂就后悔了。那一动不动的韩孟是忽然挣脱兄长,攀住他垂下的手借力上蹿。待跃上剑身,果不其然便是一掌拍向白玉堂天灵,快到韩孟非都不及阻止。   白玉堂不是傻子,如此形势,一掌下去焉有命在?当下松开剑柄,让身子向下坠去。   他这一落,韩孟非自然跟着坠落。眼见两人要没入风雪,韩孟是莫名低吼一声向下又拉住了白玉堂的手。   “孟非?”焦急地。   “我没事。”韩孟非心有余悸道。   韩孟是向下打量兄长位置,视线扫到白玉堂,不由就是恼了。那人脸上不但没有后怕,反是一派气定神闲,竟似早知他会有此一举。   “你……。”   白玉堂一脸鄙夷,声调却是不温不火。“若不想你大哥有事,一开始就不要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韩孟是怒了:“姓白的,我们的账还没了结。”   “说的对极了。”白玉堂傲然道:“若想算账,五爷我随时奉陪。”   只是这恩恩怨怨谁都没来得及清算,更汹涌的雪浪将整片山壁撞得摇摇欲坠。湛卢崁入处,山岩一裂再裂,终是承受不住,整块崩落。   剑拔弩张的三人一同跌入无情的风雪中。   冰雪劈头盖脑浇下来,彻肤彻骨的寒气顿时侵袭全身。白玉堂牙关紧咬,为防伤上加伤没有无谓挣扎,任奔雪将自己推挤而后埋没。   雪崩之势刚一平复,白玉堂就蓄力试图挣脱禁锢。谁想所施之力如泥沉大海,覆身冰雪结结实实,纹丝不动,可见被埋必定非浅。心知无法自行脱困,他遂以内力护住心脉及全身,不至让伤寒入体。再用从展昭那学来的龟息大法敛住呼吸,须知,依仗此法,适才被埋前的一口气也足以让他在没有半分空气的冰雪下熬过八个时辰。接下来,便是等待——豪赌前最有耐心的等待。(零:呵呵,大家一定想知道,小白米事跟昭昭学龟息大法干嘛。其实理由很简单。这两只都是坚决学不会游泳的旱鸭子,所以有备无患。偶家LO就曾画过这样的漫画,昭昭落水后用龟息大法打算从水底走回开封府。哈,当然这是开玩笑的。我个人是认为使用龟息大法后,人是没有办法正常活动的。因为人一运动血液循环加剧自然就会造成缺氧,所以简单来说龟息大法只适用于装死。所以,下回你若是看到昭昭或是小白落水后没有浮上来,而你恰好又不会游泳,请不要慌张,立刻在岸边刻下昭昭掉落下去的位置记号,然后再找会潜水的人帮忙打捞哦。因为他们很可能正在水底下“龟”着呢。)   或许白玉堂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但不代表不会谋而后动,眼下状况早在雪崩前便预料到,因此真正受困反而让他更镇定。   何况,他算准了柴文益一定会来救人。   只要放不下韩氏兄弟,劫后余生的柴文益便将是他白玉堂的活路。   那等待,近乎漫长,甚至不知道时间是如何流逝。   尽管仰仗深厚内力护体,寒气仍一点一滴逼入肌肤、血液甚至骨髓。唯一的好处,大概也只有全身伤痛渐渐随之麻木。就当意识越来越混沌,耳畔传来细微响动。那是不同于雪层裂开的断裂声,由上至下,一下比一下清晰。   “啊,下面有人。”   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叫。然后似乎有另一个围了过来,惊喜道:“是白玉堂。”   感觉被七手八脚地挖出雪地。白玉堂想睁眼,眼皮却被冻住,打开不得。   只听一个恐惧道:“刚才……他好像动了一下。难道没死?”   另一个瑟缩着上前探了探脉搏。“真的还活着。”   “这锦毛鼠简直是怪物!”   “别多说了。你看着他,我去禀报小王爷。”   “他……他不会突然醒过来吧?”   “伤成这样,又在雪里埋了将近一整天,不死也去掉大半条命了。记得看好了,可别被旁人抢了我们的功劳。”   “放心。跟什么不对,我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啊。”   听着脚步渐远,白玉堂心中焦躁起来。   便是在等这一刻逃之夭夭,谁想身子一时动弹不得,若柴文益等人赶到,时机错失,再要脱身谈何容易?   纷乱的头脑忽然闪过展昭春风拂面般微笑着的脸庞,不由地冷静了下来。是的,不必急躁,尤其是这种时候更不能。因为此时此地若是换了猫儿,想必他会选择以静制动。   人一冷静,思路更有如流水般清晰起来。适才两人的对话言犹在耳,此刻复再咀嚼,竟是别有“滋味”。   怕旁人抢了功劳,既是说除了已去通禀之人,暂时只有身边看守的这个人知道他的存在。而看守之人并没挪动他甚至用东西遮蔽,也就意味着目前四下再无旁人。此等状况,对他来说无疑也是天赐良机,只是目不能视,久冻之下其余感官也早已不济,如何能一击命中?   一抹冷笑划过心底,当下不再迟疑,凝聚全部内力于双臂。待得双手好不容易有所恢复,白玉堂左手悄然一翻,一把始终攥于掌心的物件撒落。   “金豆子?!”看守之人声音亢奋异常。一一捡起金豆塞入怀中,看那白玉堂始终昏迷不醒,踢上两脚也无反应,贪财之心立起,伏到他身上随意翻找起来。   而白玉堂,等的就是这一刻。   右手微抬,中指疾弹,一粒金豆“嗖”地破空,那人应声而倒。   顾不得推开压在身上的死人,白玉堂运气全身,望尽快恢复肢体行动。只是事与愿违,一个脚步声来得更急。   白玉堂强张眉目,视线几番模糊后终对焦上来人的脸。   竟是柴文益?!   白玉堂暗吃一惊。正欲凝聚内力一搏,却见那柴文益停在三尺之外,怯怯道:“五爷,可是你吗?”   熟悉的声线,让白玉堂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蕙?”   “柴文益”闻声大喜,一把抹下脸上的□□,扑向白玉堂扶他坐起。   白玉堂不解地望向柳如蕙,奇道:“如蕙,你怎么会来?”   柳如蕙道:“五爷可是忘了我亦擅长紫微斗数?自与五爷沧临一别,如蕙便一直心中难安。三日前一时兴起为五爷推看了下命盘,知你将逢大难,所以立刻赶了来。还好,五爷你安然无恙。”(零:呃,关于紫微斗数,我只知道是看人整个命程的,据说很准。至于是不是能推看到那么细的事就不得而知了,汗,请当我胡说八道。)   见柳如蕙满面关切,白玉堂由感欣慰。   许是他命不该绝,当日入沧临筹备登山事宜,竟在城中巧遇多年不见的柳如蕙。被问起暠山之行,白玉堂也不是无脑之辈,关系大宋皇帝的私密行动,自然巧妙隐了。幸那柳如蕙也不追问,反赠了张特制人皮面具与他,言或许可解危机。此时想来,这千面观音柳如蕙倒真是他命中贵人。   “这是怎么回事?五爷你怎么和沧临的小柴王闹上了,还弄得一身伤?”   “不忙说这些。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易容成柴文益找到这里?”   “我自然是易容混上山来。可整座暠山四处戒严,压根无从找起,我瞧那小柴王整日守着一对韩氏兄弟,便易容成他想私下探得五爷消息。也巧了,正好有人来报说寻到了五爷,我便赶了过来。”   “那个人呢?”   柳如蕙见白玉堂神情严峻,忙掩口轻笑:“五爷放心,我自不会留下后患。”   “如此甚好。”   安心长叹,白玉堂闭上眼撤去一身紧绷。一旁柳如蕙贴心地褪下身上披风盖到白玉堂身上,却在触及那身蓝衫时略显错愕。   “五爷,你这身……?”   白玉堂低头打量,一身长衫早已破烂不堪,不由心中发笑。   这下非得赔件新的给那只猫了。   唤了柳如蕙将身上蓝衫与那死尸换上,再把其头颅砸烂,重埋雪中。两人才戴上□□伪装成柴府士兵回到雪城。   接下去的两天白玉堂都在打探消息。他不敢让柳如蕙知道自己伤有多重,于是一味强撑。或许也是对展昭的担忧之心让最怕痛的他几乎忘记了痛。可是左等右等,始终音讯全无。   没有消息固然就是好消息。白玉堂不断推测展昭已经找到了当年南宫惟下山密道脱困的可能性。于是第三天早上,在令整座雪城中的人欣喜若狂的“白玉堂的尸体”被吊上幡旗后,白玉堂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不想这一倒,晃眼间,竟过了三天三夜。甚至不知已身在何处。   “车行到哪了?”   车厢内,白玉堂仍按着还有些发疼的额角。   “已入大理城郊,不消一个时辰大概便能进入大理城。”   白玉堂不再言语,心知那玲珑剔透的柳如蕙于暠山之事已摸准了七八分,不然如何能猜晓他下一个目的地便是大理城。   有红颜知己若此,实乃快慰平生。   白玉堂想对柳如蕙表达感激之情,不想再次睁眼看去,暗吃一惊。难怪适才看不真切下差些错认了人,如蕙身上蓝衣虽不是他与展昭换穿的那件,款式却一般无二。就不知那柳如蕙为何穿在身。巧合?因缘?不过,即使是同式衣衫,穿的人不同感觉也全然不同,或也因那头乌黑长发自然披散并未束起,倒是衬得那张明丽脸孔,叫人模糊了男女的界限。   柳如蕙心如明镜,自然觉察到白玉堂目光焦点,径自挽了挽垂发,道:“五爷可是奇怪,我怎的不若平时着女装,反穿着这身?”移坐矮几旁,倒了杯暖在小炉上的醇酒,并不自酌,反是笑着举杯在白玉堂鼻尖前悠然一晃。   白玉堂脱口便道:“极品‘雪思红’,十年陈。”   “何以酿制?”   “取冬雪配糯米酿,酵后十蒸十焙,再加研磨好的枸杞、蜜桂封存。其色如腮红,口感清爽,醇香四溢,自唐代起颇受洛阳长安地界贵妇人们的青睐。”   “五爷闻香识酒的本事还是这般了得。”柳如蕙浅笑盈盈,酌一口“雪思红”方道:“所以我很好奇,如五爷这般考究的人物什么时候转了性子,竟穿起这等质地剪裁皆不堪入目的衣衫?”   眼波如水,柔而不媚。   “五爷可还记得?那日我寻到五爷,五爷要我将你身上的蓝衫换到一具死尸身上,如蕙自然照做。可是换衣之时,五爷虽一言不发,却……。”微妙的停顿,如蕙掀帘望向车外,目光落定渐远的暠山,“五爷是个懂得疼人的人,可是并不惜物,因为五爷常说‘千金散尽复还来’、‘身外之物何以恋之’。但那日,五爷落在那身蓝衫上的眼神却漫溢痴恋。看着五爷的眼神,我便明白了,那件衣衫很重要。只是究竟是这蓝衫是五爷心爱之物,还是赠衣之人乃是五爷心中之重,如蕙便不得而知了。”   柳如蕙的笑容没有一丝改变,一如白玉堂坦然直视的眼神不存一丝动摇。长久的对视,演变成长久的沉默,虽有车夫吆喝、行人私语、马蹄纷至、风铃摇曳,但这些声音都在厢外,厢内的世界却因沉默而冷清。   不知过了多久,白玉堂才缓缓启口:   “如蕙,从今往后可否只以男儿身相见?”   如蕙一愣。“五爷这是何意?”   “我想,和你做兄弟。”   笑容终于有了不自然的僵硬。   “五爷有了心爱之人?”   白玉堂沉默以对,却始终没有回避柳如蕙探究的视线,反是他纯粹而平静的表情,让柳如蕙似不堪承受般垂下了眼睑,任长长的眼睫蝶翼般抖索。   “明白了。就依五爷。我们,做兄弟。”   白玉堂浅浅一笑,其中有感激,有宽慰,更多的则是愧疚的歉意。   有些感情不需要说出来,就像有些歉意不需要说出来一样,真知己自然会懂。自知这一生注定要辜负众多痴心,只因他白玉堂人可以风流天下,但他的心只能给唯一的一个,半点也“施舍”不了其他。   猫儿,你可知,我守住了与你的承诺,已平安脱险。所以,你也要紧记与我的承诺。   *********************************************************************   再次惊醒因着一连串□□。   惺忪未褪,赵祯已迫不及待扶住展昭肩头叫起来:“展护卫!展护卫!你醒了吗?觉得怎样?哪里不舒服?”待看清展昭仍是双眼紧阖,一摸额头,热度始终不见消退,这才泄下气来。   干涸双唇轻颤,一迭含糊不清的音节间断溢出。分辨不了展昭说的什么,赵祯干脆整个身子俯下将耳朵凑近,才从中找准“水”这个字。   爬出洞穴,于井底捞取些干净的积雪,赵祯再次重回洞内。   学着当初展昭喂白玉堂熊血的模样,也将人抱起,靠在胸前,他一手接雪,一手托捏住展昭下颚,仔细喂入口中。开始还好,展昭含化了勉强咽下两口。后来不知是不是雪寒冻着了喉头,展昭一阵翻咳,统统吐了出来。   看着展昭神色痛苦地伏倒在地,赵祯心中一阵揪痛。突然抓起一大把冰雪就往自己嘴里送。   冷到连牙齿都要打起架来。异样的刺激,令赵祯本能就想把嘴里的雪吐出。然眼神对上昏迷不醒的展昭,赵祯以掌捂嘴,硬生生忍了下来。   不算什么,这点苦跟展昭的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是多么微不足道。比起展昭总是体贴地用内力帮他融雪而食,他就只能想到这种办法,就只能如此笨拙地。   伏下身,双唇没有迟疑地落了下去。   ……   在梦中,曾触及过那人的唇。   知道是不该,可是为了救人,他把礼教人伦都抛诸脑后,不管不顾了。   直到落雷般的触感将他惊醒,他仍忍不住沉浸在梦所遗留下的余韵之中。   现实,应该是和梦境不同的。   赵祯很清楚这点。   当他决定含化雪水喂到展昭口中,心没有一丝杂念。因为此时此刻的他也是不管不顾了。他只想着帮他,只是存着这个念头而已。   然而……   梦,或许,不一定,是假的。   酥麻般的触感跟梦中如出一辙,刺激着赵祯每一根神经,象卷起惊涛骇浪让他一时之间无法思考。   脸,微仰起,震惊令含于口中的雪水全不由自主被一口咽下。   为什么会这样?   那种因唇与唇的叠覆传递过来的感觉是什么?   叫人心惊肉跳!叫人血液沸腾!叫人难以抗拒!就那样直面扑来,几乎连闪躲的余地都不留。那究竟是什么?!唇的滋味不该是细腻温润的吗?后宫嫔妃是如此,连玉贞也不例外。可是为什么展昭的,不同?   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还是展昭……本就与任何人都不同?   混乱了,完全混乱了。   迷离了,彻底迷离了。   头脑一片空白。   于是俯下,再一次,以更纯粹的欲望触上那人的双唇。   一下。两下。   如蜻蜓点水,轻轻一碰便离开。   赵祯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继而透过雾化的视线纳入眼帘的展昭竟是那般不真实,美好到叫人怦然心动。展昭的唇明明是干裂的,然摸上去热到发烫,引得指腹不断从这一头抚到那一头,陶醉地,沉沦地,直到再次将唇印上。   “展护卫……。”   似乎正有什么要从体内宣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为了不至于承受不住,他一遍一遍重复着那惯有的称谓,连心都即将迷失。   “锵!”   赵祯整个人被惊吓到几乎跳起。回头看去,只见原本搁靠洞壁的云浪剑莫名倒了下来,剑身出鞘半截,折射着月莹石幽蓝的光芒竟叫人觉着带有一丝森然。   理智瞬间回到体内,赵祯象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震惊到无法言语。   他是着魔了吗?他怎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明明只是想喂展昭喝水,竟完全忘记了初衷,一而再再而三地吻了对方,甚至是在无意识地状态下。   还未站直便向后急退一步,结果左腿缠上右腿,狠狠绊倒在地。赵祯双手抱头,十指深深插入发间哀号。   “朕,到底做了什么呀?——”      第36章 (三十六)剪不断,理还乱   视线尚未褪去迷离,左手已惯例探上身畔之人额头。热度犹在,但比之先前滚热烫手已消减不少。与此同时,环抱的右手也适时摸了摸略带湿意的背部。赵祯大大松口气:终于发汗了。   自昏迷起,展昭一次也未醒来。即使取了布包上冰雪敷在额间降温,热度仍如猖獗的贼匪镇压不住。无计可施下,不期然想起自己儿时有一次也曾高烧不退,药石无效,最后是心急如焚的母后褪去衣衫赤身抱他入睡,用自身体温为他驱寒发汗才得以好转。于是赵祯没有多想,如法炮制,脱去两人外衣拥睡在一起。   洞穴光线昏暗,仍能看清件件外衣错落扔在隅角。   侧首,近在咫尺的睡颜冒然闯入眼帘,不由就是一阵心跳。当不经意瞥到那宽大熊皮下总会因不慎小动作显露出的白色亵衣,莫名的心跳突又扩大了。(皇帝哥哥:抗议!不素说应该赤身吗?为啥还有亵衣?零[凶]:想得美!让你挨着昭昭那么久,不感恩戴德,三跪九叩,还想得寸进尺?PIA到西伯利亚做人形冰柱去。)   本记挂展昭病情,心无旁笃,眼下有了好转,身体里某些被久久压抑的东西仿佛都要跳脱了控制。尤其当视线扫过略显干涩的双唇,头脑便自动自发地闪现出那个逾越了身份情谊的荒唐瞬间来。   身子有些发僵,不敢直视,赵祯只得扭头看向别处,却不想反而加重感应因身体过于贴近而源源传递的热度,愈发心猿意马。   明明是将展昭当做兄长般的挚友来看待的,因为那个人的温柔强大总让他忍不住生出依赖之情。现在仍会想要依赖,可是萦绕心头的那份鼓动莫名变化了,微妙到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忽然有点想见白玉堂,想问问他:展昭在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那两人总是比肩而立,所以理由应该和他不同,不是依赖。但如果不是依赖,锦毛鼠爱上御猫的初衷是什么?是不是可以当做他那有违伦常的举动仅仅是一时失态,他不是白玉堂,他并没有爱上展昭?   头脑一遍一遍有如催眠般警示自己,相悖的,胸中却总有股冲动想一直抱紧了不放手,赵祯觉得自己一定睡迷糊了,所以还在贪图那温暖的体温。总算一番挣扎,理智压制住贪恋,赵祯稳下心绪起身做他早在头脑中盘算好的事。   脱下自身亵衣放在一旁,赵祯赤着上身捡起原先衣物。穿惯了丝滑精致的绸缎亵衣,肌肤直接接触那些粗糙的冬外衣难免不适,只是赵祯虽眉头皱紧,却是一言不发穿戴整齐。   穿完回转展昭身旁抱扶他坐起。有一丝尴尬,然赵祯没有犹豫,径自解开对方系带,当亵衣褪下之时,赵祯一愕,虽说早在福宁殿见过展昭那一身伤痕,如此近距离将这些全部纳入眼中,仍有不小的震惊。好容易缓过神,赵祯遂拿起刚脱下的展昭略带汗湿的亵衣抹上身上余汗。   月莹石的莹蓝光线,微弱,近乎难视。辨不清哪里有汗,赵祯不由凑近了看,更认真仔细,尽管动作一如既往的笨拙。只是当衣物不意擦上那道由左胸直至小腹的可怖伤疤,眉目霎时被什么绞碎,动作完全停止下来。   不曾忘记……即使当日施以杖刑的太后已不记得了,他也忘不了那大相国寺的古木青灯,从天而降的异族刺客,慌乱逃窜的大臣嫔妃侍从沙弥,以及那在大雪纷飞下挺身奋战的红色身影。   长剑在舞,舞不尽英雄气魄。号令不绝,组织仅有的禁军侍卫架构起一道坚实屏障。其实不该由年轻的展昭发号施令的,只是原本担任禁宫护卫的卫队长从一开始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就在众人最无助最没头绪的时候,那个人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响起,安定了人心,而最惊奇的是那些原本颇为自负的护卫们竟没有人违逆,自然而然听从展昭安排。   太后异常镇定地目睹这一切,叹道:“如此人物,留在开封府倒是可惜了。”   他喜上眉梢,正盘算着如何把展昭从开封府调入皇宫长留身边,忽见刀光向他劈来,危急之际,竟是展昭用血肉之躯生生挡在他身前。   那次重伤几乎命悬一线,展昭整整告假修养三个月。可是当二个月后他隐瞒身份溜去开封府探病,面对的却是一间空空如也的卧房。询问之下才知原来陈留县令因邪教伤人事件着人求助开封府,展昭不顾包拯等人反对毅然赶去了陈留。   “展护卫……。”   轻声低喃。恍惚地,手指自那道伤疤处抚过,某种难言而喻的情绪益发揪痛着心口。   不知是不是听到呼唤,展昭眼睫蓦地颤动了下,睑下的眼珠也紧接着转了好几圈。赵祯没有放过这微小的吧变化,兴奋地扶住展昭双肩便是连声唤着。   紧闭的眼终于缓缓打开,幽幽的暗室突然“点亮”一对星辰。没有平日耀眼的光华,却在月莹石营造的一室莹蓝下,反添一份雪花化入水中的凄美,一瞬间竟让人觉得有些虚幻。明明眼中映着人的身影,眼神却迷蒙地仿佛空荡荡,什么也容纳不下。眉宇折皱起淡淡的忧伤,却矛盾地,嘴角似笑非笑上扬,宛如孕育慈悲一般。   赵祯再一次呆住了,情绪激动地有如不安分的兔子在胸口乱蹦,想要欢呼大叫,却因那过分美好的恬静氛围一时相对两无言。等到他反应过来,已是展昭用着费解地眼神盯着自己□□上身猛瞧的时候。   “啊……啊……啊…………”   象被丢进油锅里转眼炸透煮熟,赵祯涨红了脸连着怪叫三声,随后所有解释的话就被堵在了喉口压根出不来了。   “陛下?”   “朕、朕……朕朕朕朕朕朕朕朕什么也没做!”好不容易吼完整一句,忙为了表示清白双手高举。哪想此时展昭还正虚弱,本就是靠赵祯扶着才能勉强坐直,这一松手,展昭自然也跟着软倒在赵祯身上。(零[咬手帕]:切,压根已经占过便宜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就是那自主欢愉的小炮仗,“点燃”后压根不受制约。此时展昭靠得那么近,如何能听不出这么大动静?赵祯吓得面色发白,赶紧隔开两人,又生怕象当初那样笨手笨脚磕到展昭,手忙脚乱之余倒是记得小心扶展昭躺下,然后才蹲到角落蜷缩着身子假装收拾起衣服来。   “陛下……。”   展昭才唤了声,猛地就遭扔来的织物罩上脸。拿下一看竟是一件丝缎亵衣。敢用明黄之色为衣,除了帝王还有哪家。   “醒了的话,就……就自己穿上吧。”赵祯结巴着略带粗鲁道。   展昭莫名所以地看了看手中里的亵衣,又低头去看那件原本穿在自身此刻却被丢在地上的亵衣,探手摸了摸,只觉湿漉得很。展昭这才明白赵祯刚才在做什么。谁能想象,大宋一朝天子竟会在个幽闭的洞穴中为一个小小的四品护卫拭汗?适才赵祯如此怪异的反应,必定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醒来撞见此事,而觉面上难堪。毕竟这是绝对不符合他们彼此身份该有的行为举止。只是,如果除去身份呢?   不自禁笑了出来,带着点没辙,又带着几分感激。   “陛下,谢谢。”   春风般暖人心扉的语调让赵祯一时间忘了尴尬,转过头来。尽管展昭接下去的一句是赵祯最不想听到的。   “只是这亵衣臣不能……。”   早知道这人不肯乖乖就范的。赵祯几乎同一时间吼出来。“这是圣旨!”   展昭微一错愕,旋即一脸无奈,笑道:“臣,遵旨。”   看展昭不再象以往那般拉拉扯扯一堆君臣有别来推拒,知是他真心领受了他的好意,不由心中欣慰。   展昭大病初愈,手脚没有气力,赵祯看他穿个衣服也显费劲,也顾不得先前尴尬,上前扶稳他道:“朕帮你吧?!”   “陛下,这于礼……。”   “朕只是扶着你。”说是这么说,整个过程仍不忘时而搭上把手。   赵祯的体贴自然让展昭分外感动,然当荡漾眼中的暖意不经意落到孤零零躺着角落的云浪剑上后,便只剩下满满的凄苦。   自然,这没能逃过赵祯眼睛。他也望了眼云浪,这才柔声道:“放心,白玉堂一定还活着的。”   赵祯坚定而又温柔的眼神似有股魔力,轻易打压下展昭心中此起彼伏的不安。隐隐地,回忆起在昏迷之前,也是眼前的天子用着绝对的口吻告诉自己白玉堂还活着。正是这句话救了他。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早已无法再一次承受失去心中重要的人的打击,不能……绝不能……。   本还胡思乱想着,没想到被赵祯窥破,立马端出皇帝身份命令他躺下休息。禁不住天子的软硬兼施,展昭只得乖乖听话,很快便再次进入梦乡。   看展昭睡熟,赵祯这才松口气。盘膝坐到一旁,原本盈满年轻脸庞的笑容渐渐消逝。眼神染上忧郁之色,甚至可以轻易抚触到心口的刺痛。低头望了眼没有丝毫抵触任由他握住的手,他知道展昭是如此信任他,可是他此刻却连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都弄不明白。   在洞内继续修养两天,高烧总算全退,展昭体力差不多也恢复地七七八八了。和赵祯一样,展昭亦觉得洞底石墙上的五孔与可做嵌入的三颗月莹石定有玄机,只是既找不到剩余的两颗又摆弄不出结果,只得最终作罢。   等到一行动自如,展昭便离穴出井去了,说是去探柴王府动向,赵祯却知道他其实仍是介怀白玉堂死讯,跑回雪城一窥究竟。   闲等多少总无聊,赵祯便问展昭要了南宫惟相赠的剑谱观摩。本欲趁着这一空暇好好再研究下不居先生别具一格的画法,谁想展昭一不在,洞内清冷了不说,连空气都似变了味道。赵祯不由心烦气躁起来,纷乱的头脑尽是做着一些不好的假象,哪里能看进半点。一颗高高悬挂的心直到展昭再次出现才落定下来。   看展昭一脸激动之情难抑制,赵祯最忧心的顾虑也总算消除了:太好了,看来白玉堂果然未死。   长舒一口气,赵祯上前笑着拍了拍展昭肩头。“怎样,朕没骗你吧?”   展昭道:“展昭从来不知道,原来陛下才是白兄知己。”   “算了,那心高气傲的白玉堂哪会把朕算作知己。你忘了他怎么说的?”赵祯眼眉高挑,学起白玉堂气呼呼的口吻道:“五爷心里头认定的知己这辈子只有一个,就是你这只死气掰咧的臭猫。”   赵祯学得活灵活现,把展昭彻底逗乐了。赵祯看了可不乐意,佯装不痛快。“人家骂你臭猫你还乐,想当年朕不过随口称赞你一句像御猫,你倒跟朕大眼瞪小眼赌气了半天。说起来你还得谢朕。”   展昭不解:“谢陛下什么?”   “要不是朕的这句御猫,你哪能认识锦毛鼠啊。”   一股暖流淌过,万千回忆顿时涌上心田。展昭感慨道:“是啊,如此说来微臣真的欠了陛下很多,很多。”   “就别说什么欠不欠的了。对了,白玉堂的死讯是不是真是柴文益放出的烟雾?”   “是不是烟雾展昭不知。我在雪城外的确看到城内幡旗上吊了一具穿着我衣物的尸体,连我的湛卢剑也悬挂半空。”   “你溜进城内检验过尸体了?”   “没有,那么做太危险了。也许柴文益正是为了引我上钩才故布疑阵。”   赵祯疑惑道:“既然你没有验明正身,又如何确认那不是白玉堂的尸体?”   展昭愣了一下,随即绽开出一派温情脉脉的笑容:“不用去确认。看一眼我就知道那肯定不是白玉堂。虽然只是一种直觉,可是我相信我的直觉不会错。”   笑容在一瞬间僵硬在了赵祯脸上,因为他突然觉得不管自己接下去是笑还是不笑,面部表情都会显得虚假。   “因为那个人是白玉堂吗?……”   轻到连展昭都未留意的低喃,就象戳中胸膛最柔软之处,不是致命伤口,却疼痛得叫人忍不住又叫不出。赵祯不想自己莫名的落寞表情落到展昭眼中,于是捡起铺陈在地的剑谱继续假意观摩起来。   展昭心一宽,情绪大好,看赵祯观画正是起劲,便凑上前问道:“陛下有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赵祯佯装镇定,尽可能把思想集中在画上。“不居先生笔法果然精妙。你看这两个相邻人物,运剑和步伐看似画的不同,其实有着很大关联。还有这两个人物,朕记得展护卫曾用过一个双连招数就很相近,有异曲同工之处。还有……。”   赵祯一番对画的讲解听得展昭越来越奇,越觉越不可思议。猛地打断赵祯把剑谱要回手中前后左右仔细端详,展昭惊喜道:“我明白了,我终于知道这套剑法的第二十四招是怎么回事了!”   “展护卫?”   “谢谢陛下。”展昭紧紧握住赵祯的手,喜不自禁。“要不是陛下指点迷津,我还云里雾里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参透这最后一招的奥义。”   赵祯本想问那最后一招到底为何,谁想双手忽然被展昭主动握住,热气直冲顶心,在脑子里炸了个满堂彩,顿时连思考都做不到了。(零:昭昭啊,虽然偶很清楚你是无意的,可素偶还是忍不住想吐槽啊。你不爱别人那不是你的错,别人爱你那也不是你的错,但素你让已经爱上你的伦更加陷落,那就是你的一点点点点点点的“失误”了。众人【摊手】:别指望了,此女严重偏袒,永远不会承认昭昭素错的。零:切~~~其实我还想说,皇帝哥哥啊,你太丢人了,不过拉个手就……。你当你是青春无敌美少女啊。)   展昭没有发现赵祯异样,而是径自将画轴卷好,恭敬递到赵祯面前。“师父曾言,等展昭参悟之后便将这剑谱送与陛下。如今既已参悟,往后它就属于陛下了。”   “属于……朕……?”赵祯痴痴看向前方,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看的是高举眼前的画轴,还是画轴之后的人。情不自禁探出手去,谁想这一抓没有抓在画轴之上,而是将展昭整个手抓住了。   展昭缩了一下手,没能成功。赵祯不知怎的抓得异常紧。展昭连唤几声“陛下”这才让赵祯回过神来。   抢了画轴紧紧攥在掌心,赵祯背过身去回避展昭困惑的视线。   “陛下你怎么了?臣还以为能重得这卷画轴陛下会很高兴。”   “朕……朕是很高兴啊。朕只是,”眼神闪烁,拼命在混乱的脑子里搜刮辩词。眼神不意瞟到一旁石墙顿时来了主意。“朕刚才正好在想该如何打开那堵石墙,所以一时走神而已。”说着走到石墙前假意摸索起来。   展昭也一直被如何打开石墙的难题困扰,倒不疑有他。见赵祯如此专注寻找出路,便把注意力亦转到了石墙上去。两人敲敲打打一番,没有找出机关破绽,却把原本就镶嵌得并不牢固的月莹石全给震了下来。   “这孔也太松了。”赵祯重新捡起随意抱怨了句,便要再把月莹石安置回去,谁想竟被展昭一把拉住。   “怎么了展护卫?”   展昭道:“陛下,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是在何处发现这三颗月莹石的?”   赵祯回想了下,道:“就在这石墙下。”   “不是嵌在这洞孔内的?”   “不是啊。”赵祯糊涂了,看展昭一脸若有所思,喜道:“展护卫,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微臣在想,是不是我与陛下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什么意思?”   “那个通往废村落的洞穴,我本一直猜测可能是自然坍塌,但现在仔细回想也有一种可能是当年进攻雪城派的大理叛逆发现了洞穴,但他们并没能在废村落中找到这井中的暗道,于是便干脆将那个洞穴炸毁,使人无法再利用暗道。”   赵祯点头道:“这的确也是一种可能。”   “若真的是要集齐五枚月莹石方能开启机关,那为何不凿成大小不一的孔再对应相同大小的月莹石,反而把孔凿得松动能放入任何一枚?更不提这些天然月莹石只有刻意经过挑选,才会如此大小相似。而最叫人费解的是这数量不符,明明五孔,为何只有三枚?”   展昭一掌拍上石墙,正要去推。却听一旁赵祯道:“没用的。朕一早就推过了,根本纹丝不动。”   “推?”   眼前灵光一闪,再次定定看向石墙上那五个犹如爪印的凹孔,喜上眉梢。   用五指探入五孔之中,牢牢卡住。不推,反而运劲往内侧拉动。   石墙发出磨砺的巨响,竟生生被展昭拉开了。   赵祯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怎么会?……”   边开石墙,展昭边解释道:“那三颗月莹石只是这五个孔的烟幕,为了掩饰五孔真正的作用。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机关,只是寻常若要打开一堵石墙一般都会认为应该去推,设计这个暗道的人不过反其道而行罢了。”   石墙打开,相连的虽仍连暗道,却已是豁然开朗。   展昭拉着赵祯小心摸着洞壁前进。他们都没有去取月莹石,因为他们相信设计这暗道之人之所以不用别的,而选择月莹石正是为了给那些尚未打开石墙的人带去一线光明。摸黑而行,倒并没有遇到什么磕磕碰碰,可以察觉暗道一直朝下方伸展。两人互相扶持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线阳光漏了进来,展昭拨开杂乱无章的藤蔓,迎着日出阳光,带赵祯走出了被掩藏地巧妙的山洞。   一出洞口,赵祯大大伸了个懒腰,表情欢快地就像刚脱离牢笼的飞鸟。展昭倒是不敢大意,四处打量了下,确定此处正是先前入沧临时经过的山脚附近。两人商讨一番,展昭本是决意要将赵祯由小路秘密送返东京,却被赵祯否了,说柴文益羁押段忠义必定会大做文章,若等他回京只怕宋理两国战事已被挑起,所以坚决要赶赴相邻的碧川县掉西路兵马防范于未然。展昭说他不过,本欲打昏了直接拖走,谁想赵祯早有提防,搬出死去的一干侍卫与雪城派掌门乔天远,又口口声声说白玉堂生死未卜大唱友情戏码。展昭被他闹得不行,又确是忧心白玉堂安危,只得勉强同意下来。   向附近农家买了衣衫乔装打扮成平民百姓,展昭又买了辆骡车,这才带着赵祯一路向南往碧川县赶去。   没行多远,已是日上三竿。   听得赵祯肚子饿得咕咕叫,展昭向路人问了路,便赶着车往附近唯一的客栈驶去。   安置好车辆,赵祯早已迫不及待冲进客栈大堂要小二上菜,哪有半分帝王样,活脱脱就一饿死鬼投胎。小二从没听过自赵祯口里报出来的菜名,一个劲的瞪大了眼,展昭一旁笑得没辙,只好吩咐小二简单上几个小菜了事。   等到热腾腾的菜好不容易上齐了桌,香喷喷的气味早把赵祯勾得食欲大动,举起竹筷夹上一块红烧肉就要往嘴里送,不料竟被展昭突来的一掌拍飞出去。   “展昭,你做什么?!”赵祯不由就是恼了,拍桌子跳起来。可是端坐一旁的展昭神情竟是前所未见的严峻。   这客栈大堂四周明明坐满食客,来时闹闹腾腾,此刻竟静得鸦雀无声。赵祯再笨也能感觉出这是风雨欲来前的死寂。猛吞一口口水,他慢慢坐下。正当不知该如何自处,展昭突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深沉的眼神就像是要他镇定下来。   是的,务须害怕,他应该镇定下来。   无论这世上有多少把尖刀想要夺取他的性命,他相信,只要有身边这个人在,他便能全身而退。   只要有这名满天下的南侠展昭,他堂堂大宋第四代皇帝又何惧之有?      第37章 (三十七) 变数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等了,总算更完了这一章,结果又严重超标了,原本定于此章小紫出来的部分也不得不延续到下一章持续进行,不过因为变更了一些设想,应该会比原来更好看的。至于为啥又整整多拖了两个礼拜才更完全,说出来挺丢人的,因为公司空调吹太多,结果把自己给搞病了,流了一个多礼拜的鼻涕才好。   大理城位于澜沧江以东,红河以北,常年四季如春,寒暑适中。每年三月,整座大理城及周边乡郡都会热热闹闹,各路游人客商云集,沉浸在接二连三的节日欢庆之中。   一夕盛会通宵达旦,迎来了日出,空气中仍弥漫着久久不散的酒香,叫人平添几分醺醉。白家女子早起汲水,远远见一辆华丽马车不疾不徐通过集会场,柳条状的风铃随风摇曳,叮铃叮铃,似也醉在了风中。   赶车的蓝衫青年面对众女子投来倾慕目光,倒也不避不拒,纷纷回礼而笑,惹起骚动阵阵。就在这一路惊叹,一路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下,马车终是停在了大理皇宫门前。   蓝衫青年跳下,向上前喝阻的把守宫门的大理武将作揖道:“烦请通禀大理国主,就说忠义太子殿下派遣的使者到了,有重要口讯要面禀陛下。”   十几守门武将听闻“忠义太子”名号,脸色一沉,有人使了个眼色,便有另一人鬼头鬼脑从小门闪入皇宫。不消多久,宫门大开,一队百余人马开出皇宫御内。却不如蓝衫青年所想是前来迎接的仪仗,反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兵刃相向。   笑容自蓝衫青年脸上敛去。他不快道:“这是什么意思?”   大胡子将领抬手高喝:“国主有令,将贼人一律拿下!”   “唰!”高举的长枪急刺而出。   一连避开几人攻势,蓝衫青年见大理兵将士气如潮,更有甚者大有偷袭车厢内的妄举,不由暗恼心中。双指压唇,吹出一声极其尖细的口哨,哨音未绝,车厢底部有异物源源不断涌出,缠上近处士兵腿脚。四周民众本是好奇围观,一看那爬了满地的竟是五步蛇,无不大惊失色,一哄而散奔走逃命,大理皇宫门前顿时更加混乱不堪。   “不想死的就不要轻举妄动。”蓝衫青年的冷冷威吓,比之毒蛇口中蛇信还要震慑人心。   那领兵将军怔了片刻,又高声叫道:“我大理男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拿下这班逆贼,死活勿论!”   蓝衫青年怒极,正待再次催动蛇哨,谁想就在此时车厢内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来。   “吵死了……。”   车帘一掀,闲靠在狐裘上的白玉堂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如蕙,还说交给你办最是妥当,结果还不是搞出那么大动静。”   “是是是,难得做回正人君子走正门,倒被人当贼了。早知道堂而皇之溜进宫才是正紧。”易容后的柳如蕙再无半分女儿娇羞,自从那日应了白玉堂“兄弟之请”,他就始终让自己保持活脱脱的俏皮公子样。   白玉堂哈哈大笑,不想牵动伤口,疼得眉头一蹙。   “五爷你看你。”柳如蕙匆匆上前审视,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关切与心焦来。   白玉堂神色微变,趁机抓住柳如蕙耳语道:“别伤人。擒贼先擒王。”接着舒眉一笑,哪还有半分痛楚,分明适才佯装的。   柳如蕙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又佩服白玉堂观察入微。大理男儿若都不贪生怕死,那领兵的大胡子将军何以骑马缩在队伍最后,仅是督促手下兵士上前送死?   催哨将五步蛇驱离大理士兵,蛇群聚集起来,密密麻麻围在马车四周,俨然摆出个蛇阵护卫白玉堂。而柳如蕙自己则一振衣袖抖出一条小花蛇,任那五彩斑斓的蛇身缠绕右臂,随后向那骑马将军扑去。   那大理将军也不是无胆匪类,见那么个身无几两肉的小子扑来,又无五步蛇一拥而上助阵,虽说其臂上花蛇颇为诡异,若不近身又奈他何?当下一不做二不休挥刀砍向柳如蕙。如此凶猛一刀,众人料想身形灵巧的柳如蕙定要回避,哪想他不躲不闪,竟硬生生举臂去挡。   眼见一刀落下,车厢那头的白玉堂忽然笑了声,惬意抿一口醇酒,叹道:“这‘雪思红’别的都好,只可惜温久了,有点儿掉滋味呀。”   刀刃砍在花蛇身上竟如砍上铁器,别说血肉飞溅,连半点破皮都没有,把个大胡子将军怔了个当场。柳如蕙趁隙反擒对方手臂,夺下长刀,鹞身一翻,稳稳立定军马之上。他一手扶在身前的将军肩头,一手持刀指住车厢内的白玉堂:“要不掉滋味的,那得二十蒸二十焙,五爷要喝,回头自己酿去。”   白玉堂佯装无奈道:“遥想伊人最解温柔。”   不过是红颜成兄弟,不用掉价这么多吧?   柳如蕙也不甘示弱:“可惜爷们不懂风情。”   鱼与熊掌想兼得?没门!   众兵士有想要上前救将领的,却被大胡子扯着嗓门给制止了。原来那缠在柳如蕙右臂的花蛇不知何时已圈住了他的脖子,好象随时都要一口咬下去似的。   柳如蕙轻蔑冷笑:“怕了?”   “本……本将军这就让人给大侠通传去。”   “早传不就完事了吗?费我这么多功夫。”说着,就要用刀面敲那人脑门一下子。岂料就在这时一道灰影掠来,快如雷闪,柳如蕙还未瞧清来人模样就被夺下长刀。想要收蛇相抗,已经来不及,只见来人一掌将那将军连人带蛇一同扫到地下。人是跌进了土堆,哀号不绝。而那原先围在颈上的花蛇竟也不知何时被抖断一节节蛇骨,瘫在地上动弹不了了。   柳如蕙自然明白遇到了高手,那灰衣人虽蒙着面,一双鹰般的眼睛与周身膨胀出的劲气无不让人不敢小觑。右手被人限制,柳如蕙只得左手并指戳向那人要穴,却又被那人一把握住,狠命反向一扳,竟似要活活拗断柳如蕙的手指。   如蕙发出一声痛叫。   就在同一时刻,白影疾扑灰衣人左侧,出掌之快,迅雷不及掩耳,急取肋下。灰衣人明明将白玉堂的动作看到眼里,却象是浑然不觉,连眉目也懒得去动。十成功力运在掌心,本欲一击必中,哪知在关键时刻白玉堂生生停下来。一脸惊疑不定,迟迟才从口中生硬地迸出两个字来。   “师父?”   “你倒还知道贫道是你师父?”灰衣人拉下面罩,不是白玉堂的恩师还能是谁?只是看那谦和道人此时心情却是大大不好。“这些日子你又干了什么好事,居然跑到大理皇宫撒野来了?”不由分说一掌扇向白玉堂脑门,白玉堂有伤在身避得慢了,眼看要被打中,被从旁突如其来伸出的另一只手掌牢牢挡住。   “谦和道兄,你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白玉堂看去,又是一惊。那为他挡住恩师责难的不是别人,竟是当初暠山一别的南宫惟。   “猫儿师父?”   对于白玉堂脱口而出的称谓,南宫惟眉头紧皱,勃然怒道:“什么猫儿狗儿,你还牛鼻子徒弟呢。”   谦和道人哈哈讪笑:“劝贫道改?你这庐山老儿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起码老夫不会对自己的宝贝徒弟拳脚相向。”(零【小声】:早相向过了,只是没怎么打着。)   “得了吧,贫道看你就是个伪君子。”   “我呸,你连小人都不如。”   “找打啊?”   “你欠扁!”   白玉堂终于知道自己为何那么爱跟展昭斗嘴了,感情这师父辈的恩怨都带遗传的?再次感激上苍,居然让他遇上了心性温和懂人情通世故的展小猫,若猫儿靠了他师父的谱,真难保他白五爷会不会也如是这般一世英名尽毁——明明是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吵起架来跟黄口小兒没区别,水准低下,宗师格调更是丢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去了。被闲置一旁的白玉堂本想抱着徒儿本分候着,结果一忍再忍,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吼一声:“够了吧你们?要丢人现眼回家丢去,别连累五爷我和猫儿的脸都丢到这大理国来!”   两个武林宗师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四周近百双眼睛的存在。南宫惟尴尬地咳了咳,恢复长者风范。“今日这事暂且打住。”四下望望,不见展昭踪影。便问白玉堂道:“白小子,你怎么会到大理城?我那徒儿呢?没和你一起?”   提到展昭,白玉堂表情阴郁一片。南宫惟见了,已是猜出□□分。他一脸痛悔,负手长叹道:“柴文益啊柴文益,你到底还是动手了啊。老夫早该料到。”   白玉堂正欲告知暠山详情,好求不居先生出手相救展昭与皇帝赵祯,然南宫惟见白玉堂面色苍白身形不稳,便抢过话头道:“老夫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此刻远水救不了近火,大丈夫当以大局为重,暂且不忙提这些。那边那个赶蛇的。”指了下柳如蕙,也不管赶蛇一说招致对方满脸怨怼,“把你的宠物收起来。吓死老百姓啊?”又抬脚随意踢了踢倒在地上还没缓过劲的大胡子将军。“没死的话给老夫进去通禀,就说庐山小风居的不居先生求见大理国主。”   那狼狈将军一叠串应声,赶紧连滚带爬地进皇宫传话去了。这边南宫惟也没闲着,让收完群蛇的柳如蕙扶着白玉堂一同进了马车厢,自己则和谦和道人有默契地左右一跳坐到驾车位。南宫惟一揽缰绳,悠悠驱着车儿往大敞的宫门内驶去。   一旁守门兵士还想上前拦阻,却被一个中年副将挥手阻止。   “你们还年轻,当然不知道那人是谁。”   “是谁?”   “他便是十三年前救我大理国于危难的一代大侠南宫惟。”   “什么?就那老头?”   “国主更是曾颁下圣旨,凡南宫大侠来我大理,无论州县乡郡都当奉之为上宾,于皇族亦不行跪拜,且可随意进出我大理宫廷,不得阻拦。”   *********************************************************************   偌大的客栈大堂,无人出声,亦无人发难。过于漫长的僵持反躁了赵祯的心,如同屁股上贴针毡,终耐不住挪挪身子,向展昭耳语道:“有几成把握再使你那最爱的三十六计?”两指支在桌面做了个开溜的姿势。   赵祯的无心打趣倒让展昭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扯动嘴角,强露笑颜,展昭不着边际道:“杀人容易,救人难。”   “是你的伤势……?”   展昭暗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救陛下一人脱困不难,只是,”眼神来回扫视客栈上下,再次喟叹:“难在展昭未必有把握救得了所有人。”   赵祯听出端倪,还待追问对策,便见客栈大门冷不防被关上,门板大力相撞的动静把他吓了一跳。倒是展昭面上一派祥和,看似无动于衷地继续悠然呷茶,要不是能清楚感受到其压在腕上的劲道,赵祯还真要被他的那股子惬意给骗了去。而就在此刻,一张熟悉的脸从一旁侧门晃了出来。   “不愧是展南侠,果真沉得住气啊。”   “比起你漠北双翼还差了几分。”缓缓放下杯子,展昭浅笑道:“如何,该忙的都忙完了?还是说狄二爷未到,只因还在忙着?”   狄勇微一错愕,随即哈哈大笑:“南侠是聪明人,那狄某也不用拐着弯子说话了。还请两位束手就擒,不然……。”   “不然就用这客栈内的无辜店家做人质威胁?”按桌而立,展昭冷笑不绝。“果然是小柴王的一贯‘风范’。”   狄勇道:“南侠若是不顾百姓死活之人,大可不必上套。无妨老实告诉你,这前院后院加起来不过五十号人,除我漠北双翼外都不是狠手,你要走我们绝拦不住。”   “可尔等并没有让我们走的打算,不是吗?”身形微动,惊得满堂兵刃磨出了响动。展昭淡然一笑,再次稳稳坐下。“来谈条件吧。不过休要再提束手就擒。兄台敬我是聪明人,展某也不愿拿你当傻子。”   狄勇神色一暗,对于展昭过于沉着反不知从何入手了。   “既然狄兄还需费时思量,不知可否先容展昭多嘴问个不相干的问题?”   不等狄勇回应,展昭目光犹自一凛。若说之前眼中还有冷冷笑意,此刻竟是连一丝一毫都不存了。   “小柴王爷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暠山之上另有一条秘道可以下山?”   语出惊人,狄勇顿时脸色黑透,连端坐一旁的赵祯也痴騃地望向展昭惊愕到说不出话来。而已从狄勇的沉默里得到所要答案的展昭,神色突又恢复先前谈笑自若,只是心思却电转如飞。   好个柴文益,居然能料到他们已潜下山来!是曾想过那个假白玉堂尸体有可疑,若那尸体是白玉堂留的替身,凭柴文益才智,不该窥不破。又或者从头到尾就是柴文益的设计,将假尸吊上幡旗混淆视听。原以为是以此为饵诱自己上钩,现在深想,怕不那么简单了。也许正相反,不是饵食,反是牵制,又或……两者兼有。   想当初自己不惜盗药,便已被那柴文益“号”准命脉:白玉堂于他太过重要,只要有一线生机,他绝不会弃生死至交于不顾。若是单纯为饵食,何以将白玉堂死讯公诸于众?这绝不是柴文益会做的蠢事。须知,活饵永远比死饵有利用价值的多。   前思后想,更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柴文益果然也知道有那么一条秘道。乔天远既有阻止大宋内乱之心,自不会告知有这么一条秘道,或许柴文益也同他一样,是从十三年前大理国变推断而出。   恩师当年未有先去招集大理兵马,而是事态紧急下仓促向柴王爷求援,一方面因当时大理国内局势混乱,难以在短时间内调集兵马至暠山解围,另一方面也是因那条秘道通向的正是沧临城外——兵贵神速,恩师南宫惟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固然,柴文益至今仍未发现秘道所在,但推测秘道出口于沧临附近却不是什么难事。   此次暠山一役让柴王府损失惨重,凭其目前人手困死暠山都很勉强,自然没有多余人手派下山来围堵。唯一抽取兵力的可能性便是保暠山下山要道不失而弃内部雪城驻守,将城防人马暗中转移至沧临周围各路设下埋伏。因为柴文益同样很清楚,他展昭可以为了救白玉堂活命不顾一切,却不会为了给挚友收尸不理智到陷真龙天子于绝境。这恐怕就是柴文益用一具假尸看似引诱实则牵制的目的:在围堵的布局没有完成前,要展昭失去判断,纠结于白玉堂的生死,既不能进也不能退。   柴文益……果然是个可怕的对手。   展昭如是想着,脸上笑容渐渐转淡,表情越发莫测高深起来。   狄勇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为摆脱被动,忙换了个话题。“狄某倒是也想向南侠讨教一二。你又是如何发现这菜已下了药?”   视线微斜,展昭道:“因为上菜时小二的手在抖。”   “就这个?”   “就这个。要不是留意到这点,我还真的忽略了很多细节。”   “细节?什么细节?”   “如此小的客栈却有如此大的大堂,难道不奇怪吗?坐了满满一堂的食客却只有一个小二在招呼,难道不奇怪吗?墙根处的痕迹表明这个大堂原本中间由一堵墙一隔为二,不知最近为何被拆了,难道不奇怪吗?”   “那也只能说明这家客栈有可疑,不能说明饭菜有问题吧?”   “是店小二告诉我这饭菜有问题的。”   “不可能,他当你们是……。”   “官府要捉拿的贼寇?”抢先把对方伎俩捞了个底朝天,展昭竟笑得有几许俏皮。“是了,此处依旧归属沧临地界,凭借柴王府威名,随尔等信口雌黄,百姓自不疑有他,那店小二于我们非亲非故又怎可能通风报信?兄台也是心思缜密之人,不用你们的人冒充店家,而是选择设伏,让店家照常开店迎客,就是怕打草惊蛇。这个决定本来应该是正确的,不然当小二在店外迎我们入内的时候就会被看出破绽。只可惜有些讯息并不需要言语传达。”   “展昭你到底想说什么?”狄勇的表情明显有些按耐不住了。   “小二手抖,是因为把我与陛下当成官府通缉的嫌犯。如果饭菜没问题,一个小老百姓惊惧之下上完菜自然逃之夭夭,可上菜之时他的眼神除了害怕,还在饭菜处流连许久,更是满面迫切希望我们赶紧吃下这些饭菜。结果,自不言而喻。”   信手端起一碟菜,手掌轻翻,碟中腰果如同下锅的蚕豆,落地后仍欢快地蹦个不停。一声轻细的刀剑离鞘声适时响起,展昭反手掷出碟子,恰好砸在那悄悄拔剑的伏兵头上,顿时头破血流。   展昭看也不看,视线仍停留在狄勇身上。他回礼性的一笑,道:“现在想来这家客栈的名字本身就很奇怪。‘不归客栈’,有哪个店家会起这样不吉利的名字?”   *************************************************************************   一骑飞驰,白衣猎猎,劲风疾拂下,勾勒出婀娜曼妙的体态,任是哪个男人见了都难免心动。白一头戴蒙纱斗笠,腰间随性系着两根白绫舞在风中,遥遥隔着茂密灌木丛不真切地看,坐骑隐去,就似幽女空中飘行。   猝然勒紧缰绳,奔马刹蹄,白一下马,取下斗笠朝一旁客栈门匾望去,只见上头写着“不归客栈”四个大字。白一略作蹙眉,心中疑道:八妹飞鸽传书里明明写的‘卜归客栈’,难道笔误了?   大门虽然紧闭,却从内源源不断泻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白一蹑足上得台阶,闻里面传来说话声。   “‘卜归’改作‘不归’,倒是有才。”猜透其中玄机的赵祯不掩讥讽地哼笑了声。“你们既已霸占了别人的屋舍,难道连性命都不放过?”   狄勇道:“那就要看两位肯不肯合作了。小王爷说了,南侠大仁大义,自不会对无辜百姓见死不救。”   南侠?……展昭?!   白一心头一怔,生怕听错,忙旋身偎到窗边,舔湿指头捅破窗纸朝里窥视。当看到屹然立于店堂正中的展昭,不由猛地倒抽一口气。   这怎么会……展昭他怎么会在这里?!   当初神权山庄一别,紫谨依例命两名白绫幽女在不惊动展昭的情况下悄悄监护、定期传讯,以便能掌握展昭行踪。十日前紫谨获悉展昭欲上暠山曾欣喜不已,因为他们一行下一个目的地也正是大理,也不知紫谨是否存了去见展昭的心思,嘴上不说什么,却暗暗加紧了行程。   昨日半夜碧川县客栈突然收到白八一封飞鸽传书,信中言词不多,只约见在第二日午时碧川至沧临必经的一家叫做卜归客栈的地方,说有要事面禀主人。白一知道事态必定有了不寻常,飞鸽传讯乃紧急时的联络手段,何况需白八面禀的“要事”除了关乎展昭还能有什么?于是她悄悄把信藏了,借口先行沧临打点过境事宜,一早便往约定地赶来。现在展昭居然就身处这卜归客栈之内,不消一时三刻,紫谨与其余白绫幽女也将赶至,白一不禁怀疑是否白八为了讨好主人将展昭特意诱到此处好让两人相见?只是……观堂内气氛严峻,内情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一时理不清头绪,白一只得屏息伏在窗边,密切关注起客栈内的对峙。只听展昭从容笑道:“小柴王爷可真是看得起展某啊。”   “可惜,展大人似乎不太合作。”   赵祯忿忿道:“展护卫只是提醒你,他不会和你谈不切实际的条件。”   “那如何才叫切合实际?还请皇帝陛下赐教。”狄勇戏谑地朝着赵祯挑了挑眉,压根没将这皇帝放在眼里。   赵祯气极,却欲言又止。他有些犹豫自己所想是否也正应了展昭的心思。不自信地偷瞄眼,却发现展昭始终面带微笑望着他,眼神中的温柔就像鼓励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一样。赵祯顿时信心倍增,正色道:“如果此刻只有展护卫孤身一人,朕相信他或许会在无计可施下为了交换人质束手就擒。但现在有朕这个后顾之忧,他却绝对不会棋行险招。真那么做就不是展昭了。”眼珠略转,坚毅语调突又放柔下来。“当然,这不代表我们的谈判就破裂了。交易的对象,若朕记得不错,除展护卫应该还有朕,你不问朕,却去问朕的臣子,莫非展昭的决断便本末倒置等同于朕的决断了不成?”   赵祯所言让狄勇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眼人皆知一直以来都是展昭主导全局,这中看不中用的皇帝不过是人前的摆设、人后的累赘罢了,此刻强调自己身份不合时宜冒这个头究竟想干什么?狄勇忍不住反唇讥道:“我与展大人都尚且谈不拢,莫非陛下反倒肯与我‘买卖’?”   赵祯眉眼含笑,逃亡下的狼狈丝毫无损年轻脸庞上的蓬勃朝气。“不错,朕就同你做这笔‘生意’。”   狄勇闻言很吃一惊,愣了半晌,继而哈哈大笑:“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大宋皇帝陛下竟有如此血性,居然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毫不相干的小老百姓。”   赵祯剑眉微挑,七分自在下亦含三分不怒自威。“九五之尊也好,平头百姓也好,都是有血有肉人生父母养的。朕作为君父怎可能见自己的子民遇难无动于衷?如柴文益所言,也许朕是缺乏帝王的自觉,只是朕的帝王之道里没有霸权独揽、阴谋诡计,要朕去学他的卑鄙龌龊,怕是难如登天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居然敢辱骂小王爷?”   众人杀气腾腾,纷纷亮出兵器。   正看到紧张处,突闻道上马蹄渐起,白一返回官道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白衣女子正策马而来,风尘仆仆的脸上满是焦躁迫切,不是白八还能是谁?   白八见白一身影,象是得觅救星,不待勒停奔马,便施展轻功飘落白一跟前,顺势单膝一屈:“见过大姐。”尚在见礼,两眼已不安分地偷偷往紧闭的客栈大门打量。白一见她如此,疑窦更深,以为应了自己所虑,不由心中恨道:好个小妮子,那展昭是我等心腹大患,你不助我防他,居然使这种手段讨好主人,我岂能容你?   “我先去客栈内见主人。”白八只道紫谨等人已在客栈等候,礼毕忙起身向大门走去。殊不知白一此时已暗暗将腰间白绫取下拽在掌心,以备随时将她毙于绫下。   “八妹,有什么事不能先与我说,而非得面禀主人不可?”   白一的声音虽是不冷不热自身后响起,却扎耳的厉害,白八不由身形一僵,深知这个大姐心狠手辣惹不起,忐忑回身赔罪道:“八妹岂敢怠慢大姐?只是事态紧急,怕通知主人慢了,我与六姐的项上人头便都不保了。”   白一听白八言词恳切,又见她只当是紫谨等人在客栈却丝毫不曾提及展昭,心道莫非展昭此刻所在连八妹也不知?如此揣测,白一立即换上笑脸,回身将白八的手臂挽住,亲昵道:“我随口唬你一下,你倒当真了?主人有事让我先行一步赶来赴约。此刻怕与其他姐妹还在路上。”见白八疑惑地朝紧闭的客栈大门望去,随口胡诌道:“我来时客栈大门便是紧闭,拍了半天,只懒洋洋出来个店伙计说东家有事不做买卖了。怎么了八妹?看你这脸色,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白八听紫谨未到已是失望,白一既然问起不敢再瞒。原来白六白八跟踪展昭来到暠山,初次潜入雪城未遂只得返城静候,然枯等五日仍不见展昭等人下山,两人于是夜探暠山,竟发现整座山头已落入沧临柴王府的控制,且把守之严密,几乎难以突破。不便打草惊蛇,二人光混过山道关卡就花费了三四日时间,谁想还没进雪城,就被高吊在城头幡旗上的蓝衣尸体及一旁悬挂的湛卢剑惊出一身冷汗。要知展昭若死,她二人焉有命在?所幸那尸体头部被砸得稀烂,难以分辨,而观柴王府人马森严守备似仍在追捕什么棘手人物,茫茫中又燃起一线希望。但不管是生是死,展昭必定身陷险境。白六白八心知凭借两人微薄之力无法营救,遂决定将此事禀告正赶往大理的紫谨定夺。   白一不动声色听白八娓娓道出来龙去脉,更加确定白八对展昭此刻身处卜归客栈之事毫不知情,嘴角划出一抹冷笑,心中更难掩狂喜:天助我也,这莫不是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展昭的绝佳时机,只是……若让人搅局便不好办了。   白一突然打断道:“所以你便这般心急火燎地找主人援手?”   “大姐该还记得神权山庄之事,主人便是嫌三姐与十妹传讯慢了,累展昭多添损伤,盛怒之下生生折断两人右臂,更喝令半月不许接上。此次暠山事出,比之神权山庄怕是更凶险万分,若未及时上报,我与六姐还有活路吗?”   “难道你通知主人展昭遇险便能有活路?”白一冷笑,“主人是什么性子,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白八闻言心头一凛。不错,主人岂会是那种关心则乱懂得疼惜的人?当初神权山庄虽仗着武功高将人强行带走,展昭醒来又何曾给过主人好脸色?别看那展昭对旁人端得是谦和温润,天生菩萨心肠,偏偏对上主人就成了顽石一块。哪次主人不是笑着进屋,踢够铁板青着脸摔门而出?偏偏,展昭为救那叫做白玉堂的男人差些死在主人手里,主人心有余悸之余,哪敢不知分寸再动他分毫。既驯服不了展昭,又猜疑展昭与那白玉堂间的暧昧关系呕个半死,有什么气还不都撒到白绫幽女身上?处罚白三和白十怕也不过是迁怒罢了。即便是嫌传讯慢,也是慢了知晓白玉堂“居心叵测”的时机,没早早将这程咬金拍死算完。   白一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不过观白八表情仍存犹豫,又道:“且不说那具吊在雪城幡旗上的尸体极有可能就是展昭,你们这么一咋呼,无疑是催主人早早砍了你们的脑袋。就算那不是展昭,你们又能保证主人上暠山时人还活着?再退一万步,假设还活着,主人也顺利把人救了出来,你认为主人还会放开展昭吗?”   眼神突然冰冷下来,握在手中的白绫不觉紧了又紧。白一抬起微垂的螓首,缓慢却不乏毅然,那不是自傲下的断言,而是一种触手可及的觉悟。   “我敢断言,当主人下一次见到展昭的时候,他就再也不会放开他了。”   ***********************************************************************   眼见战局一触即发,狄勇突然上前骂阻道:“一群蠢材,现在杀上去还有把店家扣做人质必要吗?还有……你们有自信能赢得了那个人吗?”   众人虽面露愤恨,却纷纷忍气吞声退回原位。狄勇见状自嘲一笑。其实他们的心情他又如何不了解?这些无一不是当初暠山幸免于难人马中挑选出的好手,只是经历了那样一场迷局重设下的血战,又从那样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中逃出生天,再有骨气的男人也不免向卑鄙伎俩低头。因为正大光明是斗不过的,尽管眼前那个叫展昭的男人比当初看起来更苍白更虚弱,可自他双眼射出的目光仍无丝毫动摇,让人不敢直视。   “看来我只有见好就收,接受皇帝陛下的建议才是上策。”手一挥,人质已哆哆嗦嗦被推搡出来。除了最初见过的小二与店掌柜,还有一个厨子打扮的大汉及一老一少哭着抱作团的两女子,想来是来住店却被强行扣做人质的母女。展昭严峻的目光淡淡自几人面上扫过,又平静无波地沉寂下去。   手突然被握住,赵祯贴近道:“没问题吧?”   这陛下居然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作为人质交换后的处境,却在为他担心……真是……。展昭无奈牵起嘴角的弧线,笑容中有宽慰也有疼惜。反手也是用力握了握赵祯的手,他低声道:“只要陛下平安,展昭便能放手一搏。”   “放心,会保护朕的绝不止你一个。”赵祯丢出句匪夷所思的话便向敌方大将走去。也不知是不是慑于赵祯凛然气势,包围的人众分成两股纷纷为其让路,当他站定在狄勇跟前,看着对方眼中仍闪烁不定的疑虑,却一派轻松笑起来。“你还在怕什么?朕不是已经站在你的面前了?这笔‘买卖’童叟无欺才是。”   若是对他说这话的人是展昭还好,偏偏是那百无一用的皇帝,狄勇不由就是恼了,猛地将毫无反抗的赵祯反手扭住,随后单臂一挥,手下依次割断捆绑的绳索,将人质推向堂正中。   五人瑟缩着,左右张望,步伐迟缓。展昭哪有心情看他们这般磨蹭,怒喝道:“要命的,还不快走?!”   这一声威慑十足,几人不再犹豫,快步越过展昭往大门逃去。那对母女毕竟女流之辈,匆忙间年长者一个踉跄,便要栽倒,所幸展昭眼疾手快将之扶住,不等展昭出声,耳后内劲夹风而来,年轻女子白嫩如藕上的手上森光忽闪,展昭却是看也不看,看似左臂随意一抬,手便抓上女子的手腕,叫之动弹不得。展昭斜睨狄勇:“小柴王爷果然招待周到。”   狄勇冷笑:“小王爷的鸿门宴才刚开始呢。”   话音刚毕,展昭轻轻一扯,年轻女子蓦地撞入展昭怀中,就在此时,半依靠在展昭右臂的妇人冷不防抽刀而出,直刺展昭肋下,却被展昭控制下的女子的匕首挡住。刀匕相交,展昭当空一轮,竟是鬼斧神差地将两样兵器都转到了自己掌心。   “只可惜,招数老套,了无新意。”危机之中展昭仍悠然调侃。   狄勇见先手已失,哪还有心情跟他废话,一声“动手”引得一屋子的人俱动了起来。只是他们动的方向不是展昭,而是那三个已经逃到门边的店家。   厨子最先逃到门边,可惜手刚搭上门板,就有大刀自旁砍来,要不是展昭轻功卓绝将他拎回,一双手臂早已没了。再看那年迈掌柜也已被逼到了角落,展昭甩出剑鞘,生生打下一排兵刃,将其救下。尚未喘息,店小二突然呼救起来,原来他身小灵活躲到了桌子底下,却因钻来钻去,惹祸上身,引得多数刀剑纷纷往身边落。眼见就有一刀劈中,展昭一脚勾起一张桌子向逞凶之人砸去,趁众人闪躲之际将小二也拽了过来。   小二吓得不轻,腿软到一屁股瘫坐在地抱住展昭右腿呼天抢地起来。展昭眉头紧皱,因为他看到先前未能得手的两女已见隙再次攻了上来,只可惜她们功夫再好又哪是展昭对手,何况云浪出鞘,剑来剑折,刀来刀断,即使撒下漫天的飞云镖,也没有一枚近身展昭两尺之内。偷机不成,两人再次纵身跃开,展昭挣开腿脚禁锢,身形一晃,看似要追,却突然生生定住脚步。目光冷不防瞪向右侧的厨子,展昭沉声道:“你也要动手吗?”   厨子手中有刀,虽然已经抵住了展昭腰侧,却因展昭这一句,僵了几秒,当他下定决心捅下去的时候猛然发现双手早已动弹不得了。厨子惊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是……?”   展昭淡淡道:“小柴王若是那种以为凭那一老一少便能得手的蠢蛋,展某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柴文益是很聪明,知我不轻易对女人下杀手,便用那两个来牵制,转移我的注意。再派一个完全不懂武功的混在人质之中。只可惜,从一开始留意她们的时候,我就在留意你了。若非如此,以你完全没有杀气的举动,展某怕是要栽在你手里了。”   一旁的小二与掌柜被这一发展吓了一大跳,哪曾想到一起干营生的同伴居然也是刺客。尤其当展昭目光扫来,小二跪在地上又磕头又摆手道:“大爷你千万不要误会,这厨子是五天前掌柜的新招进的。我敢发誓,我和掌柜绝对不是他们一伙的。刚才那是……我那是……吓得。绝对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我知道。”展昭温声将求饶的小二轻轻搀起。“其实是我与陛下害你们无端受累,对不住了。”   小二正对展昭反向他们道歉之事受宠若惊,突闻“陛下”二字傻了。刚才被绑在隔间听不真切,只偶有一两声皇帝啊朕之类的漏到耳朵里,还以为是误听了,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真人。“他……他真是我……我大宋的……皇帝?不是通缉犯,而是……皇帝?”话突然说不利流了。小二不敢置信地拍了自己一巴掌,生疼的脸确定不是梦后,一把拽住边上同样觉得难以置信的掌柜道:“掌柜的,你你你听到了没有?那是皇帝。皇帝陛下用用用用他自个儿……换我们?”   掌柜不等小二说完,已是老泪纵横。说不出话,老人只能俯下身来,朝被制住的赵祯磕了一遍又一遍的头。小二见状依样画葫芦也猛磕头,对赵祯磕不算,也朝展昭磕了磕,弄得两人好不尴尬。   赵祯急道:“老人家不必如此。事已至此,你二人逃命要紧。展护卫!”   “臣在。”   “一定要护他二人出去。”   “遵旨!”   平头百姓哪受过如此皇恩,感动得直用袖口抹涕泪,尤其那店小二见被展昭点中穴道的厨子不由恨起,一脚将其踹倒,骂道:“让你助纣为虐!让你助纣为虐!”   厨子摸着被踢歪的鼻梁道:“我就一个厨子一个小人物,不懂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只知道当年若不是柴王府收留,年幼的我早就饿死街头,要不是柴王爷葬了我娘,我娘的尸身早被野狗吃了去。我只是选择报恩罢了。”   “你……你害人你还有理了你!”小二还要再补上一脚,却被展昭拉住。   展昭摇头道:“算了。人各有志,不必非辩个是非功过。”招了招手,“小二哥,你附耳过来。”展昭在小二嘀咕几句,便见小二点头连连。   狄勇以为展昭有所动作,忙喝令道:“看紧大门,不许放走一个。”   顿时涌去七八人,将大门围得死死的。   展昭对此无动于衷,只捉紧了小二衣领,道:“我这就送你出去,小心抱好头,别摔伤了。”不等小二点头,已将人提了起来,往一旁防守疏漏的窗户抛去。只听屋外老大一声“哎哟”,众人脸都黑了,心想这绝对摔得不轻。完事后展昭对掌柜也想如法炮制,却被掌柜摇着手道:“老头子我可经不起这么摔,会去了半条命的。”谁想展昭依旧笑得灿烂。“放心吧,没事。”   柴王府的人哪能容展昭故技重施,如此重围下居然轻易就被弄出去一个,他们真是死都没想到。就在众人不自觉往窗边挪动守备时,狄勇倏地大叫一声:“笨蛋,别上当!”然与此同时展昭早蹿了出去,怀带一个年迈的掌柜,速度仍是惊人,等众人反应过来这是展昭声东击西的花招,展昭早已把守门的几个全给撂倒了。   手按在了门板上,却没能推开。因为狄勇的一句话让他再也动不了了。   “展昭你有本事再动一下试试,白玉堂就休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迟缓地转身望向狄勇:“你……说什么?”   “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决定了白玉堂是生还是死。”   赵祯见展昭神色不对,忙大叫道:“别听他的展护卫,他讹你呢!”不等赵祯说完,狄勇已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这辈子从未被人掌过脸,赵祯一时竟被打蒙了,发不出一个音来。只听狄勇恶狠狠道:“小王爷是要我不能杀你,可没说不能打你。被打的滋味怎么样呀,皇帝陛下?”   展昭这才缓过神来,怒道:“狄勇你!”   “展大人先别激动,就算是讹人,那也是你们讹我在先啊。”狄勇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赵祯吃痛,痛叫一声。“我倒是小瞧了皇帝,我本以为只有展大人是兜人入套的高手,原来皇帝也不差呀。不会是跟着你那史上最狡诈的御猫久了,也长了几分慧根吧?”看赵祯气红了脸,狄勇哈哈大笑起来。“若不是小王爷料事如神,我这老江湖倒是也要栽在你这百无一用的官家手里了。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啊,知道自己是个拖累,不等展昭开口,先把自己甩给我们,如此你那忠心不二的展护卫就能无后顾之忧,放开手脚大闹一场了是吧?”   赵祯沉默。   展昭知道狄勇的确切中了要点。赵祯所使伎俩与当初他中毒时对白玉堂说把成为包袱的自己扔给柴文益烦恼是一个道理。只是当初他是为骗白玉堂安心吃下解药,真正施行最多只有一半可能性。但如今不同,狄勇不比柴文益,逼急了柴文益会不惜杀了任何一个人,谁都无法揣测那小柴王的极限在哪里,但狄勇却不敢杀也不能杀,甚至或许柴文益更下过令连他也要生擒。这便是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让赵祯去做对方人质的原因。   其实这并非上策,因为无法估量赵祯是否会受到损伤,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也许他能想出一个更好更万无一失的计策。只是现实迫人,漠北双翼只到了一人,不难想象另一个已在闻讯赶来的路上,若让对方集齐人马,再要突围救人,怕是难上加难了。   “小王爷虽然有令要在下好生‘款待’展大人和大宋皇帝,却丝毫未提要给那白玉堂一样的待遇,所以就算我现在就掐死那只嚣张的耗子,小王爷也不会说什么,展大人以为呢?”   “玉堂……在你手里?”   展昭的脸色突然变得极度苍白,清亮的目光突然浑浊起来,步伐有些漂浮,连身子看起来也似摇摇欲坠。赵祯将展昭的急剧变化看在眼里,知道要出大事,也许是身体有恙思路仍不清晰,也许是自那次获悉白玉堂死讯就开始了,每每一牵涉白玉堂安危,展昭的精神状态就变得极不稳定。若是平常的展昭应该早就能判断出这是狄勇拖延时间的诡计,只是现在的他……。   赵祯牙根一咬,大声道:“展护卫你听好了,白玉堂绝对不在他们手里。”   狄勇眉头一蹙。“白玉堂的确在我们手里,不然湛卢剑又如何会高挂在雪城的幡旗上?”   “一把剑再绝世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能算得什么?”   “还真像官家会说出的话,你怕是不懂‘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江湖规矩吧?”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展护卫你认为白玉堂是那种为了死的规矩而放弃活的生路的人吗?相信他,白玉堂绝对活得好好的,更是不会落在这些宵小手里。”   “啪!”又是一个鲜明的掌印落在赵祯脸颊。狄勇对这个凡事作对的赵祯越发烦躁了。“你给我住嘴!除了出身好什么都不会的窝囊废,你凭什么武断白玉堂的下落?”   这一掌将赵祯的嘴角打破了,一股淡淡的血弥漫口中。只是这一次赵祯没有叫痛,反是啐出一口血水,哈哈大笑起来。“你现在的表情可真像被人戳中痛角,心烦意乱了呀。”对展昭又道:“展护卫,如果你现在的脑子乱成一团,那就什么都不要去想了,朕来代你想。如果你真把朕当做挚友,就相信朕,不要怀疑,不要迟疑,照朕说的去做!还有一点你也要坚定不移的相信,朕是真龙天子,朕所指引的方向一定就是生路。”   浑浊的眼渐渐亮了起来,展昭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看清赵祯的模样。他一直守护着的那个小小的可爱又单纯的皇帝已经长大了吗?其实他从不信什么真龙天子那一套,只是此刻由赵祯口里说出来竟有无比说服力。但比起真龙天子还重要的一点是,他是他的挚友,所以他信他,不怀疑,不迟疑!   “先救掌柜的出去。然后,救朕离开这里。”   有力地点了下头,展昭转身道:“掌柜的抓紧我,我带你……。”   嘎然而止。   赵祯不知展昭为什么停了下来,不但声音连动作都停下来了。他只知道在这停顿的几秒时间里,他的心脏似乎也跟着一起停止了。当一切再次鲜明得开始流动,是展昭毫无征兆倒下的刹那。   而那矮小又年迈的掌柜手里此刻紧紧攥着一柄小刀,他一边发颤,一边流泪,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对不起,小老儿我也只是个小人物,我只知道欠人的恩情必须还,所以小老儿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38章 (三十八)缘深缘浅缘难尽   风绝蹄尘,一列神秘马队骤现狭隘官道。   胜雪白衣,似霭白绫,如青天野绿间云层滚滚霨起,本是突兀非常,然比之为首那袭乖张凌厉的紫,反倒纷纷沦为陪衬。紫,是绛紫,却不止于紫,隐隐还泛出一片暗金泽光,平添华贵。只是这华贵,落到眼前这笠纱罩面难辨庐山真面的紫衫人身上,另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魅幻惑,叫人无法不注目,无法不战栗。   许是赶得太急,笠带松散,靠前白衣女子的竹笠突然掀飞了去,露出如花娇颜。所幸被身后另一女子抬手接住,驱马近前,交还竹笠道:“小心一点。”   接笠的白十俏皮一笑,“多谢二姐。”欲重新戴上,突然瞧见远处熟悉身影,失声惊道。“奇怪,那边的不是大姐吗?”   一语引得众女纷纷张望。白二撩开笠前白纱,确认无误后才向紫衣人恭敬回禀:“主人,真是大姐。而且……好像八妹也在?”   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丝异变,缰绳一紧,紫谨低喝一声,纵马而去。   白一千算万算也未料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被紫谨及一众白绫幽女将她与白八堵在不归客栈前。   一路恣意驰骋,枣红马难褪暴躁,还在踏着碎步,直到鞍上主人一鞭抽溅起蹄旁尘土,它才安分下来。紫谨居高临下,一言不发望着下首两人,视线中的威慑力即便隔了一层紫纱仍令人肝胆俱裂。白八只觉后背涔涔汗湿,终按耐不住颤声道:“主……主人……奴婢见过主人……。”   “你,为何在这里?”寒到象是来自地狱的声响。   “……我是……。”   坏了!白一暗叫不好。适才的话虽多少有些影响,但白八明显仍犹豫不决,而最糟的是那万祸根源此刻就身在咫尺,若让那两人碰面岂不功亏一篑?一滴冷汗自额头滚落,那由不归客栈暗自抽回的一眼便费了有生以来最大气力,可正是这危机四伏的压迫感反让邪笑不自觉浮现白一唇角。   “八妹她是有事找我商量,所以没敢惊动主人。”抢上圆谎,谁想肩头冷不防传来的钝痛叫那虚假笑容全都僵在脸上。   殷红之血自紫谨手中马鞭滴下。谁也没看清那一鞭如何疾落,当众人反应过来,白一左肩早已皮开肉绽。其实即便看清,也不敢躲,就像现在,白一更不敢叫疼,只得生生忍下那钻心之痛。   “你再多嘴一句,下次开花的便是你的脸。”紫谨的不耐与隐怒已自那一字一顿间漫溢开来,当视线再次投向白八,对方早腿软倒地大叫“主人饶命”。   “先回答我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我再考虑是不是要留下你这条命。”   “奴婢……奴婢……”眼神闪烁,偷偷望了身旁白一一眼,被紫谨一声“看她作甚”吓得胆寒三尺。内心极度摇摆不定,紫谨的威迫力逼得她想将实情一吐为快,可每每掂量真相曝露后所要面对的后果,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见白八支支吾吾,紫谨早等得不耐烦了,身子微倾,左臂抵在马颈上,双眼危险地眯成一线道:“你不会不知道欺瞒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吧?”   白八急道:“奴婢怎敢欺瞒主人?!”   “唰”,火辣辣的鞭子不由分说又是呼啸甩落。这次谁都看清鞭的去向,只是任谁也未料到白一竟忽然闪到白八身前,以手中白绫挡下紫谨毫不留情的一鞭。此举似也大大出乎紫谨意料,微怔过后,狂怒难遏:“白一你好大的狗胆!偷藏飞鸽传书于先,与白八私自密会于后,现在还敢跟我动手,反了吗?”   白一喉头一紧。想不到藏书之举已被识破,不过也是,如若不然算好申时才到沧临的紫谨等人此刻怎会身在此处?面色不改,白一沉声道:“奴婢岂敢对主人动手,只是主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指八妹欺瞒主人,那一鞭八妹受得冤枉。”   “我教训奴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冤枉?你二人心虚意乱,还敢提冤枉,还敢说不曾欺瞒?”卷回马鞭,单手凌空抓握鞭身,紫谨压低嗓门冷冷对白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神权山庄时便是你使手段阻隔了消息,害展昭险些丧命。白三白十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是你搞鬼。怎么,想借刀杀人?哼,这笔账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不过听清楚了,今后不管展昭出了任何差池我都算在你头上,他若死了,你休怪我不念旧情,将你挫骨扬灰。”抬鞭直指白八,喝道:“说!是不是展昭出了什么事?!”   白八骇得浑身巨震,几番张口欲言,又因可怕的念头缩了回去。紫谨被她不吞不吐的模样早磨光了耐心,正待发作,忽听那白一道:“为主人,奴婢粉身碎骨绝无二话,对主人赤诚之心即便被挫骨扬灰又如何?我不否认神权山庄之事是我绊住的主人,不过与那展昭死活无关,而是当时我得到可靠消息一代神医吕梦涧正云游临安,这才想方设法引主人临安一行。”眼中流露凄楚之色,白一缓步近到马侧,轻柔地抚触上紫谨残去的左手,随后在其手背印上一吻。“白一想的只是治好主人的手,还主人原有样貌。那展昭或许是主人的心中之重,可在奴婢心中,他岂比得上主人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我是残是好,何须你多事?”言语虽狠,眼神却已有了一丝柔和。“既是为我求医,为何不事先告知?”   “未有十足把握奴婢怎敢轻言治得好主人,惹主人空欢喜?何况那吕梦涧性情古怪,不是谁都肯医治。只可惜……待奴婢费劲心力觅得神医,主人却赶往神权山庄救那展昭去了。”话到最后,语调一阵酸溜,白一两眼一翻浑然一副小女儿撒泼嗔怪的娇态。紫谨看着受用,这番确无虚假之色,想她对自己向来尽心,不由怒气尽释:“好了,算你有心了。只是那展昭……。”眼神突然飘远,只要一想起这个人就是又爱又恨呐。“你们既知他是我心中之重,那就当做是为我这主人担待,多费些心吧。”   从未见紫谨有过这般恳切,众幽女纷纷齐声道:“为主人肝脑涂地再所不辞。”   命众人起身,看白八还战战兢兢跪在一旁,紫谨神色一软,道:“你也起来吧。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非要与白一商量,而不能直接告知我这个主人?真是展昭发生了什么凶险?”   眼看白一巧舌如簧,一番有惊无险,白八也下了某个决意。她道:“展昭无事。一行人已经安然下得暠山返回京城去了。六姐怕跟丢,先行一步,奴婢留下是、只因有些事想与大姐商议。”   白一闻言一阵暗喜,只道是自己适才言语煽动见了成效,哪里晓得本欲说出真相的白八临时变卦全因紫谨对白一先前一番威吓。紫谨易怒不假,但向来言出必践,对白一既能说出那番狠话,对自己,若展昭真有万一,挫骨扬灰怕也是轻的。唯今之计,只有暂且瞒下,走一步算一步了。   稍有缓和的脸色骤然一冷。“你没说实话。”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主人若是觉得奴婢心虚,不假,但那是因为奴婢确有一事在书信中瞒了主人。……或许也不该说是瞒,因为并非隶属奴婢职责之内,尚不知此事当讲不当讲,所以才找大姐帮我拿个主意。”   紫谨的眼神自白一与白八间游移。他道:“我既然在此,你还犹豫什么,但说无妨。”   白八稳住心神道:“主人派我姐妹尾随,只道是为随时掌握展昭行踪,继而危急之时能保护于他。只是这么些时日,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落在眼里……。”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主人当初之所以将展昭交给白玉堂照顾,是因看出那白玉堂虽对展昭动心,展昭却未有动情。另一方面恐怕是想叫那姓白的尝尝被心爱之人拒绝的滋味。只是有些东西搁在奴婢眼中却未必如此。展昭对主人的好意诸多刁难,但对怀有同样心思的白玉堂,这些时日朝夕相对非但未有疏远,还一如既往与他腻在一起。在开封两人时常同处一室,往暠山的路上,更亲密相偎靠睡在船头,哪有半分抗拒?奴婢知道是自己多事,只是奴婢亦知主人对那展昭用情至深,就怕他会不识好歹辜负……。”   “够了!”   冱寒之厉自瞳眸无形激射而出,即便隔了紫纱,也能叫四周的人知道那被点燃的究竟是何等杀机。白一看在眼里,笑在心中,暗赞白八够机灵,若是扯旁个胡话,即便半真半假,哪能唬得了这身怀异能的主人,只是那妒意么……男人未必差女人分毫?一样的不理智,不问究竟,不可理喻。   “白玉堂,你该死!”一掌挥出,百米开外的大树轰然应声崩裂而倒。   白一见形势倒向自己,知机不可失,忙添油加醋道:“主人何必动气,凭那区区白玉堂,有哪一点比得上主人?要杀他更是易如反掌。只可惜主人已许誓不再杀人,硬要做那救世救难的菩萨。那便真只有对那死皮赖脸的情敌干瞪眼的份了。”   紫谨瞥她道:“用不着你煽风点火,你无非想说我当初应展昭‘不杀生、救千人’之诺是作茧自缚。怎么,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那是展昭的激将法?”   “难不成主人真打算从此为善?”白一不可思议道。   “善恶与我何干?我紫谨不稀罕,亦不屑为搏其名非给自身套上个做派。当初应诺,只为向展昭证明我愿为他改变,那白玉堂能做的,我也能做,白玉堂能给他的,我一样也不会少。只要是他希望,杀人也好,救人也好,改变别人的命运也好,改变自身命运也好,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紫谨做不到的。”   白一银牙紧咬,朝不归客栈暗自投去一抹浓重恨意。   若是改变,还会是白一心中那冷漠高傲有着绝世风华的主人吗?   展昭,果然留你不得!   吩咐白八密切留意白玉堂展昭间动向,便遣其离去。紫谨即已得知展昭不在暠山,也失了赶路动力。虽说原本也未报去见那人的心思,当初应诺时便曾放狂言“若无法信守承诺救得千人以抵先前杀孽,便绝不相见”,然而……想着那人便在触手可及之地,心头总有一股难耐迫得自己蠢蠢欲动,仿佛便是更靠近些,呼吸同一片空气也是好的。   白一虽身为大姐,白绫幽女中却以白二年龄最长,也最为体贴敦厚。她看紫谨需要时间梳理情绪,再者赶了半天路,暗想众人都已乏了,便指着不远处的不归客栈道:“主人,那边恰好有座客栈,不如大家歇歇脚,再行不迟。”紫谨此刻正被白玉堂与展昭间的“进展”搅得心烦意乱,粗略瞟了眼,道句“也好”。   白八安然离去刚让心头大石落下一半,却又始料不及被横插那么一杠子。白一肺都快气炸了,可来不及瞪那招祸的白二,便已见紫谨帅众人往客栈行去。想拦又觅不得借口,紫谨哪是白八之流可随口打发的,正焦躁无措,突闻巨响,一个伙计打扮的被扔出客栈一侧门窗,只听他“哎哟”一声哀嚎摔在马厩旁,叫紫谨这一众人俱是一愣。只见那伙计痛得呲牙咧嘴,好在叫声虽小响,筋骨未伤,挣了几下爬起,踉跄着跑进马厩牵马夺路而逃。   “似乎出了什么事,主人我去看看。”白十道。   白一慌忙拉住她。“不,我去。”   “那阿十和大姐一起……。”   在白十膀子上用力抓了把,白一怒目圆瞪,压低声音威吓道:“用不着你多事!”白十吃痛,莫名所以却不敢再有拂逆之举。白一刚疾跨两步,不想被紫谨叫住。身后不寻常的气息,让白一不得不在心里飞速盘横出最坏的打算。“什么事主人?”堪堪回身,笑容强自堆出来,可惜连她自己都知道,那种虚假的东西什么都瞒不住。   “那客栈里有什么是不能让别人看的吗?”   “奴婢,不懂主人的意思。”   “不懂?”兀自冷笑。风不期然掀起笠纱,紫瞳赫然显现。“也罢,你既不愿说,那便留下,就由我亲自去瞧瞧那座客栈是否别有乾坤。”   **************************************************************************   赵祯痴騃地望着倒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展昭,久久做不得一丝反应。待终自齿缝间挤出第一声“为什么”,羸弱可怜的音量仿佛责问的是自己。难道是他错了吗?身为皇帝涉险去营救他的百姓,可是他们接二连三背叛自己,现在还……刺伤展昭。   刀尖的红刺痛了赵祯眼眸,迫得第二声“为什么”旋即怒吼而出,再也无法控制心中悲愤,赵祯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头受伤到近乎失去理智的野兽。他本想好好问一问那些人,究竟他们与他有何仇怨,那柴王府又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多少惠宜,可以叫这些普通百姓不惜做到这种地步。然,现在的他更想做的居然是撕裂那些伤害展昭的人——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狄勇看到己方有人打出示警手势,遂随手拿过一块碎布塞住赵祯的嘴以避再折腾出更大动静。狄勇低声询问:“什么事?”   倚窗把守的下属窃瞟眼骑马驻立栈外的紫谨,向狄勇道:“狄爷,外面来了伙生面孔,看着不太寻常,怎么处置?”   “出去打发了,莫要多生事端。”狄勇指挥客栈众人纷纷布防,以备生变。同时对另一边的掌柜厨子道:“你们任务完成了,从后门走。柴王府向来赏罚分明,该有的好处不会少了你们分毫。至于那店小二,虽说为鱼目混珠引目标上钩没让他参与进来,但他如今知道了太多还跑了,胡说些不该说的话就麻烦了。王掌柜,那是你的伙计,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银子,若不想他死,给我封了他的嘴。记清楚了,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许透露,从此也不要再回沧临了。”   两人唯唯诺诺应了,相继往后堂离开。那姓王掌柜巍巍瑟瑟,一步三回头,临去之前再次对赵祯跪地叩首连连。赵祯怒意难消下对那忏悔之举视而不见,只恨自己目光不能在对方身上灼烧出两个窟窿。   狄勇见状不由叹道:“其实皇帝你不必怨怼。张厨子姑且不提,那王掌柜虽只受过柴王府零星小惠,不过他有此作为也是逼于无奈,无非自保罢了。上了年纪的人,不比年轻的小二身强力壮,选择逃跑或许还有机会,你看他一直没有动手,就是因为犹豫,但他同样很清楚若不为我柴王府出力,只有被杀灭口这一条路。做人嘛,识时务者为俊杰。”(零:每次看到这句就会想到偶家焦猫的经典台词“展某只知公理,不识时务”,啊啊啊,好想用这句来反驳,那样偶一定一边尖叫“昭昭超帅”一边打滚。)   命人将昏迷不醒的展昭架到跟前,狄勇志得意满地托起展昭下颚,笑道:“至于那些不识时务的,自然要使上些非常手段了。”   对展昭伤势忧心如焚,不顾身后铁箍般的控制,赵祯死命挣动着,然而用尽全力也摆脱不了对方禁锢,只能悲戚地在心中反复呼唤那人名字。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能眼睁睁任人鱼肉,赵祯再次深刻体会到自己是多么无力,展昭对自己又有多重要。   赵祯一脸伤心欲绝,引狄勇看不惯下频频侧目。“又未刺中要害,不过是中刀上麻药昏过去罢了,皇帝用不着这般如丧考妣吧。”   赵祯一愣:麻药?   “那可不是一般的麻药,小王爷特别用来对付这浑身能耐的御猫的,即便破皮沾上一点也能叫武林高手昏个三天三夜,皇帝你再心焦,这姓展的也分毫不知。”   “是吗?”   “那是自然。”正自得意,突然意识到发问的源头并非嘴被堵的赵祯,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声音的主人忽然出手袭向狄勇。   并指连戳,狄勇被攻了个猝不及防,更令他震惊的是那个发难之人竟是本以为失去行动力的最危险的存在。随后接连又发三掌,威力不容小觑,纵然狄勇再神勇,拖着个累赘的赵祯,也不得不撤手自保。身后原本架着展昭的两人见状急欲抢上援手,却被一记冷不丁的“神龙摆尾”相继踢飞。   赵祯瞠目结舌呆望那人灵动的身法在眼前施展,任由那人将他拉到身侧,直到嘴中布块被拿掉,仍惊喜到无法言语。   “陛下,还好吧?”展昭沉声道。   “你呢?展护卫你没事吧?”刚发问便觉展昭腿脚不稳,趔趄着身形猛晃。赵祯赶紧扶住,抬眼只见展昭双眼时迷时醒,仿佛随时都会失去焦距,呼吸的凌乱令喘气声亦长短不一。挡在腰间的手更是一片湿濡,赵祯看去,竟沾了一手鲜血。他这才留意到展昭腰间那点殷红仍在不断扩大。   莫非展昭并未躲过暗算,而是……。   发现有血自展昭左手指尖滴落,赵祯一把抓过,只见宽厚的掌心被一道深深剑伤纵贯,尚出血不止。“展护卫,你……。”喉口紧了又紧。原来是用痛觉强抵住药性发作的昏昏欲睡。   展昭步伐又是踉跄,疲软的身体全然靠上赵祯身前,引赵祯一阵慌乱。旁人看来只道是展昭快难以支撑,哪里晓得他以忍痛闭目的仰首动作作掩,用仅有赵祯一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陛下,稍后展昭会送陛下出客栈,陛下不要迟疑,到马厩抢马立刻逃离这里。”   “那你……。”   “陛下不必为臣担心,臣会想办法自行脱身。陛下只需顾好自己。””   展昭目前的状况实在让赵祯放心不下,但他即已如此说,只有依计行事了。他不能再成为展昭的负担了。   “朕在碧川等你。”   话才出口,展昭突然眉头蹙起,悄悄在其手心写了个字,随后以询问的语气唤了声“陛下”。   赵祯了然捏紧掌心,慎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朕明白。”   虚靠肩头微阖的眼终于缓缓睁开,恢复清明的一瞬更是脉脉流露一线温柔,微勾唇角,似笑非笑地,赵祯却觉再没比这样全心信任的一眼更让心潮澎湃了。   左掌赫然成拳,云浪宝剑疾刺而出。   ************************************************************************   时间宛如滴在针尖。   象是故意考验众人耐性,明明距客栈不足三丈,却驱马行了小半柱香。也亏得那生性暴躁的西域枣红马训练有素,看似原地踏步,实则进退有序,步伐碎而不乱。至于马背上的紫衣主人,看似悠悠荡着鞭儿一派慵懒,其实白一知道紫谨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客栈,而是用在了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屏气敛神,明知避不过,然对她来说比起被紫谨异能窥破内心惶恐,外在表现出显而易见的慌乱更不能允许。   拖沓着来到客站阶前,紫谨端坐在鞍,既不下马,亦无丝毫要进客栈的意思。远处旁观的白绫幽女俱是不解,紫谨却是瞧得一清二楚:原本窗边人影浮动,此刻已完全消失,客栈很快安静下来,却似弦绷的杀戾之气不断渗出。紫谨会心一笑,暗道也好,本就不欲遮遮掩掩,如此倒也省去了麻烦。   不出所料,不消片刻有人迎了出来。   “做什么的?”   来人农夫打扮,语气倒不粗野,只是气焰不小,惹得紫谨尚算平静的眼神骤然转冷。白绫幽女纷纷心中冷笑,以为自家主人必然发作,毕竟若是依着以往性子早已取了对方首级。谁想这次沉寂后,紫谨竟按耐地答了句:“住店。”   “东家有喜,近期闭门谢客,要住店找别家吧。”   视线自来人身上撤了,反是犀利地留意起客栈内的细微变化。对方见他既不离开也不应声,正欲再度撵人,突闻罩纱后一声哼笑。紫谨收回视线,眼神蓦然转冷:区区十几箭弩也敢在我面前造次?   象是故意挑衅客栈内的暗伏,紫谨再次扬声重复了一遍:“我要住店。”只是这次不再不动声色,而是一字一顿,邪气横生。   背脊没来由地发冷,来人不禁倒退一步,定神后暗想实在没有害怕的道理,遂挺直腰杆喝道:“听不懂话是怎么的,要住店找别家,此处不做你生意,还不快滚……。”   “滚”字方吐一半,狂风大作,卷起沙土,叫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待得消弭,紫纱飘然落地,汉子仰首瞧去,只见那失了罩纱的神秘男子仍高坐马上,美到叫人窒息的容颜配以笼罩周身严酷绝顶的气息,直将那含在口舌间的尖刻全噎送回去。而最骇人的还当属那双本该墨黑的瞳眸,此时竟神奇地泛着幻惑鬼魅的莹紫色泽。   “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嘴角虽是戏谑地翘起,哪有半分笑意。   掩在身后的刀不由自主亮出来,本是虚张声势,不料同时刻一条白绫从旁径直飞来卷上刀身。出手的白十腕子又是一抖,白绫如翻浪般卷成一个套索,恰好圈上那汉子脖子,先前被卷的刀锋顺势贴面挨紧了颈侧,只消白十一个使劲,立时可令对方身首异处。汉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吓到面无血色,扑通便是腿软跪倒。   白十啐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在我家主人面前亮刀?主人说要住店就要住店,谁管你东家有没有喜,谢不谢客?!”   紫谨于此充耳不闻。只见他剑眉微蹙,双目莫名闭阖,象是懒得理会一切不合心意的事物,就连客栈内突行发难射出十数弩箭,他也似无知无觉,始终端坐在鞍纹丝不动。直至箭矢临身,数条白绫相继激射而出,初如白色的花瓣轻裹紫蕊,当雨即将“沾染”之际猛得绽放开——紫谨便在这纷落的箭雨映衬下缓缓睁眼。只是任一白绫幽女都瞧得清楚明白,她家主人的不快已经上升到最高点。   爆喝,伴着长鞭狠狠抽上马臀。枣红马一声嘶叫高扬起前蹄,没有助跑,就自原地跃起。这一跃简直不可思议,直直高过跪地抖索的汉子,高过了三五石阶。当得落定,却因石阶的过于狭长,四只马蹄不正常的收拢,马背拱起。紫谨右扯缰绳,枣红马顺势后腿强劲一记弹跳,又竟自侧转了马身,将个偌大的客栈大门顿时伫堵得满满当当,竟是打定了主意连人带马闯进去。   众白绫幽女俱难以置信自家主人的惊人之举。至于那为首的白一,此时此刻早已后背尽湿,心知再无转寰余地。只消那扇客栈大门开启,只消见到里面的展昭,紫谨便会立刻明白她与白八的谎言,那么等待她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行,不能这么束手待毙。绝不行!   骤然握紧手中白绫,白一突然向客栈冲去,一旁幽女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大姐有了动作,俱也盲目跟上。   “主人且慢,奴婢有话要说……。”   就在紫谨因白一喊话回首睥睨的瞬间,客栈大门蓦然洞开,接着一个人影扑了出了……不,准确的说是被人扔了出来。于是避无可避,将大刺刺挡在门前的紫谨连人带马撞下石阶去,而与此同时店门又再次大力合上。   这一跤摔得极其狼狈,连一众幽女也因事发突然全傻眼失了反应,待紫谨缓过劲来,瞧见赵祯捂着前额自他胸前抬起头来,两人视线一触,同时愣住。赵祯发怔自然因了对方半好半毁的样貌,而紫谨则是因为赵祯那一身太过耀眼的色泽。(零【心心眼】:哇,小龙哇,小0子太崇拜你了,虽说是意外,但你居然敢扑倒小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是太无敌了。)   光明的,纯粹的,最让人受不了的浅金……他讨厌的颜色。不过,展昭应该会喜欢吧?……可恶透顶!!!   “还想在我身上趴到什么时候?”冷如刀锋。   有点撞得发蒙,被这么一吼,惊吓之余赶紧依言爬起。不过头脑已经没有残力去思考眼前这个男人是敌是友为何会出现在这客栈门前又为何以那么诡异的方式出现,赵祯此刻只想着依从展昭指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碍事的离了眼,紫谨方有机会看清自己坐骑状况。只见偌大的枣红马侧躺在不远的台阶下,悲鸣不绝,几次三番挣扎欲起,却力不从心。白十奔到马旁,检视过后,朝紫谨摇了摇头,心痛道:“废了。”想是适才摔下时弄折了马腿。   虽然除了展昭,他未曾对任何人或是东西多有眷恋,但这匹马好歹跟了自己多年,也最合己意,此刻却……。眉猝然绞紧,正要起身呵斥,忽地发觉胸口衣襟的显眼处竟有斑驳血迹,想来也是那家伙留下的杰作吧。   心情恶劣到极点!偏偏始作俑者浑然未觉,不理旁个径自跑到马厩准备牵马逃跑。紫谨薄怒之下一掌挥向马厩,本就只是粗糙搭建的草棚顿时四分五裂,若不是赵祯闪避得快,定遭殃及。   难道这伙人跟屋里的是一路的?赵祯心惊肉跳地想着,眼见紫谨又一掌挥来,所幸被白一挽住,才打偏了方向。   “主人,难道你忘了对那人的承诺?”见紫谨终于冷静下来,白一更是大胆贴身缠上。她媚眼如丝,呵气如兰。“其实想要一个人死可以有千万种的方法,哪怕连一根手指都不用动,比如……。”   合着拖音自客栈二楼窗口相继蹿出六七人。赵祯见势不妙立刻脚底抹油,却冷不防被白绫缠住右腿阻碍了行动。白绫来源处有人发笑,循声望去,那看着柔情似水的白衣女子偏用一种残酷无比的眼神冷漠蔑视,令他不寒而栗,只是此刻命悬一线哪有闲暇去理会。赵祯拔出怀中匕首欲割白绫,也那白绫不知什么材质织造,任是怎么都割不断,这一拖延,已被团团围住,逼得他不得不弃而迎战。可惜单打独斗都未必能有胜算,此刻对方人多势众哪是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钳制住双手。   赵祯忿恨地瞪向故意阻碍他逃跑的紫谨等人,心中判定其必是柴文益一伙,同时懊恼自己竟没把握住展昭拼死为他求得的一线生机。哪知就在这时白一吃吃的笑声又传了过来,接续先前未有言尽的话道:   “比如,见死不救……。”   眼皮倏地一跳,同样残酷的话语,却让赵祯精神一振,双眼不迭左右扫视,心思更如电转。   莫非这些不速之客不是柴王府同伙?   扫了眼四周,竟看到先前被狄勇吩咐出来“打发生面孔”的人正被另一女子的白绫勒住脖子瘫跪在地,恐怕于自己历难前已如此。仔细回想下,他之所以会和那紫衫主人凌空撞到一起,全因对方不合时宜骑马伫在客栈门前……,不,应该不是伫立这么无稽,再推演一下,极有可能当时这男人正打算如此闯进客栈,若不是被他一撞之下折损了爱马妄动肝火,那是不是可以推测对方原本正打算进客栈救人呢?   象于微茫中抓到了一线希望,赵祯忽然向紫谨求救起来。押住赵祯的人喝阻赵祯不成,又见己方人被制,转身冲紫谨等人扬刀示威。“我奉劝各位最好少管闲事,快放了我们的人,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紫谨僵了许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转变,却是冷酷到极点的笑容。而于这笑容展现同时,跪地那人发出一声闷哼随即倒地,竟是被刀割破了喉咙,而勒在脖间的白绫业已飘然落回杀意毕露的白十手中。   “你们……。”   “我家主人要做什么,还需尔等‘指点’?”白一始终娇笑的脸一沉到底,“不懂礼数的,那便是你们的榜样!”   赵祯没料到这伙不速之客处事竟如此心狠手辣,若是以往他万不会向这种人低头求助,可是想到此刻正在客栈内孤军奋战的展昭,赵祯就觉一阵揪心。他战战兢兢低声下气道:“这位朋友,害你爱马有损实属意外,不过终究是我的不是,我向你致歉。只要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作为赔罪,什么补偿我都可以答应你。”   “你说你要给我补偿?”紫谨的声调突然变得有些怪异。   赵祯眼睛一亮,以为紫谨对他提出的好处起了兴致,刚要开口却被柴府的人封了口。紫谨见状脸色立时一沉,以最冰冷的眼神自柴府几人面前淡淡扫过:“放开他,我要听他说。”最后目光落到制住赵祯的人身上,骇得对方向后退却一步。于是紫谨笑了,眼神由原先的冰寒化作更叫人胆寒三尺的邪魅。“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任谁都耐不住的威压逼迫过来,震慑之余失神松手。重获说话自由,赵祯窃喜之余,瞟了眼那厢的枣红马,掂量着必非凡品,于是心中盘横好所能开出的价码,才滔滔不绝谈起条件来。“我向你保证,只要你帮我对付这里以及客栈里的歹人,事成之后我可以给你十匹甚至数十匹比你的坐骑更好的宝马作为补偿。如果宝马还不够,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开口,我都给得起!”   一片寂静。   须臾,紫谨忽而狂笑不止。一众白绫幽女也被赵祯的“信口开河”惹得纷纷掩口窃笑。白十道:“好大的口气,居然自诩我主人要的你都给得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莫非以为是当今皇帝不成?”   柴府众人闻言不由暗自一惊,白一更大叫不妙,生怕不慎捅破眼前这皇帝的身份,牵扯出展昭所在。偷眼窃瞟紫谨,只见其眼神未改,面色如常。白一不由松了口气,所幸紫谨未有在意这些人的气色变化……不,或许他留意到了,只是不曾想过眼前这人便是当朝皇帝而故意忽略了。当然,也不能如此安心了,若是这皇帝亲口说破身份,也是前功尽弃。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有机会说出半个字。   恢复柔媚之态,白一娇笑连连。 “这人怎么可能是皇帝?再说就算是,主人又岂会放在眼里?说不定正因为是皇帝,主人还欲杀之而后快呢,对不对?”   白绫幽女俱懂白一所指,凡是展昭眷顾的对紫谨来说都是妨碍,只因紫谨最希望的就是展昭能将全部心神放到自己身上。白绫幽女越发窃笑得厉害,犹如银铃响之不绝,可惜赵祯是不会懂得她们为何发笑的,在他看来这只是江湖邪道在理所应当地藐视皇室威严罢了。换做正派人士或许还能指望自报家门以求忠义援手,但对这群人怕是适得其反罢了。   紫谨就在一片讪笑声中走向枣红马。马儿见主人近身,更是迫不及待地挣扎。紫谨微微一笑,温柔地抚了抚马首,接着任谁都意料不到突然抽出腰间宝剑“银鞭”抹上马脖。枣红马一声悲鸣,立死当场,所有人的脸顿时惊变了颜色,银铃笑声也荡然无存。   紫谨仍然笑着,斩杀之际亦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再也不会有人觉得那样的笑容是温柔了,倒更象死神的微笑。紫谨忽然折身走向赵祯,惹得柴府那六七人一阵紧张,却始终未有人敢轻易出手,恐惧感更让众人纷纷让路。紫谨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直到得跟前,紫谨冷冷睇了扭住赵祯之人一眼,对方惊恐立刻放开。偿得自由的赵祯还未能感受半分惊奇情绪,便被紫谨的视线纠缠住。紫谨俯下身子,一把攥住赵祯衣襟将其拎到跟前。   “这世上我只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叫他除了我,再也不看别人不想别人。如何,你给得了吗?只要你给得了,救你十次数十次也不在话下,救百人千人都难不了我。你叫我杀人也好,救人也好,无论什么我都可以照办。”几近面贴面的距离更添恐怖,赵祯胆寒到完全说不出一个字。不等他适应,炙热的口吻兀自转作冷若冰霜。“可惜你给不了,那你就没有任何价值,更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真想对我有所补偿,倒不妨——以死谢罪吧。”   轻细的笑声溢出嘴角,由诡异阴冷逐渐转为桀骜癫狂。紫谨随性一甩手,便将无以防备的赵祯推至身后人怀里。那人听紫谨没有出手救人的打算,再次制住赵祯。   白一对赵祯讪笑道:“你应该感谢我主人,若是从前,你早就死了。至于理由么……。”白一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意味深长地瞟了眼客栈,笑得邪魅又妖娆。   赵祯不懂白一在暗示什么,但她投向客栈的一眼却令他想到此刻身陷险境的展昭,心中立时翻搅起另一种冲动,迫得他不假思索地就朝着紫谨叫道:“若是我开罪你,你可以不救我,但是客栈里的那个人他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就当……就当……。”   赵祯的声音明显轻了下去。屈辱感一遍遍冲刷着整个胸膛,只是随即猛一甩头把那种无谓丢掉了。帝王的尊严到了这种时候究竟有什么用?如果是为救展昭他又有什么不能低头的?   “就当我求你,我恳求你们,只要你们出手救我客栈里的朋友,我所说的条件也同样成立。……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   好是情深意重啊。紫谨如是想着,不由朝客栈方向瞥去,却是妒恨的一眼。   我尚不曾得到展昭半分注目,又凭什么叫我白费力气促成不相干的他人团圆美满?   鼻间发出一声哼笑,对赵祯的再三哀求熟视无睹,紫谨头也不回走向马群,利索跳上一匹,绝尘而去。白绫幽女们见主人离开,不敢耽搁,纷纷上马追随而去。只留下了个白一,由原先的心惊渐渐化为顿悟。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又一个趋之若鹜陷进那个名为“展昭”的蜜毒里的可怜牺牲品。   “大姐!”   白十驱马靠近,伸手拉白一上马。毕了,一夹马腹,两人共骑而去。突闻耳后有笑声,白十奇道:“大姐,你笑什么呀?”   笑答:“自然是可笑之事!”   很有意思,不是吗?白玉堂的感情都应付不暇,如今又添个当朝天子,展昭啊展昭,你又能承受到什么程度?   不经意间点起这一把又一把的火,可要小心,星火燎原,千万别引火焚身了。   莫要忘了,最可怕的那一把还没真正烧起来呢。   ************************************************************************   展昭一手撑住门扇,睡意驱使下的疲惫到达极点。支撑不住自身重量,只得借靠上身后门板并将之死死抵住,脸色全然是惊魂不定下的苍白。   适才将皇帝送出门的刹那瞥见一人一马,几乎叫心跳漏掉一拍。虽因那人扭转头部未看清面容,但一身紫色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惊恐,惊恐到他几乎不愿去想起。   不,应该不会是那个人,他没可能出现在这里,绝无可能……。展昭甩掉刹那软弱,逼自己神智保持清明,只因那厢柴府众人的眼神已经自震惊变为如狼似虎的凶狠。   明明强弩之末,竟在绝境下连翻花样。实战下的展昭未免太过棘手。即便小柴王爷身处此地,洞悉其意图或许尚可,但若说到即时应对展昭层出不穷难以捉摸的举动恐是也难为之。以为先前店小二脱逃是前车之鉴,如今看来,说不定也是展昭早早布下的局,逼得众人不得不把更多注意力花在看着就不怎么牢固的窗边,毕竟撞窗可要比撞门而出容易多了。只是始料不及,再是防得周全,又如何抵得上那人的缜密心思?   一切起初都看似不经意。多番向各方位窗棂发动攻势以分散布防如是;以云浪剑锋刮花一人所使镰钩内刃,未及削断,推手将这兵器打飞出去亦如是。随后展昭一个错身卷夺长鞭,以鞭替剑扫向门前敌人。就在众人闪躲之际,鞭身巧妙卷住先前嵌卡于门闩上的镰钩,运用反钩之势,巧施劲道,竟将那略显粗重的闩木生生钩离,更凭借这股钝力连带的使客栈门户向内大开。而赵祯,早在门缝初露端倪之际,便被展昭轻言一声“陛下得罪”后给抛了出去。而就在完成那一手扯鞭一手抛人的同时,展昭自身亦提气而上紧步赵祯后尘,在赵祯逃离门尚未开满之际,双臂一揽,又于瞬间将门关闭。长鞭卷起一方桌抛向先前被小二撞破的窗户,恰好堵住了破损空挡。而这所有的所有一气呵成到叫人瞠目结舌,快到任谁都失了反应。   率先反应过来的狄勇心中恨极。“展大人,如此垂死挣扎,你认为有意义吗?”   展昭浅笑道:“是不是有意义,由我决定。”   “无谓之举!”   接狄勇眼色,最左的一人欲夺窗而出,哪知展昭身形不动,仅长鞭挥出。狄勇冷笑,心想六尺的距离,五尺长鞭压根鞭长莫及。然笑容未有在其脸上维持片刻,鞭头骤然闪动的银光已让所有人色变。一声哀号,脱逃之人立毙当场,胸前竟插着云浪宝剑。众人这才瞧清,原来展昭不知何时将剑连在了鞭上。   “有不怕死的,尽管再试。这剑就跟它的主人一般桀骜不驯,有敢与之为敌,必要对方染血当场。”   长鞭撤回,展昭一把横握云浪,笑得魄力十足,让人觉得眼前之人的疲累难支根本是种假象。明明呼吸混乱不堪,脸色白里透青,腰间染血,内中麻药,明明看起来随时都会昏厥过去,偏挺直了身躯耸在那里。没有人敢质疑展昭所说的,亦没有人敢轻视此刻的展昭。所有人都很清楚,面对那样一个人,只要疏忽半点,死的便有可能是自己。   狄勇突然不合时宜哈哈大笑,他抚住额头,笑意难以抑制。   展昭眼中掠过一丝不解:“狄兄,有何可笑之事不妨也与在下分享一番如何?”   狄勇笑道:“展大人,你认为皇帝即便逃离这座客栈,便能顺利返回开封吗?”   展昭淡淡道:“这点不劳狄兄挂心。”   狄勇似有所悟道:“啊,是了,其实皇帝也没打算要回开封,不然你们就不会往碧川县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神情蓦然凝重。   “聪明如展大人,若还需要狄某我来解释便没意思了。”狄勇眼神戏谑。“其实这决定不能算错啊。固然若是你二人选了黄泠、矩州绕回开封或许可以顺利返京,只是骤时宋理之战怕早已开始了吧。”   “难道你们……?”   “忘记告诉展大人了,大理国主可是已经得知忠义太子被展大人所害一事,至于下旨展大人如此乖张行事的当然是大宋皇帝陛下了。不出十天半月,宋理边防必将大乱。大理虽然国小势微,不过向来与宋交好,所以宋军在西南边陲兵微将寡已属稀疏平常,不敢指望大理能势如破竹直捣黄龙,但少说也能扰得西南边境不安生上好一阵子吧?”   “你以为一切真能如你们所愿?”   “至少我知道即便让那赵祯逃到了碧川县也休想调动一兵一卒。”狄勇望着展昭,神色更添得意。“是了,展大人如此大费周章把赵祯和那店小二弄出客栈,也不过是叫他们自投罗网罢了!”   本想看到展昭惊慌失措,却不想那人嘴角竟划出一道沉稳的弧线。   “是吗?”视线上移,冷静对上狄勇的诧异,展昭微笑道:“看到尔等埋伏在此,你认为我还会傻到不对碧川县起疑吗?”   “什么意思?”   “这卜归客栈恰好坐落在沧临碧川中间位置。前后不着村落,却比之一般乡村野店还建得有规模,只怕跟悬挂在外的‘逸’字旗帜与灯笼有关吧?‘逸’与驿站之‘驿’同音。听闻部分偏远地区由于朝廷维缮经费短缺,地方官府会默许驿站兼作客栈营生。如我所猜不错,这里原本是官府设置的驿站吧?”   狄勇见展昭一语中的也不再隐瞒。“展大人果然心细如尘。”   “这也就能说得通,为何小二并未与你们串通一气,而同样长期经营此处的客栈掌柜却机缘巧合曾受柴王府恩惠。展某从不认为凡事会有那么多巧合,只能说一开始那掌柜便是柴王府设在此地的分枝,目的应该是充当眼线传递消息吧?沧临属柴家封地,军政固然享有不少自主权力,可太宗先帝毕竟仍有顾虑,为防生变,便在碧川设立了同样规模的职权与军力,目的便是监察沧临动向。既为牵制,处在中间点的驿站归属沧临势力便颇为耐人寻味了。而驿站既为官府所设,人员配置必也要上报路级审批留档。柴王府能够这般为所欲为,恐怕不仅沧临碧川两县,雅州、茂州、乃至益州说不定都已被其势力染指了吧?”每报一个地名展昭都一瞬不瞬留意着狄勇的眼神,见其眼中动摇不断扩大,已确认了某个可怕情势。   狄勇笑容突然有些僵硬。虽不全中,却也相去不远。“展昭,你未免太自作聪明了吧?”   “是自作聪明,还是不幸而言中?”狄勇话噎。展昭见状,眸子透出一抹晶亮。“狄兄不为所动,看来是展某的估测还太保守了。那么泸州、恭州,或者……梓州又如何?”说到“梓州”时,展昭神色突然不易察觉地一暗。   狄勇已完全笑不出来了。展昭这个人到底何方神圣?不过让他获悉这卜归客栈乃是驿站,竟能推敲出柴王府在西南地区掌控的势力范围,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吧?!正自疑窦难解,却听那厢展昭又道:“狄兄不必大惊小怪。展某向来习惯寄予最好希望,做最坏的打算。若非如此,那店小二岂不是要被我连累羊入虎口?”   这么说展昭真的让那店小二去别处报信?不,也有可能只是声东击西。正自费劲思量,又听展昭笑道:“其实我本来顶多只疑虑沧临碧川两县连通一气,然适才听了狄兄之言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柴王府的势力远不止这些。”   “你胡说什么?我何时露过半句口风?”   微微抬眼,眼神看似慵懒倦怠,实则却是挥抹不去的嘲讽。“可不就是黄泠、矩州……”   狄勇呼吸一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犯了如此愚蠢的错误。草木皆兵之际,不是生路的自然就是死路了。不过一时大意透露出夔州路乃安全径,不想竟被展昭反套出成都府路、梓州路已过半为柴家控制。不过,要说控制也不全对,如此微妙的时局下顶多算是互惠互利的同盟关系罢了。而梓州为梓州路治所,如今两派分化,互相扼住对方脉门,就看谁借得先机出手。那里的纷争早让小柴王爷伤透脑筋,那个梓州转运使孙世杰和其手下的一些保皇派冥顽不灵,若不是小王爷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叫其抓不到半点把柄,柴王府早已危矣。若是好死不死展昭让那店小二去了梓州,并将谋天的消息传递给孙世杰等保皇派,那柴王府岂不是……。(零:这里的地理比较混乱,象沧临、碧川、黄泠、暠山这些都是我随意编的,主要当初写的时候身在外地又处于断网状态没有办法查资料。至于其他我有按照北宋地图照搬,有图的大家可以翻翻,这样大致也能推测我编的那几个地方的方位。)   思及此,狄勇忽然焦躁起来,神色凝重道:“那个店小二,你叫他去了哪里报信?”   展昭轻笑出声:“狄兄真是风趣,你认为展昭象是狄兄这般有恃无恐、畅所欲言吗?又或是你本想用些话来动摇我,就像适才利用白玉堂生死未卜。只可惜,吃一堑长一智,同样的错,展昭绝不会犯第二次。”   咬牙切齿。“很好,狄某受教了。只是展昭,即便你能守死这客栈大堂,也不代表我的人出不了客栈,劫不住赵祯。”忽然仰面高声喝道:“二楼,给我动手!”   话音方落,只听楼上一阵响动,随后动静到了客栈外。展昭暗叫不妙,他只顾盯住大堂内的人员,却不想二楼还留有伏兵。这一失策叫展昭有些无措,想出客栈救赵祯,却怕会放出大堂内的敌人,因此被绊住手脚。一来二去,以寡敌众,加上麻药药力以及伤势的加剧,展昭知道自己的状况已经糟糕到刻不容缓。   右手长鞭一挥弹开右侧三人,同时左手运剑连削四人兵刃,不经意间已被引离了客栈大门。而当门再次开启,眼见赵祯落魄地被押回的一霎那,挫败感令胸口一阵绞痛。   “滚开!——”   用尽最大气力的一声怒吼。燕子飞全力施展。身在空中,展昭右手长鞭一卷,圈住了赵祯身旁一人脖子。不等对方一众反应,又是一卷,长鞭如套索般又勒一人。落脚处,刀剑齐至,展昭以云浪着地借力,身形微侧,凌空避开攻击的同时又是一圈套出第三人。三人象是栓在一条鞭上的草蚱蜢,展昭大力一甩,竟是连人带鞭将人摔离赵祯身边。紧接着,抛剑至右手,剑花翻飞下,剩余几人立时毙命当场。   适才还是阶下囚,转眼重获自由,赵祯忘了做出任何欣喜反应,耳边刀剑吟鸣恍惚未绝,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却只有无限震惊,只能怔怔任落定眼前的展昭轻轻揽护住自己。   感觉展昭体重有些不同寻常地压过来,赵祯一愣:“展护卫?”   “没事,只是有些脱力,微臣逾越,望借陛下肩头一用。”   听得展昭气虚力衰,赵祯主动抱扶住他。展昭靠在其肩头喘息片刻,才又在赵祯耳际响起惯有的温言细语。“陛下,可否应臣一事?”   “什么?”赵祯问。   盯视着团团包围、步步紧逼的敌人,手指暗暗在腰间穴一按,让剧痛之感再逼出几分清明。“请陛下答应臣接下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绝不要轻举妄动。”松开,挺直了身体,面面而立。展昭神情异样严峻。“如果陛下有决心破阻柴文益的狼子野心,仍想要保护我大宋子民,请陛下暂且听从微臣指示。”   不知是什么如鲠在喉,心底的不安突然涌起股冲动想要阻止展昭。可是阻止什么呢?他连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都尚不明了,何况望着展昭那毅然决然的眼神,任何不安都只能换做轻轻一句信任:“朕答应你”。   近在咫尺的脸庞,笑容蓦然绽放。明明是司空见惯的一笑,在这一刻竟变得有些不同了,仍如春风暖人心脾,却另起一种不同以往的美好,恍如撒上阳光雨露般灿烂闪耀,令浑身血液仿佛逆流般叫人心池荡漾到几近战栗。   当笑容敛退,剑身缓缓横过眼眉,展昭神情再度恢复决绝。劲气自周身扩散,致贴身衣物微微膨起,袍摆衣袂猎猎翻飞。内劲外溢愈演愈烈,引云浪颤响不绝。   狄勇一声令下,柴府众人纷纷杀来。与此同时,云浪飞迎而上。   是何等的气吞山河,何样的雷厉风行?云浪所过之处皆披靡难敌。每一个动作都快到不可思议。不但快,还且又准又狠,一剑一人。不断有血四下飞溅,溅到地下,溅上桌椅,亦溅其身,可展昭浑然未觉,就象丝毫感觉不到血的温度,眼中只余冰冷杀机。从未见过那样的展昭,赵祯微张着口惊到说不出话来。待脸部肌肉终于有了松动,竟是觉得展昭的一举一动异样熟悉,好像……对了,与南宫惟临行前交付的那卷画轴中极度相似——若不是他时不时拿出观摩画技,对那卷画轴中的体态熟记于心,恐怕很难判别得出。   不祥的预感带动心头的不安骚动着,赵祯刚想跨出一步叫住展昭,却闻一声爆喝。   “别动!”   强硬的语气让身体动弹不得。随后,由硬化软,如丝丝棉絮飘落心田。   “陛下,请闭上眼睛。”   依言乖乖闭上。   一看不见,听觉便变得越发灵敏。愈演愈烈的风声,夹带着衣物悉索,时不时兵器撞击、掉落的鸣吟,将原先最是嘈杂的人声渐渐取缔。当一切归于平静,连风声最后的鼓噪都消弭而逝,赵祯这才怯怯睁眼看去。但见满地尸横遍野,血迹斑驳间,只有一人颀身而立。   “展……护卫……?”   跨过具具尸体走向展昭,赵祯又惊又喜。惊的是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斩杀所有人,未免太过可怕,狠辣手法实在不似展昭所为。不过,也亏得如此,他们终于能离开这座客栈了。赵祯如是想着,脸上喜色滋滋渐浓。“展护卫,你赢了。”   身形迟缓回转,本能想要回应他人喜悦,却在疲累下只勉强挤出个虚无到极点的浅笑。展昭张了张嘴,什么音都未能发出,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仰面瘫倒下去。   赵祯大惊,眼疾手快将人接住,顺势跌坐在地。“展护卫,你怎么了?”   唇齿微动,似有心作答,只是这次才是开启,一口殷红旋即喷出,飞溅赵祯下颚。赵祯被这触目惊心的一幕怔了个目瞪口呆,僵了身体,直到感觉粘稠的血液顺着脖子一直滴到衣领,这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展护卫,展护卫!,你别吓朕,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大惊失色。然而赵祯的焦急根本于事无补,展昭时而躬身时而蜷起,一口一口持续不断地向外呕血。赵祯用手去擦,却哪里擦得干净,很快便染一手鲜血。六神无主地从怀里找寻可以用来代为擦拭的东西,不意摸出当初跟南宫惟比画时画有展昭像的绢布。只是那方绢亦很快为血迹侵透。   白绢上的猩红格外醒目,比画绢上着色的官服的红艳还刺目三分,红白交汇,如火如荼,眼眶莫名被“熏”热了。终于明白了先前的不安是什么。望着终于停止呕血却仍喘息不止的展昭,赵祯颤颤道:“你……用了刚刚参透的那一招?”压抑不下心头的急恼,又是厉吼出声。“不居先生明明千叮万嘱要你不能使用,说那招太过凶险,内力极易自噬其身,五脏俱损。你怎么还……?”触上展昭眸中深邃,一腔抱怨突又消失殆尽。   展昭虚弱地扯动嘴角,断断续续道:“对不起陛下,展昭……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恩师所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而眼下……正是万不得已。”   “展护卫你怎么那么傻?!你已尽力,就算失手被擒,至少你我还有命在,不愁没机会另觅脱身良机。”   “陛下……如今局势已不仅是保命……那么简单。柴文益设局让大理国主相信展昭……已奉陛下旨意……加害了忠义太子,战争眼见一触即发,骤时……哀鸿遍野……两国百姓陷于水深火热。陛下当初执意前往碧川,正是为了阻止事态的扩张,如今……展昭岂能独善已身?所以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再……再应臣一个请求。”   “什么?”   “展昭接下去说的每一句话,请陛下仔细听好,牢……牢记在心中。”   握住展昭伸来的颤抖的手,赵祯慎重地点了点头。   展昭露出一丝宽慰表情,随后正色道:“客栈中伏,碧川势力恐已为柴文益掌握。而我适才向那狄勇套话……如展昭所料不差西北的两路……不,也许更多已入得柴王府手中,一旦战事一起,边陲守军极可能会不战佯败……任大理军长驱直入,直捣京畿重地。”   赵祯心头一沉,但见展昭满面忧色地望着自己,心想自己若愈发显出焦心只会徒惹展昭郁结更重,此刻得让他安心才是,于是强压软弱不敢流露出来。“别担心,朕会调别处守军来防备。即使真如你所言,杨宗保将军就在雄州,亦可将其劫在半路。”   “不可!”展昭上仰身子,急急攀住赵祯肩头,“展昭知道陛下信任杨将军,展昭……亦信任。只是发生了那么多,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赵祯知道展昭是在担心柴郡主之事会动摇杨家忠诚。这话由朝中任何大臣劝谏,他都不会奇怪,只是此刻出自展昭之口,多少有些不能适应,因为他很清楚展昭的心性以及对天波府杨家的敬重之情。   ……不,仔细想想,展昭会说这些并不奇怪。其一,他是代他先小人后君子,正如展昭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杨宗保一念之差真因其母冤死参与柴文益的谋反,而他恰将杨宗保调来阻击大理,岂不是正中柴文益下怀,令战事雪上加霜?其二,这或许也是为杨家所虑。即便杨宗保不欲助纣为虐,柴王府一旦中途竖起反动旗帜,把柴郡主被谋害真相拿来做文章,骤时谣言沸沸扬扬,手握重兵的杨宗保遭忌,太后必定下令夺其兵权。不交兵权或许可阻截一场灾难,只是授人以柄,必遭小人搬弄是非,进退维谷下有几个信其不反?交出兵权也不过是晚些引颈受戮,将来又岂会再受重用?展昭所谓的防,亦是防他人谋害杨家。   “朕明白了。这是朕跟柴家的恩怨,朕会尽可能让杨家置身事外。”   展昭感激地微微一笑。   心弦莫名又被那种纯粹的美好牵动,双手不由自主将展昭揽得更紧,赵祯柔声道:“展护卫,你说的朕记住了,休息下吧?我们这就动身去梓州。朕知道你为何先前会在朕的掌心写下一个‘梓’字了。朕想起来了,梓州转运使孙世杰是包卿的门生,有什么等到了那里把伤治好了再说不迟。”   展昭苦痛地摇着头。“我本也以为梓州安全,可适才试探,梓州之行怕也是……凶险重重。再者我已让……那店小二去了梓州寻孙大人,若有幸求得援军便好,若有万一,不至于连陛下也……也遇险。”   “那,不去梓州,该去哪里?”   “还请……还请陛下不改初衷往原……碧川方向前进,不过不能走大路,得翻山……越岭……偏南而走小道,沿着碧川与乌蒙部的交汇……穿过柴家布防。此行虽然危险,但已是上选。听说……乌蒙部人性野,边陲百姓不会轻易接近……接近其领地,陛下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越过碧川抵达矩州。”   “矩州?”   “到了矩州,陛下不要去……不要去官府求助。而是到城西的破土地庙……找那里的……乞丐,陛下应该会唱那首……臣曾用来跟丐帮接头的……怜花落吧?”见赵祯点头,展昭这才艰难地说下去,“那就好,陛下记得找丐帮……矩州分舵的严长老,不用曝露身份,只需跟他说……陛下是臣的朋友,落难在此,请他……护送陛下去……夔州。”   赵祯把头点了又点,眼见展昭声音越来越轻,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心痛道:“展护卫,别再说了,休息下?”   “不,没时间了。漠北双翼只来了一个,另一个……说不定很快就到,陛下……必须……赶快把展昭说的记住,赶快离开这里。”   “那你更不该再说了,别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就动身!”   赵祯企图把展昭抱扶起离开客栈,却被展昭拉住阻了动作。望着展昭衰败却视死如归的眼神,一种灭顶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他戏谑般地轻笑道。“展护卫你……不会是要朕把你扔在这里的吧?”   “请……陛下……一个人……逃走吧。”   “展昭!”一声嘶吼,赵祯死命拽住展昭的衣袖道:“要走一起走!要朕丢下你自己逃命,朕办不到!朕也不许你放弃?”   “展昭……不是放弃……而是取舍。这个身体我很清楚……五脏六腑都快不行了……。其实那套剑法的第二十四招……很简单,只是将那现有的……二十三招一气呵成罢了,恩师言其凶险,只因展昭……内力不如从前……无法驾驭,会引内力反噬。适才强行施展……内力已竭,连心脉……也护不住,臣已经……撑不下去了……。”   “撑不下去也要撑下去!这是朕的圣旨,朕不许你违逆。”再是大声的叫喊也抵不住心中悲戚,惹得言语间已带上了不成样的哭音。“你也要丢下朕吗?朕明明只有你一个可以依靠了,连你也丢下朕的话,你让朕怎么办?”   眼中的灼热强忍盘转已久,终是再也按耐不了落了下来。一滴滴落展昭面颊,一滴滴在眼睑,惊得那扇快要闭合睫羽又是怔忪地打开。   “陛下?……”   抬手,发抖的手指轻轻拭去眼前这个一如孩子般在哭泣的帝王。   “请陛下……不要说这种话,一路走来,臣……看得很清楚,陛下很坚强。就算……就算接下去……的旅途没有展昭,陛下也……一定可以回到京城……重振朝纲……。没时间了……陛下一定要赶在……宋理开战之前抵达夔州,不然……不然后果将……不堪设想。”   任展昭为自己拭泪,赵祯知道现在的自己很窝囊,这是作为皇帝绝对不该有的行为。只是……心头同样清明,如果现在要他失去展昭,心中所流的血泪又岂会是这点?   侧头望了眼赵祯紧紧攥在掌心的那幅染血的绢画,展昭笑得既忧伤也异样温柔。“分别虽然痛苦,可陛下对展昭的情谊,展昭永世……不忘。从入得官场的第一天起,我……就从没有后悔过,展昭跟随的……是当世的明君,展昭相交的……是至情至性的挚友。”   “朕算什么明君?!朕资质蠢钝,破不了柴文益的阴谋诡计,阻止不了柴王府的谋天野心。朕又算什么挚友?!只有你们在不断为朕付出,可朕……救不了封何胡庆一他们,救不了白玉堂,现在连你也……。”   “陛下,现在的天下……需要的……不是阴谋诡计,亦不是……尔虞我诈,而是像陛下这样……有着赤子之心仁孝礼义的……宽厚天子。让百姓过上想过的生活,让士子文人……说自己想说的话。杀戮……在太平时代什么都……什么都做不了。就算给柴文益继承大统的资格,无论多少次,展昭选择的君王……都是……都是……陛下你……。”   心弦因那微弱吐纳被撩拨起,愈演愈烈,最后竟在心头成就一种轰鸣之声。   每一次遇难,总在第一时间来到他的身旁;每一次绝望,总能带给他希望;每一次痛苦,总是默默陪同;每一次纠结,总会为他细心梳理思绪。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他几乎不记得究竟有多少样每一次了。不知不觉间,那个人的存在就像破黎之晓,没有人会不爱阳光,所以叫他如何能不被吸引如何能不去依赖?要弃他不顾,自己……真做的到吗?   “展昭将陛下当做挚友,陛下又岂可……妄自菲薄?君子之交……不必算计谁……付出多谁付出少,锱铢必较只会……淡薄了……情谊。陛下的心……贵在真……贵在诚,展昭……都看得到,这……就够了。……展昭所求……不多,只求上天护佑……我大宋天子。陛下归返京城后……能励精图治,一生为我大宋百姓……谋……福祉……。”   “朕会做的,无论你有多少要求朕都答应你。朕求求你,别说了。歇一歇好不好?朕求你了。”眼见展昭表情越来越虚无,连眼神亦失去了光彩,恐惧顿时将胸口塞得满满当当,头脑中更如同拉起一个丝线,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赵祯的恳求之声展昭似已听不到,他只是带着那抹惯有的微笑,慈悲地温柔地,不断颤动着双唇,令话语时断时续。   “希望包大人……他们……安康……;忠伯……少操劳……;陛……陛下……笑颜……永……开……;玉堂……玉……堂……平……安……。”   声音终于渐渐消弭,发白的唇不再抖动,而同一时刻赵祯亦象是听到丝线崩裂的声音。   “展护卫……?”   轻轻——唤一声。   没有回应。   再——唤一声。   “展……护卫?……”   还是,没有回应。   轻笑,不知是笑的展昭还是他自己。赵祯用手捂住脸。“不对,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仰天哈哈大笑,却是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下去。“什么坚强?展昭不懂,老天,你也不懂吗?!就是因为有他在朕身边,朕才不觉得苦。因为他的笑容,让朕觉得什么都是美好,因为他的温柔,即使天寒地冻,朕都不觉得冷。正是因为想要和他并肩而立,朕才希望自己变强变得可以独当一面。而且……,”低头痴痴望向奄奄一息的展昭,轻轻抱起,紧紧拥进怀里。任那潸然泪水空湿了对方肩头。“而且你要朕怎么舍得下你?朕的心已经遗落在你那里,现在要朕舍你而去,你让失了心的朕怎么……怎么活下去?”   泪水连通话语一同嘎然而止。赵祯怔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能反应,直到一声嗤笑自嘴角溢出,他木然的表情才被染上一派了然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啊……。   朕,爱上了他啊。   从未尝过赵颖所说的爱恋的感觉,却在恍然未觉间自展昭身上一一体会;当初万般不理解白玉堂那份不伦的感情,如今自己竟也……泥足深陷……。   原来爱,就是这种滋味啊。   美好的,美妙的,却也能给人撕裂般的痛彻心扉。   可,仍是义无反顾,仍是不愿放手,仍那般地渴求。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个人可以叫他这个万人之上的一朝天子放弃一切。   眼神渐渐深沉了下来。赵祯自怀中一个瓷瓶,倒出唯有的那颗五灵华芝丹塞入展昭口中,并伸入两指将其推到喉口,令展昭顺利吞咽下去。然后再次揽抱住,温柔地让自己的身体跟对方紧紧贴合,直到再也觅不得一丝缝隙。   “朕于此,向天地许誓。从这一刻开始,由朕来保护展护卫。不管要朕经历多少险阻,不管要朕付出多少代价,朕一定会保护他,不离不弃,无怨无悔。若有违誓,愿遭——天诛地灭!”      第39章 (三十九) 痛爱   白昼下的大理皇宫灯火通明。   大理国主段宏兴高坐御座之上,神色阴沉,一言不发。许久才自嘴边勉强挤出一句话来:“白玉堂,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屈膝下首的锦毛鼠一愣,继而蹙眉与展昭之师南宫惟对望一眼,不得其解。他应该已把暠山上的腥风血雨与柴文益的野心说的很清楚了,这大理国主何出此言?   白玉堂试探地问:“莫非国主不信草民所言?”   “你说柴王府有谋天的野心,朕信。想当年先代柴王爷就未对朕有所隐瞒。只是这本是你汉家之间的纷争,宋理两国向来亲善,我大理不欲也无权参合。但你若说文益那孩子会为此囚禁我儿忠义,并栽赃诬赖那御猫展昭杀人,朕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这是事实!”白玉堂斩钉截铁道。   “朕告诉你什么是事实。文益与我儿忠义自小结拜,两人感情深厚,更胜同胞。忠义自幼好闯荡江湖,少时生性莽撞,其中惹到难事,无不是先代柴王爷与文益这孩子为其周全。何况以太子要挟大理出兵攻宋,柴文益若真有如此打算,早先就那么做了,何以等到此时?”   白玉堂知这大理国主对柴家观念已先入为主,遂起得身来,懒得再装恭敬。“若那柴文益是个笨蛋,的确早这么做了。莫非国主以为凭一个大理国就能叠覆我大宋,为其谋天下不成?”一番冷嘲热讽后,话锋又是一转,“适才的话确是不敬了,只是国主若是心如明镜,洞悉国情,自当知道白某所言非虚。柴文益若在宋境无完全准备,又岂敢贸然与尔撕破脸皮,将你这大理国当枪使?”   一旁侍从见白玉堂嚣张,愤而怒起:“休得胡言,太子被害一事,人证物证俱在,岂容尔等为宋主及那展昭狡赖?”   “人证?物证?”南宫惟的视线眯了起来。   段宏兴淡淡扫了侍从一眼,才缓和了语气,与南宫惟应对。“南宫先生,朕知那展昭是你爱徒。只是一桩事归一桩事。朕相信凭先生仁义绝不会做出危害我大理的不智之举,所以在这大理国,先生仍是座上宾。但先生不能代表您的徒儿,更不能代表宋主,除非适才白玉堂所言先生曾亲身经历,不然……。”   “不然如何?”南宫惟顺着段宏兴视线淡淡扫了殿内一圈。忽然讪笑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抛到大理国主脚下。那是枚边关虎符,左右侍奉的大理臣子俱是认得,毫无疑问是赋予最大兵权的虎符。   段宏兴阴郁道:“不居先生什么意思?”   “该是我问国主什么意思?” 南宫惟口吻也已十分不快。   长久对峙下的死寂,本以为除非当事人,没人能打破。谁知白玉堂突然不合时宜地一声哀号,萎倒在地,把所有神经紧绷的人都吓了一跳。柳如蕙焦急地扶住白玉堂唤道:“五爷,五爷,是伤口裂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吗?”   白玉堂痛得说不出话,只有拼命揪住胸口,摇头示意。   段宏兴起身靠近,见白玉堂痛彻心扉不似有假,于是向一旁侍从低语两句。待侍从退下,这才对南宫惟道:“这位白少侠既然身有不适,看在先生面子上,不如就暂且留在宫内修养。至于他所说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朕也会趁这段时间再好好调查一番。”手不着痕迹地压了压南宫惟肩头,大理国主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三人忙把白玉堂抬到宫内备下的一处僻静院落。方关上屋门,白玉堂顿时痛楚全无,呆坐床边。谦和道人见了只道是着了白玉堂的道,心里气啊,这不消徒儿居然连自己也蒙,于是嘴上好一番骂骂咧咧,不想被南宫惟一句“吵死了”喝了回去。说来也怪,关门的南宫惟脸上非但没有怒意,竟还带着几许赞许的笑容,对白玉堂点头连连:“做的好。”   柳如蕙不解:“先生何意?”   “大理国主言行十分反常。这大理国主若非个性软弱,不喜兵刃相见大动干戈,十三年前又如何能被叛党逼至暠山?况以他偏安的一贯行事作风即便真要为太子报仇,也绝不可能如此贸贸然大张旗鼓让人知道他要攻宋。”   谦和道人思忖道:“如此看来,确是大有蹊跷。难怪你当初执意要贫道先行来大理留意边关动向,并窃取虎符。莫非你说的那叫柴文益的小子当真如此了得,连大理国主都控制得来了?”   “这老夫就不知了。但有一点老夫很肯定,这种情况下居然把我等不速之客留在宫中,看来情势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南宫惟一番长考未有头绪,遂望向床上的白玉堂询问:“白小子,你既也看破这点,又是如何想的?”   白玉堂神游在外,竟未有应声。于是南宫惟不悦地唤了第二声,这才见他怔怔地抬起头来,寻回半丝情绪。只是眼神仍扑朔迷离、表情亦阴晴不定。“不是装出来的……。”轻到极点的自喃,却不给众人发愣的时间,白玉堂将手再次压上心口。“我是想做些什么,好留在这大理皇宫。可才刚那么想,心口竟真的一阵发痛,还是怎么都无法忍受的痛。”见南宫惟等人靠近欲为其号脉检查伤势,白玉堂突然摇头阻了几人动作。“闯荡江湖多年,大伤小伤早已惯了,玉堂不是一点痛楚都忍耐不了的人。只是那种痛……该怎么形容呢?……和皮肉之苦不一样……我好像……好像尝过一次……。”   记忆的碎片突然闪过几幅画面——蓝衣人的长发披散荡空中,猩红的血几乎将胸前白衣染尽,衰败灰白的脸带着飘渺地幸福表情望着他……   一旦忆起,心口又是一阵抽痛。   是了,是那种痛!他怎么会忘?那种痛彻心扉恨不能剜下心头肉以求解脱的痛,他今生绝不会忘记,也决不愿再次尝试!   神色大变,白玉堂一把抓住南宫惟臂膀,惊惧道:“是猫儿!猫儿……他出事了!——”   ************************************************************************   紫谨睁开眼,恍惚间,见一众白绫幽女将自己围作一团,且个个神色慌张。   “主人,你觉得怎样?”白十哭丧着脸,拼命摇他的手臂。   “死不了。”厌恶地推开白十,紫谨抚额暗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旁白一也是满脸焦急。惊见紫谨无端坠马,她是第一个奔到他身边的人。可除了瞧其紧按心口辗转翻滚地痛苦模样,压根查不出半点根由来。既没伤,又没病,怎会无端心痛?“主人身子可有哪处不适?为何会莫名跌下马来?”   紫谨呆呆坐起,对四周关切充耳不闻。疼痛感已经彻底远离,只是神智却似久久没能回体。等待得眼中划过一丝清明,他突然瞠目自怔,一个不敢置信的疯狂念想突然闯进脑子里,竟叫他连细细咀嚼的余地都没有。没有半分迟疑,更没有半点解释,猛推开一众幽女,紫谨翻身上马,再次疾奔而去。只是这次去的不是沧临,而是适才来时的方向。   展昭,……是你吗?啊是了,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叫我痛成这样?   是我在什么地方错过了你吗?还是你出了什么事?不然老天岂会叫我无端心痛,痛到几近昏厥?   只要你平安,别的什么都无所谓。即使错过千次,我也会再追你回来。你是属于我的,我有自信你将只属于我一个。总有一天,我会要你除了我谁都不想,除了我谁都不看。   ……白玉堂……?   哼,那个白玉堂算什么?!连你都保护不了的窝囊废!   我会让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一说的对,想要一个人死可以有千万种的方法,哪怕连一根手指都不用动。不信,我们就试试!   一丝阴狠自眉宇间划过,紫谨加紧马鞭,迎着冷风爆出声声驱马的吆喝。当那座不归客栈终于再次出现在眼帘,他想也未想就撞塌了大门冲进去。   浓郁的血腥气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因门板砸地反扑起的尘埃。放眼望去,尸横遍地,无一生还。自踏入客栈的一霎那,紫谨就觉心脏一阵收缩。死人没什么可惧!在他面前即便死上成千上万的人也休想叫他皱一下眉头。他怕的,只是找到展昭冰冷的身体,这种恐惧叫他觉得行走在这群尸间也是艰难。他不能失去了那个人,绝不能!   好在一阵翻找,并未发现展昭踪迹,紫谨这才仰天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此时白绫幽女已赶来,众人先是被眼前景象弄得心头一怵,随后领头的白一才从紫谨舒缓的表情中获悉了这场客栈血斗的结果。   可恶!那展昭莫非真是九命怪猫,如此绝境竟还要不了他的命?不过……或许也得庆幸展昭没有死在这里,不然紫谨前后一想,她怕是也小命不保。   正自银牙暗咬,突然瞧见云浪宝剑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心中蓦地又是一阵狂喜。   虽没要命,看来那展昭也必定伤得不轻,不然以他对白玉堂的情谊,岂会将白玉堂的宝剑轻易遗失于此?   悄悄靠近,正欲不着痕迹地将云浪藏了去,不想紫谨突然对上她的视线,并循迹将目光盯落在云浪剑上。白一心知瞒不过,赶紧奉上宝剑,佯装一脸诧色道:“主人你瞧,这把剑不是……?”   紫谨淡淡扫了眼云浪,不屑地别开脸。白一心中暗笑,果然主人不记得白玉堂剑的模样了。庆幸着打算将剑远远抛了去,谁知被白十一把抢过,反复端看。随后白十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的一句如同落雷般将紫谨正欲转身离去的身形钉在当场。   “这不是白玉堂的宝剑嘛!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你说什么?!白玉堂的剑?”紫谨扑向白十,一手夺剑一手五指死死掐住白十肩胛,叫她顿失花容,痛得说不出话来。   其他白绫幽女闻声围上来,议论纷纷,同时也让紫谨确定了手中的真是白玉堂的宝剑云浪。只是任谁都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这把云浪剑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座客栈里呢?白玉堂明明同展昭一起回开封去了,现在剑在此处,岂不是太过匪夷所思?!   还是说适才身处客栈的一人正是白玉堂,是他留下了这把宝剑?那展昭呢?如果白玉堂在此,是不是意味着适才展昭也在这个客栈?……不对,如果客栈内激战的是他们两人,为何先前向他求救的那人只求他救一个?那人要他救的究竟是展昭还是白玉堂?或者谁都不是?   思绪一片混乱。紫谨几近发泄地一掌挥出,正中顶梁柱,裂缝应声扩散开来,随后断裂、坍落。整座客栈的不同方位顿时不约而同发出木石的悲鸣,白绫幽女纷纷大惊失色地呼叫起来:“糟了,这房子要塌了!”相继狼狈逃窜而出,猛一回头,不见紫谨身影。正当几个年长的打算再次抢入,那不归客栈忽然轰然倒塌。   待得一切烟消云散,紫谨仍完好无损地立在客栈正中。只见他手握云浪,却是越攥越紧。他紧抿着嘴,神色绝顶凝重。空气似在周身凝结,只要他不说话,就没有人可以说话。   “白二白十。”   “奴婢在!”   “去追白七白八。给我好好看看展昭和那白玉堂现在究竟身在何处?若发现她二人有半分虚报,不必回禀,直接提了两人的头回来见我。”   领命的两人一阵心惊,没敢答话。白一眼珠一转正待开口,不想被紫谨冷冷喝住。“你给我闭嘴!我现在心情坏到极点,没功夫听你说什么屁话!”紫谨缓步步出客栈废墟,走向白一。两指轻挑其颚,自上而下端详起这副清丽容颜。忽而一声讪笑出口,紫谨一把扼住白一下巴,神情既邪魅又冷漠。“如果白七白八不能活命,你会是什么下场,不会不知道吧?……可不是死就能轻松解脱的!”   冷汗层层逼出白一额头,那近在咫尺看似冷静却难掩疯狂之色的绝美容颜,叫她再也哼不出一声。   “那主人,我们现在……?”一个问道。   “计划不变,沧临,而后大理城!”紫谨跳上坐骑再次带同一干人等绝尘离去。   直到听不到马蹄,亦再看不见半个身影。赵祯才从距离倒塌客栈不足三丈远藏身的草丛中将重伤的展昭半抱半扶了出来。想到适才一幕,直令他胆战心惊,若不是躲得快,只怕要叫那邪神弄丢了性命。   只是……那个紫衣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何以去而复返?毁了这座客栈,还拿走白玉堂的剑?   甩甩头,赵祯决定不再去思考这些没有用的问题。只有一点他是绝对肯定的——那紫衣人绝不会是展昭或是白玉堂的朋友。既然没有求援的可能,那他现在可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带着展昭一同逃到矩州去,并在宋理之战爆发前赶往夔州调兵阻止战事。   ************************************************************************   所谓决心,往往是跟不上际遇的现实的。   ——只用了半天,赵祯便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为避追踪,绕开山道,赵祯另辟蹊径尽捡些人兽绝迹处行走,时间一久,手脚俱被荆棘碎石刺伤磨破,缺粮缺水又使得身乏体困,疲劳加剧。更不提驮在背上的人越来越沉,每走一步脚都如同灌了铅一般。若说暠山之上也是艰辛,可有展昭事事帮衬时时照应,再者碍于帝王颜面不想叫白玉堂小瞧了自己,才憋了口倔气忍下种种,如今徒步独行,凄冷寂苦加倍了似的,真是叫天不应、求助无门。   这些苦本不是他这个养尊处优享尽人间极贵的帝王能够承受的,之所以咬牙坚持了下来,只因心头火热的决意没有输给皮肉上的软弱。然而很快他又发现了另一个事实,意志是一回事,结果又是另一回事,体力不支下,只得走一时辰歇半时辰地往复折腾,别说夔州了,矩州何时才是个头?真能赶在宋理之战亦或是内乱动荡爆发前阻止这一切吗?   正那么想着,借力的藤蔓突然断裂,脚下一时没撑住,便是一路顺坡滑下。赵祯怕伤了展昭,双手死扣地面,整个身子也尽量贴紧去,这才没仰面摔着。只是当终于停下,灾情已经严重的不是一点点——两掌十指全磨出了血,左腿损伤更厉害,鲜血直流。   赵祯抬头看看快要暗下的天色,痛苦地闭了下眼,心知今日是再也走不了了。将自身伤口草草裹了,赵祯就近觅了处山洞打算过夜。   解开绑在腰际固定用的布绳,放背上的展昭躺下,一切动作都那般小心翼翼。在仔细检查完展昭全身并没因这一路颠簸再受什么损伤,赵祯这才长出一口气瘫倒在地。   不自禁抚住额头,低低的自嘲的笑声就那么溢出嘴角。   终于知道展昭为何执意要他丢下自己的原因了:不是不想求生,而是为了更多人的生,那个人选择一个人孤零零地死。   赵祯是懂这样的展昭的觉悟的。但他不懂的是,是什么让展昭可以轻易做出那样的觉悟。是人就会怕死,就想求生,那是本能,没有人能例外。所谓觉悟,也是通过“长考”完成的。有可能将这“长考”化作电光火石吗?或者,那本就是与生俱来如同血液发肤般理所当然的存在——侠之大者信念使然?!不管是什么,展昭的觉悟都总是下得太快,快到他虽然懂,却跟不上。好不容易跟上了,猛然发现原来自己终究是那般无力。   罢了,事到如今,自怨自艾没有任何意义。自己放不下展昭——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至于别的,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为展昭换了金创药,也给自身伤口抹上些——亏得这类常用药展昭白玉堂随身都有携带,他也认得,不然在客栈对着展昭的腰伤就先没了主意。毕了,累到极点,浑身散了架似的,赵祯很想倒头呼呼大睡,可腹中饥肠辘辘却把睡意轻易赶到了九霄云外。摸摸有些干裂的嘴唇,赵祯心想,就算不吃,起码也得弄点喝的吧?看天边尚留些许余光,赵祯强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拖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出了山洞。   漫无目的在山林找水源,赵祯还没傻到那个地步。先是耐心观察四周,记得展昭说过有水的地方树木才会茂盛,才会有生灵活动,很快锁定方向后,赵祯这才迈开腿脚。   行了不到一炷香,山泉溪流没瞧见,可参天大树上时不时传来的野猴嬉戏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也不知是不是那些野猴见有生人正在看它们玩耍起了捉弄的心,其中一个突然丢出手里的东西。赵祯没有防备,被砸个正着,正有点恼火,可捡起来一看心中竟是阵阵欣喜。那是颗不知名的树果,看那些野猴竟有不少在食用。仔细找了找,好几棵树下都有掉落,虽然是不合时节的青果子,但聊胜于无,此外还有留有明显齿痕印的嫩叶子。   虽说有些轻功,但眼下伤了一条腿,过于高大的树木对赵祯来说攀爬实在有些力不从心,总不能尽捡些树下坏的烂的吃吧?正一筹莫展,又有不识趣的野猴拿果子扔人。赵祯气极,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抛过去,却被野猴轻易避开,反群起攻之扔得更起劲了。   只是这次赵祯却是不怒反笑:这可不就是绝佳摘树果的办法嘛!   佯装攻击野猴,果然得到不少自然的“回馈”,虽被砸几下,也懒得去计较了。赵祯兴冲冲将果子包好,塞得怀里满满当当的,正想回去,突又见不远处的草丛一只灰色的野兔立直了身体瞪着他猛瞧。饿狠了的赵祯眼一花差些将其看成了一道红烧兔肉大餐,喜不自禁下想也没想就扑过去,可那野兔机灵得很,生生从两臂的缝隙间溜了,于是赵祯一路追赶,却是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逮住。当回神的时候天已完全黑透,飕飗冷风钻过衣领缝儿,遍体寒意叫赵祯直打哆嗦,尤其当听到不远处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声。   那是……狼的叫声?……   展护卫!?   不祥的预感让心口一紧,还惦记什么兔肉大餐,赵祯赶紧拔腿往回跑,却在抵达山洞附近被狼群包围在洞口的场面怔得全身僵硬。和熊目赤红截然相反的森森绿光,却是一般恐怖无二。若说当初在暠山遭熊袭击还可向展昭求救,那现在呢?赵祯猛吞下口口水。   正踟蹰不前,洞口忽然出现一匹巨型头狼的身影,还在倒退着自内往外拖动什么。不用细看,全身血液也于那瞬间似完全凝结了,思考什么的早就无所谓了,身体比头脑下达的命令先一步冲了出去。   连声的咆哮与嘶吼,敲破夜的静寂,惊飞林鸟无数。摸出怀中护身匕首猛刺入一头野狼体内,拔出,鲜血如柱喷薄而出,顷刻染红半边衣衫,赵祯却似无所知觉,疯了般挥舞匕首往里冲杀。群狼给攻了个猝手不及,居然就这么让他闯到了内围之中。   当被头狼叼着衣领拖到洞口的展昭进入眼帘,赵祯突然感到由脚底自下而上涌起一种汹涌,那汹涌直冲到顶心才体悟到竟是种钝痛,却后劲无穷地叫身体战栗叫眉目都要为之绞碎了。欲飞奔到那人身边,谁想腿伤发作,猛一个踉跄,赵祯单膝着地强撑住没有跌倒,只是再抬眼时,头狼巨大的身影已如高塔般笼罩下来。森然的獠牙,猩红的舌头,碧绿的狼眼,若是从前他一定会被眼前这一切的一切吓到噤声。可现在,身体里象是点着了火,熊熊大火,沸腾了男儿的血性,叫他不顾一切扑上去,与那巨型头狼扭打到一起。   用头死死顶住狼脖子,纵是头狼力气再大,也无法轻易一口咬下来。一人一狼抱作团接连滚了两圈,趁停当间隙赵祯对着狼腹狠狠就是一刺。头狼发出一声哀嚎,吃痛下狼尾一扫,挣动着身子就想逃离,赵祯此时被血腥味逼红了眼哪里肯放,接着就是第二刺第三刺。等到头狼好不容易挣脱回到狼群,也已是奄奄一息了。(零【掀桌】:死畜生,就算只叼了偶家昭昭的衣领也给你死给你死!皇帝哥哥,做的好,确切地贯彻了偶的宗旨。)   此时的赵祯犹如自血海里捞起的血人,他急促地喘着粗气,呼哧呼哧,两眼发直地死瞪着围在四周的十数群狼。群狼少了头狼领导并没有散去,只是也再没有一匹敢轻易靠近,也许连野兽都懂得一个道理:怕死的斗不过玩命的,玩命的敌不过不怕死的。只可惜它们只是野兽,它们不知道眼前这个轻易杀了它们头狼的男人并不是在玩命也不是不怕死,他只是单纯地怕失去那个天地间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罢了,怕到连死都忘记去怕了。   对峙没有持续多久,天边由远至近传来轰隆雷声,接着一道闪电蓦地劈下击在山洞不远的树木上,烧了起来。野兽本就最怕火光,离得近的几匹不由悻悻躲远了去。赵祯见状眼珠一转忽然冲过去,捡起一根烧断的树枝作火把又折回来。以火四下威吓群狼,果见它们纷纷避开,往复几次,狼群终于撤离了洞口。是时,降下暴雨,赵祯退回到山洞,一边戒备一边用脚拢了些树枝干草叶在洞口附近点起两个火篝,以防狼群再袭。   做完这一切,一口长气缓缓吐出,几乎同时,赵祯两腿一软瘫倒在地。眼见昏迷不醒的展昭就在不远处,赵祯却再也使不上半点气力站起来,只能匍匐着用两条手臂轮替着一点一点让自己爬到那人身边。   颤巍巍抚上展昭的脸,感受到那人温热的体温,赵祯高悬的心才真正放下来。不由自主笑了,笑容绽放的同时带起一股泪涌的冲动,却没有掉落,只是灼热了眼眶,朦胧了视线,亦——舒缓了身心。   “展护卫……。”   三个字,只此三个字,反复思量所能叨念的也只有这三个字,却是……承载着他最深厚却也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颤巍巍从怀中掏出已有些压烂的树果,塞一颗进嘴里,那滋味又酸又涩,简直难以下咽,可赵祯还是强忍着吞下肚去。连吃几颗,总算尝到滋味不那么糟糕的了,赵祯用力嚼烂果子将汁液含在嘴里。   他得让自己活下来,如今只有自己活下来,展昭才有活的可能。口中这点酸涩,比起心头对那人的心痛所沉淀堆起的酸涩又算得了什么呢?   微扬起头,随后便是俯下,唇与唇的再次相触,却不再惊心,只是单纯地,只为了将这头的酸涩流入另一头。   爱,真的都是甜的吗?   也许酸涩,才是它真正的滋味。      第40章 (四十) 行路难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改完毕! 从这章开始,我要开始小龙的杀伐计划了。纯真的人是不可能一辈子纯真下去的,我不认为小龙是那种天真得完全不懂官场尔虞我诈,宫廷腥风血雨的人,只是他的人生一直都很顺遂,所以他有太多美好的期望与幻想,想来昭昭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也只是尽量守护那个“纯真”的小龙而已。只是昭昭啊,对不住了,我打算动手了。紫黄里我会让小龙杀四个人,四个对于他的转变非常关键的人,大家有兴趣的话不妨来猜猜看吧。   降了一夜的雨让山路更显泥泞,不过翻过山头后情形已大为好转,许是苦出了经验,许是远远瞧稀稀落落的山脚下的几袅炊烟,让赵祯不由精神大振。   黄昏时分,好容易下了山,赵祯却在篱笆外踌躇着犯了难。只勉强用雨露擦净脸孔,然一身血污着实吓人,硬着头皮试了几家,还没开口俱被人当做恶徒邪鬼不由分说举着扫帚赶出院子。偏偏,肚里食虫给传出的饭菜的香气勾得迈不动步。堂堂一朝天子居然也有这么一天,赵祯苦笑复苦笑,终是再次鼓起勇气踏进这个山村最后一家的院子。   可惜未有出声唤出这家主人,远远就见篱外几个妇人火急火燎地奔来。赵祯赶紧在石磨后藏起来,然后便听她们进门嚷道:“朱家嫂子,出大事了,你男人上山砍柴给野狼咬了。”   朱氏正在做饭,听到喊话忙搓着手从屋里出来,追问几句便慌慌张张跟那些妇人走了。赵祯呆呆望着一群人离去的背影,心想这可如何是好,想等主人家回来知会了讨要些食物,终是耐不住腹中饥寒,擅自进了屋。   虚着脚步不受控制地晃进厨房,本还有几分顾忌,一见那香喷喷的蒸馍,所有矜持都被丢进臭水沟里去了,扑上灶台便狼吞虎咽起来。吃惯了山珍海味,赵祯从来不知原来糙米磨做成的馍馍竟也这么美味,连塞五个下肚,噎得狠了方冲到水缸旁舀水猛灌。清清凉凉的水,还带着一丝甜味儿,直到一点不剩地喝干一瓢,他这才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零:好吧,我承认我写到这里自己也囧了一把,小龙你居然背着那么沉的昭昭就像个饿死鬼扑在那里狂吃狂喝,这画面想象不能!)   空中隐隐飘来一股米粥香,赵祯寻着味又从备菜的长桌上发现一锅稀薄的小米粥,心里差点没高兴坏。赶紧放展昭躺到房角的干草垛上,赵祯盛了一碗,吹温了,一勺一勺喂到口中。只是伤重昏迷下的人岂会配合,再加上从小没有照顾过人笨手笨脚的,真正喂进去的米粥寥寥无几,倒是流掉大半碗空湿了胸前衣襟。赵祯心知擦也无用,爬了座山两人的衣服俱破损且脏臭得厉害了。抬眼,恰瞅见后院竹竿上晾的粗布衣,到了此时赵祯也不再顾忌,取了两件外衣换上。可这光换个衣服就又费劲半天,尤其是为展昭替换,不是这里歪了,就是那里没穿好,赵祯此时才体会到从前在宫里被人服侍更衣时,那真是看着轻松,要做好怕也是门学问。   磨磨蹭蹭间,前院又有动静,竟是那寻夫的朱氏去而复返。赵祯心想自己闯空门不算,又偷食来又窃衣,若被发现了还得了,心虚得缩在厨房半天不敢探头。好在朱氏一心牵挂丈夫也没留心,而是直接进了卧房翻箱倒柜起来。赵祯见她翻找半天,好奇地透过窗缝张望了下,却见那朱氏突然瘫跪在地,手心里捧着几枚铜板茫然自语:“怎么办,只有这点钱,我那当家的岂不是没救了?!”说着说着没忍住,一下子失声恸哭起来。   赵祯见她哭得凄厉,猜想定是其夫伤势颇重急需银两看医救治,顿时起了怜悯之心。想自己虽是擅自取用衣食,也算得了这家恩惠,于是摸出先前换衣时自展昭怀里掉出的钱袋,打开倒出,除了几枚铜板,还有一锭二两足银。赵祯没有多想就拿起银子,蹑手蹑脚跑到前院弄出番动静,等引出朱氏,赵祯才又溜进前厅将银子放到饭桌上。   朱氏见院内只是摔破个种葱的瓦盆,以为是野猫野狗干的好事,只是当她再次返回屋内,桌上的银子却足以叫她眼珠子都要惊愕得掉了出来。   “这……这……。”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银子,朱氏连话都说不出个整句。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朱氏仰头朝天合十手掌,喃喃自语道:“定是老天爷显灵了,来救我们这些个穷苦人家了。谢谢老天爷,谢谢您的大慈大悲!”拜完,赶紧把银子往怀里一揣,跑了出去。   老天爷的惠助吗?   呵,也好,这样反倒省了他一番解释的口舌。   嘴角牵起一抹浅浅笑意,赵祯满足地再次背起展昭,取了一个葫芦装水,几个粗馍做干粮,便悄然离开了。   翻爬第二座山的情形相比最初已好了许多,只花了大半天,不过赵祯知道比起展昭为他预期盘算的行程已经远远落后。对此,赵祯并不是不焦躁不发急,家国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危他时时刻刻都牵挂在心里,这是他作为大宋第四代皇帝的职责。但他也很清楚自己不比展白有扎实的功夫底子,不好好休息,或许反而误事。   其实最苦的时刻也曾冒出放下展昭的想法,他相信若他真如此为之,展昭绝不会怪他,因为那个人已经求仁得仁,只是这件事于他无论是感情上还是内心深处都无法容忍的。   放下展昭,那就是彻底输了!输给了柴文益的阴谋诡计,输给了无法捉摸的命运,更输给了自己的软弱。   为了国家就要牺牲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这种事,他不承认。他要一起拯救。   所以这种软弱只有一次,自那之后赵祯就把那个“放下”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展护卫,朕不会让你死在这种地方。你绝不能死在这里。”   每当累得受不了了,赵祯总如是这般用展昭来鼓励自己,他甚至发现这远比用什么国家安危管用的多。国的担子,太沉重,也太遥远,而展昭一直在他伸手可及之地。如果这是一种人性自私的表现,赵祯并不讨厌。因为展昭心中的抱负难道不是和他一致的吗?自私,与无私,如果只从结果而论,有时也许并不矛盾。   天空如同蒙上了层灰薄的棉纱,乌云又涌了过来,雷音时不时响彻,夹杂着云层上的电光闪烁。赵祯苦恼地想:这下恐怕又走不了了。所幸雨还没有倾倒而下,赵祯突然发现这孤僻山脚下不远处居然有灯光,于是他火急火燎地赶去敲响那户人家大门。   来应门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她怯生生瞅了眼赵祯与他背上昏迷不醒的展昭,又抬头望了望天,已然明了赵祯所请,遂不等对方说话就率先摆手道:“小兄弟,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我那当家的脾气不好,我不便待客,你就找别家去吧。”   赵祯愣了,询问:“这附近还有哪家人家方便留宿?”   妇人脸上起了为难,好半晌才支吾道:“再……再往前……十里……。”   “十里?”不由得赵祯调子不拔高,这简直就跟叫他去淋雨没区别。他淋些还不打紧,但展昭眼下是这种身体,若再湿寒入体,如何受的?   那妇人也知自己说辞有亏,遂转到屋里取了把伞和两个窝头,塞给赵祯。赵祯茫然撑开伞,发现竟还是有两个窟窿的破伞,心里琢磨着实在行不通,便在妇人即将关上之际用腿抵住了房门。   赵祯央求道:“夫人,您菩萨心肠,何不好人做到底?这背上的是朕……,”眼珠飞转,一来收了“朕”这个绝对不能对外言明的称谓,二来将腹稿的朋友之说变成了手足情深以博取同情。“背上的是我大哥,我兄弟二人经商遭遇盗贼,大哥为了护我身受重伤,实在再受不得半点颠簸。这场雨看来不小,恳请您夫人,就让我兄弟二人进屋躲一下雨吧。”   “这……。”妇人明显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赵祯见尚有机会,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对方。乡下的村妇大字不识一个,哪经得住眼前这么个俊俏的落难小哥在那里有礼有节用一番她从未听过的文绉绉的话苦苦央求?只是不等妇人应承下来,里屋突然传来一声异常粗暴的叫骂:“妈的有完没完?赶快打发了,休来扰老子清梦。”   妇人闻声色变,态度立转,不由分说就把赵祯往外挤,想要硬把门关上。赵祯如今是虎落平阳,东西都偷了,此刻更顾不得形象身份,无赖般硬是把住门板,朝里嚷嚷道:“大哥,这家的大哥,求您给个方便,我兄弟二人只求躲一阵子雨,绝无意叨扰。”   妇人急的汗如雨下,直埋怨跺脚:“哎哟我的祖宗,求求你快走吧。这做人心当真不能软,简直就是给自己招祸呀!”正说着,突然自里屋冲出一个穿着单衣的壮硕汉子。妇人见了哪还有力气跟赵祯较劲,手一松,抖抖瑟瑟缩到墙角去了。   蓦然松劲,相抗的赵祯力道没拿稳,一个跟头跌进来差点没摔惨了。还没定神瞧清来人,就感觉对方自他手上将伞与窝头一同夺了去,接着怒气腾腾冲到妇人跟前狠狠甩了她记耳光。这一巴掌不但打哭了妇人,更把赵祯打蒙了,半天失了反应。   “你个不要脸的婊子,老子还没死呢,就明目张胆跟个小白脸在家门口搞七捻三。居然还把家里的东西送他,你是想气死老子,还是想老子抽死你?!”   妇人吓得连声讨饶。赵祯实在看不下去,赶紧拦住莽汉又欲抽打妇人的举动,解释道:“这位大哥,你误会了,这位大嫂子只是看我兄弟二人可怜,同情我们才……。”   “呀呀呸的,老子教训自己的女人,倒需你这身无几两肉的小白脸多管闲事?”不由分说就抡起拳头朝赵祯挥去。   莫名遇袭,怒从心中起。比起展昭等人,赵祯或许不堪一击,但自小在宫中也练有防身体术,对付个村野山夫还不在话下。只见他使了个小擒拿,捉住对方腕子狠狠往外一扣,那莽汉顿时痛得有如杀猪惨叫起来。   纵然千万不是,毕竟是自己丈夫,妇人见了也是心疼,赶忙跪求赵祯高抬贵手。赵祯不忍这与他为善的妇人难做,便威吓其夫几句放了人,转身又恭恭敬敬地将妇人搀起。妇人对上赵祯一脸受宠若惊,待得再次对上其夫凶恶的眼神,吓得赶紧推开赵祯伸来的手,避到里屋去了。   莽汉见了妻子的反应,冷笑不止:“小子,你若想逞强霸了我这屋,我斗不过你,自然拿你没辙。不过这天下可还是有王法做主的,我明日到碧川县告你一状,想你也讨不到好。”   赵祯一听傻眼了。倒不是怕他告自己,王法这词搁到他眼前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只是万万没想到走了这么久,此处竟还是碧川县的地头,若是一个不谨慎,只怕他与展昭就要遭难了。   那汉子见赵祯被他吓住,洋洋得意极了。“怎么,怕了?也是——”故意把音拖得老长,同时眼珠子不规矩地频频瞟赵祯背上的展昭。“背着个半死不活的,就算想跑也跑不快。不过你若是个绝情绝义的主,说不定把碍事的随地一丢,那就溜得比兔儿还……。”   “利索”两字还没出口,已被一柄柴刀顶住了喉口。   “你再说一个字试试,信不信我杀了你?!”   大大咽下一口口水,莽汉欺软怕硬地拼命摇摇头,表示再也不敢招惹了。   “我不是歹人,你不用怕。”赵祯收了柴刀,将它扔回原来放置的墙角,强压怒火让自己平心静气下来。赵祯重复了遍适才对妇人谎编的经商遇贼的说词,更再三言明只想借屋躲雨,别无他求。只是对方始终疑窦重重,或许也是不乐意收留他们,赵祯被逼无奈气呼呼道:“那我给你钱,这总行了吧?”   一提钱字,汉子的眼神立刻变了,他倒也不客气,摊出只手问道:“你能给多少?”   赵祯摸出钱袋看了眼,面露难色,随后略带几分尴尬地将所剩无几地七枚铜板都倒了出来。汉子见才这几个子,嘲讽道:“你打发叫花子呐?”   “你?”赵祯气极,抓起这七枚铜板狠狠道:“就算是这点,也抵你这一家子两天花销了吧?”赵祯现在很庆幸,幸好从前一直有以考察民情为由跟展昭偷溜出宫,对于寻常人家的用度还不算一无所知,虽然他知道的也仅限于个大概,仅限于……道听途说。   汉子讪笑道:“瞧你是个读过书的,既然经商自然是有些家底,怎的还跟个婆娘似的那般抠门讨价还价?”   赵祯被气得半死。突然想起身上还有块羊脂白玉,东西倒不见得有多名贵,不过因为是儿时太后大娘娘为他祈福得来的辟邪之物,所以一向从不离身。只是事到如今,虽说有些心疼,赵祯还是认命地扯下来抛给对方。“这总够了吧?”   对方见了宝贝,立马象换了个人,眉开眼笑连声称是,还将被打后脸肿得老高的妻子唤出来招待赵祯,态度要多殷勤有多殷勤。赵祯忙着为展昭换衣换药,又见不得这人的小人嘴脸,压根不理睬他,汉子见自己多话纯粹自找没趣,也就离开了。   吃了热食,好好擦了把身,换了件干净衣服,赵祯觉得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久违的床铺更是让他在躺上去的一霎那胸中涌出说不出的激动。侧头,望了眼躺在身旁的展昭,眼神中满溢着温柔。忍不住伸手摸摸那人的脸,感受源源不断传到手上的温热体温,似乎只有这样赵祯才能说服自己坚持自己的道路不断走下去。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别说是用来换你我一宿安寝,便是只为一个不相识的孤儿换一顿饭食,朕也觉得理所应当。”(零【抹泪插花】:小龙啊,你的心地善良连偶这做娘亲的都认同,只不过……只不过……用羊脂白玉换一顿饭这种想法,偶只能说你是个理想主义不知民间疾苦的糊涂蛋啦!等价交换知道不?要换也要换孤儿一生的生活安定,别光顾着眼前啊,你个笨儿子!)   本以为倒下就会睡着,哪想莫名渴得厉害。赵祯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衣,便轻手轻脚到外头去找水喝。经过那对夫妻的房间,突然听到妻子惊得大叫一声:“什么?你要杀他们,抢他们随身的财物?”   赵祯闻言浑身巨震,赶紧贴上门房细细听里面的对话。   里头传来“呜呜”女音,应是那欲逞凶汉子将妻子嘴捂住,只听他低声骂道:“你找死呐,把人吵醒怎么办?”   妇人好容易挣脱,央求丈夫道:“当家的,这杀人可是犯法的事,要是被发现可是要偿命的。”   “没发现不就不用偿命了?我们就给它做个神不知鬼不觉。”   “这……。”妇人犯难着沉吟半晌,才推拒道:“不成,他们与我们无冤无仇的,何况也没有白吃白住,那小哥不是给了一块白玉作为宿费?那玉看着非常名贵,卖了估计能值好些个钱。他们……他们兄弟俩落难于此,已经够可怜了,当家的你又何必非动那歹心……?”   “啪”又是一记清脆的巴掌声,汉子哼哼道:“老子看出来了,你个不要脸的骚货果然是被小白脸给迷住了。好在那个年长的半死不活地,若是两个一起给你灌迷汤,怕是你连姓什么都不知道,魂儿都要被勾没了。”   妇人委屈地抽泣:“你怎能用不贞的由头如此编派我?我自嫁给你的第一天起,就从未半点轻忽过做妻子的本分,对你一心一意,何曾有过二心?你若是想逼死我,便直说,我绝不碍了你的眼。”   汉子听着不是滋味,含糊其词道:“好了好了,别哭哭啼啼,晦气。老子知道就算真给你这个心,你也不敢。我说说气话,你也当真?”   “我就是当真了。你当我这般劝你,是为了外人?我是为了当家的你!万一败露可是杀头的大罪,何况……何况那小哥有功夫,若是弄巧成拙这可……?”   “妇人家的,前也怕后也怕,如何能成大事?老子吃过一次亏,还能傻不拉几地再去吃第二次?明的不成,咱们可以来暗的嘛。记得上次你进县里买了点药耗子的白砒,不是还有剩,你就放一点到他们的吃食里……。”   “使不得使不得。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做不了。”   “臭婆娘,老子叫你做丁点儿大的事就推三阻四的,你当老子吃饱了撑着要去杀人?我不知道这是掉脑袋的勾当?!这么决定还不是为了咱们家?!自小就活在这山沟里,难道想老子一辈子就当个猎户?你就不想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到县里头置上一间大大的房子?将来等咱儿子出世了也能风风光光,能有大出息?瞧瞧,那小白脸随便翻翻就摸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白玉,说给就给,身上铁定还藏了其他什么值钱的宝贝。”   衣服地悉索声,是那丈夫搂过妻子在亲热,隐隐还时不时传出妇人娇羞地嗔上一句“别不正经”。“所以为了我们将来能舒舒坦坦地过日子,我说惠娘啊,你就别妇人之仁了。”   “可是……。”   “你就非跟我唱反调是不是?快去,欠抽吗?!”软得不行,汉子又恢复了凶悍模样,粗鲁将妻子撵下床,然后“咚”地躺倒用被子蒙住自己呼呼大睡起来。妇人软软叫了两声“当家的”,见丈夫不理不睬,只得认命离开房间,谁想,普一开门就见赵祯宛如修罗般阴沉着脸杵在外。妇人吓得倒抽一口气,腿一软,跌坐在地。   “当……当家的……那……那……。”妇人口齿不清,连话都说不来了。   汉子听妻子还在房中,不耐地跳坐起吼道:“叫魂啊,没看到老子要睡……。”声音嘎然而止,尤其当对上赵祯那双充满恨意的眸子,黝黑的脸顿时刷白,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好……好,好汉,这么晚……还不睡啊?若是饿了,就叫我婆娘给你……还有令兄准备点吃的。”说着瞪了妻子一眼,使眼色道。“还不快去!”   “不用了。”赵祯冷冷道:“你家的东西都是下过白砒的,不吃也罢。”   话一出口,夫妻两顿时明白赵祯早在门外将他们的害人奸计听了去,顿时吓得连人色都没了。赵祯冲向床的方向,骇得那汉子缩到床角落拼命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只是赵祯没理他,而是怔怔望着其手上攥着的羊脂白玉,心中痛惜道:母后给的护身宝玉,怎能交给这种人?   一把夺过,赵祯沉声道:“这东西落到你这种无耻之徒手里,只会糟蹋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冲回房,赵祯狠狠甩上房门,好半晌才强逼着自己吞下一口恶气,终是躁得浑身耐不住开始穿戴起衣服,这么个狼窝蛇穴如何待得?简单打了个包袱,装了点未吃完的馒头,赵祯再次将展昭负到了身上。只是他才跨出房门一步,额头忽遭闷棍重击。眼前顿时一黑,脚步不稳下便是摔在了旁边的饭桌上,撞落一碟碗筷,背上的展昭由于没有缚紧更是顺势滑了下去。   “展护卫……,”视线尚未恢复,赵祯便心急地弯身去捞人,不想手探到地上,被碎裂的瓷片划破。手指刺痛虽钻心,但也好在将模糊的视线激得恢复了过来,只是双目清明后的景象却叫赵祯大惊失色。   只见打着赤膊的莽汉竟将昏迷的展昭勒在胸前,并用一把菜刀死死抵住脖子。他双目赤红,有如发狂的野兽恶狠狠道:“小子,你若敢动一下,老子立马叫你这只剩半口气的老哥头颅分家!”   “你!”   “把白玉还过来,给了老子那就是老子的东西,居然还想拿回去?你可真有那个脸!”   赵祯愤恨到几近睚眦俱裂,后悔到极点当初为何不要了那狗东西的命。即便只是预谋,光谋害天子这条十恶不赦的罪名也足以满门抄斩甚至诛灭九族。自己终究还是天真了,太后当初杖责展昭的一番用意,事到如今他才体会。他做人的确是抱着侥幸,以为既然没成事实,便不必重罚,弄到这斯田地,如何不是他无谓的心软造成?看来那个对头柴文益倒是看他看得最透彻,他的确不配为帝,无法防范于未然,更无决策于千里的能力,没有了这个帝王身份,他究竟算是什么?!如今连……连心之深处唯一眷恋的那个人都守护不了。   迟缓地抬眼望向被作要挟的展昭,恨意顿时软成了悔痛,心中更是茫然一片。   展护卫,你说要朕保留一颗赤子之心,要朕仁孝礼义做个宽厚天子,可是这样有什么意义?朕虽未蠢钝到会认为天下之人都有一颗善心,但朕总以为大多数百姓的心都是淳朴善良的,可是那个韩孟非为了报仇要杀朕,张厨子为了报恩不辨是非,王掌柜为了自保伤了你,如今这个猪狗不如贪得无厌的猎户更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朕。这些人是善是恶?难道是朕用一颗赤心,用仁孝礼义,用所谓宽厚就可以感化的吗?你来告诉朕,这些你所看重的朕的长处究竟有什么用?能救得了你,救得了这个天下吗?   “小子,怎么不吭声了?你不是很嚣张吗?”见赵祯仍是低头不语,汉子把玩起被扔来的羊脂白玉,神色愈发得意,“把身上所有值钱的宝贝都交出来,一个都不许留,若让老子发现偷藏了一个,就立刻要了这半死不活的小子的命!”   赵祯把头压得更低,却是止不住嘲弄笑声溢出喉头。汉子听那笑声诡异,有些害怕,缩了下肩膀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白费心机。我已把唯一值钱的东西给了你,我早已身无分文,你究竟还想从我身上捞到点什么?”   “胡说八道。你若只有这白玉,如何肯轻易给我?”   如何肯轻易……?赵祯心中自嘲道:那是因为朕是这大宋天下之主,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如何会稀罕那么块羊脂白玉?所以……。紧紧将碎片攥入掌心,让手掌的痛尽可能抵挡住那难以平复的悔恨。财不露白,朕的轻率才招致这样的境地不是吗?归根结底这是朕的愚蠢。   “你说的对,还有一样比那白玉值钱,是无价之宝。”   “那还不赶快拿出来。”明显急不可耐了。   赵祯讪笑一声缓缓抬起头来,只是一双眼目充血,额头因浓重压制着的怒意青筋暴起,他死死瞪着前方的猎户,不冷不热道:“不是已经在你那了嘛!”   顺着赵祯的眼神,汉子这才意识到赵祯指的竟是他手里胁持着的展昭,狂怒道:“臭小子,你活的不耐烦了,居然敢耍老子?”   眼神突然激变,犹如万箭齐发,毒蛇一样的恨意纠缠上去,叫那凶恶猎户不由浑身一震。随后赵祯的声调也变了,变得可怕充满了威慑力。“如果你敢动他一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敢保证,一定会让你尝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那汉子被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一连气急败坏地念了三声“好”才寻回一丝理智。他突然邪笑道:“没问题,你说不动就不动。可是作为替代,你小子得让老子满意才行。”邪恶地扯动嘴角,带着乱糟糟从不整理的胡须一同抖动。   “跪下!——”   赵祯闻言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只见汉子冷笑道:“老子今日要不整治整治你,怕是你掂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菜刀紧紧贴住展昭脖子,几近掐到了肉里,若不是把钝刀,早已出血不止。   “别!”   赵祯心痛到极点,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只有用力攥紧拳头。   “跪下!”又一次重复,对方已经明显不耐烦。“老子今日倒要看看,为了你这无价的哥哥,你可以做到哪一步?是尊严重要呢,还是他的命重要?”   尊严?尊严这东西对帝王来说是绝对的。所以他的膝是跪天跪地不跪人的金膝,要他去跪这么个无耻卑鄙的恶棍,怎么可能?!   只是……   只是……他不只是帝王,他还是赵祯。帝王要有尊严,帝王的心中要放下天下万民。而赵祯只是万千凡人中的一个,他的心里只被那唯一的一个人塞得满满当当。   “咚”。   双膝敲击在地的响动。   以为会是千难万难,谁知下落的一瞬竟是毅然决然。   可是肆虐并没有停止,仿佛填不饱的邪恶又开始叫嚣。   “给老子磕头,好好地磕!”   排山倒海的耻辱一遍遍冲刷着赵祯的胸膛。可他没有发出一声辩驳,仅是死咬牙关,几乎咬出了血,一蜒血丝自唇角溢出,却终是将如红莲之火灼烧的赤色之眸掩下,俯首倾身,额头直抵地面。   个人尊严这种东西,如果是为了那个人,丢弃!   为了守住他的誓言,丢弃!   为了保护心中那最重要的最可贵的最无价的,丢弃!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丢弃!!!   汉子仰天大笑,象是看了天下最精彩的一场戏。突然转身瞪一眼始终缩在卧房门口不敢出声阻止的妻子道:“惠娘,还不去取根麻绳来,把这小子给我绑了?”   唤作惠娘的妇人起初还犹豫,被丈夫狠狠一瞪后看事已至此,只得依言取了麻绳来绑人。那汉子一边督促妻子绑紧点,一边留意赵祯是否有违逆的举动,却见赵祯毫无反抗低眉顺目任由对方绑了个结实,男人只当他已放弃变得老实,这才放开展昭,去搜他的身。本以为定能搜出点什么,谁想真是一个子也没了,男人气极,想到自己简直白花力气就恨恼不已,一股怨气咽不下,对赵祯便是拳打脚踢起来。   赵祯蜷起身子,倒在地上任对方殴打,几乎动也不动。就当那男人打累了,准备摔家伙离开,突然感觉自己的小腿被人握住,低头一看,竟是赵祯的手。   低喝一声,赵祯全身使劲崩断了已被瓷碗碎片磨得几近断裂的麻绳,他一跃而起,猛地扑向男人,将他压倒在地,接着不由分说将手中的碎瓷片插入对方咽喉。那穷凶极恶的猎户脖子一歪,立时毙命。   这骤变来得太快,妇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到自己丈夫凸瞪出眼珠死了。理应潮涌般的悲伤却在触上赵祯那双杀人者才有的可怖眼神的瞬间完全被凝冻住。浑身发抖,打算逃跑的腿脚也因这份恐惧发软无法站立。眼见着赵祯已到了跟前,手中还捏着那片杀夫滴血的碎瓷片,妇人仅能颤抖地发出极其轻薄的音来:“求……求求……你,别杀我……别……别杀我……。”   赵祯呆立着,许久不见动作,等到妇人再一次提起勇气正视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神已经变了。没有了痛恨,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悲伤与无奈。   “你发誓,绝不将你现在看到的一切说出去,更不许告官透露我们的行踪。”赵祯蹲下身,直视着妇人的眼睛。“请你明白,你丈夫是咎由自取,他死有余辜。可是夫人你不一样,我知道你不想害我们。所以……只要你发誓,我就放你走。”   妇人怯生生地望向那方奄奄一息的展昭,又悲痛地望了眼丈夫的尸首,然后揪紧眉头轻声发了个誓言。誓言一毕,赵祯整个人顿时松弛下来,精神上的疲累仿佛到达了极点,他只淡淡扫了妇人一眼说句“你走吧”,就摇摇晃晃走向展昭。   妇人如获大赦,飞也似地往外奔去,途中摔倒了也顾不上叫疼。   赵祯本想快些离开,他的身子已弯下去,然手在尚未触及展昭的瞬间忽然冒出了不祥的念头。   ——自己是不是又一次犯了致命错误?那妇人真会信守誓言吗?如果她去碧川县城告官杀夫,不慎将我等行踪暴露给柴文益那该如何是好?   ——不,这妇人有一颗善心,她一直规劝自己丈夫莫要为恶。何况她已发誓!   ——发誓?这天下有多少人发誓,又有多少人信守誓约?这点誓言,比起杀夫之仇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她或许曾有善心,可终究不是成了其夫的帮凶?   ——她绑人的时候眼神一种充彻着歉意,她并非是做她丈夫的帮凶,而是无可奈何,她也是受害者。   ——可她对那恶夫的感情难道是假的?又怎么能断定她不会为夫报仇,破誓出卖?如今已是举步维艰,难道要让这一路亡命雪上加霜?自己被抓不要紧,还有个帝王的身份保全,若是害了展昭,哪怕是误了救治的时间,这样的憾事难道是后悔就能挽回的吗?   ——不!   ——不!   ——不!   茫然自语:“站住……。”接着象是突然清醒过来,赵祯猛地大叫一声,“站住!”随后探向展昭的手改变了方向,抄起丢在地上的菜刀,冲向院子。   妇人并没有逃远,才刚到院门口,就见赵祯手拿菜刀冲出来。心知不妙,她本能地大喊一声“救命啊”,就要夺门而出。   哪想院门虽已洞开,妇人却再也无法迈出一步。一柄飞来的钝刀刺入背心,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把刀,每日每夜她都是用它为丈夫切菜做饭,只是她万万想不到的是今日结束她性命的竟也是这把刀。   妇人缓缓转身,用一种怨怼又不解地目光瞪着赵祯,随后伸出一根手指,指住那个杀害自己的凶手。“你……。”   身子缓缓软下,再也没有了声息。   而赵祯也与同一瞬间一屁股坐倒在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让他浑身抖了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是在暠山,他将长剑砍在敌人身上,他不知道被自己砍伤的人究竟是死还是活,因为他根本无暇他顾。第二次是那群凶恶的野狼,本能驱使了肢体的所有动作,只能感觉到狂躁的血在沸腾,神智都不甚清晰。第三次则是那个恶贯满盈的猎户,当将碎片刺入对方咽喉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却是无比的快意,仿佛将先前所有屈辱及忍耐尽释。   为何这一次却会是这样?   手抖得太过厉害,完全控制不住。赵祯双手互握,可还是停不了,寒战逐渐扩散至全身,赵祯只能用臂膀将自己身子抱紧,可即便是这样仍止不住由心发出的颤抖及寒意。就这么一坐便是一个时辰,直到太阳冒了头,他这才强压下心中怯懦,走向被杀的妇人。   眼神悲伤到极点,赵祯低喃道:“对不起,若是展护卫一定不会出尔反尔。可朕……没有办法冒这个险放你走。因为朕会输掉的或许不仅是江山,还有展护卫的命。无论是哪个,朕都输不起。所以……对不起……。”   默然将妇人的尸体抱回屋中,与其夫尸身放到一处。赵祯开始满屋子翻找银两、食物和水,可惜这家人穷得叮当响,除了找到一双精致小巧的莲状金耳环,再无甚值钱东西。草草将衣食打成包,赵祯再次负起展昭,把油灯往干草堆里一扔,便在熊熊火光下离开了。   又行十里,确是多了许多户人家。只是赵祯起了后怕,再也不敢借宿,甚至是有陌生人靠近些,也尽可能绕开来走。如此草木皆兵地又行了十里。   老天爷似故意刁难般又降下一场大雨。虽然有先见之明,取了猎户家的破伞勉强遮挡,可压根挡不住那磅礴的雨势,赵祯忙逃难似地冲进最近的一户农家院里头。不敢惊动对方,赵祯只能抱着展昭缩在屋檐下,为了尽量不让展昭淋到,赵祯挡在了外头,很快就半边湿透。   就在他因湿寒喷嚏连天的时候,屋门突然开了,从里头姗姗走出一个老妇人。“谁啊?”那花白了头发的婆婆眯着眼,乍见赵祯两人缩成团避在屋檐下起先吓一跳,可当瞧清楚后便敞开屋门对赵祯招手道。“小伙子,呆在外头做什么?还不快进屋避雨?”   赵祯心头一跳,想应,可一想到先前的猎户夫妇,便又退缩了。他摇头道:“不用了,我……我们这就走。”说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横抱起展昭往外冲。却不想没在雨中跑几步,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人跪倒在泥泞之中,接着神智陷入一片黑暗。      第41章 (四十一) 智斗(上)   丑时三刻,夜色最深重,寒露初聚成形,凝在枝头叶梢。万籁俱静时,本该万物将息,可偏偏大理正宫寝殿突兀地响起一串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休憩龙床之上的段宏兴一声叹息,翻身坐起。夜半访客早在意料之中,只是抬眼去,诧色依旧不期飞面,却是稍纵即逝,随后方将挺立殿心的白色身影好好纳入眼底。   “看来朕是老了,本以为今夜会的会是不居先生,不想来的却是锦毛鼠。”   白玉堂依礼参拜,毕了才道:“先生本意也是想亲自来会国主,可惜分身乏术,权衡之下,只得由小可代为拜会。”   段宏兴眼神突然飘远。“不居先生已离宫寻徒去了吗?”   白玉堂眼角一挑,“顺道也是为国主寻回太子。”   精光似自眸中迸射而出,淡淡无奈突然转冷,段宏兴硬声道:“我儿已死,白少侠休要再提。”   忍不住朝天翻一白眼,白玉堂嘀咕道:“这天下什么荒谬的事都见过,就没见过咒儿子死的老子。”   声音本是丁点儿大,可如此静寂的夜晚,免不得被耳尖的听了去。段宏兴拉下脸道:“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但若是旧事重提,还请速速离去,休来扰朕清梦。”   “午后一会,草民已知国主坚持不信柴家所为,此番前来自不会自找没趣多费唇舌。无妨,不着调的事儿搁一边,暂不提了。”潇洒一整衣袍,竟是径自拎过寝殿里的一把檀木椅翻转了跨坐下。待见大理国主蹙着眉斜眼瞪他自说自话的行径,满脸不悦,白玉堂不由偏头一笑。“草民有伤在身,国主既然留我在这大理皇宫养伤,此时也不会小气吧?”   段宏兴冷冷道:“大方还是小气,不在朕。白少侠你随意!”   白玉堂暗笑心中,心道这大理段家世代习武倒还当真与众不同,多少皆沾着点江湖气。不过如此甚好,也不用为嚼那无谓的敬语闪了舌头。白玉堂神色稍正,直奔主题道:“国主既知今夜必有人到访,自然也该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吧?”   “虎符之事正如尔等亲眼。”   “国主真欲对我大宋大动干戈?”   “宋帝既能绝朕唯一的子嗣,朕兴兵血债血偿难道还错了?”   “自是错了。”白玉堂思忖着复摇了摇头。“不,与其说是错,不如说不似国主所为。”   段宏兴闻言哈哈大笑:“白玉堂,这话若是出自不居先生口中,朕还当句人话来听,可由你这么个毛头小子嘴里说出来实在叫人好笑得紧呐。”   白玉堂倒也不气,反不以为意讪笑道:“今夜我既是代南宫先生前来,所言所行,自也多半出自先生的授意。十三年前大理国变,草民确知之甚少。不过南宫先生临行嘱托,草民不敢怠慢,已对国主与先生的关系略有所闻,至于国主治国处世的一贯态度也是免不了漏进耳朵里的。如今国主这番偏激行事,大违常理,实在费人思量啊。”   段宏兴道:“白少侠莫非忘了。朕虽为人君,却也是人父。”   “所以草民才言费思量。草民不是国主腹中蛔虫,若不想透彻了,又岂知国主心中究竟是人君为重还是人父为重。”   似听够了白玉堂的不敬,段宏兴豁然起身,撕破面上的淡定。他走下床阶,神色冷绝。“白玉堂,朕没空跟你耍嘴皮子。攻宋之举势在必行,尔等可以盗得虎符一时,盗不了朕的圣命一辈子。识相的,把虎符交出来,用这等假货诓骗于朕,算得什么?”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件信手扔去。   白玉堂接住一看,正是当初南宫惟扔在朝殿之上的虎符。瞟了眼段宏兴,又打量几眼手中之物,白玉堂突然沉寂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复笑起来。“国可真爱说笑,既有圣命,何必在意这已如同废物的虎符是真是假?”   “我大理调兵遣将的信物,如何能落入外族手中。”   “这么,草民可真不知了。虎符既是南宫先生换的,真的自也在他手中。先生如今已出宫去了,国主若要追回完璧,只有耐心等上一等。”   段宏兴没好气道:“既是如此,不必再谈。”猛一甩袖,叫了声“送客”,便将白玉堂撵出寝殿。大半夜的碰了一鼻子灰,白玉堂耸耸肩,倒无丝毫气急败坏,反是悠哉游哉哼着小曲晃回了住处。   普一进门便被谦和道人一把拽住。“事情办得如何?”   白玉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朝柳如蕙头一歪。如蕙心领神会点点头,旋即出得屋外,须臾又折返回来,附耳道:“五爷安心,已把蛇阵布好。”   白玉堂仍不敢大意,于屋内四下确认无恙后方才掏出那枚虎符向恩师询问道:“这个,师父可知不居先生有何用意?”   谦和道人接过不解道:“为师不懂你的意思。”   “大理国主言这虎符是假的。”   “不可能。”谦和道人斩钉截铁道:“是贫道亲自去截得虎符,此物一直在我手中,南宫老儿也就是驾车那会儿趁隙问贫道讨要了去。除非他早已熟悉虎符式样,备下偷梁换柱的假物,不然便是这虎符一开始便是假的。”   谦和道人一番话引得白玉堂又是长考。假物之说并不可取。虎符需经他人之手传递到边关将帅手中,适才进得寝宫,确可感觉到几股潜伏在暗处的气息,如真若南宫惟所料柴文益已从某种程度上控制了大理宫廷,凭其才智与谋略,极可能防上这一手弄虚作假,而且看那大理国主行事颇为谨慎,应不会报了微茫的侥幸心置太子安危及自身困境于不顾。可若说南宫惟早备下假虎符,又是另一番匪夷所思了,又不是早有心机欲染指大理的柴文益,一江湖高人要调兵遣将的虎符作甚?再者,猫儿师父临行前曾吩咐他故意拿话激那大理国主,本以为是暗通款曲之法,可套出一些有用讯息,然其态度强硬,无丝毫可趁之机,除了一直兜兜转转纠结在那假虎符上……。   虎符?!   白玉堂眸中一亮,不由分说绕到后方坐下,反复把弄起手中虎符来。谦和道人见白玉堂的手势全然是从他那偷学去的破暗套的手法,顿时了然于心,惬意抱胸想看看徒儿能耐,不想等了半柱香仍是无果,便不耐夺过虎符怒道:“臭小子,还以为你是哪门子惊世奇才呢,偷师也偷个半吊子,丢人现眼。闪开!”   白玉堂撇撇嘴,不甘不愿地让座。“五爷我又不是属神仙的,也就爬屋顶瞄过两眼,能偷得了什么绝活?手上功夫又不比设在林子里的死机关,闲来无事拆着拆着就能琢磨通透了。”   谦和道人剑眉倒竖:“你倒有脸说!为师设来防贼的,结果外贼一个没防着,全让你这个内贼给破坏殆尽了。”   “师父,您这话说的。”白玉堂陪着笑软声讨好,实则悄悄挨身过去,贼溜贼溜的一对招子别提多亮堂了。   “呿!给贫道有多远滚多远。”一肘子撞开,用半边身子遮了视线,谦和道人不理白玉堂自鼻孔里发出的“小气”之类的哼哼词儿,径自道:“若不留上一手,将来还不知拿什么整治你这四处撒野的混小子呢!”   “稀罕——。”白玉堂朝天翻个超大白眼,嗤之以鼻把音拖得老长,怏怏坐到一旁。   行家不愧行家,转眼功夫就解了套。当谦和道人自那虎符内抽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绢丝,白玉堂眉眼含笑心里热腾一片:不愧是他白玉堂的师父,宝刀未老啊。   原来这谦和道人未入道之前曾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暗器高手,俗名周顶天。其人聪慧过人,却也自负以极,一心醉于暗器机关之术,曾设计出各式精妙绝伦的机关暗器,至今仍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他认定凭此一技便可独步天下,遂疏于武学。与之对战往往吃亏在那撒也撒不完想也想不透的各类暗器,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可天下间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防住了,还用一双名噪一时的手接下所有方位的杀机,叫周顶天的自负转眼成了黔驴技穷。不用问,这个人自然是展昭的恩师南宫惟,天下间也只有不居先生的手方能接下周顶天的全力施展。   唯一一次败北,于周顶天或许该说是幸运的,他突然恍悟自己偏离的“武”之一道,又得点化出家拜于道家高人门下。之所以取道号“谦和”,便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收敛住本性的骄傲自负。至于随后弃暗器之长而从剑法之短,则完全是堵口气为与南宫惟再度一较高下,谁让不知何时起不居先生竟也迷上了自创剑法,再不肯出“手”了。当然,这是外话了。(零:这里想解释下,说谦和道人从前偏离武道,不是讲他用暗器就是偏离,而是说他将心思放在琢磨暗器等物的式样款式上,却非为在武学上如投掷暗器的手法、功力、技巧等方面钻研,这才是我以为的偏离。比如真正的高手可以用一节枯枝打败手拿神兵之人,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没想到这虎符之内竟还有这等玄机。”柳如蕙一边叹道,一边从袖口抽出一方白帕铺于乌木桌面,谦和道人满意地望他一眼,也不多言,将绢丝覆于其上。绢上的字迹有了白底映衬这才显现出来。白玉堂凑近一看,只见上头写着一排蝇头小字:深宫杀机,不便明言,佯装备战,实则拖延。   “南宫老儿所料不差啊,那大理国主果然受制于人。怕是他将这真虎符硬说有假扔于你,不只是为了让我等知晓他的处境,亦是为了自保湮灭证据。这薄薄的绢丝若落在对头手中,大理国主怕是有难了。”谦和道人窃瞟眼白玉堂,只见他一言不发,眉宇自望到这绢丝上的字后就再也未曾舒展过。“玉堂,兹事体大,大理国主处境远比想象的要艰险得多。今日你夜探寝宫更是打草惊蛇……。”见爱徒眼中阴晦更深,心里不是滋味。掉转话题道:“哼,说来要怪那不顾大局的南宫老儿,偏偏这时候屁颠屁颠光顾着急他的宝贝徒弟去了,连个半路联络的讯都没留下,看来一时半会儿断然是回不来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为师又不甚了解,玉堂,这个主意恐怕还要由你来拿。”   “徒儿明白。”白玉堂严峻的脸上突然多了份毅然,像是拿定什么主意,正色道:“那就请师父、如蕙一同附耳过来。”   ************************************************************************   接下来的三日,白玉堂等人足不出户,而大理国主则像是忘记了宫中有这么三个异邦人的存在,一心“筹备”攻宋事宜。只是,风平浪静是表面,背地里却暗波汹涌。   第一日,千面观音柳如蕙便得白玉堂授意,充分利用一技之长易容成宫女宦官频繁出入各宫各司打探消息,目的不言而喻是为了解段宏兴周边贴身人员部署,以备随时潜入将段宏兴替救而出。只是很快他便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别说救人,就是传递消息进去也是难上加难。为断绝与人暗通,除了早朝,大理国主几乎一律自闭在寝宫之中。而随侍在侧的宫人总是固定那几个,个个谨慎仔细,连交班都以暗号相通,想来这些人多半与柴家脱不了关系。而这还只是明里的棋子,白玉堂想到那夜察觉的隐在暗处的气息,究竟有多少人分布在大理皇宫的哪处角落监视着各路动向,要在短时间内摸出头绪几乎是不可能的。   时间紧迫,三人不得不重新调整计划。其实单从大理国主、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都不放松警惕透露口风,便可知背后监控的人绝不简单。而另一方面,朝堂议政亦是忧患重重。兴许是白玉堂的深夜造访令段宏兴受到对方施压,第二日他便当众宣布攻宋。   暗下进行的决断一下摆到台面上,少不得遭到一批老臣极力反对。这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大理亲宋,早从宋□□建国起便如此了,依附着□□大国,商贾教化彼此流通,才造成了大理的繁荣与安定。如今反目成仇,别说忠义太子的生死尚未确认,即便所言属实,当初南宫惟几人当堂一闹,朝中又有几个老臣猜不出是因着柴家之事?至于背后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岂可听凭国主一时意气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一时间段宏兴几乎孤掌难鸣,然而事态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转变。当一众老臣疾言厉色齐声忤逆圣意后,朝堂上响起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大笑。新任的兵部侍郎兀自冷笑:“一群贪生怕死的老贼骨。我大理死了太子,尔等居然还要去给那凶手摇尾乞怜,简直可笑至极!”一言既出,本是默然的年轻官员立时同仇敌忾一片主战之声,与段宏兴的“决绝”遥相呼应,将一众老臣全给压制下去。此时就算是傻子都不难知道,不但是皇宫内部,连大理内政都出了纰漏。当柳如蕙将这一状况传回,正在闭目养神的白玉堂差点没从床上滚下来。于是当天夜里,谦和道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出宫到一群阻战的老臣府中走了遭。探听之下方知原来两年前因一个叫做“魑魅”的杀手组织,闹得大理人心惶惶,不少朝臣被暗杀,造成内政混乱,派别对立更甚,大理国主因此急的一病不起。正是这紧要关头,久在外游历的忠义太子闻讯归国监政,同行的自然还有柴文益。段忠义一度力排众议大力提拔了批年轻的下级官员任各处要职,以补空缺,及时控制事态扩张,重重打击了“魑魅”团伙。明上看似是段忠义的英明果敢,放到现今再行思量,如何推测不出是那柴文益暗中下套,将段忠义浑然无觉地推到台前架作傀儡,兵不血刃地掌握了大理。白玉堂不由想到柴文益言起杀太子嫁祸展昭之计时的洋洋得意,当初只觉他是异想天开,如今想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背景在里头——大理国早已半数被其掌控,无论国主信是不信,扣到展昭头上的这莫须有的罪名都将被坐实。   局面的严峻让白玉堂很清楚绝无法在旦夕间扳回他所要的轨迹。不过以他锦毛鼠有仇必报的个性,即便当下解决不了问题,若别人不让他好受,他也会让对方休想过上好日子。   于是第三日,皇宫大门几乎被踏破。几个昨日因阻战无果告病罢朝以示抗议的阁老重臣一个个突然硬了腰板,全恢复生龙活虎了。他们兴师动众前来质问宋理之事。怪的是一堆人不在朝堂上说事,却轮番儿往段宏兴的寝殿殿门前挤,有义正言辞的,有动之以情的,有破口大骂的,还有软缠硬磨的,更有七十古来稀都不知告老归乡多少年的旧臣,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匆匆赶来,大刺刺闯宫不算,竟当着段宏兴的面耍起无赖,一屁股坐到地上叫嚷着国主若不弃了兴兵攻宋的念头便要常坐不起绝食抗议。   嘈嘈切切一堆人,别瞧都年过半百,那捣鼓劲儿着实不得了,打不得,骂不得,还赶不得。寝殿不比朝堂,都是些亦师亦友跟随他多年的老臣子,段宏兴无可奈何下只有任着他们闹,闹得口干舌燥气喘体虚还得调御医、宫人服侍。   如此,正中白玉堂下怀——背后纵有千百双眼,也有忙中出错百密一疏的时候——而柳如蕙恰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把消息送到段宏兴的面前。   当段宏兴从写在盏盖的寥寥数字得知虎符之谜已解,白玉堂等人十分关切他的处境,心下安定不少。只是这其中国事私事交错繁复,若非当面无法巨细靡遗地剖析个清楚明白。段宏兴意欲再见白玉堂,并趁乱偷偷在盏拖底写了“李继”二字。   随后,柳如蕙把消息带回。白玉堂一番思量,决定冒险一行。他们扣住段宏兴所写之人,细问下才知,这叫李继的侍从本是柴文益派入皇宫盯梢段宏兴的,后因国主的仁德宽厚渐渐生了弃暗投明之心,可惜尚无机会表现,又怕背叛遭到报复,于是犹犹豫豫到现在。白玉堂陈述一番利害关系,坚定了李继的决心襄助他们。得知今夜适逢李继值夜,白玉堂当下决定让柳如蕙将彼此易容交换身份,随后他取了腰牌,熟记暗号,便在交班时刻晃到了殿前。   经过一日折腾,守殿的早累得倦意重重,白玉堂压低嗓音借口染了风寒,对方也未再追查,而是对过腰牌与几重暗号后便放他进到里头。段宏兴见他到来,眼中难掩欣喜之色,可面上仍波澜不惊道:“李继你来的正好,那些老古板喋喋不休闹得朕浑身酸痛,听说你会几手推拿之法,且帮朕施展施展,去去乏吧。”说罢,挥退左右,只留了白玉堂一人在寝殿之中。   白玉堂一边应着,一边近到卧榻侧服侍段宏兴躺下,随后有模有样地推了起来。两人特意取了视野死角,对话完全被掩藏在这推拿的手势之间。为防藏在暗处有耳尖的觉察出窃语声,段宏兴时不时还特地插上几声“轻些、重些、左边、右边”之类的指示,叫白玉堂暗笑这大理国主当真会做戏,够全套的。不过他明白,若非段宏兴谨小慎微,怕是活不到今时今日。这一点段忠义比起他这国主老爹怕是要差了十万八千里。   时间紧迫,段宏兴当下简明扼要地说了下大理现状,边说边观察锦毛鼠眼神,见对方镇定自若,知其早已了然七八分,于是省下唇舌,详细交代朝中柴文益势力部属以及如何应对之法。白玉堂表面恭敬地听着,心里倒不以为然,因为段宏兴所说的对策也无非是叫守边的元帅孙冕秘密领兵回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干党羽拿下。这一点先前白玉堂他们早就想到:段宏兴会冒险在虎符内藏书与孙冕暗通消息,孙冕其人必是信臣。   不过这事儿说来简单,难就难在如何取信对方。白玉堂表示可将段宏兴易容救出,由他亲自赴边关下令,不想段宏兴仍是摇头。其实仔细想想也知道大理国主不肯的理由,他若一走,无辜的朝臣宫人必受池鱼之殃。于是白玉堂调转话题询问是否有取信的凭证,段宏兴想了想道:“无妨,冕自小便是朕的伴读,私交甚好。有样信物,旁人只当寻常,他若见了,必然信你。”说着便指示白玉堂到一旁的柜中去取,白玉堂略行几步到得柜前,正欲躬身开柜,突觉几股凌厉杀气止不住自外逼压入殿中。猛一抬头,剑眉惊挑,白玉堂飞转身子退回段宏兴身前护住。(零:我发现之前有人误解了,这里再解释一下。小白发现的虎符内的密函不是特地写给他的,而是写给原来会收到虎符的孙冕的。段宏兴是怕被追回来的虎符的秘密曝光,才扔给白玉堂,一来消灭证据自保,二来也可让白玉堂等人知道他的用意。)   此时段宏兴也已察觉到不对,心想莫不是哪里露了马脚,叫人发觉了。坐起将白玉堂拨到一旁,高声道:“什么人?出来!”   殿门被“嘎吱嘎吱”大力推开。   莫名强风趁隙鱼贯而入,吹得衣袂翻飞几乎不能直视,几点烛火相继熄灭,殿内一下暗了不少。   白玉堂眼疾手快扶住身旁欲倒的有风罩的烛灯架。待劲风过去,目可视物,只见四个巧笑吟吟的白衣女子飘身入内,分站两旁。本是恭敬相迎殿外,其中一个忽然瞥见段宏兴始终端坐在榻,不悦冷笑道:“我主人日夜兼程不远千里来此,国主竟舒舒坦坦在榻上迎接,是何道理?”脸色骤然一沉,厉喝顿起,“还不给我滚下来?!”   什么女人,居然如此嚣张?白玉堂额头青筋狠狠一跳。即便段宏兴能忍,心高气傲的白玉堂亦万万忍不下这等气焰。正欲出声维护,先前幽暗未看真切,此刻借光一照,冷不丁地惹得眼皮狂跳,其后更是闻得一个熟悉的话音自殿外传来,不冷不热,不沉不亢,听似懒散惬意,却偏生的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   “白十,你的话虽不错,却放肆了。”   一袭紫衣翩然自夜幕的沉色下显出轮廓,如同来自冥界的主宰,高贵且阴森。紫衣人脸上带笑,却冷绝更胜能将人割裂的冰刃,自那一声过后,他便再没声息,幽静到近乎骇人,直至身后又有两个白衣女子出现,附耳几句后,紫衣人的笑容才恍如冰雪初融恢复了暖色。   “大理国主,好久不见了。”   紫谨?!!!   白玉堂震惊已极,险些不由自主把这名字叫出口。   怎么回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怎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会认得大理国主?他来这究竟又是要做什么?!   眼神阴晴不定在段宏兴与紫谨之间徘徊,内中思虑更是惊涛骇浪、千回百转。   紫谨见段宏兴缄默不语,知他顾虑,遂嘴角一搐,哼笑道:“如果国主是忧虑外头那些眼线,那大可不必担心,离此殿三丈内的所有人,若是还有活着的,此刻也都已躺下。”   段宏兴眉角抽痛:“你杀了他们?”   紫谨仰天哈哈大笑,一边自殿门外踱步而入。明明眼见他步伐极缓,慢如龟速,可眨眼功夫竟诡异地已到两人跟前。白玉堂本能想出手,被段宏兴用力按住,然三人近在咫尺,此等细微动作又如何瞒得过紫谨的眼睛?他突然斜睨白玉堂,视线极度危险。   段宏兴忙挺身护道:“住手,他是朕的心腹。”   紫谨满脸不屑,“既是奴才,就滚到一边,别来碍事。”说罢抬手一挥,以袖风将白玉堂赶到一旁。   白玉堂佯装立足不稳打了个趔趄,唯唯诺诺退到一边,却是全神贯注留意榻前的一举一动,若不是段宏兴拼命用眼神示意稍安勿躁,怕是他早已按耐不住。   只见段宏兴起得身来,慢条斯理道:“云梦主人,有必要每次相见都弄出那么大动静吗?”   “哦?这是在指责我上次闯殿时杀了你许多宫人吗?”紫谨不以为意,冷笑连连,“国主该明白,这是你要见我的代价。我不会去见任何我不想见的人,尤其是雇主。既然国主逼我非现身不可,自要付出能让我心情愉悦的代价。”见段宏兴唇齿微动,猜到他想说什么,抢言道:“不过你似乎误解了。前次我确实杀了你宫中之人以解心头闷气,可这一次我可是一个人也没杀。”   “可是你说……。”   “放倒他们是理所当然的吧?难不成要我偷偷摸摸前来?再者,若非如此,国主你以为你此刻能如是这般畅所欲言吗?”压了下段宏兴的肩膀,紫谨就势旋身坐上软榻。摸了摸铺了层紫云锦缎的榻面,喜色入眉,竟大刺刺径自侧躺了去。“放心,那些人只是中了我新近调配的毒,三个时辰,只要能及时服下解药,便可获救。而且……,”紫谨顿下,伸出两指朝白绫幽女一勾,白十会意,笑吟吟近前侍奉为紫谨腿脚有节律地捶打起来。紫谨双目微闭,露出一脸惬意享受,随后才不慌不忙道:“这毒还有另一个功效,服下解药后便会将中毒时发生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如此岂不正称了国主心意?”   段宏兴此刻哪有空恼紫谨的放肆行为,若真如紫谨所言,确有几分窃喜。因为若是监视之人尽数死去,必然惊动柴文益,反而不妙。逼急那诡计多端的小柴王,别说太子性命不保,连大理恐怕都要发生动乱,这也是他先前不肯附议白玉堂易容出宫的缘由所在,只要他在这里假装中计顺从,便能保更多人平安。   “大理国主,你知我此次前来,是为了何事吧?”   “既是朕请云梦主人前来,如何能不知晓?”   “那你最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慢慢开启一条眼缝,却是诡异魅惑地叫人浑身战栗。   段宏兴顶住那叫人头皮发麻的威慑,努力保持原有的镇定自若。“云梦主人也该知道,在达成所要结果之前,那个秘密朕不会透露半个字。”   “啪!”软榻的边角被生生扳下一块。双眼完全睁开,笑意已敛,紫谨冷着脸道:“你以为此事由得你选择吗?段宏兴,莫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在这大理,你或许是一国之主,但在我紫谨眼里,你什么都不是!”   白玉堂窃瞟眼前方气得脸色铁青的段宏兴,心里直犯嘀咕:果然!跟那紫谨对上,没几个能做到心平气顺的,不被气疯已经很有自制力了。不过话说回来,气也是白气。在那个狂人眼里,这世上除了展昭,估计他压根就没把任何人当人看过。   想起展昭,心中莫名一痛。   猫儿,你现在究竟在哪?可还安好?知不知这阵子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没能在暠山找到你,为了大局,只有优先选择来到大理,却不想陷在此处,疲于应对。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为你分担去忧心之事,更恨当初不能将你保护周全。所以请你千万不要出事,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心头本是思绪万千,却很快被那两人的对话吸引过去。这世上有些事实若非亲耳所闻,确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这算是威胁吗?”段宏兴低沉了本就苍老的声音,再不复原先的温和之态。“其实,原本为示诚意,那秘密由朕先行告知也无妨,只是两年前因着云梦主人的欺瞒,造成大理现今危机四伏,我儿忠义更被当初的贼人抓走用以要挟。难道落到如斯田地,朕还不该为自己留上一手?”   “欺瞒?”自软榻懒懒扬起上身,瞟了眼对方漠然的表情,紫谨忽然象是想起什么,竟以手托腮,痴痴笑了。“原来如此。看来那个叫做柴文益的小鬼做的不错啊,把你整得够呛。”   杀机自段宏兴眼中一闪即逝,几乎是强行抑住,才没自嗓音里漏出去:“你果然知道两年前‘魑魅’背后真正的主使者。”   “知道又如何?”紫谨意兴阑珊打量四周。   “那你为何不杀他?这和我们的约定不符。”   “我可不记得我们有过什么约定。”   段宏兴气极,上前一步厉声道:“若非求你找出‘魑魅’背后的暗鬼加以摒除,朕又何须将你请来面谈?”   “请来面谈?哼!段宏兴,说的好听。两年前大理遭逢‘魑魅’之乱,你苦无对策便请‘云梦陇’暗中以杀止杀。这本是你情我愿的生意,可你偏偏不识好歹,不知从哪探知了紫云梦所在,以此逼我现身。”挥退白十盘腿坐起,紫谨低压眉眼瞪视眼前的大理之主,深沉的眸色间偶尔抛出几分狠辣。“倒是忘了称赞你,居然能知道我所居住的紫云梦所在并非世人耳熟能详的那些个云梦山,关于这点到现在我都很好奇,你是如何得知的?”   “称病罢朝期间,朕曾亲自潜入中原踏遍了所有被称作云梦山的地方,可惜一无所获。如此答案,云梦主人可还满意?”   “那你又如何知道紫云梦真正所在?”   “这就恕朕无可奉告了。”   “原来如此,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段宏兴闻言脸色骤然大变,这叫紫谨更加肯定推测。“没想到我紫谨居然上了你这老东西无中生有的大当!”   段宏兴知瞒不过,遂喟叹道:“朕固然诓骗了你,但也没讨到半点便宜不是?‘云梦陇’本就鲜为人知,朕也曾附加上调查‘魑魅’幕后主使的要求,却遭拒绝,说什么云梦主人训示,只杀人不查底。若不是为了低调处理大理内乱,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朕又何必找上尔等?若无法将这场内乱幕后策动者连根拔除,朕还有什么资格做这大理的一国之主?可万万没想到,朕费尽心机求你应了朕的不情之请,到头来还是让那万恶之源柴文益逃出升天。……不,并不是柴文益幸运,而是你云梦主人根本没想杀他。”   紫谨脸色微沉,忽而又不可捉摸地轻笑起来。“段国主,你错了。”   “哪里错了?”   “虽然我不喜你逼我相见的做法,可我已杀了你一干宫人泄愤,有什么气也都出了。何况同样是杀人买卖,也就转个弯儿麻烦了点,我既应了你,自会为你调查到底、以除后患。”   “那你何以改变主意?……莫非……柴文益发现了?你与他另行做了交易?”   “段宏兴,不要把我的‘云梦陇’与‘魑魅’那种不入流的组织混为一谈。何况那柴文益再是聪明绝顶,当年年仅十七的他尚不可能把计划布置的天衣无缝,又哪来精力察觉‘云梦陇’的存在?我不杀他自有我的理由。至于是什么,我没必要告诉你,不是吗?”   “你!”   “劝你也莫刨根问底了。因为知道答案,对你没有好处。”说罢,紫谨起得身来,冷笑魅惑中透着森然杀气,步步逼近段宏兴。   就在白玉堂以为紫谨会对段宏兴不利,欲出手相阻之际,突然自殿心顶空传出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   “叫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更想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了,本说好11月份回归的,没想到还要去忙买坟的事,不过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以后会恢复更新的。   第42章 (四十一) 智斗(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久没写了,居然把好多内容都忘了,害我不停要翻前面写的内容,汗!此外37、38章修改了一个bug,我居然忘了我明明在紫白里把白七写死了,狂汗!!!   眼见骤然落地的不居先生,白玉堂喜出望外。偷眼瞧那大理国主,却见他本是一脸转危为安,却在真正与南宫惟对上视线后反流露出丝丝阴晦与……张皇。白玉堂一愣,再瞧南宫惟,眼神异样犀利复杂,似有千言万语哽噎在喉,却终是一个旋身避了去。   紫谨本是想使出强硬手段逼段宏兴就范,哪想莫名跳出一个老头儿碍事,心头囤积的不快让邪魅的眼又半眯了起来。“你是谁?”   自段国主处移开眼,南宫惟像被什么躁了情绪,忽闻紫谨毫不客气的质问,气更不打一处来。狠狠瞪去,脱口而出的又哪会有好话?“你又是什么东西?”   “死老头,活的不耐烦了?!”白十气极,想也未想一条白绫抖卷成枪射向南宫惟。可别小看那白绫枪,若被击中,威力丝毫不亚于铁棒银枪。哪料不居先生看似随意一抓,不但轻易化去其中凝练的真气,更是白绫入手得了个准,反将白十凌空扯起。不待对方双脚落地再探三指,已准确无误地掐在了咽喉。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甚至连看都未看白十一眼。南宫惟视线的落点一直在那紫谨身上,却是神态轻蔑,就像露这一手杀鸡警猴,为的只是给紫谨一个下马威……又或是单纯地泻火?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南宫惟如是这般惟轻描淡写让紫谨明白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绝非等闲之辈。未及白十呼救,腰际“银鞭”已然抽卷而出,唰唰唰攻向腹部大穴。南宫惟冷笑三声,手抓一人仍避得轻巧,一边游刃有余道:“若要老夫还你这不晓尊卑的小娘皮也不难,且将适才那桩往事的来龙去脉道个明白……。”   话未完,逼迫腰身的几道白光突然暴涨至数十道,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若非南宫惟江湖老辣临战经验丰富,即便避得过针对自身的攻击,手中白十也难侥幸逃脱。他匪夷所思瞪直了眼,却忽然看见紫谨笑了,那笑容让南宫惟恍然大悟——此子毅然出手压根不是为了救人,而是自身颜面容不得这等耻辱之事,至于下仆生死,那高傲的云梦主人又岂会放心上?   年纪轻轻竟如此毒辣,本以为可作筹码的女人反碍了手脚。南宫惟愤懑将人推开,认真应付起来。只见漫天剑光笼罩下,一袭藏青身影有如施展神技穿梭其中来去自如,肉眼一旦跟漏一拍,便似再也捕获不到。   紫谨暗暗心惊,未曾想以身法独步天下多年,竟连这老者一片衣角都难以触及。隐隐地,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涌出,使得自尊心一再受抑。眼神蓦然一凛,实战不起作用,紫谨脚下又起变化,化实为虚,幻成三道重影,同时口中爆出一声低吼,剑锋回转,反倒收敛刁钻回归剑法简洁大气。   南宫惟乍见此变猛皱下眉头,避过又一轮攻势后,竟意想不到地反击了。手是以最随性的方式探了出去,可只有与其交过手的人才知道,若无在最初的一刻起念避开,那看似遥远的距离将在眨眼间化整为零。果不其然,当紫谨意识到的时候,不居先生的手已到面前避无可避。   胜负已分!   喉头一滑,白玉堂生生咽下口唾沫。武人的天性自对眼前酣畅淋漓的对战关注备至,他甚至还能感觉到沸腾血液在突突的心跳刺激下滋滋冒着热气。然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决于一瞬,当白玉堂认定南宫惟必胜无疑,形势却有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苍劲有力的手明明已抓到紫谨胸前,仿佛指间都能轻易感触那上好江南紫绸锦缎的柔软,可眨眼的瞬间,手掌竟穿身而过。   眼皮猛地一阵激跳,比起惊愕,白玉堂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自己与展昭都搞错了?紫谨使出的确是当初对付苏白的“幻影残象”不假,然而真如展昭所说那是以“急速身法在空气中残留自身影象的奇术”吗?   难以找出任何一个词汇用来形容南宫惟此刻的表情。因为残影至今还未自眼前褪去,仍带着紫谨特有的讪笑,恍若嘲讽着映入瞳孔中的一切。而同一时刻虚空中凭空流过一股可见气流,旋转着,凝结出另一个身影,诡异出现在南宫惟的身后。脸上带着同样的讪笑,同样因鄙夷而略显冰冷的眸子里更多出三分凌厉。接着,一抹寒光无声无息刺向南宫惟的后心。   那点寒光极快,白玉堂相信若是换作自己,紫谨即使当面施展,要想彻底避过也是万分困难。然叫人瞠目结舌的是,那快若雷闪的必胜一击偏偏被定在了标的三寸外,两根瘦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犹如金刚钳夹住了剑身,任如何使力,竟动惮不得。   颈项终是慢慢扭转,不居先生的眼神已阴沉到极点,不想忽而怒极反笑,高声道:“好,好,好!二十年觅不得踪迹,还以为死在了哪个角落旮旯。没想到木槿段那老贼居然也有了传人。”笑意收敛,眸中精光迸射。“今儿个先让老夫收拾了你这小贼,再去寻那老贼晦气。”   紫谨闻言脸色骤然大变,不仅因南宫惟窥破其师承,更因一股气势自那老者身上爆发出来,真正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叫向来无以畏惧的紫谨也不由心颤。   这次栽了,竟是遇到绝顶高手!   紫谨当下也不痴缠,挥袖即走。然南宫惟又岂是易于之辈,一个闪身拦到跟前,冷笑连连:“怎么,这就想走?领教完老夫的剑法后再走不迟!”说罢竟是并指冲向紫谨,双手左右配合,一探、一推、一轮、一勾,竟巧妙到极点将“银鞭”宝剑从紫谨手里夺了过去。   紫谨骇然,眼见南宫惟翻手立剑劈下,紫谨腰肢一扭,虽避开,摆下一截仍是不慎被削落。然刚脱险境,第二剑又像算计好了方位重重落下。紫谨无以抗击,只有一躲再躲,每一次闪身都是险象环生。   紫谨当然知道如此下去自然不是长久之计,“银鞭”锋利无匹,莫说血肉之躯无法抵御,便是寻常的刀剑亦招架不得。恰在此时紫谨眼角余光瞥见白二手中布包,心中顿时一喜,足步微错,便是趋前夺下,接着龙吟颤响,银光自布包内激射而出,堪堪挡住当头一击。   南宫惟未曾想到对方仍有宝器防身,但双方实力相去甚远,不过苟延残喘,遂未在意,只眯了下眼,又加强攻势。然而当这把宝剑的模样浮出水面,缩立一旁的白玉堂明显浑身巨震,因为他已认出了紫谨手中的宝剑正是自入江湖起便时刻陪伴在身边的“老伙计”——云浪。   这一刻,翻江倒海的思绪在头脑中跃腾。因为他清楚记得云浪是被他留在了暠山上的洞穴内。而此刻竟然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紫谨手中,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白玉堂心头一沉,不由想起先前段宏兴的猜测。莫非这紫谨真跟那柴文益走到了一起?很快又甩头弃了这个想法。紫谨此人虽谈不上为人如何,但凭他强大的实力,自不必说谎诓骗,先前他既已当面否定,白玉堂倒是对此信了三分。   但若说不是,那他又从何得到云浪?莫非凑巧上了暠山?……再次甩掉这个愚蠢的想法,别说紫谨莫名其妙上暠山的机率不高,就算有可能,他又哪会那么凑巧就找到那个山洞呢?不,等等。如果说紫谨上暠山并非一时兴致所至,而是为了那某个人呢?   心头突然热了起来,是血液在沸腾,是焦迫将人心躁得无法平静。   猫儿……?!!!难道猫儿又落到他手里了?!   是了,那场雪崩后他们自然是逃回了洞穴,云浪自然应在猫儿手中。如若不然,云浪又如何会落到紫谨手里?或许紫谨此来大理,也是应了展昭之求,为阻止战事。   想到展昭可能已然脱险,白玉堂激动万分,更对紫谨生出几分感激,只是随后想到紫谨对展昭痴狂的心思,压在心头的大石始终没有卸下。   正在白玉堂千思万绪猜测着各种可能性的同时,南宫惟的攻势也越发凌厉了起来。紫谨被铺天盖地的剑光压迫得喘不上气,眼见南宫惟仍状若轻松地挥剑,信步闲庭地游走,如影随形地围困,不由邪火中烧,一双眸色骤然由黑变紫,诡异妖魅。南宫惟见了,身形陡然一僵,接着疾退三步惊愕道:“你是紫婵宫的人?”   紫谨等人正自狐疑对方口中的紫婵宫是什么,却见南宫惟脸色越变越难看。愤怒、羞恼、憎恶等等乖戾情绪汇聚一堂在同一张脸上扭曲变形着,接着就听一声阴冷的感叹如幽冥般传了过来。“木槿段啊木槿段,你竟不知廉耻到与那辽狗勾结,竟卖主求荣将我华夏的武艺传于贼手。我南宫惟今日指天立誓,若不取你狗命,誓不为人!”   若说南宫惟本只抱了叫紫谨吃点苦头的念头,段家皇室与柴王府之间的隐秘未晓前因后果,尚不会伤了紫谨性命。但此刻满腔怒火灌得一张老脸涨红,竟是压根不管不顾,势要取其首级。   紫谨从南宫惟言语中多少听出些端倪,虽知对方似误解了什么,但生性不喜解释,只得一味咬牙强抵对方无边的杀意。好在最初的十几剑已过去,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即便南宫惟踏着再精妙的步伐使着再绝妙的剑法,紫谨也能于瞬间窥出破绽,早早提防,令对方竟一时奈何不得。   是的,对于这些剑法他不可能不熟悉。曾经有大半年,他一直在看着同一个人使着这些剑法,一直在疲于应对这些剑法的威力,所以每一剑式中的优缺早烂熟于心。此刻施展这些剑招的人虽已不同,威力更是大到他连反击的可能都没有,但心头冉冉冒出的暖意却让意识的夹缝有了那么一丝恍惚,心头的敌意愤懑更是彻底消失殆尽。   “住手!”   紫谨突然高喝一声,摆手跳开。接着信手一掷,已将手中的云浪抛到南宫惟手中。   南宫惟不解地冷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不打了。”   “不打了?”南宫惟象是听到天下间最大的笑话。“打不打由得了你吗?”   “你若不是展昭的师父,即便是死,在下也绝不求饶叫停。”   南宫惟面色微变,疑道:“你认得我徒儿?”   “熟的不能再熟。”   “不可能!昭儿绝不可能与紫婵宫有任何牵连。小子,想要诓老夫,你还早了一百年。”   眼见南宫惟又欲动手,紫谨忙道:“不居先生且慢。你口口声声说我是紫婵宫的人,你凭什么如此断定?”   “就凭你那双紫眸。”   “紫眸?”紫谨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睑。忽然象是明白了一切,两道了悟的目光投向段宏兴。随后,他乖张一笑。“紫眸又如何?难道天下间拥有紫眸的人都是出自紫婵宫?”   “还真说对了。凡是知道紫婵宫的人,又有哪个不知天下间只有紫婵宫的历代宫主必是拥有诡异紫眸之人。”   紫谨闻言浑身巨颤,久久无法平息内心陡然卷起的惊涛骇浪,甚至迫不及待问道:“那紫婵宫所在何处?”   这一问问出,南宫惟已明显察觉到微妙的违和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过于武断了。“你不是紫婵宫的人?”   “自然不是。”紫谨挺直胸膛,“听先生所言,那紫婵宫似与契丹有关,我堂堂大宋男儿,怎屑与那辽狗互通往来。”   “你不是辽人?”   “家母虽出身于边境擒桑,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宋人。”   “那你父……?”   “我没有父亲!”不等南宫惟问出口,紫谨已用最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凛然鹄立,一脸决绝,象是此刻就算是天王老子站在他面前也休想叫他收回先前的话语。不过片刻过后表情仍是柔和了下来,只要想到自己此刻面对的是展昭之师,想到对方强大无以匹敌的实力,即使高傲如他,也不免凭添几分敬畏。   紫谨深深一躬到底,不顾四周白绫幽女们诧异咋舌的表情,恭敬道:“恳请不居先生告知在下紫婵宫所在,紫谨此生当铭记先生恩情。”   “老夫若是如实告知,你打算做什么?”   “自是要那紫婵宫鸡犬不宁。”   南宫惟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若还无法从对方咬牙切齿的表情中猜出所以然,可真是白活了。他低叹一声,摇了摇头:“以你现在的实力,办不到。”   紫谨闻言瞳孔一阵收缩。虽对南宫惟如此看扁自己不快到极点,但忌惮对方实力,倒也知道南宫惟所言必事出有因,于是淡淡道:“还请先生指点。”   南宫惟挥挥手,“先不忙说这些。你先说说与我徒儿展昭是怎么相识的。”   紫谨眼波微妙流转着,面上却仍平平如常:“八年前泰山之巅,我曾救展昭一命。”   白玉堂暗自勃怒:他丫的,你个下作的八年前就“惦念”上猫儿了?!那时你毛长齐了没有?……盛怒一问倒把自己问倒了。八年前某人想必也有十七八九,该有的都有了,说是情窦未开的稚嫩娃儿谁信?若是紫谨八年前就对展昭起意,以其霸道目空一切的个性,何以七年之后才有所动作?哼,定是为搏南宫惟好感,满口胡诌。想到这里,脸皮气到发紫,幸而掩在易容下旁人无从得见。   谁想南宫惟闻言未有驳斥,竟露出颇为意外的神情,须臾还认同地点点头,道:“这事昭儿倒与老夫说过,当年他确曾被人于泰山之巅暗算,性命垂危,后莫名被人救了。没想到那个救了他的竟是你?!”南宫惟也是性情中人,原本认定紫谨绝非善类,如今牵扯到自己爱徒,思前想后,怕自己武断了,遂一边说着一边收起手里兵器。“可老夫有一事不明,你既是昭儿之友,又如何会去做那杀人卖命的勾当。”   南宫惟自然想不通透此事。在他的认识里,展昭所交都是江湖中的名人义士,都是光明磊落侠骨丹心之辈,而如紫谨这类做着杀手营生的不法分子,又如何会与展昭这个公门中人交好。当然这里南宫惟是被紫谨摆下的花板迷惑了,仅是单凭紫谨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以及其救了展昭的事迹做了合理却过度的推断。不过谁又能想得到呢,眼前这个神秘美丽的男子竟会对自己徒儿怀着别样情谊并执着到如此地步。   “先生所言差矣。人活在世,自有其生存之道,不是旁人可以干涉的。杀人视之为‘杀’,那么打渔、打猎、屠宰、收割这些夺取别的物种性命的行为便不是‘杀’吗?其本质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同样为那些许金银,不过果腹的行径不同罢了。木槿段是我师傅,可他并没有教我他那套为博众誉的假仁假义,只教会了我如何杀人。所以当我自立的那天,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他!”自眉眼间不自觉溢出的恨意,毫不掩饰让所有人瞧得清楚明白。   南宫惟难以置信瞠圆双目,只觉眼前紫衣人的所言所行简直匪夷所思到极点:“你是说……木槿段死了?”   “是!早在十年前他就死在了我手里。所以南宫先生怕是无望再去寻那老贼晦气了。”紫谨的笑忽如死神般阴森,忽又如桃花纷落般叫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凄凉的暖意:“至于我这小贼么……生死本就是镜花水月。活,当为自己而活;死,却也不是多可怕的事。”   坦然无畏的神情落在眼中,反倒越发让南宫惟对此子的乖僻平添几分好感,遂对先前武断间以大欺小的行径老脸挂不住地羞赧。   “我知先生疑我什么。我也不欲为我曾经的过往做任何辩解。我只想告诉先生一件事,自从再次遇见展昭,与他相识相知,我已在展昭面前立誓不再杀人。如今的‘云梦陇’只接救人的活儿。先生若不信,当可向段国主求证。”   南宫惟看向段宏兴,果见其点头道:“传话的人确实是说那云梦主人不知何故几个月前突然转了性子,下令‘云梦陇’自此以救人为业。朕此次邀其相见,也是为了商谈自柴文益处救出我儿忠义之事。”   “只是如此?”紫谨冷笑连连,桃花含媚的眉眼微眯着毫不留情朝段宏兴逼视而去。“为何与我从总坛收到的讯息不一样?不会是大理国主贵人多忘事,我怎么记得其中还附带一条——不惜一切诛杀柴文益?!”   “你……,”段宏兴刚欲喝阻口无遮拦的紫谨,便受到一旁南宫惟怒火熊熊的眼神压迫,一腔怨气只得隐忍下去。他虽并非江湖中人,但也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去招惹盛怒中的不居先生。   并未直接对段宏兴发难,南宫惟反倒望向了紫谨。他突然觉得许多年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隐秘或许可以由眼前这个怪异到敌友难辨的年轻人一一解答。“既然你已立誓不再杀人,何以接下这桩委托专程来此?”   “这就又回到先前晚辈向先生询问的有关紫婵宫的请求了。大理国主用一句话将我钓到这里。他说,只要应了他的委托便可告知我有关紫眸的秘密。”   “所以你来了?”   “我来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南宫惟奇道:“为了这个秘密你甚至不惜打破在我徒儿面前立下的誓言?”   紫谨闻言哈哈大笑,“先生错了。是谁说为了这个秘密必须破誓?相反,正因为要确切得到这个秘密,所以我来了。”   南宫惟一愣,继而亦是抚额大笑:“不错,不错!你有直取的本事,何必舍近求远,往复周折。”丝毫不理会一旁已面如土色的大理国主,南宫惟稍正神色,恢复一贯沉稳气度。“那若老夫现在愿意告诉你有关紫婵宫的秘密,作为交换,你是否也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晚辈求之不得。”   南宫惟低垂眉眼,略微组织了下头脑中的讯息,才缓缓言道:“据老夫所知,紫婵宫自契丹开国便已存在,至今仍是契丹的护国神教。只是不同于他国护国教派的人尽皆知,紫婵宫神秘到几乎没几个人知晓它的存在。即便是在契丹境内,知道护国神教存在的也仅仅局限于耶律部最上层掌有实权的少数贵族皇室。如此神秘,却能在百来年的历史长河中屹立不倒一直延续下去,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为此,老夫也曾想方设法潜入调查,然对于紫婵宫本身的认知全然一无所获。不过,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紫谨急不可耐地追问道:“是什么?”   “小子,可知耶律氏立国契丹有一条奇怪的宗法吗?——即是每代帝王必须迎娶萧氏部族之女为后。”   “略有耳闻。”紫谨想了想才道:“可据我所知,这不过是契丹国第一部族与第二部族强强联合把持朝政的手段罢了。”   “你可知上上任契丹可汗耶律贤即位前萧氏部族曾因内乱一度衰败,早已失了契丹第二部族的名头,然耶律一族仍是选了萧氏女燕燕为后,此女更是不负众望重振了萧氏一族。所以,所谓联合之说,不过是障眼法罢了,真正的理由完全是因了紫婵宫的压力。老夫甚至探听得知,但凡能取得紫婵宫支持并迎娶其所指定的萧氏皇后,无论哪个契丹皇子,出身如何,排位老几,都能稳坐帝位。由此可见,这紫婵宫与那萧氏部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那隐匿在暗处指点江山的幕后之手便是代代紫婵宫宫主,而但凡知道紫婵宫的人都知道它有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南宫惟停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仅是直直盯视着紫谨那双已经渐渐恢复常色的双眸。不过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紫谨最终的答案。而紫谨深沉且带有被震慑后浓浓思虑的复杂眼神也让人明白,他已完全读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紫眸么?……没想到寻了一生的大仇人竟在遥远的北方,竟有如此大的背景……   冰冷的眸光渐渐掺入一份苦涩,悄然闭合双目,睁开时已恢复如常。又是深深作揖,朝南宫惟一躬到底,紫谨什么都没说,可是所有明眼人都能感觉到此刻他内心的感激之情发自肺腑。   南宫惟喟叹一声,抬手将紫谨托起。“你既已得到你所要的讯息,是否可以把你所知晓的据实以告?”   紫谨窃瞟眼一旁早已面色如土的大理国主,忽而邪魅一笑,慢慢踱步到其跟前。“国主不是想知道当年我为何不杀柴文益吗?我现在就来告诉你。那日我与属众潜入沧临柴王府打算动手,谁知那小柴王正巧进了一间佛堂,佛堂内除了佛像,还供奉了许多牌位。柴文益正对其母的牌位倾诉着思念之情,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个举动,让我放过了他。”   “什么意思?”   “我紫谨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屑做什么孝子。但独独对那些母子情深侍母至孝之人有几分触动,不愿伤其性命。”   段宏兴听了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就为了这个你便放过了那柴文益?”   “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放过他?”   段宏兴怒道:“此子纵然有几分孝心,可他处心积虑捣乱我大理朝纲,豢养杀手,培植亲信,我大理无辜冤死者不知几何,你竟然……。”气到极处竟说不下去,只得用手指颤颤地指着紫谨的鼻子。   紫谨闻言哈哈大笑,拍掉段宏兴的手指,冷笑道:“你大理国主便是为国为民的好人了?段宏兴,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柴文益即便当真颠覆你大理,也是你这不仁不义的伪君子当有此报!”   南宫惟疑道:“紫谨,你这话什么意思?”   “先生可知我在那佛堂里听到了什么?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柴王府灭门的天大秘密。”再度转向大理国主,咄咄逼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段国主,你敢说你没有慑于宋国的威压出卖柴王爷?没有假意借口与柴王联手,实则将其兵马布置偷偷秘传于刘太后之手?之后更与其派来的密使暗通款曲密谋戮杀柴王府满门?”   此言一出,莫说旁人惊诧万分,便连段宏兴自个儿也是怔立当场,一句辩词也说不出来。   南宫惟突然冲到段宏兴面前抬掌欲将其击毙。“段宏兴!……你好……你很好!”   段宏兴也不反抗,安然闭目:“始终是朕对不住柴王爷,你要杀便杀吧!”   巨怒滔天终是隐忍下来,南宫惟拂袖背立,扬天长叹:“你没错。大理一介边陲小国终是要依附大宋,你只不过是卖了柴王府一门保你大理千秋基业罢了。所以,不是你的错,错的是老夫。老夫错在求柴王爷动私兵助你复国,引刘太后忌惮而惹杀身之祸。老夫错在将尔等当做了江湖儿女,竟看不清王侯将相天子权柄,仁义在尔等眼中又值得几钱?老夫错在认人不清,至今将恩将仇报者引为知己。是老夫错,老夫错得离谱,大错特错啊……。”   “南宫兄……。”段宏兴垂手而立,轻唤中竟带了几分哽咽。或许他已知晓这一唤后自此恩断义绝。   紫谨悄然走近南宫惟,又附耳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竟令本颓丧悔恨至极的南宫惟突然惊奇道:“你说的是真的?”   “这也是那日佛堂听那柴文益在其母灵位前倾诉所言,断不会作假。就当我附赠给先生的另一个秘密吧。”   “若此事当真,老夫决计要阻止文益那孩子。”南宫惟上下打量了紫谨,点头道:“紫谨,你虽狂妄,为人处事倒还坦荡。此事便当老夫欠你一个人情。”   “我不需什么人情,只求先生告知我一事,便当还了这个情。”   “你要知道什么?”   紫谨道:“晚辈获悉前不久展昭与一众人上了暠山,不知此刻如何了?人又在何处?”   南宫惟一怔,万万没想到问的竟是这个,正待如实以告,突然被一阵响动惊扰,抬眼看去竟是一旁的那个侍从撞倒了铜烛台,惹纱帐烧起来。南宫惟三并两步上前灭了火,扶起那手足无措的侍从道:“小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多谢多谢!”那侍从一边唯唯诺诺道谢一边却紧拉住南宫惟的衣袖,压低声线以旁人无法听到的音量唤了声“猫儿师父”。   仅凭这独树一帜的称谓,南宫惟哪还能认不出眼前的是白玉堂。只是不等他说什么,白玉堂又做了个否决的动作,随后悄然指了指紫谨,示意展昭行踪让其三缄其口。南宫惟虽不明白白玉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比起紫谨来毕竟多相处几日,终究更多分信任。如此细想紫谨的问话倒也难免有了疑惑。“你问昭儿的行踪做什么?你又怎知他上了暠山?”   不待紫谨说什么,一旁候着的白一突然抢言道:“先生有所不知,展大人伤重至今未有痊愈,我家主人担心暠山天寒地冻,展大人他旧疾复发。”   “谁要你多嘴?!”   紫谨怒声喝斥,似看穿什么的双眸中几乎冒出火花。然白一视若无睹,反趋步上前谄媚巧笑:“主人怎地害羞了?主人对展大人的好我众姐妹可是有目共睹。甚至派人暗中护卫,如今尾随的姐妹只是出了岔子,未能及时回报展大人平安与否,主人便是担扰多思。”   紫谨又要喝止,被南宫惟抬手阻了,并示意白一继续说下去。“你主人为何要派人保护我徒儿?”   白一像是失言后受惊露出惶惶之色。“这话小女子本不敢说。主人之所以会派人保护展大人,绝无恶意,只因……只因展大人那旧伤与我家主人有莫大关系。”遮掩着眼神多番游移,佯装不安频频望向紫谨,思量许久才缓缓恳切道:“其实当日我家主人赶去救人,见展大人已受伤,勃然大怒下要击毙罪魁祸首,哪知一时未能收住,害展大人伤在了自己手中。此事还望不居先生切莫责怪我家主人。为了这个,主人已经痛悔良久,脾气已改了许多,甚至立下誓言不愿再伤人性命。”   白玉堂心中暗道此女厉害。明明句句实言,组在一起却又撒了个混淆视听的大谎。听在不知真相的人耳中只道是紫谨错手伤了为救凶犯的展昭,起因还是两者情谊深重,却哪知白一口中的那个“罪魁祸首”其实指的是他白玉堂?如此避重就轻将展昭重伤的事实说与南宫惟听,哪怕日后翻起旧账,任谁也只得三缄其口,难道还能跳着脚说紫谨是因了嫉恨痴狂下手灭情敌来着?   果然,紫谨听到此处脸色稍霁。南宫惟闻言也对紫谨有了改观,觉得此子如此关怀自己徒儿,实属难得,要不是行事偏激狂妄,倒不妨多多往来亲厚。   “主人此番匆匆赶来大理,也是因得了讯息说展大人上了暠山。虽然之后似乎听说展大人一行已回京城,不过没个准信主人总也不放心,还望先生为我家主人解惑,以宽其心。”   南宫惟本想据实以告,却见那端白玉堂挤眉弄眼拼命使眼色,又想到紫谨对昭儿维护过于偏激,若是让他得知柴文益所作所为,定会冲动下要了小柴王的性命。这么一思量,便是改口顺着白一的说辞道:“我徒儿他们一行应该已经回东京汴梁去了。”   紫谨没留意到白一流露的得意表情,只想着来时的那座不归客栈,更显迫切。“那回程途中可有发生什么?”看南宫惟露出不解表情,想了想,于是换另一种方式询问。“据我所知,此次上暠山锦毛鼠白玉堂也一同前往。如今可还与展昭同行?会不会两人已经分道?”   “为何有此一问?”   “先生且看你手中这柄剑。此剑乃是锦毛鼠的随身佩剑。”   南宫惟大感莫名,仔细端详宝剑,果然似曾相识。   “在前来大理途中适逢有一男子向我求救,只是等我赶到时已不见踪影,残垣断壁间只留下此剑。正所谓,剑在人在,剑忘人亡。若非那锦毛鼠遭遇了什么不测,如何会遗落佩剑?”   “你与那白小子……?”   南宫惟心里很是奇怪:紫谨既能认出白玉堂所持佩剑,应是与其关系匪浅,可若说交好,为何偏偏一口一个“锦毛鼠”如此生分?再者白玉堂那小子见自个佩剑落入他人手中,竟仍强忍着不现身,实在有古怪。   “片面之交罢了。不居先生还不明白在下的意思吗?我担心的不是锦毛鼠。鼠辈死活与我何干?!我想说的是如果展昭一直与之同行,以他与那厮交情,怎会容许其遇险并遗落佩剑?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会不会展昭他……也遇险了……?”   南宫惟至此总算是听懂了,说来说去,紫谨担心的竟还是展昭,看他一番迫切不似作伪,心头又暖了几分,彻底放下芥蒂。然这只字片语落入白玉堂耳中却有如惊雷乍落,脑中只觉“嗡”一声竟是整个人懵了。   事出仓促,暠山险情白玉堂只略略与众人说了个大概,细枝末节处并未在意,以至于南宫惟并不知晓展昭与白玉堂曾易容互换身份之事。故云浪在手,南宫惟只当是白玉堂与柳如蕙同行时遇险遗落,并丝毫未往自己徒儿身上想去。然深晓始末的白玉堂不一样,紫谨尚只是揣测,对他来说那竟成了必然的结果——求救的男子是赵祯无疑,之所以会遗落云浪,坏了,猫儿出事了!   白玉堂突然觉得自己很荒谬,此刻他宁可展昭与紫谨在一起,而不是遗落云浪后的下落不明。至少,紫谨此子虽癫狂难测,对展昭的心思倒犹如明镜般。偏偏事态不如人意,无论如何推敲都恐怕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本期待紫谨多说些,好寻得蛛丝马迹。哪知南宫惟直直道出二人分道而行的“事实”。紫谨看探不得展昭踪迹,意兴阑珊,萌生退意,叫白玉堂好生心急如焚,一念冲动下竟想揭破紫谨身份与不居先生共同拿下此子盘问。可思前想后,仍隐忍下去。若将过往和盘托出,倒是不愁拿不下这个觊觎猫儿的祸害,但又将展昭颜面置于何地?怀着同样心思的自己难道能够独善其身,到时又该在两位师长面前如何自处?再者,紫谨如今为博展昭欢心,一改恶行,有向善之意。感情这东西,若说争胜,能断其输赢者唯展昭一人而已,借师尊之手除敌岂不下作?单凭这点,白玉堂觉得自尊无法允许。   南宫惟深恨段宏兴襄助残害柴王府一门,然顾念两国大局,又思及段忠义无辜,仍是请了紫谨设法暗中营救大理太子,但不要伤及柴文益性命。紫谨离去前自是满口答应。只在南宫惟讨要云浪时,小小的为难了下。紫谨说想要当面归还白玉堂,南宫惟怕戳破白玉堂身份,也未敢强索。   似乎是想到与展昭之师南宫惟处得尚算不错,紫谨心情颇佳,随口唤过一旁假扮侍从的白玉堂要他领路出宫。白玉堂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缠住紫谨等人套话,结果正中下怀。佯装恭敬将一群人迎出寝殿,为了争取更多时间,白玉堂绕道御花园,并状若无意地攀谈起来:“云梦主人高义,我家太子全拜托您了。”   紫谨不理。白玉堂也不气馁,又道:“说来也巧,我家太子与展大人也是熟识。若是云梦主人能救出太子,展大人定也欢喜。”   涉及展昭,紫谨无法装聋作哑了。“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这不,太子被抓前还特地上暠山一会故友,却没想到那沧临小柴王心机如此之深,竟趁隙设局囚禁了我家太子。”   “你是说大理太子去暠山是为了见展昭?”思绪叠转。不由想到不归客栈前那个莽撞小子,想到他为求相助轻易许下海口,此刻想来,若非大言不惭却也可能是当真不在意那千金万银。如果那小子便是大理太子呢?想到此处,紫谨突然沉声道:“你可知你家太子是何时何地被囚?可是在暠山之上?”   上钩了!白玉堂心中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小的不知。只是暠山是雪城派的地头,而雪城派在我大理享有盛誉,雪城派掌门乔天远与我国主私交甚笃。若说那小柴王能在暠山上将我太子挟持住,说真的,小的还真不信。”   “那你以为呢?”   “小的不敢妄言。只是如此凑巧展大人竟也上了暠山,以我家太子与展大人过命的交情,每次回返,太子总是送至沧临。所以小的猜测,被抓之时会不会太子正巧与展大人在一起?展大人会不会也受了牵连?”   “所以呢?”   “所以……!”话音未落,白玉堂已驻足而立。当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剑自后方架到他肩头的瞬间,额心一滴冷汗落下。   “精彩!我倒不知锦毛鼠白玉堂何时做了戏子,简直技艺非凡啊。”   视线游移间,见紫谨讪笑着缓步移至身前。云浪剑锋一挑,易容的面具揭落,完好无缺。白玉堂盯视着紫谨将那方面具抓在手里把玩,硬声道:“你是何识破的?”   “何时?自然是第一脚踏进寝殿。”用剑再度压制住气得上前了一步的白玉堂,紫谨冷笑连连:“怎么你不信?难道你没有听展昭说过,我有一种异能,可以看到人散发出的气色以此判断此人当下的情绪念想?呵,看来你与展昭的关系也不过如此嘛!”   “这话什么意思?!”   “我一进殿,你便视我如仇寇,恨意极重,偏偏又隐而不发。我那时只奇怪你的反应,倒并未猜到你便是白玉堂。直到此剑出鞘,你再度心绪大变。试问,一个大理小小侍从,如何能认得此剑?尤其当我问起展昭,你自乱阵脚,竟暗示南宫惟不要向我透露行踪。你以为我是瞎的吗?你以为我又是为何询问南宫惟,难道真指望他能告诉我?”哈哈大笑过后化作高声谩骂:“蠢货!我不过借此试你一试。你不想让我知道展昭的下落,却自作聪明在我面前反复提及段忠义与展昭交好一事,不过是想确保要我救下段忠义罢了。又或者其实你与南宫惟的心思不同,他想保柴文益,而你则不然,想假我之手除去那小子,是也不是?”   白玉堂气极,搞半天他竟浑不知做了跳梁小丑,白叫紫谨看笑话。所幸他的用意尚未被洞悉,正好顺水推舟。“既已被你看穿,我无话可说。那柴文益手段毒辣,我确实巴不得让他得上些教训。”   “哦,那姓柴的小子得罪你了?”紫谨饶有兴趣道。   “他何止得罪我,以展昭的话说,妄想引发宋理两国战端,恐怕已是罪于天下万民。哼,那日若不是你见死不救,大理太子如何会落入柴王府手中?”   紫谨言自己询问展昭踪迹是为了试探于他,这点白玉堂相信。但当时他的迫切不似作伪,想来言辞间必有几分是真。他说来大理途中遇人求救,白玉堂敢肯定那人必定是与展昭在一起的宋帝赵祯,不然后来绝不可能循迹拾到云浪剑。紫谨虽说法含糊,但有一点白玉堂尚能推敲,如果他曾应了赵祯救人,那现在早已知晓展昭所在,而不是旁敲侧击追问其下落。如此便可得到一个结论:他曾对赵祯所求视若无睹,只是后来不知是何缘由又去理会了,却已晚了。   “那日在客栈中的人是你?!那展昭呢?他可曾与你在一起?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一步上前猛地揪住白玉堂前襟。白玉堂扬手反掌拍去,却被紫谨寻隙生生扭住手臂,将他身体顶到树身上,恶狠狠道:“你休要瞒我!我的感觉不会有错,那日突然痛彻心扉,我便深知不妙。那种痛我尝过,失手差点害他殒命时便是那般痛楚,尤其当见到客栈中满地尸体,心几乎窒息。”   白玉堂瞠目结舌地望着紫谨:“你……也曾莫名感到心痛难当?”   联想到那日大理朝堂上突发心痛,他竟与紫谨同时感应到了……。他是鞭长莫及。而紫谨,明明人近在眼前,若非铁石心肠,或许展昭已然脱困。可笑的是,偏偏是他的枉顾人命害了自己这世上唯一爱的人。如此想着,白玉堂不由又是一番深恨。怒意如火如荼烧红了双目,竟无视架在颈项上的剑刃,身子前探便欲撞向紫谨,却在踏出一步后硬生生刹住。   ……等等……不对!冷静下来再仔细想一想,紫谨刚才说客栈中满地尸体,也就是说展昭二人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一家客栈。设想一下,若是柴文益抓到二人,以他想要谋取天下的谨慎,断不会轻易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何况乎一地尸体?看来,或许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性,二人已逃出升天。   白玉堂双眸倏地亮堂起来,却只亮了一下便复黯淡。   即便未被抓住,会让二人将他的宝剑遗失在客栈之中,只怕其中必有一人出了大状况。   猫儿,等我。我这便来寻你。   只要能知道那客栈所在方位,要推断出二人的逃亡路线应该不难。   “白玉堂你在想什么展昭也在客栈之中对不对今日你若不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休想见到明日的太阳。你也别妄想能够期瞒我。”   白玉堂冷冷瞪向紫谨,神色丝毫不惧。紫谨的异能并非没听展昭提起,只是他白玉堂向来不敬神佛,匪夷所思之事一向觉得耳听为虚,混没在意。他也听展昭说过应对之法。紫谨的异能看似无法欺瞒,实则不然,往往是捕捉人不经意间的自然情绪流露,若是加以控制,话出七分真,意来三分假,未必无法瞒天过海。(零:我觉得紫谨的异能也就比测谎仪功能更全面,经过训练的人可以瞒过测谎仪,要瞒过紫谨的异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白玉堂平稳心绪调整吐纳,尽力放松舒缓下来:“我何曾几时说过客栈里的那人是我?从一开始我就在暗示,与向你求救之人在一起的人是猫儿。而等我赶到,太子已然被俘,我只得拼尽全力助猫儿脱险,却险些把自己陷在那儿。”   前半段白玉堂故意隐了求救之人身份,后半段又隐去他所说的事发地点其实是在暠山。前后看似说的都是真话,实则已混淆视听。   紫谨果然未有察觉异样。“那展昭呢?你的意思是你们分开时他还好好的?那他去了哪里?”   白玉堂嗤笑:“我怎么知道?不过柴文益妄想颠覆大宋,猫儿绝不可能坐视不理。若我猜的不错,猫儿必赶往某个重兵驻扎之地通报此事。至于是哪个地方……你手里可有地图?”   紫谨回头去看众白绫幽女,只见白二诚惶诚恐从怀中掏出一份西边地图,恭敬呈上。白玉堂也不客气,越过紫谨一手抓过铺在御花园一处石桌上,随后借着月光假意端详起来。“猫儿没有告诉我他究竟去了哪里,不过也就那么几处,倒也不难猜。”此时紫谨也凑将过来,看了看,突然不假思索地大袖一挥。“走!”   白玉堂大惊,将他叫住:“难道你已经知道猫儿去了哪?”   “我不需要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要知道是谁害了他。展昭既然出事,柴文益自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可我以为,猫儿未必在沧临。”   “何以见得?”   “若是他擒了猫儿,必会效仿,也拿猫儿安危威胁不居先生置身事外。既然他没有,说明猫儿根本不在柴文益手里 。”   紫谨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觉得白玉堂说的有理。随后目光移向另一处。“那么只有这里了。”手指在碧川两字上轻叩了叩。   白玉堂只觉浑身血液突然沸腾起来,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紫谨曾言是在来大理路上偶遇赵祯,也就是说两人相遇是在宋境,撇去柴家控制的沧临不算,沧临到碧川只有一条官道。是这之间的客栈吗?不行,范围还是太大,还得再探!   “没有那么简单吧。虽只有一条官道,但以猫儿身手,山路泥泽也来去无碍。这是哪里?”佯装看不清,回头问一众白绫幽女。“火折呢?”   白二又摸出一根火折递上,白玉堂命她吹燃了举着,以此照明。才继续道:“向上可去到梓州,向下可通过乌蒙部去到矩州,加上碧川,至少得在这三路的范围找。”又一次发令,这回更加肆无忌惮,竟是一手向后伸取,连头也不回。“拿笔墨来!”   还是白二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管,看了看紫谨已有些发黑的脸,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白玉堂一脸不快,正骂骂咧咧说她磨蹭,却见紫谨一把抢过拔开管盖,原来竟是一支袖珍小笔,笔头上已占有墨汁,应是那管盖里原就盛着的。(零【打趣】:白二,你是白绫幽女小分队的百宝箱吗?)   “给我,我来画!”白玉堂冷着脸道。   “笑话,凭什么你来?”说着,提笔一挥,唰唰唰,三道笔墨而成的线路交汇在一处,将原本隐在云雾中的客栈位置彻底显露出来。   难掩心中喜色,此刻白玉堂已不用在乎紫谨是否会发觉他的用意了。突然以一招擒拿手扣向紫谨右肩,趁其慌忙回转自救之际,左手又是一探。如此意外发难,紫谨始料未及,竟眼睁睁叫白玉堂将云浪剑夺了回去。紫谨退后半步,自腰间抽出软剑银鞭,双目阴冷戒备:“白玉堂,你敢跟我动手?”   谁知白玉堂未再做出攻击的举动,而是以指轻拭剑身,随后淡然道:“白某不过取回自己的东西罢了。你为我保管云浪这许久,我告诉你展昭所在,如此也算两清了。”   “你当我是傻子吗?不用你说我也能看出这几路的可能性。你将摊子铺得如此之大,如何叫告诉我展昭所在?”   白玉堂戏谑道:“你不是有个什么云梦陇的杀手组织吗?既然人多,铺开来找即可。”   “那你又如何?”   “这回换你当我是傻子了吧,我怎么会告诉你?”白玉堂哈哈大笑,把紫谨气得有如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见其蠢蠢欲动,白玉堂也不惧,调笑道:“别忘了,你可是答应展昭不再杀人。你若因我破誓,只怕从此就成了猫儿他的大仇人了!”   紫谨叫誓言所缚,不好轻易动手,一怒之下挥向一旁铺陈着地图的石桌,竟至石末纷飞,一方地图也完全碎裂。发泄过后,怒意渐平。紫谨深吸口气,冷冷道:“好,我不用知道这个。你且告诉我,你们为何会同上暠山,为何……展昭已知晓你对他的用心,却还肯和你在一起?”   如果眼神中的妒恨可以杀人,此刻白玉堂早已死了千千万万次。紫谨确实不明白。他的爱意令展昭避如蛇蝎,可眼前这个男人明明与他有着相同的心思,何以展昭非但不避,还与之相濡以沫,朝夕相对?   紫谨不问还好,一问下,竟令白玉堂猛地收住正打算离去的步伐。缓缓回转,面色阴沉如水,紧咬的牙关仿佛稍有松懈便会将眼前之人生生咬下一块肉以泄愤。当日初次闻听展昭携一身吻痕的由来,白玉堂只觉五雷轰顶,他万万没有料到在他心中如此珍视的人竟被那个疯子轻易作践了。试问,展昭是何等高傲何等高洁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他紫谨怎么可以用那种龌龊手段得到他?!每每只要想到此处,杀意就止不住盈灌胸腔。此刻这个罪魁祸首竟还摆出一脸茫然无知,白玉堂恨不能撕烂他的丑恶嘴脸。   “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清楚什么了?”   “你……!难道你都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了吗?若真爱一个人,如何能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得到对方?”   “你在说什么?”   初时费解,略一思量后,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了。紫谨忽然痴痴发笑,魅惑的眼微眯着,不经意间向旁一斜,风情万种。“原来你说的是那个?”两指轻轻按压着自己双唇,像是在向白玉堂炫耀着什么。“怎么,嫉恨了?是嫉妒我快你一步捷足先登,还是恨我不顾展昭意愿强要了他?又或者,两者皆是?”   “紫谨!我杀了你!!!”   经不起紫谨屡番挑衅,白玉堂大喝一声,再次拔剑疯狂攻向对方。这次,紫谨不反击,一味躲闪犹如猫戏老鼠。游斗间经过白绫幽女身边,紫谨一手扯过某人腰间水囊,暗施内劲向白玉堂抛去。不等劈落,水囊突然在空中四散炸开,水花溅了白玉堂一脸。“清醒点吧白玉堂。你扪心自问,你到底在意的是什么?展昭尚未向我寻仇,你又有什么立场欲置我于死地?”   这一问如当头棒喝,白玉堂突然意识到一个自己从未思考过的事实。   是啊,为何受此奇耻大辱,猫儿竟丝毫没有要杀紫谨的意思?若说感情,猫儿绝不可能对紫谨有情。但又是什么,使得他竟然愿意与紫谨立下“救得千人以抵先前杀孽”的约定,难道只为从紫谨身边暂时脱身?   不,猫儿心性刚烈,恩怨分明,绝不是那种绵软的圣人脾气。若曾遭受暴虐,必定立誓杀紫谨而后快,哪会跟他谈条件。想他在神权山庄再次见到紫谨的刹那,若说是恨,不如说惧意来的更贴切。   猫儿怕他,却不恨他……。猫儿怕他,却不恨他……。心中喃喃自语,脑中灵光一现,白玉堂像是恍然大悟,竟露出一脸喜色。   “原来你并没有对猫儿……。”白玉堂说不下去了,泉涌般的欢愉几乎溢满心田。他忍不住发笑,笑这个真相如此意外如此惊喜。   “我紫谨固然目空一切,却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我若强要了他,我与展昭之间哪里还会有什么转圜余地?”   “那……那些吻痕?……”   “只是以此羞辱他罢了。我既爱上了他,又怎么舍得伤他?然以展昭冥顽不灵的个性,一次次妄想逃离我身边,若不给些教训,如何让心高气傲的他低头?”紫谨笑得邪魅,“如今想来,那些调教,倒成了目前我与他之间最美好的回忆了。”   “呸,算得什么美好回忆?无耻,下作!”   紫谨哈哈大笑:“白玉堂,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有本事,你也去啃上一番,看展昭会不会赏你两记老拳。”   白玉堂闻言气极,再不愿搭理紫谨,只管施展轻功,翩然离去。      第43章 (四十二) 天意弄人   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尽管心头有股抹煞不去的焦虑不断催促着赵祯及早清醒,但身体就象失了控制,无边无际的疲倦裹着他,让意识越陷越深。好不容易挣破那份沉缅,幽幽睁开眼,浑噩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逼人的暖意直达四肢百骸,还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想见身下躺的是一方土炕。借着豆点大的灯光,勉强能瞧出屋内陈旧残破的家私,墙上还挂了十数张毛皮,也不知是香獐子还是野狗的。   被救了吗?   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回答了他的疑问。赵祯长舒口气,突又忆起什么,伸手摸向身边。   没有?!   怎么回事,展昭呢?   几乎弹坐而起,不顾头还晕眩着就要挣扎下地,却被一声苍老的嗓音叫住。   “欸,小伙子,你这是要做什么”慌忙上前扶住。“你的烧才退,可不能逞强啊。”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赵祯这才看清来人正是昏厥前所遇的白发婆婆。   “别慌别慌,在另一间屋呢。我家垒的炕虽不小,可你染了风寒,怕你过给另一个,所以让你们分开睡。放心,待会儿我会叫我儿阿牛照顾他的。”   这么一说果然感觉鼻子怪怪堵得慌,声音也沙哑了几分。虽然病得难受,赵祯仍不放心,一意孤行去到隔壁,反复确认沉睡中的展昭安好,才心一宽,腿脚发软,瘫倒榻边。那婆婆本想扶人回房,赵祯却坚持呆在床侧,又怕病传人,只得以袖掩住口鼻龟缩一角,好似只要守着炕上的人无恙心便大定了。   婆婆苦劝几句见其执意不肯,只得作罢,好奇心驱使下询问道:“小伙子,看你如此重视,他是你什么人?”   “是……是我兄长。”不敢据实以告,只得拿出当日应付猎户夫妇的说辞来,诓说兄弟二人跑商遭马贼劫货追杀。那婆婆问东问西,赵祯粗略编了套遇难经过生怕眼前老人不信,遂将客栈围攻的柴府人马代入贼寇详细讲了他们是如何围困他两兄弟的,听得那乡下婆子啧啧称奇。“我兄长功夫本是极好的,若只他一人要脱困自然不难,偏一路被我拖累,屡屡独战群贼,以致伤上加伤,如今也不知是否有命活下来……。”说不下去了。想到展昭所做种种,赵祯不由哽咽。   婆婆义愤填膺道:“那些该死的马贼,真是杀千刀的,怎地官府就不管管?”拉住赵祯伤痕累累的双手,心疼地在手背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瞧你说话斯文有礼,想必是个读过书的,说不得还是出在大户人家,受这些个罪难为你了。能在危难关头对手足不离不弃,你这孩子是个重情义的。相信婆婆,好人有好报,最坏的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一番宽慰之词本也寻常,只是骤逢连番变故,看尽人心险恶,此刻这山野村妇的一缕真情,竟叫赵祯忍不住落下泪来。   婆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很是手足无措,或许是见他模样实在可怜,竟轻轻揽入怀中抚慰。   除了儿时,赵祯从未被人如此对待,更别提成年后刘太后都没有如此举动,以致一时僵在那儿竟也忘了挣脱。直到感受到对方慈母般的善意,心才彻底松下来。看他渐渐收住伤心,婆婆爱怜地又抚了抚赵祯鬓发,道:“你要亲自照顾你兄长也行,不过你也有病在身,别把自己累着了。”说罢转去庖厨端来碗姜汤叫他喝了。“来,发发汗,把寒气驱出来人就不难受了。等会儿,再帮你擦把身,把湿衣服唤了。”   赵祯道了谢却不接,盯着那海碗愣神。吃一堑长一智,心头一旦有了阴云,明明能确认眼前之人绝不会害他,仍如惊弓之鸟诸多忌惮。不过终是耐不住婆婆的一番催促,盘横许久接了过去,浅尝一口,只觉辛辣呛鼻,却生出一股热流由上而下扩散至四肢百骸。   瞧赵祯终于喝了,婆婆也笑得欢畅。“你且安心住下,等病有了起色,我叫阿牛送你们去碧川县城报案。”   住了两日,赵祯与寄居的这户农家渐渐熟稔起来。这家婆婆三十岁改嫁后夫家姓孙,其夫早亡,独自一人含辛茹苦把一双子女抚养长大。女儿前两年嫁了人,儿子是个樵夫,唤作阿牛,刚过而立之年。孙婆婆本就是个热心肠,因晚年得子,感激上苍之余对谁都愿帮衬一把。自收留二人,孙家母子常趁着农闲看顾照拂,使得赵祯病况一日日有了好转。只是反观展昭完全没有起色,面色反而越发灰败,扰得赵祯一颗忧心七上八下时时高悬着。   不愿他人触碰展昭,赵祯事事亲力亲为,拭身喂食,片刻不离左右。好几次困乏得狠了伏在床头睡过去被噩梦惊醒,总梦到展昭与他阴阳两隔,以致久了竟夜不能寐。身体好了,精神头却比以往更差了。孙婆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感慨两人兄弟情深之余,更是让儿子阿牛把自家院子里养的唯一只下蛋母鸡宰了炖汤给他补身。要知道这孙家母子本就日子过得拮据,全靠时不时卖些个鸡蛋贴补家用。如今鸡杀了,母子俩连一只鸡爪子都没尝到,全端到了赵祯面前。当看到赵祯把鸡爪、鸡头、鸡脖、鸡屁股一一挑出碗,阿牛心疼极了,忍不住嘀咕两句,赵祯这才知道他的行为对这么一个贫困的家庭有多么不敬。赵祯从小皇家院里尊养着,人参鸡汤没少喝,但若说味道,与那碗黄澄澄油光光的老母鸡汤完全无法同日而语——情义的滋味最叫人心驰神往。   劫后余生,尚有片瓦庇顶,赵祯从这一路困厄中得到了难得的喘息,也在这小小的农家院里体味了从未尝过的质朴温情。他曾不止一次暗暗发誓,他日还朝,必当对这对心善的母子涌泉以报。   屋外,只听孙阿牛扯着嗓子喊着:“小赵兄弟,快些出来,我从县城回来了。”   赵祯应了声,为展昭掖好被角,才转出外间。赵祯没有告之真名,而是用了儿时的旧名赵受益,而展昭也被颠倒了姓名成了兄长赵展。因展昭病况日益加剧,赵祯只得央着孙阿牛去碧川县城请大夫出诊,想来是阿牛带人回来了。哪知出去一瞧,厅堂里只有阿牛一个,赵祯费解地抻长了脖子向门外张望。“阿牛哥,大夫呢?”   “嗨,白跑一趟。全县城的大夫都被关城里出不来了。”孙阿牛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抱怨道。   “怎么回事阿牛?”本在厨房择菜的孙婆婆一听大夫没请到,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出来。   “别提了。我一早赶到同村王二毛打杂的那家永寿堂请大夫,被赶了出来。听二毛偷偷告诉我,说是有一伙人劫了沧临柴王府送往京城的贡品。虽然大部分贼人已经被抓,但还有两个漏网了。听说可能逃窜到这附近,所以现在几个乡县正暗中通缉呢。”   “那关城里的大夫什么事?”孙婆婆不解。   “好像是说这两个凶徒可能受了伤,为了活命,总得那什么……怎么说来着?”抓耳挠腮半天总算想起来了。“哦对了,铤而走险。管住了大夫,人还能跑得了?”   “最近世道怎么这么乱啊!平民百姓被抢,官家亲王也被劫。”孙婆婆直叹气。   “我说小赵兄弟,不会跟劫你们的是同一批人吧?喂,小赵兄弟,小赵兄弟?”阿牛本是打趣,谁想却见赵祯脸色煞白,唤了两声更是充耳不闻。于是上前搭住赵祯肩头,关怀道:“小赵兄弟,你怎么了?”   孙婆婆以为是惹赵祯想起不好的回忆,气得拍掉阿牛的手,骂道:“还怎么了,没事干嘛提些不该提的?”拉住赵祯坐下,给他倒了杯茶水。“小赵啊你别怕,就算真是打劫你们的那批马贼,没听你阿牛哥说嘛,已经大部分被抓了。”   眼睑微垂,强自镇定挤出一个笑脸。“婆婆,我没事。我只是……只是担心请不到大夫,我哥他……。”   赵祯觉得自己必须笑,他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更不能让眼前这对母子将那两个被通缉的漏网之鱼与他们联系起来。殊不知孙家母子压根不曾往那处想过,在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意识里,贼寇就该是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亡命之徒,而赵家这对苦命兄弟不但眉清目秀神态俊逸,谈吐斯文又有学识,在他们看来,与“歹人”两字简直有着十万八千里路的距离。   “就是啊,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孙婆婆急得直搓手。   阿牛却不以为意道:“这还不简单,把人送县城去。”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兴高采烈道。“我打听到县城里新来了位姓吕的大夫,医术神乎其神,我本还不信,去到他住的得月客栈转了转,你们猜我见到了什么?”还想卖关子,被母亲一瞪,只得怏怏地说下去。“我亲眼见到那神医医活了一个死人。”   “吹!死人要能医活,阎罗殿也该打烊歇业了。”   “娘呐,您别不信啊。我可是亲眼见到的。老爷子还没被抬进客栈就已经断气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堵在客栈门口嚎啕了起来,整整哭丧了一个时辰,神仙可不都得死得透透得了?那吕神医兴许是被哭声折腾烦了,出来瞧一瞧。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老爷子竟回过气来,可把围观的一众人吓傻了。不信,你去问问二毛,他也瞧见了。”   孙婆婆气哼哼道:“搞半天,你这么晚回来原来是凑热闹去了。”   阿牛不服气道:“您这话说的,别不识好人心啊。赵大兄弟受的是普通的伤吗?若不是个练家子,只怕早挨不住了。寻常大夫哪能医得好他啊!小赵兄弟既然托了我求医,我就得办得妥妥帖帖。您老了,不懂咱们男人间的处事,我这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行行行,我老了。你既然是大男人,那就赶紧给老娘我劈柴去!”说罢,抬起一脚踹在阿牛的屁股上,把人撵去院子里劈柴了。回转,见赵祯还没回过神来,孙婆婆不由笑了。“小赵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瞧这不是把个神医活生生地送到咱们跟前吗?赶明儿,让阿牛借个推车,我们进城把你哥推到神医面前去。婆婆就不信了,我们跪着求他,他还能见死不救?”   “婆婆,我……。”赵祯有苦说不出。他何尝不想如此。只是,他和展昭真进得了城吗?柴文益布下了天罗地网,怕只怕骤时功亏一篑,还要搭上孙家母子性命。   垂了头,赵祯无精打采地回到房间,心头只觉乏力极了。只希望展昭此刻清醒着,哪怕使不了武功,以其聪明才智必定也能想出好办法偷溜进城。他却忘了,展昭若真清醒,又如何会让他冒进城之险呢?   不自觉伸手朝向那消瘦了的憔悴脸庞。一开始只是拇指轻抚眉宇,渐渐地,慢划过鬓角,再向下,入手一片扎刺。多日未曾打理的下颌已然青茬密布,映衬着病态的苍白更显几分落魄。(零:每次看古装剧都想吐槽那一堆没胡子的男人们。更甚某男主角昏个十天半月,竟连一根胡须都不长,你是练了葵花宝典吗你?内心万千草泥马奔过~~~~~偶个人是觉得昭昭留胡子也很萌啦,胡子拉碴的超有男人味。不过介于现代人的审美。有些东西,得果断美化啊。)   在他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展昭有过如此模样。展昭虽出身江湖,为人爽朗不拘,偏偏某些时候于自身细节处倒严谨得紧。无论入宫觐见或是轮值,还是他偶尔兴起出宫晃到开封府某人卧房,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房内摆设,展昭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就像他这个人对人对事的态度。正是因为有着如此沉稳干练的心性,总让旁人不自觉寄予太多依托,不自觉想要偎靠。   “展护卫,朕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无力的手被缓缓托起,一点一点上移,直到略带干涩的唇轻触上指骨分明的五指。时而摩着指背,时而拂过指腹,时而吻上指尖。此时此刻,时间仿佛静止,空落落的心被填满了。   爱之一字,竟如此微妙。   小小的拥有,已然感到满足。可当这份满足充盈到溢出时,反而觉得哪怕身心尽皆揽入怀中,仍是不够。   是不是,爱的本身便是一种贪婪?   痴痴地,俯下身去,情难自禁将吻印上额间。正感受着内心滂湃无际的美好,身下之人突然身子一搐,一口鲜血喷出。   “展护卫你怎么了?”张皇失措,一把抱住展昭上身,还不及擦掉嘴角血迹,又是接连数口呕出。赵祯六神无主地看着满目血色,那触目惊心的红,就像一把刀剜在心窝。是五灵华芝丹抑制伤势的作用快消失了吗?不然何以急转直下?   “展护卫,你要撑住听到吗?朕会救你的,朕发过誓,一定会救你的!”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赵祯的叫声引来了孙家母子,一见屋内情况,也惊了个目瞪口呆。还是孙婆婆经历过风浪,很快镇定下来。“死阿牛,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借推车把人送城里去!”   阿牛犯难了:“可是,现在去怕是赶不及进城。”   孙婆婆怒道:“性命攸关的事儿,城门落下,难道不能叫开吗?快去!还磨蹭什么?”   阿牛应了正要离开,却被赵祯叫住。赵祯努力收住如绞的心痛,道:“晚了,明儿个再去吧。”   孙婆婆急得直跳脚:“小赵,你犯什么傻啊?我们能等,可你哥等不了。阎王爷不等人啊!”   赵祯抱紧了展昭,把脸埋在他的发间,叫人瞧不出此刻是个什么表情。语气虽淡,却透着一股子绝望。“没人比我更清楚情况,我哥他怕是挨不过去了。”   “小赵兄弟,别说丧气话。只要赵大兄弟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得一试。”阿牛劝道。   “我不想他受苦,难道错了吗?难道你们就能保证那个所谓神医可以救得了他?我……我只想他安安静静地走,只想好好陪着他走完最后这段路……。”   孙家母子如何能明白赵祯的心思,直指他狠心,说再怎么着死马当活马医,如此执拗只会枉送兄长性命。对此赵祯全然不理。无论他们怎么劝,都不为所动,反而给了阿牛身上仅有的钱,求他置办一副棺木。阿牛无奈,揣着钱第二天一早再度去了碧川县城。赵祯则问孙婆婆要了一把剃刀,说要为兄长修面。   修面前手一阵发抖,但当那把剃刀贴上展昭下颌,颤抖彻底消失了。赵祯剃得很仔细,一只手插入散开的长发中轻托着颅后,一手执刀沿着脸部线条刮下来。怕伤了那个人,他的动作轻柔又迟缓。青茬悉索落下,被沾湿的布巾时不时擦拭去,不消多时下颌已光洁一新。有的时候,用心比经验更重要。第一次尝试,他相信如果能活着回宫这或许也会是他最后一次。即便他愿意,展昭也断不会给他这个帝王纡尊降贵的机会。所以他的手在动刀,心却胀得满满,因为他知道这会成为他弥足珍贵的回忆,哪怕未来的日子只有他一人记得的回忆。   修完面后,赵祯又重新打水为展昭洗头擦身。孙婆婆含泪看他忙前忙后,在她眼中赵祯所作所为就像是在为展昭送终做准备。她自然无法获悉赵祯心里的打算。从头至尾赵祯就没放弃过,尤其当从孙阿牛口中得知碧川县城来了位神医,更坚定了他进城救人的打算。   是了,进城才是关键所在,只要进了城,往人多嘴杂的百姓堆里一扎,柴文益也无法只手遮天。而如何进城,他决定搏一把,就在那副棺木上做做文章——前提是必须与孙家母子撇清关系。   “你说什么,你们要走?要走是什么意思?”孙婆婆似乎没能听懂赵祯辞行的意思。   “我打算带我哥回乡。”   “你……你这不是瞎胡闹嘛!你哥伤得如此之重,如何经得起一路颠簸?你是想存心害死他吗?”   “婆婆,我不能再等了。昨儿夜里我哥醒来过,说想要回家,您能明白一个将死之人不想客死异乡的心情吗?那或许便是回光返照了。”   孙婆婆不解道:“那你要阿牛去买棺木做什么?”   “我不能保证我哥能挺到回乡,若路上有个万一……我就送棺木回去。所以……,”上前紧紧拉住孙婆婆,将一样东西硬塞入对方手中,赵祯眼里满是感激与不舍。“您母子俩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个权代我的一点心意。”   孙婆婆不肯收,推搡几次,在赵祯的一再坚持下,只得接下来。摊开掌心一看,竟是一副做工小巧的莲花状金耳饰。孙婆婆见了一愣,费解地望向赵祯,赵祯以为孙婆婆是奇怪他何以会有女人家的东西,忙解释道:“这是跑商路上为家中小妹买的,如今我身无分文,只有将这赠予婆婆,聊表谢意。”   孙婆婆没再说什么,而是若有所思地回了房。直到午时三刻,阿牛带着一副薄棺回转,才从房中迎出来。   阿牛将棺木交托赵祯后,心急慌忙地拉了母亲回房,一脸悲戚道:“娘,您可千万要撑住。我姐和姐夫他……出事了!”   孙婆婆一把拉住儿子,大惊失色道:“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出事了?”   “我去县城购置棺木,恰好遇上经常来我们村巡视的姜捕头,他告诉我几日前一场大火将我姐夫妻两烧死在屋内。衙门本是要通知我们的,可人手都被派去搜捕那两个钦命要犯了,就没顾得上,姜捕头让我们得空上义庄收尸。”   孙婆婆闻此噩耗只觉晴空霹雳,晕眩地捂住额头险些站不住脚。阿牛慌忙扶母亲到榻旁坐下,为其抚背顺气。“娘,您可要保重啊,我可就您一个亲人了。”黝黑的汉子不由落下泪来,想着想着,突然恨恨道。“说来可气!仵作验尸时明明验出他二人是被人杀害后以火烧尸,可衙门忙着别个事,硬把这谋杀的案子当做意外处理,姜捕头为人正直不愿也这般歪曲事实才偷偷告诉了我。”   “你说……什么?”孙婆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他夫妻俩……是被人……害了的?”   见阿牛悲愤点头,孙婆婆抖着手难以置信地从怀中摸出赵祯给的那副金莲耳环,递到阿牛跟前。阿牛一把抢过,惊诧道:“这不是姐姐出嫁时,娘特地找了城里的巧匠打给姐姐的陪嫁?怎么……怎么在您这儿?”   “你也瞧着像,是不是?那就对了,那就说明我没有老眼昏花。”孙婆婆喃喃自语。   “这到底怎么回事?”   老泪纵横,孙婆婆简直泣不成声。“这是……这是小赵给我的。说是答谢我母子多日来的照拂。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是阿莲的陪嫁呢?”   阿牛闻言又惊又怒,攥紧手中那对金莲耳饰道:“娘,这您还不明白?我们这是引狼入室,居然救了害死我姐姐姐夫的大仇人!”   “不不不,这怎么会呢?”孙婆婆连连摆手不信。“他兄弟二人怎么瞧都不像是坏人,断断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娘啊,您老糊涂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是生了副好皮相,您又怎么能肯定他们不会是杀人凶手?”   “或许是巧合?……”   “这世上哪来那么巧的巧合?!”阿牛抄起墙角一把割麦的镰刀。“不行,我们这么瞎琢磨是琢磨不出什么结果的。我这就去问他去!”说着,气急败坏地冲到展昭房间。   赵祯正在打包行李,见孙阿牛凶神恶煞撞进门,被吓了一跳,忙上前询问缘由。却在阿牛拿出金莲耳环时傻了眼。   “姓赵的,你倒是说啊,为什么我姐孙阿莲的陪嫁会在你那儿?是不是你杀了我姐姐姐夫,谋财害命?”   赵祯万万没想到这孙家母子竟是那妇人的娘家人,而好巧不巧地,他竟又将唯一的罪证赠予他们。一个“我”字含在嘴里,组织了千百次,竟不知从何辩解。   “你说不出便是认了!果然是你这厮杀了我姐姐,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阿牛大吼一声,举起镰刀就向赵祯砍过去。   赵祯闪身避开,连忙摇手道:“不不不,阿牛哥,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解释。不是我谋财害命,是你姐夫要害我兄弟,我是出于自卫……。”   “自卫?你若说我女婿害人,老生我信。可难道我女儿也会害你们不成?”孙婆婆也听不下去了,扑过来拼命捶打赵祯的胸脯。“没有良心的畜生!我家阿莲就是个软心肠,胆小善良,她平日里连地上的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更何况是害人?你怎么对得起我?你怎么可以害死阿莲?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婆婆,我……。”赵祯不敢还手,只能任由孙婆婆打骂,此刻他几乎连肠子都悔青了。当初为何就不能放那妇人一条生路,哪怕她事后报官抓他,也好过此刻被冠以恩将仇报的名义无地自容。   “娘,你让开,让我给姐姐报仇!”   阿牛一把扯开母亲,再次挥舞镰刀。赵祯仓惶地左躲右闪,却被一步步逼向土炕。眼见避开后阿牛的镰刀就要砍向床上的展昭,赵祯心急之下一脚踢飞凶器,并一把拉住他手臂急道。“阿牛哥,有话好好说。别伤了我兄长。”   “有什么可说的,弑姐之仇,不共戴天。”推开赵祯,见他不顾自己却拼命护住展昭,阿牛复仇心蒙住眼,发了狠,没头没脑地冲向展昭,一把扼住其颈项,竟是要生生将人掐死。“一报还一报,你杀我姐姐,我也要你兄长性命作抵!”   “不!——”赵祯哪里能容他这般胡来,一时情急,一掌劈去打松阿牛掐人的双手,随后飞起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阿牛趔趄着没能站稳,一跟头仰天栽下摔进屋里晾晒的稻草堆,竟再也没有起身。等孙婆婆抢过去,只见大片的鲜血自阿牛脑后涌出,先前被踢飞的镰刀刀刃竟直插后脑,转眼人已没了气息。   “啊啊啊啊啊~~~~~~~~阿牛啊,我可怜的孩子,你倒是醒醒啊!你怎么就把你娘一个人丢下了。你姐姐走了,你可不能跟着去啊。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不能死,你若死了让我对你死去的爹怎么交代啊?!你……你还没有成家,没有子嗣,孙家祖祖辈辈可是要恨死老婆子我了。”   呼天抢地的哭喊声简直像要将房顶掀翻,若不是这孙家母子在村里住得偏僻,如此叫喊早引来左邻右舍。   赵祯简直难以置信,自己一时失手竟害得孙阿牛殒命,想到过往那一口一个亲昵的“小赵兄弟”,痛悔的泪水止不住流淌下来。踉跄两步,上前想要解释,却见孙婆婆一个回头,怨毒的目光恍如蚺蛇欲待撕裂眼前一切。“是老生有眼无珠,错救了你这畜生,我……我……我跟你拼了!”说罢,竟是不管不顾一头撞向赵祯。谁想泪水模糊了视线,未能撞上正主,却生生从身旁擦过,一头撞到墙上,顿时额头鲜血直流。   赵祯大惊失色,嘴里连声叫着“婆婆”,慌忙抢上抱住她软倒的身体,手用力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婆婆你怎么了?婆婆你没事吧?……我去叫人!”见人昏厥了,赵祯打算去求救,却被即刻醒转的孙婆婆一把捏住手臂,怎么都不肯放手。   “让老生好好瞧瞧你的模样。”赵祯怔在那儿,任由那孙婆婆打量自己,人一动都不敢动。孙婆婆含泪看了半天,点点头,艰难道:“好,我记下了。等会儿下到阴曹地府,我会和阎王爷说就是你这人模狗样的畜生害死我孙氏一门。……人在做,天在看。你可以瞒过世人的眼,却瞒不过老天爷的天眼,总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老生我要化作厉鬼,生生世世地跟着你向你索命!”   额头的血下流到眼角,又再次滑落,彷如由眼中溢出的凄厉血泪。“索命”两字一出,孙婆婆浑身抽搐起来,两眼如铜铃般瞪出,出气多进气少,可怖模样与厉鬼无二。瞧得赵祯浑身打颤,只觉骇到了极点。他不明白,为何先前如此慈祥的老人,瞬间可以变得这么恐怖。他很想松开手,可手臂被死命拽紧了,僵持着直到感觉怀中的躯体渐渐冷硬去,耳边仍自回响着孙婆婆适才诅咒的每一字每一句。   “我要做鬼缠你一生!你杀我儿,我也要你子嗣断绝,无子送终。你弑我亲,我也要你所亲之人亲手死在你手里,令你痛苦一生。我要你爱而不得,孑然一身,孤苦终老!”   都说女人的怨恨是最毒辣的,赵祯终于品尝到了,犹如万剑穿心,却不能不面对。挣开禁锢缓缓放下尸身,赵祯抖着手想为逝者合眼,然而无论拂上几次,孙婆婆始终睁大双眼瞪着他,似在提醒她生前的死不瞑目。满室弥漫血腥味加重了那股浓郁恨意,压抑得赵祯几欲作呕,可是吐不出,本欲捂嘴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像是无时无刻提醒他又有两条人命葬送在他手里。   刺目的艳色,染红了眼底的净白,赵祯觉得心口似有什么破裂了,使他体内极纯粹的某部分整个扭曲起来。恐惧压弯了内心最后一丝理智,他无措地张皇四顾,发现小小的屋室内只剩他一个,想站起来逃离这个地方,然起身几次,都手脚发软地瘫坐回原地。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他们是我的恩人,我是想要报答他们,而不是要他们的命。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谁来帮帮我,谁来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啊!——”   凄厉的嘶喊回荡在陋室之间。像是回应了赵祯的哀求,床上昏迷多日的展昭手指突然动了一下,随后更是薄唇微颤,轻轻地不知唤了声什么。仿若得见最后一线曙光,赵祯不敢置信地扑过去紧紧握住展昭的手。   “展护卫,帮帮我帮帮我。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忘恩负义,杀了自个儿的恩人,我会得到报应的,是不是?”   温暖的体温借着手掌的接触流入已经麻木了的躯体,为了更好获取这份暖意,整个身子随即伏了上去。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心渐渐安定下来,苦痛虽然还在,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没关系,有什么就报应到我身上好了。只要你可以平安无恙,不管是要承受什么报应我都不在乎……。”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尝试用手机写文,也不知道写成啥样子了,不管了先发了。   第44章 (四十三) 入城求医   碧川城外,进出的人群已早早排起长龙。几日前开始戒严,三里外屯守的驻军,奉命调动几队人马去查劫了柴王府贡品的悍匪,有的跟着捕快下散到附近村落搜捕,有的守住各处城门要道对过往商旅住户一一盘查,剩下的轮班在衙门里休整后援。   日上三竿,队尾处传来喧哗。守城的几位官爷不高兴了,往后一瞧,只见盘查的长龙末梢推来一副棺木,一个胡子拉碴浑身脏乱的年轻人正在与几个脸熟的城里混子争吵。好像是这几人觉得棺木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地甚是不吉利,要把人赶走。青年不依不饶,争了几句差点动起手来,见守城官兵被引了来,青年忙丢下那几个混子迎上前。   “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吵什么吵?”一个头目模样的官兵走过来凶神恶煞骂道。   “军爷,你可给评评理。青天大道的,凭什么就不让人排队进城了?”青年拉住官兵,一边激动地唾沫飞溅,一边手舞足蹈。不经意间抬手抹了把汗,泥汗混到一起顿时花了脸,令那张本就邋遢的脸,越发腌臜了。   “你身上怎么这么臭,是掉粪坑了吗?”守城官兵嫌弃青年身上味儿难以忍受,一把推开他的手,叫他靠边站远点。   青年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对不住军爷,刚才在路上失足不慎跌进了个泥坑,也不知是不是混了动物粪便,的确有些异味。”   “哪里是有些异味,根本是臭味难挡好不好?”   “是是是。”   守城官见这小子模样恭敬,心中很是受用,遂变了态度转头喝斥那些混混道:“你们几个,皮痒了是不是?天天盘查已经够烦了,还给爷生事,小心爷扔你们进大牢喝馊水去!”见那青年狐假虎威跟着一脸得意,也是骂道。“还有你!大白天的推着副棺材到处瞎晃,晦气不晦气?还不给爷赶紧滚蛋!”   “不能哪军爷,您行行好,我娘死得不明不白,我得进城找那蒙古大夫要说法去。”   “别靠过来!让你站那边,听不懂话是怎么的?”制止了青年想要靠过来讨好的举动,守城官打量眼那口薄木棺材,端起架子道:“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青年气愤不已:“我娘病了有一段时日了,总不见好,我就想着进城找大夫出诊。谁知朝廷有令所有大夫不许出城,于是我只有把我娘的病况告诉那大夫,让他开方抓药。哪想昨儿夜里,老太太突然剧痛不止还从床上滚下来磕破了脑袋,之后出气多进气少,就那么去了。军爷,您说这诡异不诡异?”   “诡异个屁!药是能乱吃的吗?那大夫没亲自望闻问切,你倒是敢让你娘吃些随便开出来的药。可别说你没错!”   青年一听有理,倏地扑到棺木上嚎啕大哭:“娘呐,是儿子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啊。”那守城官见他哭得可怜,不由懊恼自己说重了,拍拍他肩头安慰道:“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那大夫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你确是该去找他理论一番。唉算了,你跟我来,我让你先过去。”   青年连连道谢,急匆匆将棺木绕过人群,笔直推到城门下。正要随那官兵入城,突然被一旁协同检查的捕快拦下。带路的守城官不快道:“什么意思啊王捕头?”   “例行公事,任何人都得接受盘查。”那叫王捕头的一丝不苟翻找籍贯登记名册,盘问其青年:“你哪个村的,叫什么?”   “小的孙家村孙阿牛。”   “棺材里装的什么人?”   “回捕头老爷,是小人的娘孙尤氏。”   核对了当地名册,确实无误,王捕头点点头示意几个捕快撤回来。   一旁的守城官不耐冷哼:“怎么样,没问题了吧?”说着朝青年挥挥手要其走人。   青年架起推车还没走两歩又被王捕头一把按住棺木拦了下来。“等一下,开棺查了再走不迟。”   守城官气极:“你疯啦。入敛的遗体哪有再开棺查的?”   “我这是公事公办。不开棺查如何知道里面没有窝藏贼犯。知县老爷发话了,宁枉毋纵。”说罢,颐指气使地指着青年的鼻子让他开棺。   青年一脸不忿,嘴里嘀嘀咕咕不痛快,手上倒还不敢怠慢。幸好棺木盖得并不严实,只上了两根钉,青年问官兵借了佩刀起出来,推开棺盖露出一小条缝儿让王捕头查。王捕头嫌缝小,要他完全推开,青年犯难了,支吾半天才说:“不是小的不愿,而是……而是我娘得的是肺痨,还有点会传人的暗病,您若不怕染上,我这就给您全推开了。”说着就要动手开棺。   四周众人一听会传人,吓了一大跳,立刻散得远远的。只留下王捕头神情尴尬地杵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阻止青年还打算继续开棺盖的举动,走过去象征性地自小缝隙里偷瞄一眼,果然隐约见里头躺着的是个老妇人,这才神情一松,挥手要那青年立刻阖盖走人。   直到棺木被推走,王捕头才松口气。瞧一旁几个守城官兵的表情不无嘲讽,王捕头深觉自讨没趣,找个借口便回了知县衙门。   正巧遇上巡查回来的姜捕头。两人是至交好友,又因姜捕头以往分管得就是孙家村,王捕头便顺嘴一提,以此自我解嘲了。姜捕头听后不解道:“这倒怪了,我昨儿个才在城里碰上孙阿牛,可没听他说他娘病了啊,还是什么肺痨暗病的。他是有推一口棺材出城,不过他说那棺材是帮一个寄宿他家的朋友订的。”想了想,又问。“他可有说他上哪家医堂看的诊?”   “没有……。诶,老姜啊,我怎么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啊。可是棺材里确实躺了个老妇人,这我应该没有看错才对。”   “先不管这些。知县大人吩咐下来沧临的小柴王爷驾到,说要在我们县城里接待个贵客。走,这事报上去,有什么让上边的拿主意吧。”   棺木进城后并未去远,而是拐进了小路,七拐八绕地直到找到一处无人烟的僻静所在,这才停下。   扯掉假胡子,青年自一旁盛满雨水的破缸里以掌汲水,稍稍擦拭了把脸,露出本来面目,不是赵祯是谁。提起自身衣襟嗅了嗅,异味扑鼻,害他整张脸苦皱一团差点作呕。想起适才进城凶险,赵祯深吸口气,平复下忐忑心情,这才幽幽打开棺盖。里头露出个僵死的老妇人,正是孙婆婆。赵祯一脸痛悔,双手合十道:“婆婆,若非走投无路,别无他法,绝不敢亵渎您老人家的遗体做障眼法。这一生欠你孙家的,来生必当报还。求婆婆今世放我一马,起码让我先救了展护卫再说,可好?”当头拜了拜,随即抱出尸身,再将尸身下的薄木板撬开,这才显露出最下方所要藏匿保护的人。   赵祯将展昭抱出,又取出一件干净的衣衫换上,随后把孙婆婆遗体放回棺木。阖上棺盖再次拜过之后,这才背起展昭寻那姓吕的神医去了。七打听八打听,总算在城东找到了得月客栈,可还没跨进客栈门槛,便被身后抢上来的一伙气势汹汹的人撞了个趔趄。   那伙人中看似头目的壮汉,拿厚掌猛拍客栈大堂柜台。“叫那姓吕的给老子我滚下来!”   客栈掌柜吓得不轻,连滚带爬上楼传话去了。不消多时,一位模样清癯身材瘦高的老者自二楼显出身影,他一脸淡漠徐徐而下,停在楼梯的半当处居高临下。“是哪个畜生找老夫?”   “是我!”听到一旁有人窃笑,带头壮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得太快,被老者暗讽作畜生,不由怒道:“好你个老小子,你是不想活了!”说着就要撩起袖子冲上去揍人,却被一旁的手下劝住。“二当家的,救人要紧。”   那被称作二当家的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强自忍住冲动:“好,且自忍你。只要你能救得了我黑虎帮大当家的命,我就不与你这老小子为难。跟我走吧!”   老者冷笑:“凭什么你说救人就救人,这辈子老夫还从未救过不想救的。”   “你个老不死的,我二当家要你救人是看得起你,别不识好歹,葬送了你的老命。”一旁的小弟帮腔道。   二当家向手下一使眼色,两个小弟冲上楼梯将人揪到面前,引他得意大笑:“老东西,也不瞧瞧是在谁的地头,就敢给爷爷我狂。带走!”说罢一伙人大摇大摆地就要将老者押出客栈。   赵祯一看急了,自己正要求这姓吕的神医救命,若是人被带走,自己冒险进城的目的岂不功亏一篑?于是一个箭步窜上,单臂一张堵住客栈大门,说什么也不让人把吕大夫带走。   黑虎帮众人万没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想他黑虎帮在这碧川县除了官府有谁敢惹?先是一个老不死的拿翘,现在又蹦达出个身无几两肉的小子叫板,难道流年不利今日不宜出门?   “哪来的楞头青,活腻歪了居然敢拦我们黑虎帮的路?还不快滚?!”开路的小弟指着赵祯鼻子嚣骂。   虽有些胆怯,赵祯仍努力挺直了腰杆堵门。“我管你们是黑虎帮还是白虎帮,光天化日你们休想把吕大夫带走!”   “哟呵,还挺拧!”开路小弟向一旁众兄弟挤眉弄眼,一群人哈哈大笑。有人突然指着赵祯身后背,向二当家低语道:“二爷,估摸着这小子也是来求医问药的。不如……。”作了个下斩的动作,那二当家的看后点头,示意手下几人围上去。   “你们要做什么?”赵祯警觉地后退一步。   “做什么?小子,你不是要求医吗?若是没了求医的需求,可不就没了拦门的由头了?”说着,其中一人将手伸向负在背上的展昭。   “别碰他!”赵祯情急下大吼一声,身子一旋避过,同时抬起左脚猛地踹出,正中那人胯下要害,弄得他嗷嗷叫着滚倒一边。   几人见赵祯居然敢动手,纷纷扑上,不理赵祯抵抗,凶狠地将展昭拽了下来。   一路生死相依,自明了心念后便立下重誓护佑。之后点点滴滴,但凡涉及展昭,赵祯如入魔障般凶狠,此刻展昭被人欺凌,如何叫他不双目充血?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人?对准抓了展昭的汉子手臂一口咬下去,趁其叫痛收手之际,把人再次夺回身下死死护住。至于被余下几人团团围了并压到地下拳打脚踢,他已顾不得了。   就在赵祯觉得挨揍挨定了,围打的人忽然纷纷哀嚎着瘫软倒地。赵祯不明所以地怯怯抬眼一瞧,除了那吕神医安然无恙鹄立于堂,黑虎帮众人竟无一幸免全痛得直在地上打滚——此刻只要不是哪个眼盲心瞎的都已猜出这番结果是那吕神医手笔。   吕神医翩然落座一旁椅凳,搓了搓被扭痛的双腕,对黑虎帮众冷声道:“连敬老都不会,教养被狗吃了吗?”   “你……。”二当家自然清楚是着了他的道,可一根手指还没点出,那姓吕的突起一脚踹在二当家脸上,叫他跌了个狗吃屎。   “你什么?老夫虽无傍身功夫,但若你们以为可以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却是小觑了老夫。想我吕梦涧行医四十载,黑白两道无不对老夫敬重有加,却没想到被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小兔崽子冒犯。什么黑虎帮?在老夫眼里那就是个屁!若不是为了等候交易一株千年山参,这小小的碧川县城岂能困住老夫?”斜眼忽然瞥见一旁目瞪口呆的赵祯,见其仍眼神戒备地紧紧护住怀中人,心头已是了然。他招招手道:“小子,你胆儿挺肥啊。且不管你是什么缘由助的老夫,这份情老夫领了。”见赵祯没明白还傻不愣登杵在那儿,气不打一处来。“你是真蠢还是假蠢?没听见老夫叫你过来吗?你还要不要求老夫救人了?”(零:咔咔咔,大家是不是觉得吕梦涧这名字很耳熟啊?第三十八章里白一有提到哦。)   赵祯这才会意,兴冲冲赶紧拔腿跟紧了将人背上二楼卧房,依指示安置床榻后,才搓着手候到一边。   吕梦涧先净了手,随后坐到榻旁给展昭搭脉。一搭之下,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整整半柱香功夫,身子没有半分动弹。直到收回手,赵祯焦急地上前询问,吕梦涧这才奇怪望向他道:“你们是什么人?”   赵祯一愣,不敢说实话,只得又把一贯的说辞瞎编上一通。吕梦涧也未起疑,只是摇头道:“他的伤,我不能治。”   “这怎么可能?吕大夫,我听说您是神医啊,这才费尽心机来到此处。如果您也治不了,那还有谁能救得了我兄长?”   “小子,你是怎么听话儿的?老夫何曾说过治不了?你兄长这伤虽凶险万分,可老夫也有办法一治。只是……我不能治他罢了。”   赵祯奇道:“这是为何?”   “你兄长五脏俱损,经脉也折损严重,这一身的伤本是早就没命活了。偏偏不知服用什么灵药,为他吊住一口元气,挨到现在。只是药性渐失,此刻要为他续命,非得用上更珍贵的灵物,比如……我新购的那支千年山参。”   赵祯已然听出问题关键,忙道:“先生不必心疼用药。事后定当赔您株千年的。”   “若是寻常的千年山参,老夫本着医者父母心自不会吝啬。只是这株不是寻常千年,而有九千年的参龄,是最最接近万年的神参,几乎可遇不可求。为了得此一株,我倾尽数十年的积蓄,实在不想与之失之交臂。”   “请先生听我一言,再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也并非独一无二。只要先生肯应我救人,别说千年山参,便是万年,在下也定当双手奉送。”   “好大的口气?这株九千年的老夫已得之不易,你竟夸口说什么万年。你当这天下奇珍异宝任君予取予求?”   “只要您能救活得了他,便任您予取予求又何妨?”   赵祯的斩钉截铁引得吕梦涧一阵侧目,初时只觉眼前之人轻狂,可仔细看对方,眸正神清不似妄言之辈,心中不由再次疑窦重生。他很想轻信一回,只是若是错了,此生要寻到株近乎万年的怕是再无可能。长考片刻,狠狠心仍是拒绝了赵祯的恳请。   “带你兄长走吧。”   “不!先生您既救得了,如何能见死不救?”慌乱地在身上摸索片刻,将唯有的那块羊脂白玉递上。“我知先生疑虑,我也知此刻我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凭证来证明自己有能力偿还。此物与您即将要失去的确实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只是……那九千年山参再珍贵,如何珍贵得过人命?”见吕梦涧始终躲避不肯接下他手中的信物,赵祯咬咬牙,突然猛地跪了下来。双膝即将落地之际,吕梦涧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好似受他一跪便会折寿似的,惊慌失措上前扶住。可赵祯坚持不肯起身,只是紧紧拉着他的双手反复哀求。“先生若不应我救人,我便长跪不起。”   “唉,你这又是何必?”又叹口气,吕梦涧拂了下衣袖无奈道:“罢了罢了,就当老夫倒了八辈子霉遇上你这么个难缠的小鬼。起来吧,老夫应你便是!”   赵祯欣喜若狂,连连道谢。吕梦涧嘱托客栈小二将千年山参依方煎服入药,正准备给展昭喝下之际,客栈外蓦地传来一阵兵马喧哗。赵祯自二楼的雕花窗向外望去,只见一抹熟悉到叫人憎恶的身影竟出现在了客栈门前——正是那沧临小柴王柴文益。   “怎么会?他竟然在碧川?”喃喃自语。赵祯根本顾不上多加思索,冲到床前欲将展昭带走,却生生迟疑了脚步。此刻即便可以脱困,又如何救得了展昭?想了又想,赵祯自怀中取出一片边角有些破了的人皮面具细细摸索——这是白玉堂当初在暠山之上决意引发雪崩前塞入他怀中的。本来他不懂为何白玉堂还要留着这个,直到理清自己的感情,他才明白哪怕是一片残破假面,但凡与心仪之人休戚相关,也难舍难弃。   “已经没有时间向先生解释什么。我只能告诉先生,这床上躺的是这天下最英雄的人物,是我即使拼上性命也非救不可的最重要的人。先生既然曾行走江湖,我信先生必也是忠义之人,恳请先生,无论如何都要救他,请先生受我一拜!”   深深一鞠终究没能得逞,吕梦涧猛地托住赵祯,双目不可思议地盯视着戴上人皮面具后变换了相貌的脸庞。“你是……,不,他是……。”   屋外响起重重踩踏楼梯的脚步声,赵祯知道再拖不得,一把推开吕梦涧,冲出房门自二楼一跃而下。如此突如其然的举动令进客栈搜查的卫兵没能防备,竟被赵祯一冲而出,惹客栈外响起一阵骚乱。   “是展昭,追!”柴文益一声令下,大批人马朝着赵祯逃走的方向追去,独留了小队人马再次搜查了客栈,却一无所获。   当各路人马撤了个干净,吕梦涧才将人自藏匿的柴房稻草堆抱回房内。上了栓,打水给那人洗净脸,才瞧真切了样貌。吕梦涧恍然大悟般猛拍前额,苦笑连连。   “南宫老儿,看来,你又要欠老夫一个人情了。”   黝黝黑暗一直包裹着他,使之越沉越深,当他以为自己这一睡恐怕再也醒不过来,眼前却突然亮起一道刺目的光线,将他拉回现实之中。脏腑间的疼痛并不是最难忍受的,最难忍的是头脑的昏沉,重重耳鸣令耳边的呼唤声变得诡异繁复,遍地开花“炸”得人神智恍惚。好容易感受到脑后某个穴位传来的清冽,激头脑得到片刻清明,他这才幽幽睁开眼来。   “贤侄,你可算醒了。”拔下金针,一旁守候已久的吕梦涧大吐苦水。“你要再不醒,我这神医的金字招牌可要败在你手里了。更别提还浪费了我一株九千年山参。”   散乱的焦距好不容易凑准,展昭吃力地扫了眼室内,这才迟疑地看向身旁的老者。“您是……。”   “你不记得也是自然。距上一次见着老夫,已快有二十年了吧。那时你才是那么矮个小不点儿。”吕梦涧以手比划了下高度。见展昭仍是记忆不起,干脆自我介绍道。“老夫吕梦涧,江湖人称医中圣手。”   “吕伯伯?……”展昭费解了:“我怎么会在这?……是您……救了我?”   “除了老夫,这天下恐怕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你这拼命三郎啦!几日前我收到你师父的书信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他说让我替他一个世侄看看。结果我途径碧川县被扣在这城里出不去,加上正巧遇到一个苗人商贩说有一株长白山千年山参要卖,才逗留到现在。”   “……您说……这里是碧川县?”   “怎么,有何不妥?”没去在意展昭在思索什么,反问道:“对了,你倒是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戴了人皮面具冒充你的小子是什么人?还有你又是怎么得罪了沧临柴家?”   被强塞太多讯息,展昭一时转不过脑子,也未去在意吕梦涧说的冒充他是什么意思。他搞不懂自己怎会身处碧川,但有一点他敢肯定,将他救到这县城的必定是赵祯无疑。   不是让陛下千万不能到碧川来的吗?他怎么……?   再次环顾四周,吕梦涧看出展昭的视线是在找人,便问道:“你是不是在找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您见着他了?……可知道他……现在在哪?”展昭不顾伤重强支起上身急迫道。   吕梦涧神色一僵,支吾半晌才决定据实以告。“那小子为了护你,戴了你模样的人皮面具充当诱饵把官兵引离了老夫先前住的得月客栈。亏得他机灵,老夫才有足够的时间将你转移到这处相熟的人家。不过听说之后他被抓了,也不知有没有事。”留意到展昭神情大变,吕梦涧并未三缄其口,而是起身至一旁沏了杯茶端到展昭跟前,继续试探道:“想来那小子跟你交情匪浅吧?不然也不能对你如此上心。拼着被人围殴还要死死护你,更别提之后为了要老夫医治于你,不惜下跪恳求。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如此至情至性的挚友,得之三生有幸啊。”   “您说……他为我下跪……。”展昭完全消化不了吕梦涧的话。   “可不是。其实他这倒是多此一举了,若不是老夫没能认出你,就冲着与你师父南宫老儿的那点交情,老夫还能袖手旁观?”见展昭一脸难以置信挣扎着要起身,他忙制止道:“你伤得如此之重,即便担心那小子安危,现在岂是逞能的时候?”   “您不明白。他是……。”   “他是什么人?”   展昭再度缄默。帝王行踪岂能轻易告知不相干的旁人?   吕梦涧淡笑道:“其实你不说,老夫也能猜出一二。我知你入官场多年,本以为他是你的下属,可他功夫稀疏,连个小小黑虎帮的帮众都打不过。再有他虽模样落魄,可眉宇间总透着一股逼人贵气,且为人处世还有些不谙世事的味道,竟夸口赔偿老夫一株万年参,所以老夫猜他定是哪个王侯公子,你本是奉命保护于他,危难之际他未有弃你不顾,是也不是?”   展昭苦笑,不自觉脱口道:“岂是王侯公子那么简单?”   “难道还能是官家不成?”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想竟从展昭煞白的面色上看出破绽。吕梦涧被自己大胆的猜测结果吓了一跳,震惊起身之际连椅凳都不慎撞翻了。   “不会吧?难道他……他真是当今万岁?”行医数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瞧过,偏偏这次吕神医彻底懵了,一掌猛抓头皮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除了点贵气,他哪里有半点帝王架子?更别提他还……他还跪着求老夫……。这算个什么事啊?!难怪他说能赔一株万年的,老夫还不信,现在想想这天下都是他赵家的,万年山参算个什么东西?”   一再提及赵祯下跪求医的事,展昭闻言心中大痛。见吕梦涧在屋内急得打转,恳求道:“吕伯伯,都说您医术……通神,您可有法子……暂时压制我的伤势,让我恢复行动?”   “别说傻话了,你现在这样的身体还能如何?你可知你的五脏六腑全受了内力反噬的重创,加之多处不同程度未愈的旧伤,更别提多年来不顾惜身子留下的沉疴。能让你现在一直清醒着,你就得赞老夫医术精湛了。”   “展昭相信吕伯伯必然有办法……才是。不然……不然您根本不会告知我陛下的状况。”展昭一把费力拉住吕梦涧的衣袖,晓以大义:“沧临柴家妄想挑起……宋理开战,从而于乱中发动……发动叛乱篡国。如今陛下落入他们手中,叫展昭……叫我如何袖手旁观?况且,陛下于我,不但是君臣……正如伯伯所言,他也是我至情至性的挚友,得之三生有幸……。”   从展昭眼神中吕梦涧已读出了一份难以动摇的坚毅,他知道再如何苦劝也于事无补。这孩子就像他师父南宫惟说的一旦下定决心便再无转圜。   深深喟叹一声,吕梦涧闭了闭眼,妥协道:“好吧,我答应助你。只是这法子凶险异常,且后遗症极重。你要救人我不拦你,但你也要答应老夫,无论救出与否十二个时辰内必须回到此处,不然便是天皇老子也休想保得了你的性命。”      第45章 (四十四) 营救   一点墨黑划过无星无月的夜空,借着万家零星灯火,在折返城中多处机要场所后,终是落到了知县衙门对门的一户人家房顶。浓重的夜色隐蔽了矫健身形,却遮不住那双黑曜石般总是亮着夺目神采的眸子,一如屋檐上的夜猫眼,盯紧着猎物在做最后的伏击。   突然城西亮起一串火光,向此处疾驶,使本欲有所行动的身影再度按耐下来。到得近处才瞧清那是一队手执火把的马队,整齐的队列反应出一贯的训练有素。马队尚未到达,知县衙门像是得了感应忽地洞开,两队士兵鱼贯而出分列两旁,尾随出迎的竟是那一身紫色华裘的小柴王。   彪马急停,带头的男子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俯身下马之际,斗篷随意敞开,一身软甲立时显露,竟是个银铠武将。他取下头盔夹在臂弯处,一手拉住蘧然上前的柴文益的手,好不亲切:“文益,别来无恙?”   柴文益神情激动,喜孜孜道:“表兄,千里迢迢,辛苦你了。”   下方嘘寒问暖,上方隐匿人影的双眸露出震惊之色。   谁能料到,来人竟是本该留守雄州的忠武将军杨宗保?!   难道柴王府谋反一事杨家也有参与?   手不由攥紧,竟觉得掌心微微汗湿了。   寒暄几句,柴文益便将杨宗保一行迎进府衙,而那伏在屋顶的黑影也紧随其后悄然潜入。   知县府衙后方花厅内早早备下一桌酒菜,柴文益将碧川县内几位颇有分量的人物介绍给杨宗保后,便要引一行人上桌。谁料杨宗保推却道:“领兵打仗多年,作息早已固定,不是我不给面子,实在是没有深夜吃食的习惯。”三并两步走到桌旁倒了满杯,举杯又道。“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众位大人海涵。三杯薄酒,算作宗保在此厢赔礼了。”说罢豪爽连饮三杯。   便是冲着杨宗保出自天波杨府的身份,这一屋子碧川官员也不敢造次,更何况他还是那小柴王的表兄。众人打着哈哈,径自坐上酒桌开席,柴文益敬了一巡方退下来去隔间陪坐在杨宗保身旁。   杨宗保歉意地一笑:“真不必在意我,你且去热闹热闹。”   “今儿个这桌酒席本就是为表兄接风,哪有将主角儿晾在一旁的道理?”   “你我兄弟虽有多年未见,怎的如此生分多礼起来?”接过柴文益亲手为其泡制的茶水,小啜一口,点头道:“极品凤凰,唇齿留暖,津泽生香,回味甘长。文益,你这手茶道功夫未辍啊。”   “表兄谬赞。这几年奔波往复,手早就生了,许是表兄驻扎边境多年,备受风霜,未有机会好好静下心品茶罢了。”   杨宗保苦笑:“说的也是。自三年前母亲大殓,桂英回天波府主持大局,我独自留守雄州,便再也没有心情品什么茶了。”   “表兄难道还是不信文益所言?”见杨宗保神色一暗,柴文益眼底划过一丝锐利。   “我信。只是信又如何?他为君,我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柴文益冷笑一声:“表兄莫非还要秉持杨家对赵氏的愚忠?这些年来,天波府式微,杨家将病的病,死的死。难道你还要文广侄儿走你的老路?”   “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柴文益不急着回答,而是别有意味地将执杯之手一扬,茶水洒向脑后,这才稳稳地再次冲点满杯:“一朝天子一朝臣。”见杨宗保眉间微微蹙起,柴文益又慢条斯理道。“表兄既然应我来到碧川,想必已然明了姑母的死因。正所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赵家不仁,你杨家又何必跟他讲什么道义?更何况他这赵家天下也并非顺应天命,而是欺凌孤寡剽窃掠夺得来。”   杨宗保眼中有着一丝挣扎:“害死我母亲的是那太后刘娥。”   柴文益嗤笑:“表兄你少天真了。那刘太后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她的皇帝儿子?你真以为赵祯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   “不妨老实告诉你,那赵祯现在就在我手里。你若不信,且去问问我柴府灭门以及姑母之死是否都是他暗中授意?”   杨宗保闻言大吃一惊:“你说官家他……在这?”   柴文益但笑不语,突然起身道:“今日夜色已晚,表兄一路舟车劳顿,好生歇息一晚才是。”俯身在其耳畔低语。“反正我们的时间有的是,再慢慢从长计议不迟。”说罢,命下人领杨宗保去厢房休息。   怀揣一肚子疑问进了房,杨宗保眉宇深锁坐在桌旁沉思。直至屋外响起四更一慢三快的梆锣之声,方惊觉已到了丑时。起身至盆架取水净面,谁想竟自铜盆内隐约瞧见藏匿梁上的黑色倒影。   “谁?!”   不及回身,只觉耳根一凉,以为是匕首搭肩,直到身后之人转到跟前,才看清是放在桌上用来夹吃食的银筷。杨宗保见来人是个生人面孔,惊疑道:“阁下是哪位?”   “是我。”   简短二字,却已让杨宗保了然:“原来是展护卫。别来无恙?”   “这话应该由展某问候杨将军才是。”易容的展昭收回银筷。直视的视线过于锐利,以致杨宗保神色有一丝躲闪。想到面前这一向叫他敬重的人物也有可能于柴王府谋反之事参一脚,不啻当初得知恩师搅入的无奈,然更多的是一种愤懑,堵得人胸口胀痛。思虑再三,出口的措辞仍显几分谨慎:“将军未经奏准擅离职守,为了访亲还是别的什么?”   杨宗保喟叹一声:“展护卫是聪明人,既已知晓,何必明知故问?明人不说暗话,我只问你一句:皇帝是否已被文益所囚?”   “是又如何?”   “我有话要问他。”   展昭闻言心中咯噔一下。若是杨宗保心中还有几分向着赵祯,以杨家忠君爱国的心性,必然会用敬语,此刻直呼赵祯为“他”,想必柴郡主的死已令这位杨家现任主事心头有了芥蒂。踱步桌旁,展昭将手中的银筷搁回原位。“我记得杨将军比陛下虚长十岁,儿时还常偷偷带陛下出宫去天波府玩耍,可以说是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的为人品性如何,相信比起展某,将军应该更了若指掌才是。”   “三岁看到老说的是寻常人家的娃儿,至于九五之尊,本将军只可言帝心勿能揣度。”   “陛下自小受柴郡主呵护,视之为慈母楷模。记得郡主出殡当日,陛下不顾太后反对亲临天波府,当看到棺木阖盖抬出,陛下躲在展某身后潸然泪下。帝心固然不能揣度,但若帝王将其赤子本心明明白白摊在众目睽睽之下,若还不愿去看,那便不是尊卑上的不能,而是视若无睹。”   “展护卫,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心里有杨家。”   杨宗保闻言一愣,忽而冷笑道:“展护卫是官家近臣,自是有揣度帝心的资本。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边关守将,如何敢凭借儿时的点滴情谊自恃肱骨之臣?杨家更不敢妄自菲薄。”   展昭神色黯然地望着眼前这个一脸淡漠的人,感觉就像第一次认识。恍惚间想起当日赵祯信誓旦旦应他保全杨门阖家的坚毅表情,心中不由一痛,连带着体内强行压制的内伤突然翻绞起来,瞬间白了脸。所幸易容后看不太出原来神色,展昭不动声色转身避过杨宗保探究的目光,只觉已无心也无力再劝。   “看来今日不管说什么,杨将军都听不进去了。既如此,展某也不再浪费唇舌。请吧!——”   地牢阴冷潮湿,还隐隐散发着阵阵腐臭的气息。赵祯盘腿坐在杂乱的草垛上,手里拿着一个发霉的馒头已经发呆了将近几个时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巡视的衙役抻长脖子瞧一眼,面露不快,往里狠狠啐了口:“小子,都成阶下囚了还挑三拣四的,你要嫌弃不吃就把馒头还来,小爷我拿去喂狗!”等了半天也不见赵祯反应,自觉没趣,于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已经整整三天了。地牢暗无天日,赵祯仅凭聆听更声计算时日。三日来,除了那个衙役偶尔送来吃食,没有任何人来过地牢,赵祯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似得。但作为帝王的他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暗暗觉得庆幸,无人问津恰巧说明了一个问题——展昭至今安然,仍未被柴文益找到。   成为阶下囚,赵祯对自己的境况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走一步算一步。唯一牵挂的、想念的只有那个浮沉于生死间一次次撩拨他心弦的人。这是第一次,深深体会到思念的苦涩,也是第一次,独自一人静下心来才能反复拼凑记忆的碎片、咀嚼过往的甘苦。   不知展护卫现在如何了?那位吕神医能不能医好他?不不,还是不要那么快医好,若是展护卫得知他被抓一定会逞强来救他的,如果这样就麻烦了,若是落入柴文益的陷阱之中那他之前所做的努力与牺牲岂不白费?   用力耙了耙脏污的头发,赵祯喃喃自责道:“要是没被抓就好了……。”   空荡的地牢突然传来一声冷哼,一道鬼魅的身影只在眨眼间已飘然落到了赵祯所处的牢外。紫色斗篷揭下露出一张叫人怎么也忘不了的脸孔。紫衣人嘲讽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废物?害我白浪费这许多时间精力。”   “是……是你?!”乍见紫谨出现,赵祯吓了一大跳,震惊之余一把跃起冲到牢边,却在见到紧接着鱼贯而入的一众白绫幽女纷至沓来后立即意识到不对,尤其对上白一意味深长阴毒的笑容,赵祯警觉地又后退几步。   白一戏谑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掠过赵祯,对上紫谨时却只余恭敬:“主人,都解决了。”   “什么解决了?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跟柴文益真是一伙的?”   “聒噪!”紫谨闻言转头瞪向赵祯,喝道:“还没开口问你,你倒罗里吧嗦质问起我来了?!”见赵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不耐地挥了挥衣袖。“我且问你,你可是大理太子段忠义?那日你在客栈向我求救,要救之人可是展昭?”   赵祯愣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眼前这诡异的男人喜怒无常,还未探清虚实前,赵祯以为还是有所保留的好。“我是谁无关紧要,你为何要问是不是展护卫?你认识他?”   “回答我的话,不要再让我说第三遍!”   紫谨冰寒气场一开,赵祯心中不免怯懦,自问无法一味对着干,于是干脆换了种方式试探道:“如果那日你知道客栈中的人是展昭,你会如何?”   紫谨双眉高挑,露出一脸果真如此的表情喃喃道:“果然是他,那日在客栈中的真是他……。”失神间,气息忽地急促起来,想到那日与展昭失之交臂紫谨就气不打一处来,迁怒赵祯道。“你不但是个废物,还是个蠢物!既然要我救的人是展昭,为何当日不说清楚?”   凭紫谨如此鲜明的表情语气,赵祯即便是个白痴此刻也琢磨过来了。若说紫谨与柴文益是一伙那绝无可能,当日就曾在客栈门前与柴文益的人马放对过。何况今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以柴文益自恃甚高的心性早认定如今被困在碧川县的展昭是瓮中之鳖,不然也不会凉了他那么久,如今的他又有什么值得对方百般试探的?是了,此人一来便问他是不是大理太子,想来是受人所托来救段忠义的。不管了,先想办法冒充了出去再说!   “你可是……我父皇派来救我的?”   “谁会听命你家那忘恩负义的死老头?若非不居先生所托,我压根懒得走这一趟。”紫谨说得是理直气壮又傲然,殊不知身后一众白绫幽女个个在心头滴汗:若不是广布人手仍遍寻展昭不得,主人哪会不得已先来救大理太子从而获取展昭踪迹?   赵祯大喜:“如此甚好,你快救我出去,展昭现在有危险,柴文益正在满城搜捕他。”   紫谨眉头微蹙,呛声道:“展昭功夫虽不如我,但这天下间能伤他的怕也不多。柴文益……哼,不是我小看那小子,功夫稀疏,怕是还没那本事。”   “哪怕展护卫再有本事,也双拳难敌四手,再加那柴文益阴险毒辣诡计多端,若是平日依着他的聪明才智武功高强是不打紧,但你知不知道展护卫现在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若不是我听说碧川来了个叫做吕梦涧的神医,为救垂死的他逼于无奈,你以为我会傻到冒险进碧川自投罗网?”   “医中圣手吕梦涧?”白一一脸惊喜:“主人,我上次与你提的能够医好你的脸伤与手伤的便是此人。没想到他竟然就在这碧川城中。我们快去寻他!”   “住嘴!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乍听展昭生命垂危,紫谨一颗心瞬间被狠狠揪紧。强压下心中怒意,继续问赵祯道:“段忠义,你且仔细与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时间紧迫,赵祯也不便从头至尾详细说,就挑了不归客栈那里简明扼要道来,可当提到展昭不顾性命地救自己,赵祯便忍不住情动,言辞不觉哀伤凄婉起来。当紫谨闻听展昭当真命悬一线,心痛到几乎无法抑制。是了,那日莫名心痛昏厥,若不是展昭出了意外,如何会有那般反应?越想越痛,越痛却又越想,他想到当日罔顾赵祯的求救,以至那人险些身死,就后悔得连自己也深深恨上了。但更多的是迁怒,恨赵祯,更恨柴文益。当不断翻搅的恨意堆积到一个顶点,猛然便是一拳轰击在大牢铁栏上将之生生砸弯了进去。   “柴文益,好,你很好!当年我真不应该放过你,以至于养虎为患。你居然敢伤他?!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一个恨一个哀,情绪彼此感染。赵祯情不自禁又说了下去,当提到展昭宛如交代后事般一一叮咛,一层薄雾蓄满眼眶,几乎要落下泪来。陷在恨意中的紫谨因侧着身并未留意,但白一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眸中划过一丝狠毒,她深知这次与白八的谎怕是很难圆满,既然如此,也不怕多拖一人下水。   抹了抹莫须有的眼泪,白一佯装感动道:“这么说来,太子与展大人可真是情深意重啊!”尤其是最后“情深意重”四个字,语气上扬,别有一股暗指的含义在里头。   紫谨闻言浑身一怔,像是得了提醒,猛地朝赵祯望去,盯视半天才冷冷道:“你与展昭是什么关系?”   赵祯一脸茫然,不知道紫谨为何有此一问。“什么关系?不就是朋友……。”   “这么简单?”紫谨回身踱了几步,突然猛一旋身,单脚一踏,地面突然产生一道龟裂,赵祯骇然而退,气劲一直延续到赵祯脚边才堪停下。   “你对他——动心了?”   “什么意思?我……不懂。”内心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的动摇,明明应该听不懂的话语,可偏偏赵祯竟是听懂了,又是胆战心惊又是无所适从。   “你懂得!如果你跟我怀有同样心思的话。”   惊雷!赵祯倏地瞪圆了眼,瞠目结舌地望着紫谨。一个“你”字含在嘴里半天生生就是吐纳不出。   简直难以置信!   他以为有一个白玉堂罔顾伦常爱上展昭已经不可思议了,现在居然又莫名蹦出个鬼魅般的男人说对展昭有意。……不,仔细想想,与眼前之人相比,白玉堂都算是含蓄的了,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感情!   “这世上我只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叫他除了我,再也不看别人不想别人。如何,你给得了吗?只要你给得了,救你十次数十次也不在话下,救百人千人都难不了我。你叫我杀人也好,救人也好,无论什么我都可以照办。”   原来他说的是展昭!原来他想得到心是展昭!原来他可以为展昭做一切!   赵祯突然觉得自己无法思考了,所有的话语都憋在胸口,如鲠在喉。   赵祯能回想起紫谨当日之语,紫谨也不免回想起赵祯当日所言。   “若是我开罪你,你可以不救我,但是客栈里的那个人他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就当……就当……。”   “就当我求你,我恳求你们,只要你们出手救我客栈里的朋友,我所说的条件也同样成立。……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   堂堂一国太子居然为了一个异国人低声下气地去求别人,抛弃骄傲与自尊,难道仅仅是其口中所说的友情?紫谨不相信。言语可以欺诈,但人内心的气色却骗不过他的眼睛。诡异紫眸突然忽闪而出,能清楚看清对方之前的伤感情深,与此刻的心虚慌乱。   白玉堂之外,又要多一个对手吗?   “段忠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觊觎别人的东西可是要用命来偿的?”紫谨倏尔魅惑地朝赵祯一笑,见其一脸惊骇浑身僵直,紫谨继而转为哈哈大笑。   对手?眼前这等废物也配做他的对手?除了身份还有哪点拿得出手?   不过只要想到此人也对展昭怀有别样心思,内心就觉烦躁,厌恶得紧。若是往日早抬手灭了,不过既然在展昭面前立了誓约,轻易不可破誓。罢了,且留下一条狗命,由他自身自灭吧!   眼见紫谨突然毫无征兆地袖一挥转身欲走,赵祯慌忙喊道:“等等,你不是受了不居先生所托前来救我的吗?”   紫谨止住步伐,却是连头也不回:“我改主意了。”   “那展昭……。”   “你想说你能带路去找展昭吗?”回转,眼神冷漠到犹如冰棱。“究竟是你傻还是我傻?展昭若是没有转移到他处藏身,早被找到了。”忽而莞尔一笑,恰似冰雪初融,却不知怎地让赵祯感觉那笑容比之先前冷若冰霜更冻寒刺骨。“我现在便应了你的请求去救你心中最重要的人。怎么,难道说大难当头,还是自己的性命更着紧?那你也可以求我,我或许会考虑考虑。”   如何听不出那掩藏在话语中的讥讽与嘲弄,赵祯知道如果眼下低头求了这个人,自己将再也没有资格去爱那个人了。面对许多事情他或许是有所怯懦,但作为大宋帝王的他绝不是没有骨气的人。   “你走吧。记住你的承诺,一定要保护好他。”   笑容渐敛。紫谨紧紧盯视着赵祯,热到发烫的眼神似乎要将对方灼烧出两个窟窿。而赵祯也无所畏惧地与之对视,神情坦然自若。   “不用你说。”   怒甩衣袖,如同来时一般,一众人离去也如旋风过境。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赵祯才又再次盘坐草垛上,呆呆看着手里已经捏烂了的发霉的馒头,低声自喃道:“不求日日相守,只愿不失默默守护你的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  唉唉,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因为给之前小白小紫加了戏份,所以跟原来设计的有了出入。   第46章 (四十五)殇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纠正一个错误,昭昭找杨宗保的时候应该是易容好的,我都给忘了,昭昭不是易容高手,事后易容很麻烦。   一别前夜好天气,卯时刚至,晨光熹微,天边便滚起浓云,不消片刻便将整个天空遮蔽了起来。一道极致的闪电划破昏沉,飓风骤起,雷声隐在云端嘈嘈,渐传渐近,轰鸣愈响,空中似有无形的气流压将下来,即使身处挡风的屋内,也使人胸口格外憋闷。   紫谨一出地牢便迎头撞上这场要落不落的雨,眼神不由越发阴郁晦暗。白一见机送上避雨蓑衣,却被突如其来反手一掌刮倒在地,以致唇角溢血。紫谨目不斜视,声音却冷如腊月天:“白一,你最好现在就想好解释的话该如何说。不要给我杀你的理由。”   一众白绫幽女面面相觑尴尬地望着白一,也不敢去扶,见紫谨斗篷罩头率步而行,忙紧随其后。谁想匆匆行出十数步,忽闻弦弓绷直的颤响此起彼伏,紧接来自四面八方的箭雨似承接天之威势兜头而下。   紫谨本就含怒在心,此刻被偷袭更使眼底划过一抹杀意。只见他岿然不动,猛使一个千斤顶,足下沉三寸。双手画圈,广袖如蝶翼展翅,一股气劲自这优雅潇洒间甩向上空,竟将所有射向他的箭矢弹飞出去。   “滚出来!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紫谨负手而立,傲岸地看着一众柴王府手下将其一行围住,全然无动于衷。接着又是一阵兵戈之声,大量府兵围在了外围。唯一的缺口处,柴文益缓步而来,身后还跟着韩孟非韩孟是,两人虽然望之行动正常,但脸色却仍有几分不寻常的苍白,看来也是大病初愈。   “你是什么人?竟敢来此劫狱?”柴文益神色凝重,眼前此人端得诡异神秘,适才设下必杀之局竟被其轻易化解,看来绝非易于之辈。   望见来人,紫谨不由笑了。“柴文益,我还没去找你,你就上赶着送死来了。”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小柴王无理?”一旁的碧川将领刚想邀功,话音未落,便眼前一花,被一掌拍飞上天,直直翻滚三圈才落地,摔得人事不知。   众人惊惧,未曾想眼前这紫衣人身手竟凌厉到这般地步,正欲上前护住柴文益,便听不远处响起一道呼喝:“出了什么事?”匆匆一队人行来,竟是杨宗保与其下属。众人正自高兴来了援兵,却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这一行人中有一个身影在见到紫谨后不自然地僵硬了那么一瞬间。   “文益,怎在府内如此兴师动众?可是出了什么事?”随着众人目光对上紫谨,杨宗保微皱眉头。“这人是谁?”   柴文益摇头道:“不知道,似乎是来劫狱的。但看样子,没劫成功。”信步趋前,微微抱拳行了个江湖礼,问道:“不知阁下是哪路的朋友,我们似乎没有见过。”   “你没见过我,但我见过你。你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伤了展昭,现在还要抓他?”   适时一阵狂风袭来,刮落斗篷,露出一张半毁半好的容颜,惹四周没有瞧清的众人不由一阵抽气。而在众人之中,杨宗保面带疑惑地偷睨了人群中某人一眼,而那人身形也不自觉颤了颤。   柴文益眼底划过一丝寒意,疑窦更甚。“你跟展昭什么关系?”   “他是我庇护的人。我不管你是要找宋帝报仇也好,篡位大理夺权也罢,这些我都可以不理,但你敢动展昭分毫,我便要你死!”   说罢,足下微错,幻影步移,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前就一爪扣住了柴文益咽喉。韩氏兄弟大骇,忙上前救主,却被紫谨另一只手以袖风含劲扇飞出去。杨宗保跃起接住两人:“你二人有伤在身,暂且退下。”说罢,身形如豹,扑向紫谨。   “将军,接枪!”   红缨飞絮,银枪如梭,入手当空一划,犹如一道闪电于过往处留下炫目的银色轨迹。杨宗保高高跃起,足尖于枝头一点,蓦然拔高四丈,头脚倒悬,枪尖威压而下。   紫谨冷笑,单脚而立,于枪尖落点处单腿突然高抬,以腿肚稳稳卡住枪身,重心一沉,引枪头猛扎入地,立在空中。其整个人却呈半空一字马附在枪上。就在众人不解紫谨为何用如此应对杨宗保,便见韩氏兄弟纷纷抽剑攻上,紫谨看似随意广袖一甩,竟卷起地间三两小石,凌空并指连弹,所幸两人功夫不弱,挥剑避开。   柴文益被紫谨单手制住完全挣脱不得,慌乱间勉强射出扇中飞云镖,不但未打中紫谨,更被其怒扇一个耳光,打得眼冒金星。他见韩氏兄弟还要再攻,想到两人伤势,忙出声制止。“孟非孟是……住手!不必管我……。”   倒悬于空的杨宗保闻听柴文益喊那二人名字,眼神陡然一变,坠身而下,鹰踏般接连三脚踢向盘于枪上紫谨腿根。   紫谨怒喝一声:“好胆!”腿间猛然施力,变立枪为倒势,欲生生将杨宗保砸到地上。   眼见落下,杨宗保单掌撑地,单腿一曲已稳住身形,抽枪未尽,又是反刺而上,招式不大,却胜在繁复,枪花朵朵,已是用上了杨家枪的“雀点头”。   紫谨双腿连踢,每一下都恰好点在关键处。同时手上不停,再度卷起小石射向柴王府一众人马。白绫幽女正待出手解决那些碍事者,却被紫谨喝退回去。“待我亲手教训他们。”   只见飞沙走石间,一袭紫衣如蝶衣翻飞,无论围攻的人有多少、围攻的招式有多凌厉、围攻的配合有多默契,俱无法伤其分毫。一通乱斗,倒下大片,哀鸿片野,骇得围在最外层的碧川府军连动手的勇气都没了,杨宗保一干部署也很识时务地抬头望天没有动作。终于,只剩下三人还在苦苦支撑,而此时的紫谨也失了耐心,准备彻底下狠手解决韩氏兄弟。   只见他突然击向一旁大树,那树足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却被他一掌拦腰震断。单掌一推,巨树横飞而起,直直砸向两人。韩孟非见状推了弟弟一把,两人就待避过,却不知怎地一道银光闪现,树身裂成两半,紫谨跃起双腿飞踢,两截树身分别追上一个就欲狠狠砸其后背。   杨宗保大惊,顾不得去救柴文益,手中长枪抛出,勉强打偏一截树身方向,自己则全力运起轻功追上另一截,双脚坠下将之踩入地下。他见韩氏兄弟还欲反攻,跳到两人身前大力拦住。“你们不要命了?此人不是你们可以对付的。退下!”说罢,杨宗保单枪而立,瞪向自己带来的一众属下。“还愣着干嘛,还不过来帮忙?”说完又跳出迎战紫谨。惹一众下属完全摸不着头脑。   “将军让我们帮忙什么呀?”   “保护这两个?”   “不对,我觉得应该是让我们制住这两只蟑螂,让他们别捣乱。”   “为什么说他们是蟑螂?”   “因为很顽强啊。”   “喔!——”恍然大悟。   杨宗保觉得额头有青筋在跳。   “我似乎感觉到将军好像生气了。将军的意思,不会是让我们帮忙对付那个紫衣人吧?”   “啧啧啧,肯定不会。这跟让我们送死有什么区别啊?”   被紫谨压着打的杨宗保突然觉得自己内心有股想要泪流满面的冲动:我也打不过他好不好?我这跟送死也没有什么区别好不好?   “我觉得吧,将军的意思是让我们看住对面那群敌方的美人儿。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哇呀呀呀制住一个逮住一双,全部圈回军营当媳妇儿暖炕。”   “三儿,你真是太英明神武太聪明伟大了。哈哈哈!”   一群人还没笑够,突见漫天白绫飞至,早就蠢蠢欲动的白绫幽女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却是个个怒容满面杀气逼人。攻的不是杨宗保,而是那一群副将。   杨宗保自在心里狠啐一口:这就是嘴贱的下场!   与紫谨越打越心惊,对方手里挟持了一个人,破解他的杨家枪法竟也如行云流水般写意自如。杨宗保深知自己不敌,从怀中掏出一物抛飞上天。那东西在空中炸开竟是一团银色烟雾。紫谨以为有毒,向后连退数步,以袖掩面。然就在此时从旁斜插来一人,一剑攻向紫谨必救要穴,逼紫谨只得放开柴文益,回转自救。   来人样貌普通,却招式狠辣,配合着杨宗保的杨家枪,竟堪堪抵住了紫谨犀利的攻击,甚至往往还能反击。紫谨心里愤懑,本想给柴文益些教训,竟被人一再阻挠,又于来人的招式间感觉到了一股厌恶的熟悉。   对了,是厌恶,他终于想起来这些招式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白玉堂!又是你?!以为换了个易容的样貌我便认不出来了吗?   几日来的不快纠缠在一起急于找一个出口宣泄,待一掌逼退杨宗保后,紫谨反手勾住那人左臂将之拉到身前,便是迎面狠狠一掌往其胸膛拍去。   好,我可以不杀你,白玉堂。但我要废了你的武功,叫你生不如死!   眼见必中的一掌就要击上对方心头,须臾间,来人抬起头与紫谨惊愕地对视了一眼。   与那极度普通的样貌不同,那双眼华彩逼人,与白玉堂高挑的丹凤眼完全不同,眼角微微垂下,形成一双美好的圆弧,坚毅中透着温润,柔和中掺着刚强,黑如墨玉的眼珠流转间似有无限韵味无限风华,瞳仁因惊色微微收缩,虽然内心存有惧意,却仍敢直面而视。   是了,这本是双他极为熟悉的眼睛,是他爱到心坎只想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瞧见的眼睛。   展昭,是你吗?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我会没有把你给认出来?!   去势已无法转圜,紫谨的手终是印到了来人的身上,奇得是人并没有如期被打飞。反而被紫谨突然张臂抱住,两人仰天倒在飞扬的尘土间。   展昭扑倒在紫谨身上,想要起身,却发现箍在腰间的手异常得紧,紧到根本松不开。待他想扬起上身,却发觉后脑被紫谨另一只手捧住了,将他紧紧压在胸前。紫谨埋头在其发间,深深吸气,那属于展昭的熟悉气息萦绕鼻尖,紫谨突然发觉自己完全懒得都不想动了。心中如斯甜蜜如斯迷醉,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连体内如火如荼的感觉都可以忽略——适才强行回撤内力导致反噬自伤,此刻也是一口甜血隐在喉头。   展昭悄悄推了把紫谨。“放开我。”   “不放!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要用白玉堂的招式与我对敌?难道是怕我把你认出,坏了你的事吗?”紫谨贴着展昭耳际,用一种外人看不到听不到却会让展昭觉得极度暧昧的姿势轻声说道。说话间,呵气拂面,唇齿偶尔还会划过耳垂,引怀中之人一阵战栗。   是了,你定是来救那段忠义的。只是你又为何要救柴文益?难道说是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他吗?   “我有事你快走。还有,别忘了你的誓言。”展昭复杂地看了紫谨一眼,起身跳开退至杨宗保身边。杨宗保神色极其复杂,仍是沉默片刻后关怀道。“你没事吧?”   展昭摇摇头。   失了温暖的紫谨心中怅然若失,懒散起身本想将喉间的血咽下,转眼一想为了配合展昭便随它一口喷出,惹众白绫幽女大惊,哪还顾得上教训那几个嘴贱的,纷纷回撤护住主人。   紫谨佯装冷笑,轻轻抹去嘴角血迹。“好,我记住你们了,后会有期!”说罢携一众白绫幽女翻墙而去。   “表兄……。”柴文益上前。   “文益,你没事吧?”杨宗保心疼地看着他被打伤的脸。   “没事。”   突然一个副将怪叫:“将军,小柴王没事,可我们有事。那群女人简直是带刺的,好凶,打得我浑身都是伤。”   “活该!叫你们嘴贱!”杨宗保本欲上前看看受伤的几人,突然不知瞥到什么,变脸道:“沙场男儿,伤什么伤!适才你们保护不力,全都罚去城外跑圈去!”   众将一阵哀嚎仍被杨宗保无情地用长枪枪柄拍着屁股赶走了。事毕,杨宗保见柴文益含笑望他,有些赧然道:“为兄教育无方,这几个兵痞让表弟见笑了。”   “不妨事。幸亏表兄带人及时赶到,不然文益就危险了。”   “你我兄弟,何必说这些虚的。”杨宗保摆摆手,正色道:“你真不知道刚才那人是谁”   柴文益沉思道:“我的确与他素未蒙面,但我大致可以猜到他的身份。”   “是谁?”   “表兄可曾听过云梦陇?”   杨宗保惊愕道:“你是说那个专门接生意杀人的杀手组织?”   柴文益道:“云梦陇的实际掌控者被称作云梦主人,此人极为神秘,几乎从没有人见过,但听说他有个癖好便是极爱穿紫衣,此外身边常年有一众功夫不俗的白衣女子服侍,她们被唤作白绫幽女。”柴文益心想:如果真是他,就不知他与展昭到底是何关系。还有那云梦主人又如何知道他的复仇大计,难道是展昭告诉他的?   “怎会是他?”杨宗保视线不着痕迹地瞥向展昭,似乎想寻求什么答应。但展昭却视而不见,只顾眼观鼻鼻观心。   “对了表兄,昨日深夜才到碧川,如何不多做歇息?看你如此快就赶到,想来也不是被打斗惊动的。”看杨宗保望着韩家兄弟两,忙笑着道:“忘了给你介绍,这两位是韩孟非韩孟是。”   “我知道……。”剩下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在对上柴文益不解的眼神后戛然而止。杨宗保自知失态,露出一个并不算自然的笑容。“唔,我是说我听说过你们,听说你们是文益的左膀右臂,这些年柴王府势颓,多亏你兄弟二人一直守在文益身边。”   韩家兄弟闻言忙欣然与杨宗保见礼并感谢他适才出手相救,却不知一旁柴文益眸色更暗疑窦更甚。突然转头对上恭敬站立一边的展昭,柴文益笑问:“表兄,这位也是你的副将?怎地先前没见过?”   “他是我的心腹,姓郑,刚到碧川。我来时留他在雄州上下打点,现在事了来向我述职。”说着,杨宗保手一挥。“还不向小柴王行礼?”   展昭深鞠一躬,怕人认出他的声音,故闭口不言。   杨宗保呵笑着圆场道:“我这副将不爱说话,平日也寡言少语,文益不要见怪。”   “怎会?!适才如不是郑副将挺身而出,文益此番怕是凶险了。”微微抱拳施礼,转身又问杨宗保道:“不知表兄这么一大早寻我所为何事?”   “文益,你昨日说官家在这里,可有骗我?”   “我怎会哄骗表兄,自然是真的。”   “那好。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现在?”   杨宗保道:“不错。其实我本欲昨夜就去见上一见,但又怕自己心急失了判断。可辗转难眠,心始终静不下来。勉强拖到天亮,故此晨光乍现便来寻你了。”   柴文益闻言但笑不语,别有意味地看了杨宗保许久,才道:“这么说来,表兄已经想清楚,也有了决断?”   “什么决断?”   柴文益虽是笑着,可那笑意渐渐泛冷。“要么与我绝,要么与君绝!”   杨宗保浑身一震,突然被堵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寂良久,才扯出一抹苦笑,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是该有所决断了。”   “如此甚好,我也不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人就在此处地牢,请吧表兄!”   赵祯本以为自己还要再被晾个几天,谁想这么快又有人到来了,快到赵祯以为是适才离去的紫谨去而复返。看到柴文益,赵祯没有半点惊讶,倒是当柴文益让出身,将其后杨宗保的身影完全显露出来时,赵祯惊骇到嘴大张着几乎半天都没合拢。   杨宗保出现的瞬间赵祯想了很多,可没有一个可能性是对自己有利的。赵祯突然感到一阵颓唐,心中忍不住叹息:柴郡主之事,终究还是让天波府也搅进了这场乱局。   杨宗保走到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赵祯,许久才道:“陛下,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故人?”   赵祯苦笑不已:“自是记得的,只是不知以故人此刻的心情,朕该是称呼你宗保哥哥,还是杨将军呢?”   “君臣有别,陛下还是唤我杨将军的好。”   “杨将军本该在雄州驻守,此刻到得碧川,可是为朕而来?”   “正是。”杨宗保神色微沉,有些烦乱地来回踱了几步才又道:“想必陛下如今已知道了我母亲的死因。”   “朕已听说。朕……。”赵祯垂首,面露愧色。“朕觉得遗憾也觉得抱歉。”   “陛下觉得抱歉?那也就是说陛下也已知道是刘太后命人秘密毒杀了我母亲?”   一个“我”字含在口中,赵祯一咬牙,决然道:“跟太后没有关系,所有的事情由朕一力承担。”   柴文益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笑容。果然不出他所料,在杨宗保这个苦主地一再逼问下赵祯果然将所有的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呵,谁说人心难料?他,不是料事如神?   赵祯,你既然要做你那待母至孝、以仁义治天下的所谓明君,那你这黑锅就背定了。   果然,此言一出,杨宗保整个脸色都变了,表情出离愤怒。“这么说来,陛下是承认这件事情从一开始便是你授意的?”   赵祯不知该如何解释,“朕……从没想过柴郡主会死……。”   “可事实却是我母亲因帝王的猜忌被生生毒死。就因为你赵家没有任何证据仅凭怀疑便要先下手为强,就因为你们要防范于未然决定斩草除根,是也不是?”杨宗保越说越激动,“我杨家一门忠烈,对你赵氏尽忠尽责,可换来的是什么?一门孤寡。如今竟连这孤寡也朝不保夕,我又怎知今日死的是我母亲一个,他日引颈受戮的不会是我天波府满门?!”   “不会的!朕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赵祯激动地冲上去握住铁栏外杨宗保的手,情真意切道:“朕答应过展护卫绝不会让柴王府的事牵连杨家,宗保哥哥你现在立刻回雄州,朕与柴家的恩怨,你不要再参与进来了。”   “赵祯,你倒是说得轻巧,你可知自我姑母死得那一刻起,杨家也难逃牵连的厄运。你母后刘娥绝非省油的灯,你可知这几年天波府势颓难道仅仅是因人才凋零?”柴文益冷笑连连。“是了,你早已亲政,分化杨家将、明升暗贬,说不得其中也有你的手笔。”   赵祯双目赤红,痛恨地瞪向柴文益。“柴文益,你到底是何居心?你难道真想看天下再起战乱你才安心?”   “天下是你赵家的天下,你若真心系天下苍生,不如干脆将这天下让回我柴家如何?”   “痴人做梦!”赵祯义愤填膺道:“即便我真将这天下让给你,你以为你就能坐得稳吗?以你的心性,必然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与契丹再起战乱。骤时苦得还不是百姓?”   柴文益哈哈大笑。“赵祯,你这人可真是可笑到了极致。你不寻思进取夺回祖宗基业,反倒指责起别人可能会有的励精图治?”   “我不与你耍嘴皮子。”赵祯拉住杨宗保,一脸哀求道。“宗保哥哥,柴郡主的死我一定会想办法给你个交代。无论是为了你好,还是为了天波府,都请你不要再趟柴王府这摊浑水了。”   杨宗保狠狠甩掉赵祯的手。“我的事,不劳官家费心。”转而向柴文益道。“文益,表兄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表兄请说。”   “我已有了决断!我天波府杨家就此与他赵氏恩断义绝。你要复国,我决定助你。”   柴文益闻言大喜。“表兄,你说的可是真的?”   “宗保哥哥!——”   对于赵祯的呼喊,杨宗保全然不理,而是自顾自道。“我杨宗保言出必践。不但是我,我手下三十万杨家将也任尔调遣。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要他赵祯的血——祭!旗!”   斩钉截铁的两字彻底打散了赵祯所有幻想,他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和蔼温柔的宗保哥哥已经离他远去,剩下的只有无边杀意,将他并不算坚强的心一寸一寸地绞碎。他突然觉得很可怕,曾经如此亲近的人竟可以让他生出惧意,原来人心可以变得如此之快,犹如翻面一般瞬息万变。   不同于赵祯被震慑,柴文益也没有露出该有的欣喜若狂,至少在他的谋划中赵祯的生死应该是拿捏在他手中的,再者活着的赵祯可比死了有用多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牢中的赵祯,又回望向正迫不及待等待他答复的杨宗保,询问道:“我想知道表兄希望他什么时候死?”   “不是我希望他死,而是我要我三十万杨家将与我一同不再有退路。只有狗皇帝死在我们面前,只有让宋氏朝廷决意对我等赶尽杀绝,所有人才能真正一心助你复国。”杨宗保还待再说什么,突然一队将士闯入地牢。韩氏兄弟正要防备,见来人是适才被杨宗保赶去操练的一众下属,才堪放行。   “什么事?”杨宗保问道。   一个副将单膝跪下禀报:“不好了将军,刚才那紫衣人又回来了。”   柴文益慌了:“怎么回事?”   “他带了更多人手,已经攻进知府衙门了。”   “什么?”杨宗保大骇,拉住柴文益急道:“快,文益!赶快打开牢门,带人转移。估计是那紫衣人伙同展昭一起来救皇帝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随后又吩咐一队副将,“帮柴王府的人与府军将人想办法拦住。”   众将领命离去,而柴文益却突然反手握住杨宗保,表情复杂中带着一丝很难察觉的沉重:“表兄,你真的决定好了?”   “自然,我既然答应助你,就决不食言。”   柴文益点头道好,自腰间摸出牢门钥匙打开,将赵祯押出。杨宗保要柴文益去扶受了伤的韩氏兄弟,自己则接手赵祯。柴文益没说什么,笑着将人交过去。就在杨宗保的手欲搭住赵祯之际,一旁始终沉默的人突然动了,一剑刺向杨宗保面门。   眼见剑尖就在眼前,突然又是以一个诡异地弧度向外挑去,只听“叮叮”两声,两枚飞云镖被剑身相继弹飞。接着转而刺向柴文益,却被一旁的韩孟非举剑格挡住。而施以暗手的柴文益突然笑容俱敛,脚步微错,挤至杨宗保与赵祯之间,便是一掌狠狠击向杨宗保肩头。杨宗保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掌打飞出去,被展昭反身接住。   杨宗保不敢置信地望着柴文益。“文益,你这是做什么?”   柴文益三指扣住赵祯脖子,面无表情:“够了表兄,戏也该谢幕了。”   “文益……?”   “我倒是从不知道,原来表兄除了会领军打仗、排兵布阵,这戏也演得如此精彩绝伦,不去做戏子当真可惜了呀。”转头对上那郑姓副将,柴文益的笑容渐渐染上一丝怨毒。“展昭,你是不是也该以真面目示人了?”   展昭慢慢揭下脸上易容之物,面沉如水地望着柴文益,却是一言不发。   “难道你不问问我是如何将你识破的?”   展昭淡淡道:“若不是紫谨突然出现扰乱了所有计划,你未必看得破此局。”   是的,一切都是一个局。当杨宗保说出与赵氏决裂话语时,展昭诧异万分,那语调与愤恨程度连他几乎都要信以为真,故而他一直神经紧绷地防备着。只是随后杨宗保就像忘了他这个潜伏身边的人,丝毫没有将他存在暴露,突然让展昭又意识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难道说杨宗保并非要杀人,而是要救人?   柴文益恍然地哈哈大笑,笑声中却含着无垠的苍凉。“说的不错,我还真该谢谢适才那位。那一个耳光还真把我打醒了。他不但把你逼出手,最后离去前还含笑地深深望了你一眼,再要猜不出你的身份,我柴文益可真是白痴了。”再次对上杨宗保复杂的表情,柴文益既恨又痛。“表兄,我本不该疑你,又或者该说我已有太多次怀疑过你的用心,可我一直还存着份天真,让自己试图去相信你。毕竟这世上除了文欣,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可偏偏,便是你这个硕果仅存的亲人出卖了我,你不愿意与我一同复仇一同分享天下便也罢了,竟还要救你我的大仇人。表兄,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杨宗保无奈地闭了闭眼,“文益,你说你不懂我为何要救我俩的仇人。可你知不知道,我真正想救的那个人是你?!” 长长一声喟叹。“对,你是很聪明,还有大才,如果是建国之初,你或许真的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到你所想要的那个位子。可是文益,现在不同了,已不再是那个兵荒马乱战乱纷争的时代,经过两代治世,这天下早已大定,你的雄心野望,终究是斗不过天下大势的。”   杨宗保推开展昭扶他的手,慢慢站起。“而有一点你也说错了,陛下从来不是我们的仇人。你明明知道他与柴王府灭门惨案毫无瓜葛却非要把这罪名栽在他头上,无非是要给自己找个堂而皇之复仇的借口罢了。我也并非一开始就决定救陛下。我并非愚忠之人,父辈之事或多或少已让我看透天家嘴脸,朝廷过于忌惮武将了。我在未见到陛下之前其实也是有过犹豫的,我适才说过的每一句疑虑以及谴责都是发自肺腑的。可我也看得明白,一个会为母亲揽下所有罪责的人,绝不会举起屠刀砍向另一个也曾被他看做母亲的人。”   “所以,你因他的仁孝而选择了他?选择了这个窝囊废?”   展昭突然跨前一步,肃然道:“陛下绝不是窝囊废。柴文益,你自恃甚高可以看不起旁人,但有一句展某敢断言:若说做皇帝,以陛下之才当胜你千倍万倍。”   赵祯浑身一震,与乍见展昭时的激动与担忧不同,此刻内心无法平静的是激荡与动容。   柴文益冷笑:“你说我还不如赵祯?”   “你性格过于刚愎自用,听不得别人劝谏。可所谓帝王绝非一人便可以坐稳天下,靠得并非个人长才,而是人格上的魅力。若说才能陛下或许不如你甚多,可若说到品性,陛下强过你千千万,陛下是那种就算包大人谏言谏到将唾沫星子喷到其脸上,也仍能一把抹掉笑呵呵听完全部的人,在你看来或许是窝囊,可在无数朝臣看来却是有容乃大。只有这样的皇帝才能听到更多不同的声音,才能听到民间真正的声音。”   “如何做皇帝,我还不需要你来教。现在筹码在我手里,自然由小王我说了算!”   杨宗保急道:“文益,你别再执迷不悟了!你扰乱大理国内政的计划已被识破,我也决计不会助你谋反,靠你目前手上的人马,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你现在回头,相信以陛下的仁慈会网开一面的。”   “杨宗保!你是要我向他赵祯乞怜讨饶吗?”狠狠一勒赵祯脖子,柴文益发狠道。“与其那样,不如鱼死网破,我不介意与他赵祯同归于尽。”   “文益!”   “够了!不要逼我杀你!——”柴文益嘶吼道。“孟非孟是,开路,我们走!”   韩孟是大步前行几步,可韩孟非却仍呆立原地一动不动。柴文益忍不住眉头就是一挑:“孟非,你也想背叛我吗?”   “我绝不会背叛,可是小王爷,我也不想看你一错再错。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韩孟非抬起头,眼中隐含一丝阴郁,突然毫无征兆地抬手捉住柴文益钳制赵祯的手,将赵祯推了出去。   “韩孟非你这混蛋!”韩孟是见状已用最快地速度扑向赵祯,可仍是慢了一步,被杨宗保展昭两人纷纷抢上护住。韩孟是无奈只能回转柴文益身边将不做任何抵抗的韩孟非反手扣住。韩孟是有些担心地看着柴文益,以眼神询问接下去该如何是好。   只见柴文益突然抚额大笑。“展昭,你说得对。赵祯比我强,他可以让你这样高傲的人死心塌地倾尽所有助他,让本该是他仇人的人放下仇怨去救他。而我……,”笑着笑着,眼泪竟流了下来,满眼绝望与哀伤。“而我得到的只有谎言与背叛。连我一直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最终选择的都不是我,而是他。是我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韩孟非嘶哑着声音道:“小王爷,我只是选择了另一条可以为你求活的路。今早我刚得到消息,埋在大理国的人都被一网打尽了,有一些甚至已秘密处决。如今连杨将军也选择与你对立,我们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   韩孟是吼道:“我们本来还有皇帝在手。”   “孟是,别天真了,皇帝只是一时的保命符。离了他赵祯,赵氏还有千千万万的子孙可以登基,仅靠一个人质就想篡位谋国,那根本是痴心妄想。”   “所以你就选择背叛我?”柴文益眯起眼睛。   “这不是背叛。小王爷,我只是相信展昭的判断,只是相信如果此刻收手,皇帝会放我们一马。”   “够了,别再说了。孟非,这么多年,看来你仍是一点也不了解我。与其瓦全,我宁可选择玉碎。”柴文益的脸突然阴冷地近乎扭曲。“孟是,杀了他。”   韩孟是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柴文益。   柴文益冷冷地瞪他:“怎么,你二人手足情深,连你也要背叛我?”   “不,要选择背叛,除非我死!”韩孟是像是下了决心,一脸决绝。抬手就要往韩孟非天灵盖上拍去。   “万万不可,你们是兄弟啊。”杨宗保出言制止道。   韩孟是狠心道:“既然选择背叛小王爷,就休怪我做兄弟的翻脸无情。”   “住手!”杨宗保抬手劝住,望向柴文益,焦急道:“文益,你真如此狠心,韩孟非是你哥哥啊。”   “我没有哥哥。”   “文益!你们三个是亲兄弟啊,你怎可手足相残?”   “住口,杨宗保!既然你已救了赵祯,现在就给我滚。”柴文益低吼道。   “什么意思?什么亲兄弟?”   见柴文益一脸愤恨,韩氏兄弟则一脸茫然地望向自己。杨宗保沉吟片刻,像是下个某个决心,沉声道:“你们不是家将之子,你们的父亲其实姓柴,你们是文益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突如其来的话语震得两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皆用一种不敢置信地眼神望向柴文益。而柴文益此刻的表情让他们两个意识到,原来这个事实柴文益早就知道。   “杨宗保,我要你死!”一直隐藏的秘密被点破,柴文益恼羞成怒地冲向杨宗保,挥扇而出,扇口有着极其锋利的利刃,更是寒光闪闪,明显淬有剧毒。杨宗保抬手格挡,一边劝阻道:“文益,你究竟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去死!”   柴文益攻势凌厉,杨宗保又不愿伤他,只得投鼠忌器地一味退让,转眼已无退路。赵祯不由就是急了,示意展昭过去帮忙。展昭挥剑上前想引开柴文益攻势,哪知柴文益竟像疯了一般完全不顾他的剑,只一味去攻杨宗保,眼见有几次柴文益就险些丧命展昭剑下,韩孟非第一个回过神来,叫着“别伤我弟弟”便冲了过去。   早在韩孟非动作之际,展昭就已反应过来,尤其当瞥见柴文益眼底划过的一丝沉着与阴狠,哪里来的半分疯狂,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待柴文益喝出一声“孟是,杀了赵祯”,韩孟是身躯已在空中,迅雷掌毫无保留地向赵祯挥去。   好个绝世燕子飞!韩孟非连衣角都没碰到,展昭已消失眼前,待他回头的刹那,展昭竟已飞至赵祯身前强提内劲与韩孟是对出一掌。没有想象中的势均力敌,一口鲜血喷洒空中,展昭连带身后的赵祯一起狠狠摔在了地上,两人身体尚未落地,只听杨宗保忽然一声疾呼,比之声音更快的是展昭的身手,单掌撑地,身子莫名就是一旋,竟半跪在其身侧,完全没压到自己。   赵祯摔得有些生疼,手臂也不慎蹭破了点皮。可来不及管这些小伤,眼见适才展昭喷血,赵祯已心痛地飞快爬起半跪着扶住展昭双肩。还没开口询问伤势,展昭却已开口。“陛下,你没事吧?”   “朕当然没事!展护卫,你呢?你是不是又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展昭嘴角含笑,连眼中都溢满了满足的笑意。“没事便好,我便……放心了。”   话未说完,眼神已涣散,接着整个人倒入赵祯怀中。   赵祯呆呆地将人抱住,呆呆地看着展昭后背插着的那枚飞云镖,看着远方杨宗保韩孟非惊愕的表情,看着柴文益发镖后还未收回的扇面以及一脸失手后的恼恨。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摔倒的刹那眼角瞥见的那抹寒光并非错觉,竟是柴文益不放心,补上后手要置他于死地。   可这一切都被一个人破坏了。   但这一刻,赵祯宁愿这个人没有破坏。   明白自己的心意后,赵祯就再不愿看到他受到任何损伤,恨不得以身相代。而此刻展昭倒在他怀中,让他突然想起当初那个禁忌的梦,突然产生种错觉,梦境似乎与现实隐隐有一丝重合了。   展昭会死?   他要失去他了?   赵祯看着眼前这些人,突然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凭本能紧紧地搂住怀中那越发消瘦的身躯。   “猫儿!——”   嘶声的怒吼由远而近,白玉堂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为何展昭会在杨宗保身边?明明算计得好好的,与不居先生以及师父谦和道人等人随杨宗保一同潜入碧川,本是为了营救段忠义,抓柴文益个现行好方便套出展昭所在。哪知才小半夜就等到了银烟讯号,与其副将接头后得知紫谨前来闹事,就按原计划地牢门口守株待兔,由杨宗保将人引出一网成擒。谁想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这才下来一探,却远远看到展昭倒入赵祯怀中。   此刻白玉堂眼中哪里还有别人,早被一个展昭装得满满当当。他飞奔而至,见展昭昏死在赵祯肩头,本能地就要去夺人,不想竟没抢下来。不知何故,赵祯双手抱得死紧,再看其神情,失魂落魄,魂游天外。   从白玉堂出现,柴文益就暗叫糟糕,接着看到紧跟下来的南宫惟等人更是明白大势已去。趁众人还震惊在展昭受伤之际,招呼韩家兄弟就往外冲。韩孟非愣神在那没有动,韩孟是略一沉吟,起身护住柴文益冲了出去。   “昭儿,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伤的我徒儿?”南宫惟好久才回过神来,一声狮子吼,人几近暴走。想到逃走的柴文益就准备去追,却被谦和道人一把拖住。   “南宫老儿,你倒是也分分主次。你徒儿伤成这样,你不救人,去追那两个丧家之犬做什么?”   “对,先救人。”南宫惟扑过去搭脉,眉头皱得死紧。“怎么会这样?怎会伤得如此之重?五脏俱损,是用金针封穴强行稳住伤势,这样放开的话岂不是没救了?不对,这手法,像是吕梦涧的,难道他就在碧川?”神情舒展,正想感慨展昭有救了,不知又探到了什么,眉头又是蹙起。突然拉起展昭左手一看,竟有一颗赤砂痣点在掌心。“赤炎砂?!”看向展昭背部的飞云镖,拔出,点穴,南宫惟端详良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果然”。   谦和道人闻言也是皱眉,心道那柴文益实在歹毒,打伤人不算竟还用毒。再低头看徒儿白玉堂,像是着魔了,拼命去抠赵祯的手指,要把对方怀里的展昭抢过来。要不是一早就知道展昭性别,谦和道人都要怀疑展昭是个女的,且把自个儿徒弟迷得死去活来的。   杨宗保看白玉堂动作粗暴,唯恐伤了赵祯,赶紧拉住他,叫他别动粗。自己则半跪到赵祯边上轻声劝道:“陛下,快松手,你这样抱着展护卫,不好救治。”不想他越说赵祯抱得越紧。   白玉堂火冒三丈,哪管那么多,跳起来骂道:“赵祯,你是打算害死展昭吗?你已经把他害得那么惨了,还嫌不够吗?!”见赵祯似有所动,手不由松了下,他赶紧扳住手指,反手将人甩开,抢过展昭横抱到怀中。   失去展昭的赵祯疯了般大叫着扑上来,却被白玉堂一脚踹开,骂了句“滚”,接着运起轻功飞也似地冲出了地牢。接着嗖得一声,南宫惟也不见了。   赵祯受了刺激,此刻早已神志不清,只是一味大吼大叫,杨宗保无奈说了句“得罪了陛下”,便一拳击在其小腹将其击昏。   “什……什么情况?”   这一切发展得太快,一众人面面相觑都傻眼了。   一个副将道:“那白玉堂还真够胆欸。不但直呼陛下名讳,还直接踹开,叫对方滚。”   “真乃神人也。”   “阿弥陀佛,膜拜膜拜。”   谦和道人怀疑难道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吗?掏掏耳朵,指着昏在杨宗保怀里的赵祯问身旁一副将道:“你们说他是谁?”   “陛下啊。”   “哪个陛下?我们不是来救大理太子的吗?”   “道长,行动赶不上变化啊。应该是将军发现除了太子连当今圣上也被抓了,外国的太子再金贵哪比得上自家皇帝啊。所以权宜之计,当然先救陛下咯。”   谦和道人突然觉得脑袋一阵犯昏,所幸被一旁的柳如蕙扶住。两人复杂的眼神彼此一望,谦和道人哈哈干笑两声:“玉堂,你可比你为师年轻时带种。   屋外,翻搅了许久的雷云终于蓄不住,磅礴大雨倾盆般兜头而下。冲入雨幕的白玉堂很快便浑身湿透,他不知道怎么救展昭,可以却不敢停,像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直到一袭紫衣从天而降,将他拦住。   紫谨看着白玉堂怀中伤重垂死的展昭,方寸大乱,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是谁伤了展昭?难道又是柴文益?”顾不了那么多,伸手就要夺人,“把他给我!”   “滚开!别妨碍我救他。”   “你才给我滚,别妨碍我救人。”   两人正要彼此动手,突然一道人影诡异地蹿过,犹如雨前燕子低空而过,转眼间白玉堂手上的人不见了。只见不远处南宫惟抱着展昭,蹙眉看着这失控的两人,又想到先前小皇帝被吓到失神的模样,忍不住骂道:“一群神经病,不知所谓。”   说完已闪身离开,白玉堂紫谨对看一眼,也不打了,追着南宫惟而去。      第47章 (四十六) 医治   皑皑白雪漫天飘荡,模糊了眼前的世界,让人茫然间以为又身处暠山之巅。瑞雪迷眼,看不见,只能放声疾呼,一遍又一遍唤着那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追寻那人的方向。   终于,当第一缕神圣之光当头笼罩,狂劲的风雪犹如被仙人的乾坤袋收走,转瞬即逝。待得视线逐步清晰起来才瞧清楚哪里是那暠山,四下白梅点点,分明是皇宫大内御花园一隅的梅林。   娇嫩的萼片似含初雪,花香清雅别有韵致,细枝如美人柔荑,摇曳间,似向他招手蛊惑。遂,信步趋前,拨开横斜错落的花枝,抬眼去,只见一袭熟悉的红衣掩映于一片皓洁天地间。那身影单薄又萧瑟,孤傲又伟岸,削直宽阔的双肩仿佛天压降下来也能担负而起。人,看似极近,却又很远,“晕染”在皓雪之间,宛若入凡谪仙。   他深深凝望着那人的背影,似是看痴了,满溢的爱慕之情突然混入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不自觉便是喃喃自语:“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低吟声惊动了画中人,红衣闻声而动,缓缓回首望来。只见那双目璀璨如珠,眼角微扬含春,眉如剑,鼻若梁,唇角蓦然一勾,欢颜尽展——这一笑犹如冬雪初融,这一笑犹如春风拂面,这一笑犹如夏夜繁星,这一笑犹如秋阳照暖,这一笑犹如把他浸在了酒里即便醉生梦死也甘之如饴。   “展护卫……。”   他伸出手探向他,他也伸手迎向他。当十根手指相触,一双掌心交叠,不知是他拽过了他,还是他靠向了他。   那叫人眷念的容颜近在咫尺,他情不自禁吻上了对方双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好席卷全身,令他翩然欲仙。直至唇瓣离合,那人微垂着双眼不舍地望他一眼,接着便毫不犹豫转身而去。   “不,不要走,展护卫,不要离开我,展护卫展护卫!……”   猛地自床间半身弹起,还未适应头脑的晕眩,入眼便是杨宗保一脸关切。流水般的过往蓦然倒灌忆起,惊惶了圣颜。“宗保哥哥,展护卫呢?”   本还高兴赵祯醒来的杨宗保闻言脸上露出一片晦暗忧虑之色。“在别院,还在救治。”见赵祯欲掀被下床,杨宗保慌忙拦住。“陛下不用担心,展护卫吉人天相,有一代神医吕梦涧出手,相信展护卫绝无性命之忧。倒是陛下,可有哪里身体不适?之前臣一时情急,可能下手失了分寸,还望陛下赎罪。”   身体的疼痛提醒赵祯之前发生了什么,只是当时神志不清根本就记不清楚了,只意识到自己似乎挨了一脚又受了一拳,既然全不记得,自然也不用计较琐碎。见杨宗保神色黯然,想到其为了救他,诓骗设计柴文益,心中就止不住愧疚与感动。突然拉住杨宗保的手,坚定道:“宗保哥哥,朕不会让你后悔你的选择的。无论如何,朕答应你,一定会保住柴家血脉。”   “多谢陛下。”杨宗保宽慰一笑,反手也握住赵祯。   眼前的帝王明明与多年前熟悉的轮廓已无法重叠,可偏偏心性仍未改变多少。有时杨宗保也感叹,若非他从内心深处相信帝心如一,也许在收到柴文益的书信得知母亲死因之时他已有了叛意,更不提之后南宫惟找到他要他假意投诚实则营救了。动摇或许是有的,可再一次与其相见,当那一声“宗保哥哥”叫喊出来,他的心突然间颤动了。   一边是能力浅薄却尽可能想保住所有人独独不顾自己的仇人,一边是为了自己的野望甚至连亲手足也能毫不犹豫除去的亲人。夜深人静时,杨宗保回味起来都觉得可悲。这两个敌对的人是不是弄错了彼此的身份?为何本该六亲情绝的九五至尊偏偏多情、重情,那张充彻了炽热感情的脸孔叫他再次坚定初心救其于水火之中。   也许,此刻命悬一线的展昭与他也是一样的感受吧。他看得出来,展昭绝非因什么愚忠或是身份才不顾一切救驾,所作所为完全只凭本心——当不像帝王的帝王将心比心,不似臣子的臣子才能以心换心。   “谢朕做什么?这发生的一切,朕难辞其咎。是朕这个皇帝做的太糟糕了,如果朕能早些察觉到,就能阻止所有事情发生,防范于未然。柴王府不会灭门,柴郡主不会身故,而展护卫也……。”想到展昭,声已哽咽。一行清泪随即潸然而下。“宗保哥哥,朕有时真恨自己,朕太软弱、太无知,缺乏帝王该有的大智慧大毅力。就像现在,朕知道朕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可能只是添乱,可朕……朕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展护卫,哪怕只有一眼。”   粗糙的掌心,轻轻抚上赵祯顶心,待赵祯错愕抬头之际,便见杨宗保露出一个宽慰了然的笑容:陛下,你只看到了自己的缺点,却不知只凭这一个“情”字,你就胜过古往今来万千帝王——有情之人才有仁心,而仁者,无敌。   “既然忍不住,便去吧。臣为陛下带路。”   杨宗保躬身将赵祯扶下床榻,接着赵祯便一脸急迫地冲出了厢房。等候在门外的一行文臣武将见了皇帝,立时跪下三呼万岁,其中一人更是匍匐于地战战兢兢回禀道:“梓州转运使孙世杰启奏陛下,臣得一店小二奔赴呼救已于第一时间率军应援碧川,不想仍是迟了一步,害陛下身陷囹圄险些遇难,臣心中实在愧惶不安。恳请陛下重惩微臣,以儆效尤。”久候不见有回应,抬眼看去眼前哪里还有皇帝影子。   一旁一同跪拜的武将挠了挠脸,讪讪道:“孙大人,陛下早跑过去了,压根没听您说一个字。”   南宫惟一脸忧心地在床边踱来踱去,已经不下七八十次开口询问徒儿情况,都被吕梦涧冷冷一个眼刀挡回来。鼎鼎大名的医中圣手这次也遇上棘手的伤了,毫不吝惜施展看家医术,却始终不过是在与阎王抢人,只看其整整六个时辰拧在一处未曾舒展的眉宇便让众人意识到展昭至今仍未转危为安。   整间西厢房内除了南宫惟,白玉堂与紫谨也紧张地守在床旁。原本谦和道人、柳如蕙与一众白绫幽女也在其间,站了满满一屋子人,都被吕梦涧嫌碍事轰了出去。依他本意,是要把所有人扫地出门的。只是南宫惟急得火烧眉毛压根不听劝,而另两个眼睛简直就像粘在了展昭身上,对他的驱赶咒骂置若罔闻。白玉堂还好,见吕梦涧是老前辈,于是忍气吞声只装听不见。而那紫谨堂而皇之瞠他一眼,满目杀气惊得神医额头冷汗直冒,突然意识到如果今次救不了人,估计眼前这紫衣男子会于瞬间要了他的老命为展昭陪葬。   “梦涧,我徒儿到底怎样了?可还有救?”南宫惟再一次忍不住凑上前询问。   吕梦涧被烦的受不了了,怒嗔道:“老夫这厢救人要集中精力,你三不五时冷不丁问上一句给我打岔,你还让我怎么救人?”   南宫惟也不敢跟他犟嘴,赔笑道:“是是是,都是老夫的错。你赶紧着。”   吕梦涧思忖良久终似下了什么决定。挽起两边宽大的衣袖用布条牢牢束起,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挑出二十来瓶药粉,全部倒入室内用来冬季生火取暖的炉子。又取出火折吹了口短气扔进炉内,只听轰一声,药粉遇火即燃,腾起一朵烟云,接着熊熊明火烧了起来,吕梦涧摊开两包毫针,分别是金银二色,取出在火下一一烫过。   南宫惟见状不由愣怔道:“昭儿真的伤的有如此严重?逼得你要使出那套‘碧落黄泉’针?”   “碧落黄泉?”白玉堂初时觉得有些耳熟,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难道说……是非生即死?”六神无主地一把抓住吕梦涧,白玉堂惊惶道:“吕老,依你医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何必使用如此危险的治法?若有个万一,猫儿不是死定了?”   吕梦涧不着痕迹推开他,继续烫针。“你以为老夫想如此?保险的法子都用尽了,可展贤侄实在伤势太重,依他此刻的身体,还活着你们就该偷笑了。老夫可是用了整整一根九千龄山参为他续命,趁药力还未完全耗尽,此刻不冒险一搏,难道眼睁睁看着人行将就木?”   紫谨捏拳恨恨道:“枉你号称医中圣手,传言从未有治不好的病人,此刻却说出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的话来?!”   吕梦涧闻言不由冷笑,转去铜盆处不慌不忙地净手。“要稳妥的法子,有啊,老夫至少有三种法子八成把握可以救活展昭。”狠狠将擦手巾往盆里一扔,激得水花四溅。“只是他会武功尽失,终生病体孱弱,且绝活不过五十岁。如何,老夫给你们选择的权利。”   白玉堂蹙紧眉头,却是不假思索道:“不可,若失去武功,猫儿绝对接受不了。”   “失去武功又如何,只要人还活着,总比没命得强。”紫谨不屑地瞥一眼白玉堂:“姓白的,别在我面前说什么为了展昭的鬼话,你没有自信照顾他,我有。有没有武功又有什么打紧,无论他有什么愿望,我都会为他实现,我紫谨绝不会再让别人伤他一根头发。”说罢转过身对吕梦涧道。“决定了,就用保守的法子。”   白玉堂怒起扑上去揪住紫谨衣襟道:“姓紫的,爷爷我忍你很久了。对展昭来说最危险的不就是你?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冒险,可我不像你那么自私,我比你更懂猫儿,我知道那一身功夫对他意味着什么。而你,永远都不会懂。”   听不得白玉堂说自己不懂展昭,紫谨不由怒极反笑:“死耗子,你是在向我挑衅吗?看在不居先生的面子上我一直懒得理会你,别逼我出手把你打回原型。”   “有本事你来啊!”   “你以为我不敢?!”   剑拔弩张之势被吕梦涧当头一盆水泼来给熄了个干净。幸亏两人闪得快,不然全给淋湿了。只见吕梦涧一手端盆一手叉腰,形象十分彪悍且滑稽地看着两人,碎嘴道:“够了啊,烦不烦?!你们算老几?搞得一个个跟展昭的小情人似得自居,谁问你们了?你们是家属是长辈吗?还拿主意。正牌家长杵在那儿都没吱声,你们聒噪个什么劲?就算是情人,那也是无媒苟合懂不懂?下过聘吗?合过八字吗?”   南宫惟实在听不下去了,知道吕梦涧欠抽的老毛病又犯了,忙咳了咳。“老吕儿,正紧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别坏了我徒儿的清誉。”   吕梦涧摊手道:“对对对,正紧的。正紧的你拿主意啊。”   南宫惟长长叹出一口气,纠结道:“从老夫私心来说,赞同紫谨的想法,没什么比命更重要,只要昭儿能活着,不求富贵但求平安。但自己徒弟的性情自个儿清楚,白小子说的不错,习武之人失去武功的确比死更痛苦,更何况昭儿还有满腔抱负,祈望守护天下守护青天。老夫不能因自个儿的私心夺走他唯一的机会。”   “可是不居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失败,展昭会死!”紫谨上前一步争取道。   看南宫惟久久不语,吕梦涧摸了下鼻子。“何必如此纠结?‘碧落黄泉’没有你们想象地那么可怕,虽是非生即死,但于老夫至少有五成把握。若你们几个肯襄助一臂之力,绝不少于八成。”   那你不早说?!   见三人大喘气地瞪着他似要发作,吕梦涧不由讪讪:“老夫之所以一直犹豫是因为这套针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稳住伤势尚可,但要彻底治好并恢复其功力,还要配合另一副药。选择这种治法真正的难点不在‘碧落黄泉’针,那副药才是关键。”   南宫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震惊道:“你说的不会是二十年前你配给当时武林盟主江上青的那副药吧?”   “正是。”   “你疯了!如此繁琐苛刻的条件,这天下间没有人能做到。”   吕梦涧哈哈一笑:“你错了。若说这天下还有一人能做到,那么适逢其会,展贤侄的一线机遇就在眼前。南宫兄,你仔细想想,那位一定肯的。如此,你还不愿意一试?”   白玉堂与紫谨被两老云里雾里的对话绕得一头雾水,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见南宫惟思虑再三终于重重点下了头,两人也彻底静下心来:只要能救展昭,管他什么方法?   “南宫兄,你负责护住你徒儿的头部,守住百会、神庭、晴明、人中、风池五穴。白玉堂,听说你之前受了不小的伤,至今未有痊愈,老夫怕你内力不济,如此你就护下身吧,守住太渊、肩井、涌泉、足三里、三阴交。至于你……你叫紫什么来着?诶,无所谓了。不过你的任务比较着紧,不但要守住展昭胸腹鸠尾、神阙、气海、章门、鹰窗五穴,还要适时以内力疏导经络,引气归元。”   白玉堂斜睨紫谨,不放心道:“不如由我来……。”   南宫惟也道:“你有旧伤,不行。还是换老夫来吧。”   吕梦涧摇头道:“让你守头部自有老夫的道理。头部虽然不难守,但却是重中之重,一旦被冲破,有死无生。下身若是破关,只是瘫痪,老夫还能设法补救。至于胸腹,看似凶险,但到万不得已之时尚可引气导入自身经脉之中,如此就不会将展昭陷入死地。”转向紫谨,肃然道:“若真如你所言,待展昭至情至性,当不惜一切才是。”   紫谨傲然一笑:“自然。我紫谨言出必践,定会护展昭周全。”   分工明确,吕梦涧也不再多言,与几人合力褪下展昭上身衣衫,一切准备停当,便使眼色要三人分别将掌按压在关键部位。一边絮絮叨叨提醒这个留神那个,吕梦涧手上倒也不慢,七十二根针依次落到展昭周身,银针导其阴,金针护其阳,手法迅捷叫人眼花缭乱。眼见最后一根即将扎入额顶发际,身后厢房大门突然“呯”地一声被推开,三人尚未瞧清来人,就见落针的瞬间展昭猛地睁开眼,睚眦欲裂,身子更是抽搐着狠狠弹了几下,突然又是一口血喷出,只是这血隐隐有些腥臭发黑。   “猫儿!——”   白玉堂见状大骇,以为出了岔子,气息大乱。白玉堂一错,首先受到影响的紫谨立时察觉到原本堪堪平衡于五脏伤处循环的内气犹如决堤般涌向展昭下身,不由怒起,挥掌将白玉堂扇开:“不中用的东西,滚!”而下盘身形就是一沉。左掌仍不离展昭胸口分毫,另起右掌代替白玉堂死死抵住展昭腰胯之间。   吕梦涧大急:“这样不行,只能输气的话,两股掌力相争只会两败俱伤。”   “谁说的?”紫谨冷笑一声,忽然一声低喝。左臂青筋暴起,隐隐地竟能瞧见内劲自外向内缓缓而动引入体内,而另一条右臂竟是由内而外输送过去。   南宫惟忍不住赞道:“好小子,一心二用。”   吕梦涧见状,也摸着胡须安心地点了点头。白玉堂正待上前再度接手,被吕梦涧阻止道:“此刻不要打扰,其已找到了平衡,你若贸然上手反而容易乱了气息,致展昭于险境。”   眼见紫谨全心全意救治展昭,自个儿只能呆立一旁作壁上观,白玉堂只觉心中懊恼以极。想到正是适才突然闯入的皇帝等人搞出的事端,又回想起先前地牢内也是他将展昭牢牢禁锢妨碍救治,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等赵祯抢步至床前,白玉堂已气势汹汹一把拦住,喝斥道:“你还来做什么?你害展昭害得还不够惨吗?他现在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便是拜你这官家所赐。要不是你被那柴文益抓了,猫儿何苦重伤之下仍拼死前去救你?此刻正是疗伤的关键时刻,你又来捣乱,是不是非要将他害死了你才甘心?”   赵祯被劈头盖脸那么一通给骂懵了,再瞧床上展昭一脸痛苦,嘴角血渍点点,以为自己闯了天大的祸影响到众人救治,心中不由恨死了自己,嘴上也怯懦地连连道歉。“对……对不起,朕……只是担心展护卫,才想来瞧一眼。朕……我没想到会害了他……。”   “没想过?你没想过的事多了。好好的皇宫不待,非要微服离宫,你可知有多少人因你一时兴起的决定而丧命?猫儿待你至诚,甚至未将你当做皇帝对待,一次次救你于危难,不离不弃。你又是如何待他的?”   跟进来的杨宗保听不下去了,刚喝出一句“白玉堂,你放肆”,便见一旁空下来的吕梦涧快步上前,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巴掌对着白玉堂后脑勺狠狠拍了下去。   白玉堂莫名道:“吕老,你干嘛打我?”   吕梦涧气冲牛斗地瞪眼道:“你个死小子,打的就是你。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是谁跟你说官家进来影响到了老夫施针?”   “那猫儿不是吐血……。”   “要的就是他把脏腑间积压的淤血吐出来。明明一切顺利,从头到尾就你一个人抓瞎出状况,若不是多亏那紫谨天赋异禀为你补救,展昭即便救过来,怕也要瘫上很长一段时间。你倒好,不自省,反而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你还有理了你?!”   吕梦涧疼惜地看了一眼适才被白玉堂的话吓到脸色惨白的赵祯,只觉得一股怨气堵在胸口。“你问陛下如何待展昭的?你与他们相处最久难道不比我这老头子看得清楚?好,就算你不清楚,那老夫来告诉你。依展昭伤势判断,其重伤垂死已有多日,定是陛下拿出灵药为其续命才堪拖延至今日。”拉起赵祯双手伸到白玉堂面。“你好好瞧清楚了。这双手伤痕累累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一路奔波逃亡,陛下不但未弃之不顾,反而相护相守。明知碧川县全城通缉他二人,但得知有本神医在城中,为救展昭,不惜冒险进城求医。老夫好难得才得到一株九千龄山参,本不愿失之救人,陛下不顾万金之躯下跪苦苦哀求,之后更甘愿充当替身将柴文益一行引走以至被捕,只为护我二人安全,为展昭赢得救治时间。白玉堂,你扪心自问,这天下间有哪个帝王可以为一个小小的护卫做到这个程度?”   当得知赵祯并未影响到救治之时,白玉堂已对自己迁怒的行为感到愧悔。但当吕梦涧之后的一字一语出口,别说是他,便是不相干的旁人也为帝王的所作所为深深撼动了。只是那最后的一句话问出,却犹如巨大的雷鼓轰击心房之上,引得体内警铃大作。白玉堂不由为自己头脑中产生的那个疯狂的念想感到难以置信。   是啊!试问这天下间有哪个帝王可以为一个小小的护卫做到这个程度?!   固然,眼前这位帝王绝非无情之人,但他为展昭所做的是不是多了点呢?多到叫人无法想象的程度。   如果换一个旁人,官家是否也能如此?   怕是不能吧!   见白玉堂面色变幻极快,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动容一会儿震惊一会儿又是沉思,偏偏变脸了半天连丁点儿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吕梦涧只觉得他的好心简直是让猪给拱了。也懒得循循善诱,干脆把话挑明道:“老夫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老夫确实是有救展昭的法子,可是真正能救人的不是我,而是陛下。白玉堂,你把陛下得罪狠了,万一陛下一时着恼不救展昭,看你找什么地方哭去。”   “什么?”   闻言,白玉堂与赵祯几乎异口同声道。白玉堂更是上前一步拉住吕梦涧的衣袖逼问道:“吕老,你把话说清楚,为何能救猫儿的人变成了陛下?”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莫非是你先前提到的那副药?”   赵祯不解道:“什么药?”   “不妨实话告诉你们。这个药方是穷我毕生之能所创,虽非药力惊人,却对那些已药石无灵之人有奇效。偏偏由于其用药品种繁复,工序苛刻,从未真正意义上现世过。唯有二十年前武林盟主江上青独子受邪教暗算,五脏俱损,重伤垂死,老夫也是以‘碧落黄泉’针先将其伤势稳住,随后给了该药方慢慢为其公子调理。药方中的药物并不见得多么珍贵,但难在部分药材需要新鲜植株为引且缺一不可,另外因是调理的良药,服用起效绝非一时三刻,至少需要连服长达半年之久,中间决不可有一日中断。当年江上青动用了整个正道的关系筹集药材,谁想最终仍是救不了他儿子。”   众人终于明白为何吕梦涧说只有赵祯才能救展昭了。若想顺利筹集所有药材,没有通天的手段是绝对不可实现的,其中人力物力财力缺一不可。武林盟主拥有如此权势倾江湖之力尚不可得,那么唯一可以做到的除了天下之主还能有谁呢?   白玉堂明了了利害关系,二话不说,单膝跪下对赵祯道:“陛下,适才是草民失言,不敬圣上。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全由陛下做主,白玉堂绝无怨言。只求陛下……。”   赵祯摆手打断白玉堂,上前一步将其托起。“不必说了。朕知你也是关心则乱才口不择言,朕不怪你。其实,即便你将朕骂的再惨,朕也不会不救展护卫,只要帮到他,朕必当倾尽全力……”   “且慢!”不待赵祯说完,杨宗保忽然上前阻止。他望向吕梦涧拱手道:“这样的药方不妥,以吕神医大才,不知能否更换另一副药方?”   赵祯不解道:“宗保哥哥,这是为何?”   杨宗保忧虑道:“一来,这是为了展护卫。这药方听似简单易得,实则繁琐,相信除了药物来源,应该还有不少复杂的工序隐而不宣。此外,我猜测一旦有人截断药物来源,展护卫也将必死无疑,吕神医,不知我说的可对?”   吕梦涧淡淡道:“不错,所以我先前就已说了,中间决不可有一日中断。当年江上青之所以没能救得了他儿子不是因为他没法弄到药材,而是邪教于送药途中作梗,使一味药被毁,以致其子不治而亡。”   赵祯心中盘算一番才道:“如此朕可以多安排几条送药路线,如此也可保万无一失。”   “不妥,如此劳民伤财,会遭群臣非议。”杨宗保反对道。   “展护卫是为了朕才受如此重伤,朕倾力救他于情于理,能有什么非议?”   “陛下!”杨宗保激动地上前一把抓住赵祯手臂道,附耳抑声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不一样!”赵祯一点即透,想到杨宗保居然用唐玄宗为杨贵妃求荔枝的荒淫之事来暗指他如今欲为展昭求药,就气得又羞又恼。“展护卫是国之栋梁,是朕与大宋的恩人,朕是取药为其救命,岂可与那仅供口腹之欲的荒唐事相提并论。朕向来敬重你宗保哥哥,知道你是出于好心,可你所用言词实在不当。”   “末将承认一届粗人口拙,或许词不达意,可我仍然要说。陛下有没有想过,性质虽然不一样,可结果是一样的!……不,也许更严重。”杨宗保转向吕梦涧,深鞠一躬。“恳请吕神医另配一副药方,哪怕再珍贵的药材,相信陛下也愿意双手奉上。”   吕梦涧叹气道:“恕老夫无能为力。”   “为何?”   “你们可知为何老夫那套针法被称作‘碧落黄泉’?是因为每一针都剑走偏锋落势极重,只要差之毫厘,就会置人于死地。所谓金针刺穴原本就只是激发人本身的潜能自治,可你们觉得如今以展昭如此破败的身体能够做到吗?所以老夫之所以用‘碧落黄泉’并非治伤,而是把一切封住,静脉、血流、气息甚至伤势都放到最缓,以此争取时间医治。药材珍贵固然意味着药效卓越,但以展昭现在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药力过猛只会失控冲破封住的穴道置其于死地。若非展昭伤势到了无法可控的地步,老夫也不会使用这套针法。而一旦用了这套针法,要彻底救活现在的展昭,就只有选择那副繁复的药方。如此解释,这位将军可还满意?”   “可是……。”   “够了!”赵祯低喝一声,只见其双拳紧握,面皮涨得通红,像是下了最坚定的决心。“杨将军,请别再说了。展护卫在朕心中便是那无双国士,哪怕有再多非议,哪怕与满朝文武为敌,朕也一定要救!”   吕梦涧志得意满的笑了,双手抱合,一鞠到底。“南宫惟老弟此刻多有不便,老夫便代他谢过陛下圣恩。”   听到赵祯亲口允诺救展昭,南宫惟一颗心也总算放下来了。突然听到一声闷哼,向紫谨看去,只见其浑身已经汗透淋漓,不但左臂,连脸部都青筋暴起,表情极其痛苦。南宫惟暗道不好,忙叫过吕梦涧。   众人围拢床边,吕梦涧上下扫视,又去探紫谨左手脉搏,疑道:“你是不是受过很大的冲击,比如炸药之类,以致左手经脉重创几近残废?”见紫谨咬牙不语,吕梦涧叹口气,继续说道。“虽然冒险,但还是重新换白玉堂吧。你若再执意用内劲强行贯通受损的经脉用以疏导内力,你的左手将经脉尽毁,再也无法医治了。”   紫谨冷冷瞟过赵祯,又狠狠瞪了一眼白玉堂。此刻他若是还不知道这两个人用什么狗屁大理太子的身份诓骗了他,那他真就白痴了。   “毁了就毁了,只要能救展昭,我不在乎!”目光再次落在展昭身上,又恢复成满满的坚毅与深情。   那话听在明白其心思的白玉堂与赵祯耳中只觉得异常扎耳,可听在其余一干人等耳中却是为其仗义之举而大受感动,尤其南宫惟频频点头道:“紫谨,你很好,老夫欠你一个人情。”   “南宫先生不欠我什么,展昭是我自己要救的。”   吕梦涧问道:“你真的可以坚持得住?”   “可以!”斩钉截铁。   “那好,如此老夫便拔针了,记住,在拔出最后一根毫针的时候,你二人必须同时收回内力。切记!”   说罢,吕梦涧又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撤针。当最后一根拔出,同时撤力,紫谨本深深望着展昭的双眼只觉一花,接着喉头强忍的一口甜血再也控制不住喷溅出去。   南宫惟立刻上前扶住软倒的紫谨,吕梦涧顺势为其查探伤势。紫谨却是不肯,坚持要其先看过展昭。当听到吕梦涧告知展昭已无碍,紫谨终于支持不住脱力昏了过去。   “也是个倔脾气的。”吕梦涧无奈道。“为了不伤及展昭,他回引了许多内力入体,这就好比持续受到内力攻击,以致受了极重的内伤。”   “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南宫惟抱扶住紫谨,又欣慰地看了一眼白玉堂与赵祯,嘱咐两句后则带着紫谨与吕梦涧到另一个屋子疗伤去了。   人刚一离开,白玉堂便意味深长地瞥一眼身后的杨宗保,对赵祯道:“陛下,草民有几句话想和你私下说,不知可否?”   赵祯颔首,对杨宗保吩咐道:“宗保哥哥,此间事虽已告一段落,但朕尚无心示下,麻烦你去寻那梓州转运使孙世杰,传朕口谕,着你与其一同好好整治一番碧川、沧临几地。”   “是!”杨宗保领旨,临走前却狠狠瞪了一眼那不知尊卑的白玉堂。   杨宗保方一离开,赵祯便道:“有什么,说吧。”   “草民先要向陛下致歉,刚才的事是我误会了陛下,陛下不计较,但玉堂仍自觉心中有愧。再有,向陛下致谢。听吕神医所言,这些时日逃亡,陛下对猫儿不离不弃,玉堂心中感激不尽。”   “致谢就不必了,展护卫为救朕伤重至此,朕只做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白玉堂深邃地望着床上的展昭,眼神满溢柔情。“不,一定要谢的,也许在陛下看来是些许小事,但在我白玉堂眼中,只要和猫儿有关的,事无巨细,都是天大的大事。”郁郁一笑,别有意味地看向赵祯,问道:“我说的陛下可明白?”   赵祯茫然看着白玉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到底什么意思?突然如此直白地将自己对展昭的感情坦露出来,再也没了遮掩,还问他明不明白?明白了如何?莫非……他已觉察出朕对展护卫……?   赵祯忐忑,眼神游离回避:“朕……不是很能听懂。”   “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相信,若陛下与我对猫儿怀的是一样的情谊,必然能明白我话中的意思。是吗?”白玉堂又迫近一步,笑容更盛,却渐渐有些转冷。   还不待赵祯给出什么反应,大门突然被狠狠推开。只见谦和道人冷着脸走了进来,浮尘一甩,硬声道:“玉堂,出来!为师有话要说。”   见谦和道人神色不愉,白玉堂暗道不好,硬着头皮跟在谦和道人身后,一直行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才堪堪停下脚步。见师父迟迟不发话,白玉堂无奈出声道:“师父,有什么您就说吧,我还要回去照顾猫儿。”   “啪!”毫无预料地一记耳光狠狠打到白玉堂脸上,将他瞬间打闷了。“你个混账东西!”   “师父……。”   “不要叫我师父,贫道没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徒儿。少时,你浪荡于烟花柳巷,四处沾花惹草,自称红粉遍江湖,贫道只当你少不更事,心想你自有厌倦的一天。如今倒好,你是厌倦了,可你居然将心思放到了……放到了男子身上。你……你……你真是气死为师了。说!你与那展昭到底怎么回事?”   白玉堂脑中突然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师父知道了?……怎么会?难道说适才我与皇帝的一番直白试探被师父全听了去?所以才会贸然闯入大发雷霆。   “我与你家先辈有不小的渊源,故这一生只收了你白氏兄弟二人为徒,你兄长不幸早逝,你白家只剩下你一根独苗,你现在所作所为如何对得起你白家的列祖列宗?”   “玉堂从未做过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我对猫儿情之所钟,完全发乎情、止乎礼,若感情的事也非要扯上祖宗,那……不孝子孙的名头玉堂便也认了。”   “你……你是铁了心非要与那展昭瞎牵扯?……混账!那展昭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老夫找那南宫老儿算账去!”   白玉堂吓了一大跳,赶紧一把死死抱住师父腿脚。“师父不可!南宫先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而且……而且……徒儿虽对猫儿有情……猫儿他却并未对我……有意。”   “哈?”谦和道人闻言一个头两个大,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搞半天还是你单相思?白玉堂你很好,你真是出息。”一把将白玉堂拽起,拉了便走。“跟我回山闭关,一日不将这荒唐心思放下,你就一日不准离开。”   白玉堂刚欲反抗,谦和道人抢上来一指猝不及防点中其昏穴,接住其软倒的身体,也不急着走,而是看向一旁隐蔽处,淡淡道:“你也来。”   隐蔽处红色湘裙如浪如火,缓缓行出,向谦和道人微微一福,便跟着一同消失在夕阳中。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外面读书考试加换工作搞了很久,所以拖了很长时间,目前生活暂时稳定,对不起让大家等太久了,也感谢那些相信我不会断更的朋友们。 顺说呵呵小龙,情敌之一帮你暂时“干掉”了,下章屏蔽另一只,接下去等你变强加油!   第48章 (四十七) 一怒为君颜   白玉堂失踪了,没有打一声招呼,也不顾把帝王心搅得仓皇不安七上八下,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失踪了。   当然,没有人太过关注这件事,因为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其师谦和道人与千面观音柳如蕙。对此南宫惟只随口问了几句,认为或许是发生什么急事以致他们来不及打招呼就走了,旋即紧巴巴守着他的宝贝徒儿去了。   白玉堂的不告而别从某种意义上让赵祯大松一口气。尽管已然明了了心中的感情,但他知道自己与白玉堂完全是两种人。白玉堂潇洒不羁,热情如火,自然可以把感情陈白出来,逼着展昭去面对。可他知道他不能,作为帝王,有太多羁绊束缚了他的手脚,让他发不出那般振聋发聩情感上的嘶吼,而且……他也不愿让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困扰着今生唯一挚爱的人。   展昭伤势虽已稳住,但要真正治愈,一切才刚开始。从吕梦涧处得来那副难尽天下的药方后,赵祯亲自查找记载下各种药材的来源与细枝末节的处理方法,随后委派全省路招揽精通药理、地志之人研究药物的出处与保存方法,彻夜不眠与众人一同制定拟定路线。   期间,同被救出的大理太子段忠义来过一次,表达了无尽的悔恨与歉意,赵祯欣然受下并委派杨家属将护送太子回国。此后还有梓州转运使孙世杰前来回禀柴家余孽清缴的情况,也被他一句“自己看着办”打发了。最后来的倒有些出乎意料,韩孟非一脸颓丧,神容憔悴,见驾后始终一言不发默然跪地,再看陪同前来的杨宗保欲言又止的表情,想必已将其身世之谜前因后果全都无保留地告知了。   沉默良久,韩孟非瞥了一眼床上的展昭,道:“陛下若是想为展大人解赤炎砂之毒,草民可助一臂之力。”   一旁照顾展昭的南宫惟听后惊喜道:“你有解药?”   韩孟非摇头,就在众人露出一脸失望,才又缓缓开口道:“不过我知道哪里有。只要能回暠山顺利取得解药,解毒手法我便可施展。”   赵祯听了未露喜色,反而冷静下来淡淡道:“提你的条件。”   “草民不求别的,只求陛下可以放过……放过我两个弟弟和文欣,为柴家留下一丝血脉。至于行刺谋反之罪,我韩孟非愿一力扛下,刀斧加身,绝无半句怨言。”   “孟非!”杨宗保急得一把拉住韩孟非,对赵祯道:“陛下休要听他胡言乱语。”   韩孟非轻轻一挣,仍恳切道:“这些全是草民的肺腑之言,还望陛下成全。”   不及赵祯表态,但听一声冷哼端得几份嘲讽,只见那不居先生一脸鄙夷道:“你当那柴文益是手足同胞,他可未必如此,在他眼中,你兄弟二人不过是害死他母妃的罪魁祸首罢了。”   看着端端正正跪在下首的韩孟非露出茫然神色。南宫惟想到此子心性淳厚,虽连累恩师乔天远惨死,却不失为情深义重之人,心绪就不由几分复杂,转而深深叹息。“老夫觉得有些事情你最好弄清楚再言什么死而无怨,以免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当你得知柴文益是你的手足,你只想到代他刀斧加身,可你有没有仔细思考过,为何柴文益早就得知你兄弟二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兄长,却只字不提,多年来始终将你们当做家将之子驱使?”   见韩孟非一脸沉寂,南宫惟不由嗤笑一声。“是了,你也是个聪明人,应该想过。只是你想的是柴文益瞧不上你母亲的平民身份,不愿认亲,却不知其实他心中恨透了你兄弟二人。”   韩孟非不解地问:“不知先生何出此言?你适才说我和孟是害死的柴王妃,这怎么可能?自我入府以来,虽不敢说柴王妃待我犹如己出,但至少也是亲善有加,我怎么可能害死王妃?孟是就算有动机,他也没有那个机会。”   “即便不是你兄弟二人动的手,但柴王妃也的确因你二人而死。这件事老夫也是听那紫谨转述的。他曾机缘巧合偷听到柴文益在其母灵前自述,说是你的父亲柴王爷曾将你二人的真实身份告诉了王妃,打算让你兄弟认祖归宗。然柴王妃是个心性刚烈的摆夷女子,乍闻丈夫对自己不忠,还在外偷偷育有两个孩儿,还准备将孩子接进门,已然羞愤难挡,于是提剑要杀你们。争执下,柴王爷为阻拦王妃,失手害王妃殒命。而这一切都被柴文益偷偷看在眼里。试问,他如何能不恨你们?”   韩孟非震惊事实的真相之余,也终于弄清了一直以来很多想不明白的事。何以柴文益在柴王妃去世的那年突然性情大变,从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年转而总带着几分阴冷?何以从前都是亲昵地唤他作“孟非哥哥”,其后便转为直呼其名?何以总是怪异地对他忽冷忽热,情绪起伏极大?原来他心中竟藏匿着如此深沉的恨意。   “所以你即便为他付出再多,文益也不会有感觉的。”杨宗保似也知道些许□□,拍了拍韩孟非的肩膀宽慰道。   真的不会有感觉吗?韩孟非嘴角划过一丝苦笑。   即便柴文益真对他的付出无动于衷,难道他就可以枉顾文益丢了性命吗?不,他做不到。从出生他就将他抱在手心里,宠爱着这个小主人,即便他们不是兄弟,他也已将其视如手足,何况他们真的血脉相连。   “我不需要他有感觉,他若没感觉那再好不过。”不会因我的死而伤心,这句话韩孟非隐在心中没有说出来。罢了,韩孟非再次摆正身体,向赵祯恭敬地连叩三首。“韩孟非只求此生问心无愧。还望陛下允草民戴罪立功,死而后已。”   南宫惟无奈摇头。“痴儿。”   赵祯移开眼不再去看下首毅然引颈受戮的某人,而是望向躺在床上的展昭,疲惫中透出一丝眷恋。“此事等展护卫的毒解后再议吧。”挥挥手让其退下,自己则到铜盆前绞了一方帕子,欲为展昭擦拭。   杨宗保想将韩孟非拉走,谁知得不到明确回答的韩孟非偏偏不依不挠犟在那儿嚷道:“请陛下今天无论如何给草民一个明确的答复。”   动作顿下,赵祯沉声道:“好,你待朕以诚,朕也不愿对你敷衍了事。朕今天就给你个明确的答复。柴王府血案,朕自会还其公道。但谋反之罪,朕也绝不姑息。朕只能答应你,除之首恶,决不株连。”   “除之首恶,决不株连……。”韩孟非喃喃念上几遍,突然明白过来,神色大乱。“陛下,你说的首恶是……。”   “朕已经说得够直白了。朕可以放过柴文欣和你弟弟韩孟是,朕也不要你抵命。至于柴文益是死是活,交由律法裁定。”   “陛下,你这分明是要将文益逼上绝路。”韩孟非怒目圆瞪,不由向前跪跨几步。“自相识至今,你处处仁慈,这也是我会不惜背离,也要救你的原因。可今日你为何不肯放文益一条生路?”   “不是朕不肯放他一条生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他心中早溢满了权力之争,朕若放了他,你又能保证他自此便能放下心中执念已久的勃勃野心?”赵祯自嘲一笑,“所有人都说朕仁慈,不错,朕的心肠与历代帝王相比或许不够硬,可是所谓仁慈也是要分底线的。今日朕纵虎归山,可来日又有谁能知道会有多少人会死于朕此刻的仁慈?这种仁慈,不要也罢吧!”   赵祯一番话将韩孟非说得哑口无言。他其实明白的,以柴文益的心性绝不可能甘于平淡,将来若是得了机缘必然再搅风云,只是让他眼睁睁看他去死,他又做不到。抬眼间,只见赵祯不再理他,而是继续温柔仔细地为展昭擦拭。心头狠狠一搐,韩孟非冷声道:“陛下今日若是不答应草民的要求,草民怕是也无法为展大人解毒了。”   南宫惟闻言勃然大怒:“韩孟非你什么意思?!”   “你是在威胁朕吗?”向来软弱温文的帝王犹如被触到逆鳞,突然散发出来的庞大气势几乎将原本文弱的五官压迫扭曲到狰狞的地步。大步来到韩孟非跟前,一把攥住衣领大力将其提起,赵祯阴冷道:“你是在用展护卫的生死威胁朕吗?”狠狠拽着韩孟非来到床前。“你给朕仔细看清楚这床上的人。他是这天下人人敬仰的英雄人物,可如今只比死人多口气,敢问这都是拜谁所赐?是你们!你们这群搞得天下大乱的混蛋。朕已网开一面,你居然还有脸用他来威胁朕?”   南宫惟也是气愤难当,正打算破口大骂。突然瞧见床上的展昭猛地睁开眼来,不待高兴,却见展昭双目瞠圆,睚眦具裂,额头青筋暴起,双手也不由抓紧了床沿,浑身抽搐,几近痉挛。他大急道:“不好,是赤炎砂毒发了,快去叫老吕儿过来。”   赵祯也慌了神,忙朝着杨宗保叫道:“去请吕神医!”   说罢转身去扳展昭手,怕他抓着床沿用力过猛伤到自己,可展昭实在抓得太紧,根本无从下手。赵祯突然想到当初他中毒的时候,展昭都是点他的睡穴或是昏穴以熬过这段毒发时间,于是打算出指点穴,却被南宫惟阻止。   南宫惟摇头道:“不可,梦涧用的‘碧落黄泉’针就是将昭儿的穴位封到最低限度以减缓伤势爆发,此刻若是将其穴道彻底封死,只会害了他。这赤炎砂只能疏,不能堵。这毒发的皮肉之苦,怕是只能由昭儿生生去挨了。”   赵祯闻言六神无主,看着展昭虽双目大张,却眸中无光,神志全无,连紧抓床沿的指甲也渐渐渗出血来,赵祯不由心疼到眼泪掉落下来。可众人仍小看了这赤炎砂毒,毒热愈演愈烈,竟让毫无意识的展昭产生了自残的行为,吓出众人一身冷汗。几人忙扑上去,死死压住展昭手脚,南宫惟哪里还有半点宗师气派,吼道:“快!快找东西让昭儿咬住,莫要叫他再伤了自己。”   话没说完,就见展昭深深一口提气咬将下来,唇齿尚未闭合,便被冲上前的赵祯堵住了嘴。一同帮忙的韩孟非刚松口气,待定睛再看,又是惊骇莫名。南宫惟压着展昭下身被遮挡还瞧不真切,压上身的他却清楚看到那被抵进展昭嘴里的不是别的,正是当今天子的手。   “陛下,你……。”韩孟非不觉失声了。   鲜血自手掌滑下,赵祯痛得也是浑身打摆,却不见他有丝毫退缩。相反,他还紧紧揽抱住展昭的头,眼神满是坚定之色。那一语低喃,温柔地轻到无人能闻:“你痛,我便陪你痛。这次,我绝不放手。”   等吕梦涧赶来救场,赵祯手掌早已鲜血淋漓,震得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而赵祯却似浑然未觉,只草草用白布裹了,坚持要吕梦涧先医治展昭。   见韩孟非呆立一旁不啃声,赵祯语重心长道:“每个人都有想要守护的人或者事,可世间的事并非都随心意而走。仁善不是用来放纵邪恶欲念的借口,而是用来守住心的清明,莫要随名逐利,自污双目。”   韩孟非本还想说什么,可当看到赵祯深深望着展昭的侧颜,看到围在床头涌动的人头,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展昭毒发彻底刺痛了赵祯,原本打算稳妥处理柴王府谋逆案的,为了展昭的病情也转而进展神速。原本由孙世杰集结救驾的梓州军并未因皇帝转危为安便撤回,而是一道圣旨由杨宗保同时接管梓州、碧川两路大军,且笔直压到了大理边境。众大臣多以□□上国自居,轮番劝谏赵祯稍安勿躁,等候大理国主回文批准入境,可赵祯哪管那么多,一句“此谋逆案大理也牵扯其中”呛得众臣以为赵祯此举竟是执意要开两国战乱。直到大军不顾大理军防的阻拦,直逼暠山。众人这才隐隐了解到天子此番动真怒竟是为了给个小小的护卫求药解毒,这下可引起宋军一片哗然。   所幸这股骚动在得到从雪城传回的密报后又荡然无存——柴王府余孽竟都躲进了雪城之中固守。众军将大臣这才明白天子不知从哪里早早得了消息,所以发兵神速,想要将其一网成擒。   暠山终日冰雪,雪城又易守难攻,宋军仓促成军,冬衣军粮都严重准备不足,杨宗保未敢贸然进山,而是围在山下,如实将这一系列情况汇报给赵祯。   赵祯思量许久道:“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将雪城攻下来。”   杨宗保想了想,瞥了眼一旁的南宫惟道:“如此,臣提议请南宫先生出手。”   “杨将军想要老夫做什么?”南宫惟问。   “与其花这无谓的精力物力攻下雪城,不如……擒贼先擒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南宫惟笑笑,却是摇了摇头:“怕是已经没有老夫的用武之地了。”   杨宗保奇道:“先生这是何意?”   “你没发现自昨儿起就没有瞧见紫谨的身影吗?”南宫惟感叹道。“这小子是真在乎我家昭儿安危,刚得知赤炎砂的解药在那雪城之中,也不顾内伤未愈,人就不见了,此刻想必已经潜入雪城内部了吧。”   “紫谨吗?……”不同于南宫惟对紫谨的信任,杨宗保却是一脸担忧。“他重视与展护卫的情义不假,只是我总觉得此子行事乖张,过于危险。也不知这一去是福是祸。”   赵祯莫测高深道:“宗保哥哥不必担心,不管紫谨能否成事,我已另派一人去了暠山。”   “谁?……”想到了什么,杨宗保惊诧道:“难怪一早就不见孟非,原来陛下你已做了安排。”   “朕又不是真糊涂,大军强入大理界内只为布局施压,叫柴家余孽无处可逃,怎么可能真让毫无准备的将士去攻那暠山。朕放韩孟非去,是为了令其将功赎罪,他若办得好,朕便有了合理的借口放柴氏一马。”转而看向杨宗保,赵祯眼中满是决绝的杀气。“不过,朕只给韩孟非五天行事。而你,朕也只给你五天时间排兵布阵、统筹后勤。五天后若仍不见韩孟非,朕要杨将军将你那雪城夷为平地。”   “末将谨遵圣旨!”   忐忑等待比想象中还要难熬,看着杨宗保按部就班将两军完善行装,时刻守在展昭身旁的赵祯才聊有一丝宽慰。期间大理国主发来国书表达了大理介入此次谋逆案的无辜和与宋修好的心意,对宋主攻入大理境内且盘衡于暠山周边的行为却只字不提,想来也是理亏所致。   紧张压抑的气氛直到第三天晚才彻底划下终止。   蒙蒙夜色下,韩孟非失魂落魄地紧抱着昏迷的柴文欣蹒跚走到他跟前,跪倒在地。   “解药呢?”赵祯第一时间冲上前。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不然韩孟非绝不至于流露出生不如死的表情。可是他顾不得别的,在他心中,展昭的生死才是第一位的。当韩孟非抖着手将一白净瓷瓶递上,当接过这救命的解药,多日来高悬的心总算落下了。   杨宗保看着如此的韩孟非,突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孟非,怎么只有你与文欣二人下山。文益呢?还有你弟弟孟是呢?”   艰难地转了下眼珠,却引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他们……都死了……。”   杨宗保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是谁杀了他们?……难道是紫谨?”   韩孟非痴痴摇着头,思绪不由回到了昨天,那个他永生无法忘怀的夜晚。   当韩孟非刚潜入雪城便已察觉了不对,雪城内到处都是柴王府守卫的尸体,他方寸大乱,一路摸到内厅,却见韩孟是满目狰狞手执长剑,而那正在滴血的剑尖则直指柴文益与柴文欣。柴文欣躲在柴文益身后,似受到不小惊吓,而柴文益身上已有不少伤口,可他却似毫无感觉,一脸癫狂大笑,笑声回荡在整个静谧的夜空,好不怖人。   “你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你娘就是个烂货,而你兄弟二人就是那个烂货生的贱种。我堂堂的小柴王怎么可能有你们这样卑贱的兄弟?”   眼见韩孟是露出吃人的眼神,柴文欣恐惧地捂耳大叫起来。“哥,别说了别说了,那个韩孟是真的会杀了我们的。”   柴文益冷笑一声。“不,他不会的。他曾许过誓言,只忠于我一人,永生永生绝不背叛。”   “哥,你清醒点,你没看到他已经杀了我们柴王府那么多人了吗?”   “是啊,他杀了那么多人,却始终没有杀我。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他离不开我,是我给了他存在的意义。”   “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看起来好可怕,他看起来也好可怕。孟非呢?孟非在哪里?孟非,救救我,快救救我!”柴文欣突然不受控制地大喊大叫起来。   “不许叫!那个人背叛了我,我自此再也不想听到他的名字。”见柴文欣仍不管不顾地大叫韩孟非的名字,柴文益突然怒起一把掐住了妹妹的脖子。“住口!你给我住口!”   眼见柴文益就要失控将其掐死,韩孟非再也无法默视,飞身而出一把甩开柴文益的手将柴文欣揽进怀里。逃出生天的柴文欣一见救自己的心心念念的韩孟非,激动到无以复加。紧紧抱住他哭喊着:“孟非,你终于来救我了。我好害怕!哥哥和那个韩孟是都疯了,他们突然内斗,杀光了柴王府所有的人。求求你带我走,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韩孟非怜惜地抱扶住文欣,柔声安慰。“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你怎么保护?我谋反事败,必然株连九族。这里的每个人都跑不了。哈哈哈哈!”柴文益狂笑不止。   “文益,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吗?你可以不认我和孟是为兄长,但我们身体里毕竟留着同样的血,这是你如何也抹煞不了的事实。”   “住口!谁和你们这两个贱种留有同样的血了?你们姓韩,你们不过区区家将之子。”   韩孟非沉声道。“姓韩也好,姓柴也罢。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已向皇帝讨了口谕,他应我决不株连。所以……文欣他们不会死。”   “不株连?那个蠢皇帝赵祯居然这么好心?你可有应他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其实皇帝从来也没想过要你我的性命。只是你执迷不悟,弄到眼下无可收拾的地步。所以他给了我一个承诺:只除首恶,决不株连。”   柴文益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嗤之以鼻般大笑不止。“好一句‘只除首恶,决不株连’。我是‘首恶’,你们才是‘株连’嘛。只要把我交出去,自然可以保你们这些个人安然无恙,或许荣华富贵也可以手到擒来。哼,来吧,让我看看你这个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如何卖主求荣。你来啊!——”   “文益,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又何必处处讥讽?难道你到现在都认为你为了一己私欲,弄得天下动荡不安是对的吗?此次谋反事发,牵连甚广,不除首恶,如何能平民心?”韩孟非痛心疾首道。“对,你就是那罪魁祸首,这件事情理应由你承担。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我是你们中年纪最大的,看着你去死,我做不到……,”从怀中取出两片薄薄的面皮。“这是我从千面观音柳如蕙那里买下的易容面皮,所以……你不用死,我代你去死。”   一滴泪滑过眼角坠落下来。柴文益痛苦地闭上眼,笑容彻底扭曲了。“你这算什么?什么叫代我去死?你所谓的付出我很稀罕吗?韩孟非,你真是个自作多情的蠢货,我告诉你,我不稀罕!我柴文益从来不在乎你是死是活,收起你那套可笑的把戏吧!”   韩孟非还想说什么,却被韩孟是一把拉住。韩孟是冷笑连连。“是啊,你不稀罕我们的付出,也不在乎我们是死是活。因为你的眼中只有你自己才是真正的小柴王,而我们只是你眼中的贱种。你从来没真心待过我兄弟二人,你只是把我们当成打手,当成你复仇□□的工具。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过得锦衣玉食,你就可以高高在上,你就可以随意践踏他人的忠诚与感情?而我,凭什么只能匍匐在你的脚下,像个微不足道的蝼蚁那样存在?你说你给了我存在的意义。不错,我身体里残存的人的温暖是你给我的,可是……都是假的,假的……,柴文益,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在乎过我,从来都没有!!!”   当剑真正失了控制,犹如狂风暴雨般压迫着,柴文益只感到一股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可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躲了,突然整个身心都觉得好累好倦。然而当另一股熟悉的气息抵挡至他身前,他觉得他的心又猛然活了过来。   “孟是你住手!文益是我们的亲弟弟!”韩孟非挡住韩孟是的剑,吼道。   “不……他是你的弟弟,不是我的……。我今天要他死!你若是拦我,我连你也一起杀!”   韩孟是疯狂地挥动长剑,剑锋不再避开韩孟非,而是将三人一起笼罩进去。当密不透风的剑势莫名一顿,韩孟非只觉眼角一搐,一点寒光由后向前突破了剑风,毫无声息地袭向韩孟是胸前。那是一柄短剑,笔直没入心口。韩孟非僵硬地转头向后看去,只见柴文益执剑的手是如此坚定,眼神如此决绝,没有丝毫感情。   长剑落地,韩孟是流着眼泪悲凉地笑着,仰天叹道:“我……终究是个被舍弃的人。当年母亲舍了我……现在连唯一的兄弟也舍我而去……命该如此……命该如此……。”身体缓缓软倒,可口中的自喃却源源不断。   “孟是!——”韩孟非悲痛欲绝,想要冲到韩孟是身边,却被柴文益一把紧紧拉住。韩孟非拎起柴文益衣领吼道。“他是你的兄弟,你怎么可以杀他,怎么可以?!”   “你没看见是他要杀你我吗?”   “可是你也不能……。”   柴文益打断道:“不能什么?韩孟非,你就是这般心慈手软,所以你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救不了。”   “心慈手软?是,我心慈手软,可是我不是要杀人。我只是想救你们,想保护你们,想你们这辈子都能平安幸福。我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做到这一小点愿望就是这么难?这么难?!”   看着这般痛悔的韩孟非,柴文益不由痴痴道:“不是你的错,而是狡猾的命运将我们都玩弄在股掌之间。”   “孟非,小心!”   一旁柴文欣突然尖叫起来。   只听耳后有风,不等韩孟非回过身子,就见一道身影挡到了他身前。锋锐长剑穿身而过,随着身躯的倒下,韩孟非才瞧清楚不知何时弟弟韩孟是已然趴坐在地,嘴边露出诡异的笑容,低喃不止。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自己一个人就这样死去。我要一个人陪我……陪我……一直走到地狱的尽头……。”   韩孟非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丝毫动惮不得。直到柴文欣一声撕心裂肺的“哥哥”,直到她将血流如注的柴文益抱入怀里,他才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他被柴文益救了,被那个口口声声不在乎他不稀罕他的柴文益用性命护住了。   “为……为什么?……”韩孟非难以理解地望着眼前一脸释怀的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弄懂过他。   柴文益惨笑两声,咳出几口血来。“我也想问……为什么……?”突然拉住了韩孟非的手,用了全身残余的力量将他拉近自己。“就在刚才,我也弄不明白。可现在快要死了,我突然好像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感情这东西,无论你如何用理智去压制,始终是会失控的。”柴文益斜过身子,紧紧靠在了韩孟非身上。“孟非哥哥,抱抱我好吗?我已经不记得你有多久没有抱过我了。”   “文益……。”紧紧抱住,声音一阵哽咽。“我也好久没听你叫我‘孟非哥哥’了。”   “是啊……自从母妃死后我就没有再这么叫过你。也没有和你再兄弟两人依偎在一起。……其实,我应该恨你的。因为就是你……害死了我的母妃……。”   “我、知道。杨宗保将军已经将所有事都告诉了我。是我和孟是的存在害了王妃被王爷失手误杀。我……对不起……。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恨韩孟是,恨我的父王,恨当朝天子……。我恨过好多人,都觉得恨得理所当然。所以,我也要自己恨你,因为我有足够的理由来恨。……可是,我失败了,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一点也不恨你。正相反,你在我心中……还是当年那个爱我护我的‘孟非哥哥’。这个我一直想要束缚的感情,终于不用再背负枷锁了,我想我好像是高兴的。”   泪水已然糊住了双眼,让映在眼中的人脸也变得模糊了起来。韩孟非泣不成声。   “孟非哥哥,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多让你为难的事,可我不认为自己错了。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我明白的,这是你的性格使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看……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只有你会选择宁愿违背我的意愿,也要用你自认为对的那一套方法去为我做各种弥补。孟非哥哥,其实我好恨,为什么我们不能是真正的亲兄弟?为什么要让我们之间隔了那么多恩怨情仇,为什么要逼我至死都得端着伤害你的嘴脸呢?我好累,真的好累。……孟非哥哥,你带我回家,好吗?……我不想在这冰冷的雪城……我想回家……回到我们从小一起打闹的后花园,那里还埋着我们当年藏下的小秘密……我还没让你看……我的秘密……。”   交握在一起的手指骤然松了,眼看着那五根手指从指间划过,韩孟非只觉得整个空间都黯淡了,那一刹那,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脑见只反反复复回响着柴文益最后的话语。   孟非哥哥,我们回家,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感觉自己写得不是很有状态,比曾经设计的煽情内容要空洞好多。 柴文益与韩孟非的感情,曾经很多人都猜是那啥感情,我自觉自己写着写着也稍微有点歪。不过仍是要反复申明一下,这两个人真的是兄弟情,只是依赖感很深罢了。至于韩孟是对柴文益,也不是那个啥,只是当全世界都否定他的存在时,柴文益适逢其会给了他唯一的肯定,但最终他至死都是被他看中的那个人否定的,感觉韩孟是真的是这篇文里最悲情的人物了。 有人说这篇文里小紫没出现,呵呵,其实是有他的痕迹的,只是比较隐晦,下章会揭晓答案。“干掉”他的事也留到下章再写吧。   第49章 (四十八) 归途   柴家谋逆案终于彻底落下帷幕。   柴文益韩孟是死了,被救下暠山的柴文欣在受到一连串惊吓加之得知韩孟非是其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后也疯了。整个柴家只剩下一个韩孟非,赵祯也无心再苛责什么,在韩孟非为展昭解毒后,他悄悄写下赦令,给柴家余孽的离去开了方便之门。赵祯问过对方打算去哪,韩孟非只是惨然笑道:“回家,回到那个熟悉的后花园,去看……一个秘密……。”   薛良风尘仆仆地从东京赶过来,听闻是刘太后在得知皇帝安然后遣来的。只是他前脚刚到,后脚又要随同赵祯踏上返京的归途。薛良不愧是自小跟随赵祯的贴身内侍,处事仔细妥帖,为了遥途不至于颠簸,特意准备了四平八稳的八骥行辕。初春仍是寒意料峭,故薛良命人在车内铺上多层羊毛软毯,车壁上也用厚实的挂毯封堵住容易漏风的位置。还放置了多格矮几收拢小食,与可供取暖的挂炉、怀炉,一切精致却不奢华。   薛良把所有细节都考虑到了,偏偏没有料到车内的地儿还是……太小了。或者说,也不是地儿太小,而是人委实多了点。   其实薛良也有为展昭师徒准备适合的马车的。可谁知临行时赵祯却不顾非议,执意命人将昏迷不醒的展昭送上御用行辕。多一个倒也罢了,薛良知道展护卫在皇帝心中颇得荣宠,而且他与展昭本就亲厚,不在乎顺手多照顾一个,可谁知随后车上又跳上来两个自称是展昭师父和医中圣手的老头,这两个老头一个行事随性一个极其自来熟,又莫名指使着搬了不少用具上来,搞得本来宽敞的车厢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而他这个堂堂从五品的内侍也因此只得时常被皇帝赶到外头驾车位置吹冷风去了。   一路上,坐在这御用行辕上的几人极有默契地把最舒适宽敞的地方让给伤重的展昭,而他们自己则轮流休息照顾,连赵祯这个皇帝都不例外。本来南宫惟和吕梦涧厚着脸皮“蹭车”就是担心赵祯等人照顾不好,谁想几天相处下来,堂堂大宋天子不但没有半点嫌弃,反而凡事亲力亲为。   那副难尽天下的药方,从归程开始就已安排下去,每天都能收到从四面八方加急送来的药材。对此赵祯每天都要计算行程,快了不行,慢了又怕错过。每天总有那么两个时辰整队人马要滞留片刻,为的不是修整,而是为展昭熬药、服药。熬药的事儿,赵祯不放心任何人,都是交给薛良亲自去监管。而每当薛良将药端来,赵祯都坚持亲自喂药才肯罢休。他每每看着展昭的眼神中都满溢着温柔与痛惜,一如此刻。   适应了初时的震惊,南宫惟已经比较坦然接受皇帝的这个“惯例”了。倒是一旁吕梦涧略带了点调侃的语气调笑道:“看陛下做事手法熟练,想来皇宫中各宫娘娘都是有福气的。”   薛良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我家陛下日理万机,哪有空伺候旁人。这福气也就眼下展护卫独一份了。”他本来也不太能理解为何赵祯要亲自为展昭做这些,可这几天来听着赵祯陆陆续续讲述暠山之行发生的点点滴滴,听着展昭如何牺牲付出,他被感动得眼眶也不由湿润了,更何况自家这位极重情义的主子。   “小薛,不得无礼,吕神医是在跟朕说笑呢。”赵祯温声解围道。“朕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只不过碍在皇帝的身份,让人不由把小事放大了看。其实一开始,朕什么都做不好,连寻常百姓的衣服也不知道怎么换,现在这些也算熟能生巧了吧。”在众人好奇心下,赵祯自嘲地将自己当初跑到农户家偷粮偷衣的事儿当成笑话讲了。   “那后来呢?”薛良很喜欢听皇帝讲这一路发生的曲折,可不管他怎么期盼后续,赵祯总是卡在了某个点,再也不愿多说一字,就连神色也突然诡异地沉寂下去。似乎一直是这样,这一路行来,赵祯从来只提展昭为他做了什么,却甚少提起自己为展昭做了什么。尽管每个人都猜到赵祯逃亡时曾吃尽苦头。   是夜,南宫惟遣吕梦涧如常回后面的马车上休息,待得赵祯也躺下入睡,他才靠着车厢边闭目小憩。外面车轱辘碾压着地面发出兹咕兹咕地响动,虽然仍在行驶,但为了不妨碍众人休眠故放缓了速度。正当南宫惟也昏昏欲睡之际,突然闻听一道呼吸由浅入深,渐渐浓重到急喘的地步,南宫惟自然听出不对劲的不是自个徒儿,却没想到睁眼看到赵祯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双手紧抓盖被,指骨用力至发白。他像是承受了什么最痛苦的事物,面容扭曲至变形。   是梦魇了吗?南宫惟伸手想拍醒赵祯,谁想被他一手抓住,一连串凄声的“对不起”破口而出。   动静大了,引得在一旁马车上睡得迷糊的薛良也被惊醒了,探头进来张望。“陛下,你怎么了?”   “不是的,我不想这样的……对不起婆婆,请你原谅我……。”没能立时清醒过来的赵祯已然泪流满面。他突然受惊般拉住南宫惟衣袖大叫:“别,你有什么冲我来,是我对不住你全家,但这跟展护卫没关系,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不要!——”   南宫惟一把制住赵祯乱挥地手,大吼一声“陛下”将赵祯拉回了现实。赵祯急喘着怔怔看着眼前的南宫惟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待稍一回神,他立刻手足无措地转头去查看身旁的展昭,在确定展昭无恙后才彻底放下心来,只是苍白的脸色却仍未有丝毫减退。   “陛下,您还好吧?要不要请吕大夫来为您瞧瞧?”   薛良满面担忧,赵祯却无力应对,只是摇摇手,吩咐车队停下原地修整,并打发薛良去准备些热茶。自己则呆坐着失神以平复内心的仓惶。用了好久,直到再次谴走薛良,直到手中热腾腾的茶盏再次冷了,赵祯才像回魂般留意到一直坐在不远处深沉地注视着自己的南宫惟。   赵祯苦笑:“先生不问朕些什么?”   “陛下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老夫又何苦勉强?”   “多谢先生体谅。”   南宫惟淡淡一笑:“不必谢,老夫对于自己欣赏的人一向有这个耐心。”   赵祯闻言略吃一惊:“欣赏?……先生你是说……你欣赏朕?”   南宫惟笑而不语。是的,他很欣赏这个皇帝,欣赏到甚至有些喜欢的地步。不,与其说是皇帝,赵祯在他眼中更像个值得疼爱的孩子。从第一眼暠山雪城起为展昭仗义执言,到后来比试斗画,再到现在照顾展昭的亲力亲为,赵祯所做的每件事都如此合他胃口。这是个仁义不缺,情义亦不缺,极富有人格魅力的九五之尊。   初时的惊诧在触到心中无法磨灭的疼痛后,赵祯面容一片颓唐。“不……我不值得先生欣赏。我只是个……自私自利、恩将仇报的人罢了。”   “陛下何出此言?”见赵祯突然又陷入了沉默,南宫惟低叹道:“罢了,不愿说便不说吧。只是老夫相信自己的眼光。如果陛下这样的人也算是自私自利、恩将仇报,那这世上多半没几个好人了。老夫不知你这一路上遭遇了什么经历才让你说出如此颓丧之语,不过以我多年的经验劝陛下一句,有些伤口越是遮掩,溃烂地越快。陛下莫要学蔡桓公讳疾忌医才好。”   赵祯思虑良久,才点头道:“先生说得对。只是我若告知先生,还愿不居先生不要对我失望才好。”   当下不再犹豫,赵祯慢慢讲述起自那猎户起发生的每一件事。他说着自己乞求,说着自己对那猎户的痛恨,连杀了猎户时的痛快之感也没有丝毫隐瞒。南宫惟虽然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但他的眼神却十分锐利,似在表达“当杀”。可是当他听闻赵祯最终出手杀了那猎户的妻子时,却微微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知道先生定会惊讶我杀了那妇人。其实那妇人或许不该死,只是这一路的经历让我怕了,我不知道那妇人会不会如同那客栈中的掌柜一样,我甚至不敢赌。在客栈中还有展护卫护在我的身前,而那时只有我一人,我并不害怕被抓,因为我知道柴文益不会杀我甚至不会为难我,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对展护卫不利。所以狠心下的瞬间我便出了手,等我反应过来,那妇人已经死了。这是我第一次杀了一个无辜的人,那时我并不为自己的猜忌后悔。直到遇到那孙家母子。”   “当我昏倒在滂沱大雨中,是那对好心的母子收留我们。孙婆婆待我好极了,当我病重是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孙家本就清贫,婆婆却将家中唯一下蛋的母鸡杀了为我补身体。阿牛哥虽是个憨汉子,却似兄长般用真心待我,甚至不惜到碧川县城为展护卫请大夫出诊。他们都是好人,是我的大恩人。我本想着还朝后定当好好报答他们。谁知当我将从猎户家拿取的那对金莲耳环赠予孙家时,才得知原来那猎户妻子竟是孙婆婆出嫁的女儿,那时我才悔到了极点。只是做过便是做过,一切都来不及了。阿牛哥向我寻仇,他打不过我,便要向展护卫动手,我……我其实真的只是想阻止他,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摔进草堆里死在镰刀下。”将这段惨痛的经历亲口陈述出来几乎用尽赵祯全身的气力。   等了许久不见赵祯出声,南宫惟忍不住询问道:“然后呢?”   “然后……婆婆就在我面前撞墙自尽了。或许,她不是自尽,而是想要杀了我这个害死她儿子、女儿的凶手。婆婆临死前对我说,我会得到报应的,她要化作厉鬼,生生世世地跟着我向我索命。我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报应,如果有,我欠她孙家三条性命。”   说到这里,耳边仿佛又想起了孙婆婆的诅咒声——我要做鬼缠你一生!你杀我儿,我也要你子嗣断绝,无子送终。你弑我亲,我也要你所亲之人亲手死在你手里,令你痛苦一生。我要你爱而不得,孑然一身,孤苦终老!   赵祯突然浑身发冷。他紧紧抱住手臂,将头埋进双膝中,整个身子都蜷成一团。可是没用,寒意还是遍布全身,让他几乎瑟瑟发抖起来。那种冷,是由心而发,几乎全世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直到一双有力的手按上他的肩头,抬起头来,看到南宫惟满眼疼惜的瞬间,忽然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泪水潸然而下。   “不要自责了……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南宫惟将赵祯揽进怀里,轻轻拍着他因哭泣而不住颤抖的脊背,宽慰道。“老夫没有失望,这世上本就没有完人,更没有一个人在一生中会不犯丝毫错误。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陛下对此事无法释怀,是因为过不了自己那道心坎,因为你是个将仁善深埋心中的人。老夫相信那孙家母子若是泉下有知,了解原委,定会原谅你的。”   这一夜注定已无法平静,虽然帝王的泣声被锁在这不大不小的车厢内,可是车厢外的忠仆却忍不住陪落了一夜的眼泪。   赵祯天明后已恢复如常,只是在南宫惟心中却起了一丝变化。那原本只是欣赏的眼神,渐渐多了一些疼惜,他甚至教给赵祯一套不需要多少内功就可以施展的以轻功为基底的轻灵剑法。就这么一路行,一路学,直到某一天一道紫色身影突兀地出现在车队前阻了去路。   紫谨堂而皇之地出现让赵祯全身神经都绷直了。也不知他跟吕梦涧密谈了些什么,吕梦涧竟随后便告辞说是欲返回药谷为紫谨医治手疾脸伤,更是说服南宫惟与其一同离去。之后紫谨更是得寸进尺地说要单独与展昭告别。   人昏迷不醒的,有什么好告别的。赵祯心中吐槽,却不敢反驳南宫惟的意思,看情形南宫惟对那紫谨倒是也有几分好感,才同意了紫谨的请求。   但对那紫谨赵祯就是一百个不放心,所以趁着旁人不在,赵祯掀开车帘一角偷瞧。果然,哪有什么好告别的,那紫谨分明是以此为借口,借机偷吻展昭。赵祯见状气得几乎炸了,哪管紫谨是什么人,就是跳上马车一通喝止。“你做什么?!!!”   被人窥破行径,紫谨没有半点怒意,反而老神在在地以指腹摩挲着展昭的唇角,调笑道:“怎么,皇帝陛下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看不懂我在做什么?”   “紫谨你好大胆子,你就不怕南宫先生知道你的心思?”   紫谨冷笑地打断道:“知道又如何?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怕让任何人知道我爱他。可是你敢吗?你不敢说,也不敢做,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抢人?!”   “你……。”   “你甚至都不能为他报仇。亏你还是堂堂的大宋皇帝,竟愚蠢到心软放过柴王府。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有仇不报非君子,幸好我提前在暠山上动了手,不然估计连那柴文益与韩孟是都要被你这蠢皇帝饶过性命了。”   赵祯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难道柴文益与韩孟是的死是你……?”   “不错。我虽不能亲手杀他们,却可以使些小手段引他们自相残杀。如此,也不算我违背了与展昭的约定。”紫谨痴痴地望着展昭,手掌轻轻拂过对方脸庞。“敢伤害展昭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即便不能杀人,我也有千种万种方式,让那些伤过他的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抬眼瞟了赵祯一眼,眼中有了一丝笑意。“小皇帝,我劝你早点收了你那点小心思,展昭他迟早会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你不行,白玉堂更不行。”   “别把朕说得跟你一般龌龊。展护卫的感情由他自己决定,我绝不会横加干涉,而你也没有那个资格。何况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让他知道这份感情。这一生能一直守护着他,我已是心满意足。哪怕将来的某个时候,看展护卫娶妻生子,哪怕看着他选择与其他什么人在一起,虽然会感到心痛无以复加,但我也会流着泪、笑着面对这一切。因为在我的心中,尽管身为帝王,也没有丝毫权利主宰展护卫的人生,我私心地奢望只求在其心中能占据那小小的一隅之地,便已是够了。”   “很好,希望你说到做到。比起白玉堂,将展昭托付给你,我还放心一些。”紫谨不理赵祯疑惑的眼神,自顾自道。“此次我随神医吕梦涧回药谷治伤需要不少时日,之后更是要北上一次解决一些恩怨。希望在此期间,你能看顾好展昭,若他有半点损伤,我才不管你是什么皇帝,决不轻饶。”   说罢便不再理会赵祯,径直跳下马车招呼吕梦涧与南宫惟等人一同离去。   行辕顿时空旷了起来,薛良倒是很高兴可以进车陪驾伺候,只是赵祯心中总是对紫谨离去时的话耿耿于怀,不知将来要如何应对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的一章,后面又开始进入全新宫廷部分了。估计很多人都以为到这里紫黄就结束了,不过让大家失望了,我写这文主要不是按情节走,而是按感情线走,小龙的感情都没有捅破,这么草草收尾太无趣了。   第50章 (四十九) 遇刺   一路行来马不停蹄,也用了大半个月才赶到汴梁城。至城郊三里外薛良便让下头的人快马入城通知内宫以便众大臣、皇室宗亲摆仪仗相迎。原本因赵祯此行解决了柴王府谋逆大案,众臣提议出城相迎,却被刘太后一声冷哼否了,言皇帝私自出宫已是不该,还身陷险境,哪值得大张旗鼓出城相迎,仅在宫门前候驾已是给足面子了。众臣闻之不敢多言,知道太后还在气皇帝不知轻重,又想到那开封府包拯因此事被罚俸半年,便一个个诺诺应是。   赵祯在城外领了刘太后懿旨,也是苦笑连连,想来回宫后少不得挨大娘娘一顿批。因要入城,展昭不便再待在御用行辕上,赵祯这才同意将人移到后面随行的马车上,却是坚持派薛良随行看护。一切准备得当后,一行才驱车入城。   本以为既无仪仗应是低调入京,哪知甫一入城,一行人便被百姓堵了个正着。略一打听才了解到,原来不知怎的,多日前坊间突然流传起天子出宫遭难并机缘巧合平定柴王府谋反之事,那些事迹被说书人编派得绘声绘色,虽说不尽详实,却一度成为整个汴梁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展昭等人机智忠勇、皇帝重情重义的形象被一度广为流传,引得市井百姓崇拜不矣。此番归来的消息又莫名不胫而走,遂不少百姓拥堵至外城,一是为了瞧一瞧那总是护卫京城的御猫展大人是否安好,二也是为一睹这至情至性的大宋天子真容。   候在宫门前的刘太后闻讯后眉头狠狠一蹙,怕蜂拥的人群生出事端来,故除了派京机卫前去随行保护,还另外派遣御林军沿途把守御道两侧协管瞧热闹的人群治安。一路行来,从外城热闹到内城,堪比祭天巡游。   “乖乖,这是全京城的人都跑来瞧热闹了吗?我们汴梁城的百姓怎么都那么八卦?”薛良从车窗向外看到无数百姓围在御道两旁不由咋舌道。听着车外不停有人大叫着“展大人”“展护卫”,薛良这才稍稍了解到展昭在京城的人气。“我去,还有朝我们马车丢花丢荷包的。”薛良眼神古怪地转过来盯着展昭,突然双手合十,学高僧般唱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或许是外间人声鼎沸实在嘈杂不堪,昏迷一月有余的展昭突然眼皮一动,竟醒了过来。   薛良瞥见,顿时大喜过望:“展护卫,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展昭想动一动身子,却觉得身子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我……是怎么了?”   薛良赶紧安抚住他,并尽量简短地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告知于他。展昭听完,整个人有一丝茫然,许久才涩着嗓子道:“这么说,我们现在已经回到京城了?……陛下也安然无恙……太好了。”淡淡的笑容浮在脸上,如初雪融化般,叫瞧在眼里的薛良心头暖暖的。   “展护卫,你别说话,你伤得很重,需要好好静养。哦,对了,那个叫紫谨的离开时把这个留下了,说等你醒来再给你。”薛良转身从车中暗格处取出一个用长布条包裹的事物,打开看去,原来竟是湛卢剑。想当初,湛卢遗落暠山,紫谨潜入时顺手给取了回来。   展昭手指轻轻拂过剑身,眼中满溢宽慰之色。正想叫薛良拿近些好好看看这把“老伙计”,突闻一声马嘶,马车急急停当下来。   “这是怎么了?”薛良正待钻出车厢一看究竟,却被展昭拉了一把,待得再次聆听,车外竟响起一阵刀剑交击之声。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与“刺客,护驾”的叫喊声。   “怎么会?”薛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到赵祯还在前面的八骥行辕里生死未卜,他就忍不住想要冲出去护驾。   “把剑给我。”   薛良愣了片刻,见展昭竟强撑着想要支起身子,忙俯身将其按住。他神色纠结道:“不行,展护卫你重伤在身,决不能再有任何损伤了。”   “小薛说的不错。展护卫你别再逞强了。”   车帘突兀被掀起,一道人影钻了进来,正是赵祯。他遭遇行刺心中大急,生怕展昭有什么损伤,不顾安危赶到后面的车厢,却惊喜发现展昭竟是醒了。   薛良见赵祯到来忙喜道:“陛下,你没事吧?”   “朕没事。京机卫将刺客拦在了外圈,现在朕只担心那些刺客会对四周的百姓不利。”赵祯见展昭忧心模样,知道他担心外面的状况,故神色一凛,转而向薛良伸出手去。“把剑给我。”薛良没有多想就递了过去,却见赵祯将湛卢一抽而出,再次钻出车厢稳稳立于车轼之上。   “赵祯狗贼在那,上!”众刺客像是寻到了目标,疯狂地朝展昭所乘马车扑去,却始终突破不了京机卫的严密防护。眼见身边同伴一个个倒了下去,那刺客首领大吼一声。“准备放箭!”但见所有围攻的刺客退后数步,左手自身后取出小型□□,朝着赵祯纷纷射去。   “护驾!”京机卫统领一马当先率众打落纷纷箭雨,却有几支漏过去射向了一旁的围观百姓。“糟了”赵祯大叫不好。运起尚算熟练的轻灵剑法就追了过去,几个剑花劈落箭身。赵祯落入人群之中,抬头对着近在咫尺的几个险些受难的百姓焦急道:“你们没事吧?”   “没……没没没,没事。”几名平头百姓压根没想到堂堂天子竟会亲自救他们,个个都唬得一愣一愣的。   当赵祯再次回转车轼之上,面上已然动了真怒。   “御林军将士,听朕号令,保护百姓慢慢撤离,组织他们不要自乱阵脚。听着,就算死也要用你们的胸膛护住身后的百姓。若再一人有所损伤,朕唯你们是问。”   “京机卫听令,不需要那么多人保护朕,分出一半人去截住那些逃窜的刺客,以防他们伤及无辜。”   “可是陛下……。”   “不必多言,奉旨照做。”赵祯狠狠瞪向欲言又止的京机卫统领廖广。   那廖广却是一脸为难,仍坚持道:“恕末将不能奉旨,陛下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你说什么?!”   “陛下身边无人守护,若是被刺客趁隙偷袭,末将万死难恕其罪。”   赵祯还待发怒,却见车帘再次掀起,一道颀长身影缓缓钻出。四周本欲撤离的百姓见后一阵骚动兴奋,纷纷大声疾呼。“是展护卫!”“展护卫真的在耶。”“这下好了,那些贼人无法伤到我们了。”“有展护卫出手,哈哈,那些宵小简直手到擒来。”   展昭刚一钻出,身子便是微微一晃,立时用手撑住了车厢篷顶才堪堪稳住身形。赵祯知道他的身体状况糟到连站立都是在勉强,因此有些忧心地瞥了展昭一眼,却不敌展昭宽慰的眼神。展昭朝那廖广道:“廖统领,有我在,想必你可以放心领命了吧?”   廖广见展昭面色苍白,一脸病态,本还要强辩些什么,但触及其犹如繁星般明亮的坚毅眼眸后,鬼使神差地点下了头领部分京机卫去捉拿刺客。或许,这个年轻护卫存在的本身便是奇迹,让人不自主便是对其由衷信服。   豆大的汗水自额间滴落,喘息也在长时间的站立中渐渐变得粗重,展昭整个人几乎累到要昏厥过去,但其面上的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坚定。眼看展昭人似要软倒,赵祯忙及时由身后不着痕迹地拦腰扶住。赵祯盯着展昭的侧颜,几乎挪不看眼,但他自知心中一阵发苦:“展护卫你觉得怎么样?”   “没事……我还能撑个一时半会儿。”   赵祯责怪道:“你不该出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经不起半分折腾了。”   “我若不出来,廖统领哪里肯领陛下的旨意?哪怕……他知道陛下是正确的,他也不敢离开陛下身侧半步。”展昭忽然浅浅一笑,虚弱的笑容中透露出从未见过的憔悴之美,那种美叫赵祯一时看得痴了。是了,展昭这个人本身就是充满魔力的,即便此刻他一步都挪不了,连动动手指都觉得吃力,可是只要他在这里,所有人都相信事情到他这里都可以迎刃而解。   又一波箭雨袭来,展昭本能地就要挡在赵祯身前,却被赵祯一把拉住,并揽住腰身飞旋至半空避开。当再次落下,赵祯一脚踢落最后一个刺客。眼见展昭就要支撑不住,赵祯连忙扶着他钻进车厢。   “展护卫,你还好吧?”眼睁睁看着展昭在急喘中再度昏厥过去,当探得展昭脉息紊乱,赵祯完全乱了方寸,对薛良大喝道。“走!立刻回宫!”   御街正对着皇宫大门,此刻分布着大大小小不少接驾的仪仗与众多官员。站在最前方的是太后刘娥,当她得知皇帝再度遇刺,整个人愤怒到极点,当即点了众多官员彻查此事。而随着事态的平息,等待了将近两个时辰的人马终于来到了皇宫门前。那八骥行辕四平八稳地停在了刘太后跟前,尾随其后的一众皇亲大臣跪了一地恭迎圣驾。   只是三呼万岁后行辕之上不见任何动静。众人忙又再次行礼接驾,仍是不见回应。直到刘太后遣人前去掀帘才发现车厢内竟是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刘太后怒声责问尾随其后的一干侍从。只见其中一人抖着身子,跪匐于地回禀道:“回太后,陛……陛陛下,让薛公公……驾车从皇宫西南华阳门进宫了。”   是的,此刻的赵祯等人已经身处皇宫之内,他不是不知道他将所有人晾在正宫门前接了个空驾是有多严重,但他此刻心中只满满当当塞着展昭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上那些所谓的繁文缛节?   扣着金牌的掌心微微渗出汗来,轻车简行一路驶往太医院都畅通无阻,但薛良心中的忐忑却到了极点,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陪着赵祯晃点了所有人。想到刘太后可能有的雷霆之怒,他就觉得头皮发麻,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将这事平息下来。   华阳门离太医院不算远,眼见到了,薛良立马把车停下并告知车内的皇帝。他见赵祯抱着展昭欲下车,忙伸手去接,哪想赵祯侧身一让,径直自行将人横抱在怀跳下马车。   “陛下,这样不妥,让奴才送展护卫进去医治。”薛良追在身后喊道。不想赵祯充耳不闻,紧紧抱住怀中之人,一路冲进太医院,并高声叫着“董太医”。太医院的众多太医闻声赶了出来,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个半死。   董太医见状忙快步上前,拉住赵祯的衣袖问道:“陛下,发生什么了?”   “快!看看展护卫到底怎样了。”赵祯焦急道。   “陛下请随微臣来。”刚一转身便见一众太医被惊到合不拢嘴,董太医忙一声怒喝:“不用做事了吗?!”说罢,就将人引到一间房内。   赵祯小心地将展昭放到床榻上,敦促董太医为其诊治。许久,董太医才抬头道:“陛下请放心,展护卫虽然极度虚弱,但想必是那吕神医的药方起了效,已经有了丝好转的迹象。只是他此刻的身体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切记之后要绝对静养,万万不可再操劳了。”   有了董太医的保证,赵祯才放下心来。只是刚刚安心,却听外头一声“太后驾到”,吓得整个人瞬间懵了。   “这可怎么办?太后怎么来的如此之快?”赵祯急得团团转。倒是一旁的薛良灵机一动,拉了赵祯就往另一处软榻躺去。待得刘太后进到屋内,便见董太医正端坐在赵祯身旁为其切脉。而赵祯面色苍白,额头冷汗滚滚,表情痛苦,显见是受着什么病痛折磨似的。   刘太后本是前来问责,可看眼下情形只当是赵祯病了,急于诊治。关心早就超过一切,问责什么的瞬间忘得干干净净。她坐到榻前,袖口轻轻拂去赵祯头上的汗珠。“皇儿这是怎么了?”   薛良趁势跪地道:“请娘娘恕罪,陛下这头风是这次外出受寒所致,本以为已经好了,谁想没到宫门前突然又发作起来,剧痛难忍。奴才也是不得已才送陛下先一步赶到太医院医治。”   “是这样吗?”疑惑的眼神不经意瞥到躺在另一个榻上的展昭。刘太后缓缓起身,朝董太医道:“既然皇儿身体不适,那就麻烦董太医先看顾着,哀家稍后遣人来送皇儿回宫。堂堂大宋皇帝,留待太医院中总是不成体统。”   “是,微臣领命。”   等刘太后一离开,作为太医院院总的董太医立刻将适才一干太医聚集起来,严厉道:“管好你们的眼睛嘴巴,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说的不许说!若是让老夫听到半句不该听的,决不轻饶。” 作者有话要说:  连更两章,算是补偿1月份的份吧,之后我尽量每月试着更新,只是家庭工作都比较忙,不敢保证一定做到,希望万一没及时更新,大家勿怪。   第51章 (五十) 浩荡君恩   微凉徐风轻轻灌入室内,带来一片雨后清竹的幽香,带走的却是床上沉睡不醒的人额间最后一丝热意。那灼热已经困顿在其体内整整三日,折磨得人连昏迷之际都不得安生。好在经过几日调理,已彻底有了好转。当神志再次清醒,床头立时被几张陌生的面孔围拢了去。   “可算醒了。展大人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个模样甚是娇俏的宫女欣喜道。   展昭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绵软无力,连手都抬不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嗓子干哑,忍不住便有干咳声冲口而出。见状,另一个年纪略长的宫女立时端来一杯水,喂展昭喝下,这才让他觉得缓过劲来。   “你们是……?”眼神甚是疑惑。   “展大人,我叫香玲,这位是巧儿姐姐,这个呢是李蒙。我们原是福宁殿的宫婢与内侍,现在被陛下派遣来服侍展大人。”娇俏宫女做完自我介绍,也顺便帮其他人一同介绍了去。于是那叫做巧儿的宫女与内侍李贵顺势向展昭依制行礼。   “服侍……?”展昭抬眼环顾,只觉四周摆设不像是在宫内,反倒是像极了他开封府的房间。只是若是开封府,这几个宫人又如何会出现在此处?他很是一头雾水。“我……这是在哪?”   “当然是皇宫大内啦!”看展昭震惊的神色,香玲忽然了然地咯咯笑起来。“展大人是不是看这儿一点不像皇宫啊?那是自然了,这房内的所有物品都是陛下吩咐按照展大人在开封府内起居的样子原封不动摆放的。而且这里也并非哪一宫哪一殿,是陛下为体验百姓耕织建在东北角竹林深处的一间竹屋,名字叫做竹宜轩。不过现在陛下已经把它赐给展大人以作疗养之所了。”   展昭对这处竹宜轩倒是有所耳闻,想大宋开国之初□□太宗为了表明勤俭爱民和对农事的重视曾在宫中设过观稼殿与亲蚕宫,只是到了真宗朝便已然取缔,随后皇位传至当今陛下,又有了效仿先祖的想法,但重新设殿过于铺张浪费,于是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大内便有了这么一处清净之地。只是展昭想不明白的是,为何皇帝不把他送回开封府,而是要将此处赐下让他在宫中养伤,这……实在于理不合。   巧儿见展昭一时转不过思绪,忙道:“展大人别多想,陛下仁厚,此次展大人因救陛下重伤,得到些赏赐是自然的,何况是养伤这样的小事。”   “哪是小事,我听侍在垂拱殿的江潜说,这几日听政为了展大人的事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不少大臣上折子说让展大人在禁宫疗养不成体统。结果都被陛下义正言辞地怼了回去。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咱们陛下口才那么好,大发雄威,居然能舌战群雄,把那些个御史谏官堵得哑口无言。看来传闻果然不假,展大人荣宠之盛,朝中无人能出其右。您才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呐。”香玲表情丰富多变,笑声也如脆铃颤响,悦耳至极。   比起香玲的没心没肺,巧儿甚是懂得察言观色,眼见展昭眉川微隆神色难堪,忙轻啐了香玲一声,对展昭柔声道:“展大人别听香玲胡说,陛下做如此安排自是有其考量。展大人此次为救陛下差些丢了性命,陛下本就是个极重感情的人,怎能放任不管?而且眼下展大人养伤所需的药材必须经由宫中才可获得,况工序繁复,自然留展大人在宫中调理更顺理成章。那些言官也是不知缘由才会生出这许多事来。”说罢,狠狠瞪了一眼香玲,嗔道。“你这丫头就是爱瞎嚼舌根,人云亦云,展大人这事儿明明最后是由八贤王、包大人等几个知情的重臣与陛下一同定下的,陛下哪有舌战群雄那么夸张。你再胡说八道,若是把展大人唬出什么好歹,看陛下不撕烂你的嘴。”   香玲吓得赶紧讨饶。“好巧儿,我错了还不成?”见巧儿使眼色,她忙顺势跪到展昭床头,拉着展昭的手道:“展大人,您可千万别把我的话当真呀。我……我就是想让您知道,陛下真的对您好极了,您可千万别说要回开封府呀。不然,我这张嘴就保不住,再也没法吃王御厨做的栗子糕了。”   “你个吃货,就记得你的栗子糕。”听先头几句还像样,到得后来巧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看到展昭面色柔和下来,想来一向性子温和的御猫大人也不会怪罪什么。   对于被遣来照料展昭起居,巧儿心中本是不怎么乐意的。她和香玲不一样,年纪已然不小,再也没有什么荡漾的春心去仰慕那些年少才俊。她对现实看得更为透彻,知道宫中是极讲究后台背景的,原本在炙手可热的福宁宫待得好好的,转眼却是派给了一个宠臣,虽说是临时的,但谁又说得清结果会如何呢?不过当了解到当今官家对这个小小的四品护卫恩宠到什么地步,她的心态也慢慢起了变化。先不说那些坊间传的关于此次出宫皇帝与展昭间的深厚情谊,也不说朝堂上为了压下那些不利言论,一向和善略有些软弱的官家竟一反常态态度极端强硬,光是她能够亲眼瞧见的,自从这展大人安顿在竹宜轩后每天御驾至少亲至三次,比后宫最得宠玉妃娘娘的锦德宫跑得还要勤快。巧儿虽不敢说看出什么端倪,至少是明白的——这展大人怕是在陛下心中真的极其不同,才堪受那浩荡君恩。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出现的声音将几人吓了一跳,回身看去竟见赵祯与那薛良正立在门口,出声的正是薛良,似是对无人接驾有一丝不满。   三人忙跪下迎驾,可此刻的赵祯眼中哪里还有他们,当他见到展昭醒来,眼睛瞬间亮了,大步踱到床榻前喜出望外道:“太好了,展护卫你终于醒了。热度退了吗?”说着以手背先探了探其额间的热度,接着又去摸展昭的手心。或许因为赵祯此举过于与礼不合,薛良干咳了两声,出声将房中伺候的三人撵了出去。   “陛下……。”展昭也觉察到赵祯行为不妥,想将手抽走,却不想仍是被赵祯一把握住。正觉得尴尬,肚子突然发出一声不争气的咕噜声。   赵祯微微一笑:“你已经睡了三天,刚刚醒来怕是饿了,稍后朕让御膳房为你准备些清淡养身易消化的药膳。”   “不必了陛下,微臣……随便吃些即可,没必要那么麻烦。”   赵祯不满:“展护卫你这人便是如此,对自个儿总是这般马虎随意。你可知你这次伤得有多重?那吕神医虽然将你的命救了回来,却也直言你已是损了自身根基,若不好好调理,容易留下病根不说,还会折了寿元。此番朕要你入宫调养,便是要好好盯着你,看你还敢怎么不爱惜自己。”   一番话说得展昭哑口无言,看赵祯神色极其认真,展昭心中恍惚升起种突兀的感觉——这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瞬间反转,倒是叫他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因展昭醒了,赵祯心情大好,在竹宜轩停留许久,期间不但主动告知柴王府谋逆案后续,还有南宫惟紫谨等人的下落。唯独白玉堂不知所终,虽说一起不见的还有谦和道人,想来有所关联,但不知怎么的,展昭心中仍很是忐忑。   “陛下,那日御街行刺可查到了什么线索?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赵祯皱眉摇头道:“虽然抓到几个刺客,却都是死士,还没撬开嘴已然自尽了。”本不愿展昭操心,但这场行刺确实毫无头绪。想展昭在开封府一向协助包拯侦破诡案,其心思缜密,玲珑机敏,无人能出其右,或许能有所发现。赵祯遂将查案的情况,以及事发时的详细经过都一一告知。   展昭听完,思忖良久,才略带一丝忧虑道:“微臣觉得坊间会大肆传播我们此番微服出宫,这件事本身便大有蹊跷。”   “哦?怎么说?”   “此番出宫本是极其机密的,即便之后遭遇柴王府谋逆,但想来太后也知事情轻重必然下了封口令。可是消息还是流到民间,最后更是让众多百姓在我们进城之际围堵个正着,陛下可有想过这意味着什么?”   “你是说朝中有人故意把这消息散出去……?”   “能散出消息的人不少,可是能准确得到陛下此行消息的人想来绝不会太多,陛下不妨让调查此案的大人从这方面入手。还有……,”展昭停顿了下,略作长考,才道:“微臣建议陛下再查查柴王府……。”   “柴王府?柴王府还有什么好查的?柴文益不是已经死了?难道你怀疑韩孟非仍有谋逆之心?”   “陛下,我怀疑的不是韩孟非,而是柴王府另外仍留有余党并未剪除。陛下莫非忘了当初在城北集市上演的那场追杀,还有皇宫中那让陛下身重剧毒的行刺,当时我们就曾判断宫中应该有人在为刺客传递消息,只是一直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来罢了。现如今,柴家既然已经露了真相,通过柴家反查这大内中的暗鬼,应该不是难事。”   赵祯神色凝重道:“你说的对,这件事情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朕总觉得如鲠在喉。你放心,既然有了方向,朕一定一查到底。朕这就去找人彻查柴家旧部。”   见说了这许久的话,展昭神情困顿,面色已现倦容,赵祯不愿再打扰展昭休息,依依不舍地告别而去。   之后一个月因有了方向,赵祯加大了调查的力度,这场行刺案貌似初露端倪,不过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朝中与柴家有旧的竟不在少数,赵祯不信所有沾亲带故的都有参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遣人去沧临找韩孟非一探究竟。   不同于赵祯回朝后的劳碌,一向忙得脚不沾地的展昭这次倒是彻彻底底当了回闲人,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听香玲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着宫里宫外的八卦,或是陪到来的赵祯唠嗑几句,整个人闲的不得了。加上董太医三令五申,将他禁足在床,展昭相信,如果这大半年他都这么躺着过的话,骨头都会懒出病了。   其实,他也请求过赵祯让他回开封府,并再三保证一定会好好调养,不过被赵祯眯着眼一句“朕信不过你”将他打了回票,害他尴尬地只能摸着鼻子干笑了两声。   不过放下一切的感觉也不错,再也没了需要劳心劳力的事,心境一下子觉得清明宽阔了许多,悠哉的时候看看闲书,偶尔听巧儿唱唱小曲,真正习惯静下来后倒也觉得日子别有一番滋味。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唯有一件烦心事。   除了皇帝每日频繁出现,到这竹宜轩来访最多的怕就要数那德仪公主赵颖了。展昭不是不知道其的心思,只是推又推不得,拒又拒不得,多番暗示偏偏公主就是不接那个茬,叫他好不尴尬。所幸近几日不见了对方身影,才叫他松一口气,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皇帝知晓后特地派了宫中侍卫守门,将其拦在门外。   这日,赵祯从竹宜轩出来,就瞧见了被拦在门口的皇妹赵颖。赵颖先是一喜,但见赵祯沉下脸也立时收敛的喜色忐忑起来。   “颖儿,你随朕来。”   赵祯领着赵颖一行来到御花园一处僻角,遣走她随侍的宫人,才正色道:“有些话,朕想朕不需要反复去说,你身为大宋公主,当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朕坚持让展护卫留在宫中调理养伤,不是为了给你创造什么才子佳人的机会的,而是为了他的身体考虑。如果你心中真有展护卫,为了他好,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扰他。朕早就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你们两个没有结果的。”   “皇兄,你从小疼爱颖儿,事事都顺我,为什么唯独这件事不能依我一次呢?我不在乎他喜不喜欢我,我也不在乎他心里有谁,我只知道我喜欢他就够了。这次他在宫中疗养,我真的好欢喜,可是看他伤那么重,我的心又忐忑不安,每天想的都是他,一看不到他心里就难受的紧。颖儿也知道,我身为堂堂公主总是堵在一个臣子门口不成体统,可是……我……我没有法子啊。皇兄你不是我,你不明白我的这种感受……。”   赵祯闻言,眼神晦暗自语:“朕怎么会不明白……?”   “皇兄你说什么?”   “颖儿,你已经长大,不能再只顾自己的感受,你也要考虑一下旁人。先不说你这样的行为会让旁人非议,就是展护卫也被你扰得无法静心修养,你是想把他逼出皇宫吗?”赵祯语重心长道:“你也知道这次朕为了将展护卫留在宫中做了多少,众大臣与母后都微有薄词,此时若不韬光养晦,收敛锋芒,再被捏住什么把柄,对他的病情没有好处,对你我也无半分有利你明白吗?”   赵颖咬了咬薄唇,道:“皇兄,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不如你就把我指给……。”   一把捂住赵颖的嘴巴,赵祯神色肃厉到叫人有几分害怕。“别说这种荒唐的话,以后都不许说,听到吗?”   泪水一下子从眼眶中涌出,赵颖挥开赵祯的手,大叫道:“我有什么荒唐,我们男未婚女未嫁,只差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去找展护卫就是荒唐,那你呢?你天天都去好几次,不知比我勤快多少,甚至后宫有传言,此次回宫,你除了竹宜轩,任何一个后宫嫔妃的宫中都没有去过,你岂不是比我荒唐百倍?”   “住口!”   手高高抬起,眼看就要一掌甩落下来,却终是停在那张倔强的满脸泪花的脸庞前动不得分毫。随后一阵无力席卷全身,赵祯颓然地背过身,高声招来公主府的随从,下旨道:“着令,德仪公主禁足寝殿,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外出。”   直到众侍从搀扶赵颖离去,赵祯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却发现薛良始终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他,似是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薛良收回直视,垂下头,低眉顺目:“奴婢想说,玉妃娘娘着宫人传信,希望今夜陛下能去锦德宫用膳,不知陛下的意思……?”   一片沉寂,赵祯既没有应是也没有否决,当薛良实在耐不住抬头打量时,才瞧见皇帝的双眼正望向竹宜轩的方向,眼中流露出一种浓浓的不舍与无奈。不知怎么,薛良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不安满溢过眉梢将整个眉宇都纠结起来。他压低声音,用只有赵祯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陛下,德仪公主适才虽有不敬,但她说的宫中传言倒无不实。陛下此番执意将展护卫留在宫中,本是好意,只是若有些事太过偏执,怕是这浩荡君恩对展护卫有损无益啊……。”   赵祯闻言,浑身巨振,僵硬着身体回首望向薛良。   “摆驾,锦德宫……。”      第52章 (五十一) 锦德宫   锦德宫地处皇城以西,是最靠近冷宫所在,当年赐给玉妃时门庭之萧索至今仍能忆起。锦德宫原先乃是太宗先帝为一本该打入冷宫的宠妃所建,宫名也不叫锦德。后来赵祯喜欢上初入宫廷、身份仅为一介宫婢的李玉贞,不顾太后刘娥反对执意将其纳为妃嫔,但为了缓和母子关系,不得已才将此处改名后赐予玉妃做寝殿所在。   赵祯也曾提过要给玉妃另择它处,不过与世无争的玉妃住惯后反而喜欢上锦德宫的清净,婉拒了赵祯的好意。不同于其他宫殿的华奢,锦德宫里外布置都出奇清幽、雅致,这也暗合赵祯的喜好,所以当李玉贞一身简洁的宫装迎驾,赵祯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与淡淡的愧疚。   玉贞仍一如多年初见时的美好与恬静,用膳时没有言语,却微垂眉眼含笑着为赵祯频频布菜,细细聆听赵祯讲述此次出宫所经历的艰险。尤其每当赵祯说到自己所遇到的各种磨难,玉贞便是一脸紧张与心痛,那毫不作伪的表情即便是个外人也能看出浓浓的情义,又何况乎赵祯本人?   “陛下今夜就别走了吧?……”嫣红的脸颊在红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也透出惊人的美,令本欲告辞离去的赵祯心中一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芙蓉帐暖,红袖添香,面若桃花美如玉,满室春色沁脾伤。   仍是熟悉的深情的表情,入手的仍是那肤若凝脂般的丝滑,连身上的幽香也无丝毫改变,只是当衣带渐宽的美人最终靠入怀中,不同于曾经的情动,赵祯心头犹如被巨锤一轰,无数映有展昭容颜的画面蜂拥闪过脑海,令他整个人僵在那儿,完全失了反应。   头脑虽不断清晰地命令自己去迎合着吻上对方的双唇,可是身体就是诚实地无法动弹。直到久不见动作,玉贞抬头困惑一问:“陛下,你怎么了?”赵祯才如遭雷击,条件反射般猛地推开她,翻身坐起。   “陛下……?!”先是有些无法接受被赵祯推倒,但缓过来后,玉贞立马揪住内衫的衣领,跪伏到赵祯身边。“陛下你怎么了?可是臣妾……有哪里做的不好?”   “不关你的事。”赵祯呐呐应道,眼中尽是茫然。   怎么会这样?从决定踏进锦德宫的那刻,他就在心中下了决定,若是回避不得便顺势留下来完成那些他作为帝王本该做的事,因为在他心中对玉贞至少是有那一分真切的喜欢的。可直到临了,他才知道原来那所谓一份的喜欢,根本及不上那人眉眼的千万分之一。   被一个人整整占住心房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竟连那一丝一毫的缝隙都无法逃避。眼中望着妩媚的玉贞,他的情确实被她撩拨了,可心弦荡漾处却是将他的心塞得满满的竹宜轩中的那人,突然有种无法抑制的迫切想要去拥抱那个人、抚摸他云淡风轻的眉梢、亲吻他苍白微凉的薄唇,甚至……不,他在想什么?该死的,停下来!停下来!   赵祯突然面容扭曲地用双手猛地锤击自己的头部,最后整个人弯下身子十指插入发中低吼“停下来”。玉贞见状,吓得不轻,忙拉住赵祯的手不让他继续伤害自己。她叫道:“陛下,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臣妾。是不是你的头风犯了?臣妾这就去叫御医……。”说着顾不得衣衫不整,玉贞爬下床就要赤着脚往外跑,却被赵祯一把拉回来。   “朕没事。”喘息间突然眼角瞥到一个正余烟袅袅的香炉,赵祯脸露恍然,三并两步上前用茶水一把将之淋熄了。回头见玉贞满是忐忑,拉了她重新坐回床榻上。“玉贞,朕的头风之症的确还未完全康复,董太医本是叫朕再忍上一月再行周公之礼,只是最近宫中流言四起,朕不想累及他人,才来你宫中试上一试。不过看来还是有些勉强了。下次那种助兴的熏香就不要用了,会让朕的头隐隐作痛。”   玉贞慌忙道:“是臣妾未考虑周到,没有想到怡情香会有损陛下龙体。陛下现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宣董太医前来把一下脉?”   “别了,夜深了,没必要如此麻烦。只可惜,朕因这病,暂时……怕是无法好好疼惜你了。”   玉贞淡淡一笑:“陛下说的哪里话?臣妾早就打定主意要和陛下做一辈子的夫妻,哪会为了一时的欢愉,不识大体?陛下其实早该坦言告诉臣妾,若是真害陛下伤了龙体,那岂不是臣妾的罪过?”   “那今夜……。”   “陛下若是想早些平息流言,今夜还是不要离了这锦德宫的好。其实比起能得陛下宠幸,臣妾更愿意时时刻刻陪伴在陛下身边。”   “委屈你了……。”赵祯一手揽抱住玉贞,心中却是涌起无数歉意。头风之症本来就是薛良一时编派出来躲避太后问责的,如今却被他拿来作为借口继续欺瞒玉贞,只是不知这善意的谎言还能延续到什么时候呢?   一夜无眠,早朝过后,赵祯虽满身疲惫,仍坚持惯例去慈宁殿向太后问安。太后刘娥见赵祯神色不济,淡淡道:“看皇儿面色,略有几分憔悴,想来是昨夜没有睡安稳所致。”   赵祯听出太后话里有话,忙解释道:“朕这几日急于处理这段时间遗留的奏章,所以没歇好。”   太后冷笑一声,讥讽道:“是没歇好,皇儿你昨儿一夜都在那锦德宫,又怎么歇得好呢?”   “母后……。”   太后不冷不热道:“你喜欢那李玉贞,哀家并不反对,哪朝皇帝宫中没有一两个心头好?只是诺大的后宫,你冷了足足一个多月,固然你得的那头风之症是个由头,但既然已经恢复可以临幸宫人,却仍不见你先去看望正宫皇后,你说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赵祯低眉受训:“母后教训的是。朕稍后就去探望郭后。”   “去了,别急着走,多陪陪皇后。总说自己忙,倒是见你有大把时间往那竹宜轩跑,幸好整个朝堂都知道里头住着的是个男人,不然还以为你这当皇帝的金屋藏娇呢?”   赵祯被太后的话吓了一跳,心里发虚忙打诨道:“母后怎么也打趣儿臣?朕早就跟您解释过了,留展护卫在宫中修养是为了民心,展护卫在这汴梁城中颇有威望啊,人人都知道这次出宫展护卫为救朕出生入死,朕岂能薄待了他?”   “皇儿这番确是厚待,为了个小小的四品护卫不惜跟朝中众大臣翻脸斗嘴,倒是让哀家刮目相看得很。”见赵祯还要辩解,抬手打断道:“行了,不说这些,说说德仪公主吧。这丫头是怎么惹到了你,让皇儿非要将她禁足在寝殿之中?”   “颖儿她……。”   “罢了,你不说哀家也知道。这些年那丫头始终钟情于那展护卫,这也是当初哀家不太愿意让展昭留在宫中的问题所在。展昭此人虽然人品样貌皆是不俗,但绝非德仪的良配啊。”   赵祯讪讪道:“朕也是如此跟颖儿说,可那丫头倔得很,执迷不悟。”   “德仪年纪也是不小,看来也是时候为她选一位德才兼备的驸马了。哀家听闻契丹近日递交一份国书,说是新继任契丹可汗的耶律宗释有心想迎取德仪为妃,不知可有此事?”   赵祯一愣,他从未想过要将皇妹远嫁,遂本想将此事压下,却不知怎的竟被太后知晓了。“不知太后如何看待此事?”   “德仪是哀家唯一的女儿,从本心来说哀家是不愿看她远嫁的,可从大局来看,和亲对我大宋也有不小的好处。此番求亲的是契丹可汗,不可能随意塞个宗室之女打发,即便德仪不去,也必须由一位真正的公主前往契丹和亲。此外哀家还听闻,此次契丹对求娶我大宋公主一事十分重视,除了先至的国书,不日还有求亲使团来访,哀家听说此次带团的头人可不简单,名叫耶律宗徹。”   “耶律宗徹?”赵祯眉头紧紧一皱:“那个声名赫赫的南院大王?”   “不错,听闻此人十分了得,自小便颇得契丹太皇太后萧燕燕的喜爱。虽夺嫡未成,却手握实权,手下还有一批赤练军十分骁勇善战,故契丹人称赤王。不仅如此,自其出任南院大王以来,善待汉人,崇尚汉学,声望之隆不在那契丹可汗之下,在耶律部族中呼声也颇高,对稳定契丹内部起到不小的作用,连新可汗也对其十分忌惮。”   见太后略做沉吟,赵祯疑惑道:“母后对这耶律宗徹可是有什么想法?”   “如果可以,哀家倒是想和这个耶律宗徹结个亲。”   赵祯愕然:“母后莫非是想将颖儿嫁给他?”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多虑了。哀家只是说想和这个南院大王结亲罢了,却未说过要让颖儿下嫁。据在契丹的探子传来的可靠消息,这位赤王虽与新任可汗一胞所出,却极不对盘。那耶律宗释排斥汉人,刚接任便对汉人加强增税,用以扩增兵力,似有穷兵黩武的迹象,只是此番又突然前来求娶德仪,不知唱的是哪一出?”   赵祯恍然:“所以母后想趁机拉拢耶律宗徹,以其势力来阻挠对方,是吗?”   “不错。不过具体事宜还得等其到来,探听准确消息后方可定夺。”   太后呷口茶,换了个坐姿。赵祯以为太后累了,忙躬身告退,却被太后摆了摆手说了句“不急”挽留下来。母子俩相对而坐,小憩片刻,分食了些瓜果,这才见有侍从来报,说御林军统领严奎求见。   严奎入内尚未见礼,便瞧见赵祯也在,先是一愣,接着神色显露出一丝不自然。   赵祯心中颇奇,面色却不动声色询问道:“严统领可是有什么要启禀的吗?”   严奎闻言,神色复杂且闪躲,半天答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太后清冷的声音传来:“有什么你直说无妨。”   “回禀陛下、太后,臣领命率队前往沧临剿灭柴王府余党,可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让其逃了。臣办事不力还请陛下太后降罪责罚。”   不待严奎掀袍下跪领罪,赵祯闻言已霍然起身,他怒目望向太后,无法抑制的情绪如浪涛般狠狠击打着心房。他一字一句道:“母后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眉眼微抬,表情虽冷,但流转的眼神中还是抑制不住流露出恨铁不成钢。“哀家知陛下仁厚,所以有些事,你不能做,哀家替你做。”   “母后替儿皇做的可是所谓的斩草除根吗?”赵祯心中剧痛,苦笑不止。“可母后有没有想过这是朕希望的吗?母后已经叫柴王府家破人亡,如今连其最后一丝血脉也不肯放过吗?”   “当年哀家就是放过了那柴文益才害的皇儿你此次受尽磨难,叫哀家险些失去了儿子,叫大宋险些失去了皇帝。如今,吃一堑长一智,试问,哀家又有哪里做错了?”太后缓步走来,眼中泛着水光,满是慈爱。她伸出一只手轻抚着赵祯的脸颊,叹息道。“哀家老了,经不起几番折腾了,哀家只想在有生之年好好守着我的儿子,守着先帝留下的万千子民,为此,就算是让哀家双手沾满鲜血、死后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哀家也在所不惜。”   冲到喉口的斥责突然什么也吐纳不出了,望着太后两鬓已然染上白霜,赵祯突然恨起了自己。若非他的懦弱无能,遭遇一次次刺杀,又怎么会让这样一位只需在深宫颐养天年的母亲如此殚精竭虑、茫然若失?此刻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太后手段凌厉、冷酷残忍?他说不出,有的只有愧疚,对太后的,对柴郡主的,对杨家的,对韩孟非的……。所幸还有挽回的机会!   “母后,请相信朕,经过这次磨难,朕真的成长了很多。朕之所以会赦免韩孟非等人,绝非一时心软,而朕也相信此次御街行刺,绝不会是韩孟非他们弄出来的。的确,柴家的案子,朕处理的不够好,才让那些蛰伏在暗处的宵小有了可乘之机,但朕信天道,只要朕问心无愧,把一切做到最好,晾这朗朗乾坤也不会薄待了朕。”   “哀家不信什么天道……,”赵祯眼神晦暗,就在他以为太后是要否定他时,一句铿锵有力的话语直击心扉。“不过,你是哀家唯一的儿子,哀家愿意信你。”   赵祯闻言激动万分,高声道:“母后,朕向你保证,朕这次一定会把真凶找出来,还韩孟非等人一个清白,也以此为母后定心。只是……当年柴家血案……朕也想还其一个公道。”   太后当然明白皇帝所说的并非是针对当年她下的灭门密旨,而是指要将当年出卖柴王的兵部侍郎万乃安明正典刑,还柴家一个公道。看着赵祯坚毅的神情,刘太后突然感到一阵欣慰,低叹一声,默许地点了下头。      第53章 (五十二)身世之谜   赵祯一方面派人寻访韩孟非等人踪迹,一方面诏令大理寺主审柴王府灭门案的罪魁祸首万乃安。不查还好,一查之下,这位兵部侍郎当真劣迹斑斑,除去当年诬陷柴家谋逆不提,纵容家族子弟各种巧取豪夺不说,竟还勾结晋商私贩米粮给契丹等国。不待赵祯呈报太后,一早得到消息的太后刘娥就让心腹总管梁简章传来一句“当杀”,以此表明态度。赵祯了然,大手一挥,朱批万氏宗族抄家流放,身有罪行者一律按律伏法,万乃安本人更获腰斩之刑,即日行刑。   然就在问斩的前一天,大理寺卿突然来报,万乃安欲求见陛下,言有极其重要的皇室秘闻要告之。赵祯虽不想见那逆臣嘴脸,却好奇所谓的秘闻,故连夜乔装打扮在大理寺卿的安排下前往天牢。   天牢由刑部与大理寺直接掌管,关押的大多是重刑的犯人,因京畿之地官宦皇亲众多,犯事者也大多关押在内,所以特地区别一般平民在天牢中划出不同的区域进行收押。不同于造于地下的地牢阴暗潮湿、霉味扑鼻,天牢被打理得还算颇为干净。   赵祯披着宽大的斗篷,整个人掩藏在阴影之下,叫谁都瞧不清真面目。直到一路顺畅得被大理寺卿引至万乃安所在牢门前,他才撂下连帽露出脸来。   万乃安本一脸颓唐,乍见皇帝到来,震惊之余忙扑到牢栅上,要不是腕间的锁链磬哐作响不时提醒着他此刻已为阶下囚,说不定他已然匍匐于地三跪九叩了。   赵祯抬了抬手,大理寺卿立刻吩咐狱监将牢门打开,赵祯这才信步踱了进去。   一进去也不去看那万乃安,而是打量了一圈这牢房四周,赵祯才冷冷道:“万大人在这可住的习惯?”   万乃安哪听不出皇帝语含讥讽,忙跪下恭敬道:“臣有罪,臣对于自己犯下贪赃枉法的种种罪行不敢有丝毫辩驳,陛下仁厚,对臣的家人手下留情大多只判了流放之刑,臣心怀感激,故而有一件藏在臣心中二十年的皇室秘闻,臣实在不敢将其死后带入棺材,无论如何也要告知陛下实情。”说罢叩首连连,恳请道:“还请陛下屏退左右,此事罪臣只能告诉陛下一人。”   待赵祯挥退左右。“现在你总可以说了。”   埋首跪叩的万乃安眼底划过一丝阴毒,待再次抬起头来时又将情绪很好地隐藏起来。他娓娓而谈:“二十多年前,太后还是先帝的贵妃,当时正宫一度空悬,先帝本属意将娘娘扶正,不想群臣反对,一方面刘太后出身卑微缺乏世家背景,另一方面也因为其一直未有所出,无以服众,故立后之事一拖再拖。直到陛下的降生。”   万乃安偷瞟眼赵祯,发现其已有了不耐之色,立刻清了清嗓转入正题。“只是普天同庆之际,太后原先居住的金华宫中却有一名李姓的宫女死于非命。那名宫女不是旁人,正是陛下的生生之母!”   “你胡说!”万分震惊的赵祯急不可耐地抓住万乃安的囚服衣领,一把将其拎起。   “罪臣没有胡说。陛下以为一个四十有几色衰爱弛的女人如何与那些青春貌美的豆蔻少女去争宠,又如何紧紧抓住先帝的宠爱几十年如一日?不知陛下可有听过汉宫飞燕的故事?那赵飞燕之所以能花颜永驻,体态轻盈,便是长期服用息肌丸所致,而此种药丸虽有驻颜之功效,却也能导致女子不孕。”   “你是想说太后服用的也是息肌丸,所以不可能是朕的生生之母?”赵祯冷笑一声,一把将万乃安摔倒在地,怒道:“可笑!若是如此,我皇妹德仪公主又是从何而来?难道又是什么王姓宫女张姓宫女所出不成?万乃安,你可知光凭你此刻诬蔑太后之罪,朕足以判你凌迟处死。”   “陛下稍安勿躁。罪臣怎敢诬蔑太后,难道不怕陛下灭我九族吗?陛下既然说起德仪公主,好,罪臣便告诉陛下,德仪公主的确不是太后所出,而是杨太妃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肉。当年太妃一产下小公主就将其过继给了刘太后,为的就是先帝死后能为自己留下一条生路。难道这么多年来,陛下从来都没有觉得奇怪吗?杨太妃与公主足足有七八分相像,难道仅仅因为公主从小是由太妃娘娘照顾长大?”   赵祯突然有了一丝困惑。的确杨太妃与赵颖容貌十分相似,记得曾有一次家宴,他开玩笑说杨太妃倒与颖儿似是母女,当时太妃娘娘当场脸色刷白,倒是刘太后笑着说谁养的自然像谁把话题一带而过。事后,杨太妃反复提醒他不可再说如此荒唐之言,他也没有多想,毕竟他与颖儿从小也可算是杨太妃一手养育长大——想先帝仙逝的早,整整十年外朝内廷的大小事务都由太后处置,哪有时间亲历亲为照顾他们兄妹俩?于是照料生活起居的活儿就落到了一向与太后交好的杨太妃的肩上,故而十来年抚育之情,便是有如多了一个母亲,而他与颖儿也总是亲切的唤刘太后为大娘娘,唤杨太妃为小娘娘。可现如今万乃安居然说颖儿是小娘娘的亲骨肉?……   万乃安见赵祯已产生动摇,忙又说道:“陛下若是不信,大可找杨太妃对质,看看罪臣有没有欺骗陛下。”   “你说朕刚一降生,那李氏宫女便死了。你可知道她……她是怎么死的?”赵祯此刻心绪乱成一团,固然没有全信,也听进了三分。   “怎么死?”阴冷的笑容一闪而逝,再次面向赵祯却是一脸纠结。“罪臣……不清楚。”   赵祯怒道:“到底是不清楚还是不敢说?!”   “内廷之事罪臣真的不清楚。只是罪臣却记得,在那李姓宫女死的前一天,刘太后曾找过罪臣,要当时尚在吏部当官的罪臣帮她安排那宫女的家人。而那宫女死后,与我相熟的一个金华宫宦官便偷偷告诉我,说那李氏宫女死相极其恐怖,双目不瞑,且……唇色泛黑紫,似是遭人鸩杀……。”   “你……别说了。”赵祯打断万乃安,失魂落魄地颓步离去。   直到回宫,他都不敢相信适才听到的一切。   那个他向来尊重敬仰的母后居然会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他的生母竟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而且最终可能已惨遭太后毒手。这怎么会呢?母后对他的爱,他明明瞧得如此分明,怎么可能这二十年来都是假的?不,他不信。定是那个万乃安见太后在柴王府事犯后遗弃了他,诬陷太后所言。这种荒唐事只要找小娘娘一问便知究竟。   如此想着,当夜赵祯便马不停蹄赶至延福殿。为了怕惊动宫人,赵祯运起轻功偷偷溜进太妃寝殿之内,在打昏两个守夜的宫女后,杨太妃也被一番折腾出的动静弄醒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匆匆披上一件外袍,杨太妃来不及顾及自己宫中被打昏的宫人,却被赵祯惨白阴沉到极点的脸色吓得不轻。她拉起赵祯的手,只觉手心一片冰凉,正要呼喊外间的人弄些热茶吃食,却被赵祯反手一把拉住。   “小娘娘,朕深夜擅闯您寝殿,只是希望可以知道真相。”赵祯颤抖着声音,将头微微抵住杨太妃的肩膀。“适才朕去天牢见了万乃安,不想他却告诉朕,朕……并非太后的亲生儿子,是也不是?”   头缓缓抬起,接触到的不是愤怒与否决,而是一双难以名状的慌乱双眸,这让赵祯的心重重一沉。“他说颖儿也不是太后的女儿,她真正的生母……是您?!”   双目蓦然瞠大,杨太妃一声“哀家”含在口中半天,却始终什么都吐纳不出。帝王之心于是一沉再沉。   “他还说朕的亲生母亲其实是金华宫中一个姓李的宫女,而且……已经死了……。”   杨太妃突然背过身去,声音沙哑:“陛下,夜已深了,好好回去休息吧。”   恍然。“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陛下又何必去管这真真假假呢?你只要知道哀家与太后娘娘是真心待你,不然怎会将这整个江山社稷拱手送到你的手上呢?你应该知道太后有这个野望也有这个能力可以成为第二个武曌,可是为何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在她眼中在她心里,你就是她的儿子,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们养育了你二十年,如今你要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李姓宫女不认我们这两个母亲吗?”回过身,杨太妃扶住赵祯双肩,帮他理了理已然乱了的鬓发。“受益,为人处世固然要清醒,但贵也贵在难得糊涂啊。有些真相,伤人伤己,何不把之烂在腹中,以全你一世孝名?”   太妃的怀抱异常温暖,赵祯突然觉得自己再也问不出一个字来。是的,他不该怀疑母后的真心,或者说他并非怀疑太后对他如何,只是想不明白,为何母后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他疼他,当年却不能为他考虑留下他生母的性命呢?固然,缄默可以全了他对太后的一世孝名,那他的那位亲生母亲呢,他又要将那份孝摆在何处?   密闭的室内明明没有灌进一丝凉风,为何他的心偏生的如此寒冷……。   将养在竹宜轩的展昭近来恢复的不错,已经得了医嘱终于可以落地了。不用再在床上躺着发霉,对展昭而言,身心俱舒畅了不少,只是每每始终有伺候的宫人亦步亦趋跟着,感觉十分糟糕罢了。尤其那个叫香玲的宫女,通过一段时间接触,展昭的好性子让她早没了所谓的敬畏之心,当展昭婉转表达后,她双手叉腰气鼓鼓地说:“怎么滴怎么滴,能下地了,就尾巴翘起来,不让人跟了?”   展昭实在拿这种“蛮横”的小丫头没什么办法,好在还有个识大体的巧儿,商量后答应午憩时几人可以离开一段时间。而答应这个,也是基于巧儿的观察,长期的警醒让展昭很难有深眠的习惯,尤其是屋内有人,一有风吹草动就很容易让之清醒过来。于是回禀皇帝后,董太医那儿得了新的旨意,每日午后的汤药中多加入一味宁息草,故而日子一久展昭便逐渐养成午睡的习惯,且睡得极沉。   此时正值午后时分,正是惫懒时节,虽有大片竹林遮挡,阳光只能细细碎碎地漏过枝叶撒落,造成一地斑驳,同时漏下的还有满室暖意。   服药过后,困意如期而至,展昭一如既往躺在窗边的软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展昭鼻息一向很浅,几不可闻,故而微风摇曳竹林地悉悉索索便成了此间天地唯一的声音。那种声音虽无规则,却自有一番节律,仿佛顺应着人脉息的跃动,平心抚燥,宁神静气。   直到被一声推门的“嘎吱”扰乱了这一切。   明黄的服色在阳光的映射下有几许晃眼,步伐虽有些许零乱,却因生生的收敛反而显得悄无声息。帝王的脸色颇为苍白,神容也尽是憔悴,无助的眼神直到触到软塌上休憩的人时才稍稍寻到了一点安慰。   赵祯颓唐地走到软榻边坐下,双目凝视着展昭安然的睡颜,心中的苦涩终于有如决堤般倾泻出来。他拉起展昭的手轻轻抵住垂下的额头,低喃不止:“展护卫,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面对母后?我不愿相信,可这一切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叫我无法不信。现在只要看到母后那张慈爱的面孔,我的心就有如刀割,觉得她虚假、伪善。展护卫,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再次抬起头来,眼眶已然有了水泽,却倔强地迟迟不肯落下。微颤着,另起一只手轻轻抚上展昭的脸庞,由上而下,自眉眼处一路轻轻滑至下颚,拇指指腹顺势划过色泽极淡的唇。帝王的目光渐渐随着这般轻柔地抚触化作痴缠隽永,当再次回神的时候,已是倾身用自己的双唇缠住对方那双凉薄双唇的时候。   “啊!……”   如画的美好突然被一声低呼惊扰。   赵祯猛然回首,只见缩在门边的赵颖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回望展昭,想到适才自己不合伦常的行径竟叫这个胞妹全看了去,整颗心便仓惶到极点。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握住对方皓腕便将人拖了出去。   赵祯拉着赵颖漫无目的地疾步而行,直到赵颖痛呼着甩开钳制,他才停下步伐。猛回头,赵祯恶狠狠道:“今天你什么都没看到,听到没有?!”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看到?皇兄你疯了,展护卫是男人,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赵颖只要想到适才见到的画面,就觉得难以启齿,连她自己都快搞疯了。“皇兄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去吻展护卫?这太不正常了,你们都是男人啊!”   “朕当然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是你一时兴起?可是你找谁不好,为何偏偏找上展护卫?他可是救过皇兄你的性命呀。你怎么能够如此这般折辱于他。皇兄你爱的不是玉贞姐姐吗?”   “朕爱的从来都不是玉贞!”响彻的怒吼声似乎是将身体里所有感情都毫无保留地宣泄而出。稍稍抚平情绪,赵祯双眸微红地望着难以置信的赵颖,沉声道:“朕曾经也以为自己爱的是玉贞,可惜不是。朕在玉贞身上从来找不到你所说的那种爱的感觉,有的只是在一起很舒服自在的欢喜罢了。”   “那你是说……你在展护卫身上能找到那种感觉?”   赵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可偏偏如此,赵颖只觉整个人头晕目眩,无法呼吸。她突然泪如雨下,仿佛天旋地转般,她突然软倒在地,接着跪爬到赵祯脚边抱住苦苦哀求。“这是错的啊皇兄,你不可以这样。你若对展护卫起了那种心思,你让玉贞姐姐怎么办?母后知道了会怎么想?你会害死展护卫的你知不知道?颖儿求你了,收了那荒唐心思吧,不要一错再错。颖儿求你了、求你了……。”   泪水很快就将裤腿打湿了,赵祯却整个人愣怔着完全动不得分毫。   他又何尝不知这份难以启齿的感情是错的,不但枉顾人伦,更有可能让所有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可是……爱了便是爱了……还收的回来吗?如果能轻易收住,那又怎么算是爱呢?早已收不住了啊,现在他唯一能做得,便是死死压抑住这份想要外露的感情,不给所有人带去不该有的困扰。   “颖儿,起来吧……。朕明白了。朕也知道这是错的,所以给朕一些时间消磨掉这些错觉,朕相信应该可以的……。”扶起泪眼婆娑的赵颖,将其轻轻揽抱进怀中。赵祯有些木然地说着每一字每一句。“所以……把你看到的忘掉好吗?你该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母后知道,不然展护卫会死无葬身之地。如果你是爱他的,请替朕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即便不用看赵祯也知道德仪会点头答应,因为他们对那个人都有同样的感情,只要是为了他,什么样的感情都能压抑,什么样的秘密都能守住。 作者有话要说:  四月份的彻底补好了,接下去这个月应该不会再更了,等下个月初我看看有没有空写。   第54章 (五十三) 磐石无转移   龙虎山终年绿意盎然,烟霭缭绕,山石钟秀,鸟兽有灵,历来是道家发祥宝地,香火鼎盛。然不同于山脚山腰处道观林立,山顶因地势陡峭,虽也有一灵观名曰洞霄,却人迹罕至,更甚若无熟人带路,往往无法抵达。故而洞霄观虽名声在外,却不是人人都有那个福缘可以一窥究竟的。   谦和道人自接任观主已有三十余年,因性格上不喜热闹,故那些凡尘俗客也是能免则免。然香客再少,每月一两个熟客总是谢绝不了的。可是,最近熟客们人人都知道洞霄观已闭观三月有余,至于何时再开,却是遥遥无期。   至于闭观的原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为绝那逆徒白玉堂的荒唐心思,谦和道人不惜辛苦谋划,期间不但每日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连美人计也不惜使了,想他一代得道高人却任一个妖娆女客日日留宿观中,若被外人知晓,一世清白尽毁啊。可即便闭观,即便在洞霄观方圆三里布下大大小小不少小机关阵法,可这三个月来仍是被顽徒硬闯过无数次,到如今心力交瘁,干脆将人锁在屋中,只盼着日子的流逝可以冲淡那逆徒心中不伦念想幡然醒悟。   白玉堂挣了挣双腕间的精钢铁链,满腔愤懑之情,终是化作无奈一叹。想到昨日恩师动了真怒的神情,心中也是百般无力。   “你说的对,你已成人,为师管得了你一时,管不了你一世。既然你死不悔改,非要同那展昭牵扯,为师便与你划下底线。老道与你先祖渊源匪浅,如今你白家只有你一脉单传,只要你留下子嗣,随你搞什么龙阳之好,老道也懒得再管。”   谦和道人的话犹如钢针般直扎心之深处。想到师父已然让步,有那么一瞬白玉堂也曾想退却一步顺从恩师之意,可随即又被自己生生否了。想他倾慕于猫儿,全是多年来点点滴滴过往的堆积换那一瞬的怦然心动,与那龙阳之好又有什么关系?   爱了便是爱了,油然心生,纯粹到极致,就像他自己说的是“发乎情,止乎礼”,如此贵逾生命的感情若是为世俗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做了让步,那不是便应证了当初展昭所顾虑的种种现实吗?如此,是该赞叹展昭的高瞻远瞩,还是嘲笑自己的幼稚肤浅呢?何况有了这一次的让步,谁又能保证不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白玉堂深深觉得,如果他为此做出让步,他便失去了爱那个人的权利。   有了坚持,心也不再浮躁,既然走不了,便坦然处之吧。想通后,白玉堂盘膝坐下,气运丹田,练起功来。一直循环了两个大周天,这才被一声轻到极致的推门声惊扰。抬眼看去,只见柳如蕙款款行来。   不同于多日来或精致或华贵或淡雅的各色妆容,极尽柔美之态。今日的柳如蕙再次换回一身湛蓝长衫,发丝披散,素面朝天的面孔,反倒雌雄莫辨。只见她近到白玉堂身前行揖。“五爷,如蕙这厢有礼了。”   白玉堂眼神冷漠,淡淡一瞥,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原本柳如蕙身为他白五爷的红颜知己之一,分量还是极重,白玉堂尤其欣赏这千面观音的知情识趣。可这次被困,偏偏是这个知情识趣的红颜扮演了让人厌恶到极点的角色。眼见她身着展昭常穿的长衫,心头火更不打一处来,心道:还真是无耻之极,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可即便穿着同样的衣衫,也是云泥有别,难道我白玉堂还能叫一件衣服迷了心窍?   柳如蕙见白玉堂不理不睬,也不恼恨,而是淡淡笑道:“我知五爷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五爷定是在想,此番若是脱困,定要与这不知羞耻的女人断个干净。”   白玉堂冷哼一声:“你既已知我心中所想,为何还要出现碍了爷的眼?你应该知道,五爷我最厌烦的便是死缠烂打的女人。”   “五爷的心思,如蕙一直都心如明镜。这么多年来,也始终紧守着红颜知己的本分。当年五爷爱慕茉花村的丁月华,我便压着心中的念想强迫自己对你死心,可是……。”   “可是这一切都变了,我不爱月华了,于是便让你的念想又死灰复燃了吗?”白玉堂大笑三声,眼神锐如刀剑。“可我又爱上了别人,那个让我思慕、眷恋,不惜用性命去守护的人始终不是你,即便如此你也要冒着让我厌恶你的风险,成为那老顽固手上的一个棋子吗?”   一滴清泪滑落眼畔,清丽的面容孕育着别样的哀愁。“我并不想做那个棋子,可是我也知道,我不做,自会有旁人成为这个棋子。到那时,五爷以为你还有权利款款而谈吗?”   “我自会想办法说服我师父,何须你来添这个乱?”   “添乱吗?……或许,只是若连一试的勇气都没有,我柳如蕙这一生怕是白活了这一遭。”说罢,不再多言,而是反手去解身上的腰带。   白玉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早早知道柳如蕙对自己的心思,但想来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千面观音总还要些脸皮,此时看来谦和道人昨日留种之言并非一时气话,竟是早有所图。白玉堂突然一个纵身跳起来,冲上前一把死死拽住柳如蕙即将解开的衣襟,怒意直窜头顶,牵动着精钢铁链铮铮作响,只听他用尽全力吼道:“你疯啦?!柳如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如果你还想保留你我之间那仅有的一点情分,你就立刻给我滚出去!”   “五爷,我没疯。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我也一定要试一试。”说着猛地推开白玉堂,后退数步,直至白玉堂为锁链所困近身不得,才将蓝衣徐徐褪下。   “这算什么?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你再试一千次一万次也改变不了事实。如果你以为得了我白玉堂的种便能让我改变心意,那简直痴人做梦。”眼见柳如蕙毫不犹豫将最后一件雪白的亵衣也是褪下,白玉堂立刻偏头用手背挡住自己的视线。“休得胡闹!赶紧把衣服穿起来,这种荒唐的蠢事你也会答应,我看你简直脑子进水了!”   感觉柳如蕙向前进了一步,白玉堂立刻条件反射地往后退去。“滚出去!”   视线遗漏处惊见白玉般的长腿跨着坚定的步伐步步逼近,白玉堂紧闭双目除了一退再退别无他法,眼见整个人撞到了墙上已经无路可退,而那人精光的身子也已到了眼前。   “玉堂,求你了,睁眼看看我……。”惊人的气息吹拂在白玉堂脸庞,温热的手指也顺势轻抚了上去。“你知道吗?我想叫你玉堂已经想了好多好多年。那一年你我都初入江湖,我们就认识了,也就是那一年,我的心就落到了你的身上。我好喜欢你潇洒不羁偶尔张狂跋扈的样子,可我自知配不上你,所以这么多年我始终鞭策自己要出色再出色。可我没等到你爱上我,你转而去爱了那位丁家的月华仙子。如蕙自知比不过这坠入凡间的仙子,于是我逃避、退让。天可怜见,那位仙子竟然没有选择你,最终还香消玉殒了。我不想掩饰我心中的狂喜,因为连老天都给了我机会,可是……这次相遇你却告诉我你又有了心爱之人。你知道那一刻我内心有多绝望吗?可是我错了,我不应该绝望的,因为……你这次爱的不再是女人,而是一个男人——和我一样的男人。”   犹如惊雷落入凡间,头脑中所有的弦突然就这么莫名其妙被劈断了。那一瞬间白玉堂忘记再闭上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柳如蕙。入眼处,一具如玉雕般颀长挺拔的身躯鹄立眼前,亵衣没有完全褪下,而后松垮地系在腰间遮挡住某些不宜露出的部位。身子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却是倔强地不敢退后半分。其胸平坦如川,全然没有所谓女子该有的挺拔高耸。这一眼,足足把白玉堂怔了个半死,瞠目结舌都不足以形容此刻他内心的难以置信。   一直以来,他都坚信柳如蕙是个女子,尽管她喜欢忽男忽女甚至以雌雄莫辨的模样叫人浮想联翩,可他都从未怀疑过她的性别。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那个“她”竟是“他”。他突然庆幸幸好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对柳如蕙产生过半分非分之想,不然怕早是被雷得外焦里嫩了。   “妈的,搞什么鬼,别碰我!”挥手一把打掉柳如蕙的手。一想到适才柳如蕙那番告白,白玉堂眼神中除了几近慌乱崩溃,便是毫不掩饰的厌恶。(零:哟,某人,你现在也知道被男人莫名告白的厌恶感啦。那你那时候巴拉巴拉有没有想过我家昭昭的感受?)   “你……觉得我很恶心?为什么?你、你不是改了兴致,喜欢上男人了吗?”柳如蕙万没想到白玉堂竟会如此对待他,眼中满是困惑。   “谁跟你说我喜欢男人?你觉得男人有女人美吗?男人有女人善解人意吗?”   “那你为什么喜欢上展昭?……”   “我喜欢展昭跟他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不,我不是喜欢他。我爱他,爱到无法自拔,爱到愿意为了他改变一切。但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而是因为他是展昭,我爱的只是展昭这个人,跟他的性别有关吗?他是男人,我爱他;他若是女人,我也爱他;哪怕他只是天地间一粒小小的尘土,我也——爱他……。”   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突然响彻,柳如蕙莫名笑不可仰,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湛蓝长衫披在身上,笑声渐敛,慢慢成了自我嘲弄。“这算什么?……白玉堂、白五爷,你、这算什么?你是耍我吗?好一句轻巧的爱,于我就这般做了跳梁小丑。你知道你给我的那一点点微茫的希望,让我为了今天这一出,要鼓足多大的勇气吗?”笑容渐渐转冷,最终化作寒冬腊月般的冰寒刺骨。“不,你不会知道。你不知道我身为男人的痛苦。明明是男儿身却恨不得化身女人,只因吸引着我的是个男人,我便时时刻刻地扮作女子,只求在他身边多待一刻。你不知道想爱而不可得有多痛苦。不敢倾诉爱意,只因世所不纳;不敢表露真身,只怕为其所不耻。不敢,不敢,我有千千万万个不敢,只因我是个男人,我自问没有资格得到这份幸福。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我爱的人爱上了一个男人。你告诉我,我这么多年的隐忍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暴怒的责问,再也没有往日女子般的软弱柔美,此刻男儿的刚强充彻满那具略显瘦弱的身躯,却狠狠地颤动了白玉堂的心。他第一次自责:原来自己的不经意,竟改变了别人的一生,何其可悲,何其哀哉?   他慢慢上前,想要扶起柳如蕙,但精钢锁链却限制了他的行动。他真诚地望着柳如蕙,喟叹一声。“如蕙,相信我,你所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因为,我爱的那个人他并不爱我。其实我们两个何其相像。你扮作女子靠近我,而我呢,明明感情已经变了质,却偏偏还是硬着头皮假装他的兄弟,死皮赖脸的跟他在一起。其实百无聊赖时,我也会觉得自己男儿的身份真是个大麻烦,碍手碍脚,无法正大光明地去追逐他。至于你说的想爱而不可得……呵,我白玉堂自问风流倜傥,这辈子也只爱过两个人,可偏偏都是爱而不得啊。所以,你的心我能懂,真的能懂。”   自嘲一笑,却牵起对面的人也是自讽地笑起来,由那轻轻的笑声,渐渐放大,两人突然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吗?”待柳如蕙重新将衣物穿戴整齐,才低声询问。   “你说呢?”白玉堂耸耸肩,然后神态肃然道:“如蕙,我相信你对我是认真的,可是这么多年了,该蹉跎的也蹉跎过了,你实在不应该在我身上继续浪费时间了。因为对于感情,我比你还认真。我已下定决心,这辈子都守着那个人。”   “不会后悔?”   眼神坚定。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柳如蕙微微一愣,没有想到白玉堂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继而了然于心,颔首道:“我明白了。”接着上前自暗兜里取出一把钥匙为白玉堂解开锁链。“走吧,趁着道长尚未发现,赶快下山去找那个时时刻刻让你牵肠挂肚的人吧。只是从今往后,你我后会无期。”   目送那道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柳如蕙整个人仿佛痴了,他知道他送走的是他这辈子唯有的执念。   “玉堂,记住你的誓言,愿你今生能得上一个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不知道有多少人猜对了柳如蕙同学的性别,估计不会多。这个设计真的不是临时想的,从一开始就这么定好的。不知道看到这个性别翻转,大家有没有和小白一样有雷得外焦里嫩的感觉? 五月第一更。当然,能不能有第二更就看我有多少空了,没有意外应该是可以再写一章的。下章回归皇宫大内,某红应该要出来了。   第55章 (五十四) 耶律宗徹   端午将至,宫中一片繁忙,除了要迎节,还要准备契丹使团来访的一干细节。而那一队契丹使团便是在热热闹闹的节日氛围下入得汴梁城。   契丹使馆位于汴河北岸光化坊,原唐代上源驿,后晋天福五年改名都亭驿。作为鸿胪寺十二部之一的礼宾院不敢怠慢,忙拿出十二万分心思盛情款待,要知道宋辽已有多年不再彼此征战,边境互市、通婚等也已逐步趋于成熟,这使得两国间的邦交渐渐进入了“蜜月期”。   此番来宋的特使乃是契丹声名赫赫的南院大王耶律宗徹。才入使馆不久,还不及修整,他便提出入宫递交国书的请求,顺带玩笑地说“仰慕大宋文化已久,适逢佳节,想要问宋帝讨要杯雄黄酒”。鸿胪寺官员拿不定主意,奏达上听,不消多时便传来了召见的讯息。   契丹使团一干人等便就这样风尘仆仆地进了皇宫大内。   端午节虽算不得大节,宫中惯例的宴席还是少不得的,加上此次契丹使团觐见,菜品顿时由原本的五十七道,追加至九十八道,以彰显对来使的重视程度。   紫宸殿内各餐桌上陈设着珠宝做的人工花枝,若干珍鲜水果,还有仅供观赏的果盘,盘中是由蜜饯水果、雕花瓜果叠成的宝塔。此时与宴的群臣大部分都已到了,端坐两侧,独留两桌较靠近天子的席位还空置着。不言而喻,便是留给契丹使臣的位置。原本契丹使臣的席位不会如此安排,但赵祯毕竟还是听进了太后的想法,有意与那耶律宗徹亲近结交一番。   未待许久,便有吏使入殿传报特使到,赵祯道了声“宣”,便由其人引一干契丹使节入内而来。   当头之人望之三十来岁。头戴毡冠,点以珠玉翠毛,额后垂金花宝饰。身着紫锦金丝袍,不同于汉人的右衽,契丹一般都着左衽,加之圆领、窄袖,用水晶、玛瑙、靛石散缀以腰带之上,确有几番异域风味。其实,契丹使团几乎每年都要至宋一次,像眼前之人这样的打扮大多都是看熟眼的,不过眼前那领头人却有一些特别,看着中规中矩的打扮,却被那不凡的颜值衬托得叫人生生挪不开眼。   较之一般胡人的粗犷,眼前这位南院大王除了身形高大壮硕外,样貌却是格外的斯文有礼。飞眉如剑斜插入云,双目如电熠熠生辉,却另有一种叫人迷醉的深邃蕴藏里头,五官犹如刀刻,小麦色的脸上留有极为精致的髭须,鬓角处亦打理得一丝不苟。更特别的是当到得赵祯近前脱帽行礼时,只见一头浓密的乌发盘扎成髻,对比身后几个髡发的副使,更显扎眼。   国书呈上,赵祯打开大致瞥了几眼,便交到了一旁的薛良手里置托盘正中放好。这类国书也就是礼节性的呈现,一般其中内容都会提前遣人知会一声,以便做好应对,不至于彼此难堪。赵祯亲切地问候几句,便着人引耶律宗徹一行入座,随后宣布开席。   酒过三巡,除了应节该有的雄黄酒、糯米粽,又有侍女送上了百索、香囊、花巧画扇。身后副使看着那五色线编结的索状饰物反复摆弄,倒是那耶律宗徹很熟练地便将其绕臂而上。   赵祯有意亲近,便见状笑道:“王爷倒很是通晓我汉俗文化。”   “本王也是入乡随俗。此物乃是百索,又名长命缕。东汉应劭《风俗通》曾记载:‘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命辟兵缯,一名五色缕,一名朱索,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我儿时在皇祖母那见过。”   “不知王爷对这香囊可有研究?”赵祯笑着举起案上的那小巧精致的绣花香囊问道。   耶律宗徹拿起轻嗅了嗅,回道:“里面应有紫苏、菖蒲、朱砂、雄黄、香药、蚌粉,辅以佛道艾茸切,可吸汗,亦可驱虫辟邪。外面包的丝布上绣工针脚整齐,线片光亮,紧密柔和,车拧到家,应是蜀绣无疑。看似小小香囊,倒是极费工夫。”最后不等赵祯再问,径自拿起最后的花巧画扇,展开赏玩一番,点头频频。“画工细腻,运色明丽,虽看不出是谁人手法,想必是名家无疑。”   一旁正在吃酒的刘太后闻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哪里是什么名家手笔,不过是个不务正业的顽劣皇帝闲来的练笔之作。”   耶律宗徹一愣,待见赵祯正一脸尴尬,遂朗声笑道:“余只知宋帝有治国之大道,却不知还有这等风雅之大才。失敬!失敬!”   赵祯见那耶律宗徹似也有交好之意,心中很是松口气。从短短应对之上不难看出,此人博学多才,想要用美色笼络住他,也不知皇室宗亲中哪个女子才有那般的手段。   已入后筵,众餐桌上食已毕,朝臣早酒足饭饱,题中应有的歌舞如期而至。只是让群臣掉落眼睛的是,这次表演的不再是教坊舞姬,竟有不少云英未嫁的王侯之女掺杂其中,更甚还有一位珏公主在里头以舞献艺。而众女献舞的主方向也不再是皇帝,更有意无意地靠近那位来使的俊王爷,再看台上皇帝太后也是一脸和色,没有丝毫不愉,叫这一众大臣忍不住心里打突:莫不是我们陪衬着参与了一场皇家的现场相亲大会吧?   倒是那耶律宗徹,从头到尾都神情自若、老神在在,对于那些频送的秋波似乎视而不见,又或是风度翩翩全全收下。赵祯相信以其才智,必然明白其中之意,只是此人颇为老谋深算,面上除了应有的礼节,竟不露分毫。   一曲舞毕,众女退场。赵祯见耶律宗徹仍是“眸正神清”,忍不住试探道:“王爷以为这一曲舞如何?其中可有不少我皇室贵女。”   “哦?”耶律宗徹假装一愣,道:“宋国贵女果然德艺兼备,不同凡响。”   赵祯要听的自然不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恭维话,不过不等他更进一步,那耶律宗徹突然说道:“其实比起舞艺,本王更敬仰拥有不凡剑意之人。听闻大宋朝有位名震天下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江湖人称‘南侠’,就不知本王是否有幸一见?”   赵祯闻言,脸色顿时一沉。好容易将养了几个月,才让那人行动如常,此刻贸然献艺动武,也不知是否会有不良的后果影响。如是想着,赵祯就要本能地拒绝。“朕看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既然南院大王有此雅兴,提了那么个小小的请求,我等待客的主人怎好拂意拒绝?传,宣展昭入紫宸殿觐见。”   “母后,展护卫还有病在身,怕是不妥……?”   “有什么病,养了这许多时日,怕也是好的差不多了吧。想那展昭在朝中供职,此刻正值他为朝廷效力之时,断无推脱之理。”见赵祯还要强辩,摆手打断道。“不必多言,传他前来便是,哀家倒要亲眼看看,究竟妥是不妥?!”   刘太后突然目光如炬地狠狠瞪了赵祯一眼,吓得他犹如被人看穿心事般缄口不敢再言。   半柱香过后,展昭随传唤的侍从姗姗而来,其着一身颇为松垮的湛蓝锦缎长衫,由一根月牙色的玉腰带束身。太后见其未有身着官服已然不快,再见其手无寸铁,顿时勃然大怒,不等展昭走到近前跪拜,她突然喝道:“大胆展昭,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哀家传你来所为何事?”   展昭先是一愣,额头上的汗珠因先前一番疾走终是滚落脸颊。他不卑不亢道:“微臣自然知道此处是紫宸殿,至于传微臣来此所为何事,微臣真的不知。”   “你……。”刘太后正要大怒,却被一旁的赵祯对那领路的侍从抢言道。“说!你这奴才究竟是怎么传旨的,为何展护卫竟不知要来此做什么?”   “啊?”传旨的侍从傻眼了,委屈道:“奴才只是尊太后懿旨去传展护卫,但太后并没有说让展护卫来干嘛呀。”   刘太后想到这个侍从竟是她宫里的人就气得直哆嗦。身旁的赵祯见状更是骂道:“你是傻的吗?南院大王想见识南侠剑意,太后叫你把人请来,难道不来舞剑,还请来喝酒不成?”瞥了眼有些失态的太后,继续问:“那展护卫有没有问过你是来做什么?”   “问过……。”看着太后仿若吃人的眼神,侍从回答得心更虚了。   太后冷哼一声:“便是如此,既然展昭你早知道是来紫宸殿,也应依例着官服前来。如此便装来此,成何体统?”   赵祯缓缓解释道:“母后这倒是冤枉展护卫了。展护卫的几件官服都早已破损不堪,朕本打算让礼部重置几件新官服,可因为展护卫一直在养伤没有这个需要就一直延误至今。想来展护卫之所以会穿这么件不怎么合身的锦衣,便是因为衣橱里已经没有比这件更华贵的衣物了吧?”   展昭双眼微垂,既不应是,也不否认。不过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赵祯所言非虚了,太后也不好再过多置喙。赵祯瞥一眼耶律宗徹,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得展昭,心中就有些不快。他问道:“展护卫,这位是契丹南院大王耶律宗徹,其听闻你江湖威名,想要一(yi)睹(du)风采,只可惜你如今伤病在身,不知还能施展几分?”   眼皮一跳,耶律宗徹别有意味地瞥了赵祯一眼,又看了看殿心清癯玉立的那袭蓝衫,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咧嘴荡出一抹玩味之意。   展昭想了想,才道:“如不使内力,可勉强施展一套丁灵剑法,不过无内力辅之,空有形而无意,不知能否入王爷法眼。”   耶律宗徹苦笑着连连摇手:“罢了罢了,如此这般倒是本王这客人不知礼数,强人所难了。所幸此番本王要在汴梁逗留一段时间,与陛下好好商议有关和亲之事。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只愿待展大人痊愈之后,能圆我这个心愿。”   见耶律宗徹对展昭笑得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眼神中却不时闪过探究的神色来,赵祯就本能地产生出一丝防备来。   这个耶律宗徹,要尽快摸清底细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第二更,更文实在不易啊。白天带娃,晚上陪娃,只有半夜起来写文,一直写到现在,累毙了,先去睡。   第56章 (五十五) 紫衣少年   宫宴已毕,众臣散去。契丹使臣一行也重新回到都亭驿所在的辽使馆。   耶律宗徹身份尊崇,住的自然是使馆内东厢最好的上房。只是他甫一入内,便见到一个样貌绝丽、身材纤瘦的紫衣少年翘着二郎腿毫无形象地坐在桌上。   耶律宗徹皱眉道:“有凳子不坐,干嘛坐桌上?”虽是埋怨之语,但从语气上不难听出其中的宠溺之情。   少年作契丹贵族打扮,只是未戴毡冠,而是也同南院大王一般留着汉人发髻。他的紫衣不同于使臣惯常着的绛紫,而是浅浅的罗兰紫,虽作左衽打扮,却因一身纱衣过于飘逸看着更偏近汉人,尤其那精致的面容,较之女子都毫不逊色。少年模样只有十六七岁,谈吐却甚是老成。“谁知鸿胪寺那些人平时有没有偷懒,还是台面上的东西看着更干净些。”轻轻一跃跳下桌来,他笑吟吟地踱到耶律宗徹面前嗅了嗅,接着毫无顾忌地从他怀中取出香囊及花巧画扇拿在手中把玩。“哟呵,还带吃了又拿的。宋帝倒是大方人,早知道我也同你一起去蹭饭了。”   “别闹。”耶律宗徹夺过两件物件放到桌上。“怎么样?汴梁溜达了一圈,可有什么有用的消息?”   “御街有家小食店卖的桂花糕那叫一个香糯软滑,北大集的夫妻肺片简直赞不绝口,还有东街礬楼的酒菜当真京城一绝……。”见耶律宗徹慢慢眼神冷下来,少年忙讨饶地摆了摆手,笑道:“好,不开玩笑了。我说正经的。之前七星堂得到消息说宋帝几乎日日不断地从我契丹收购一种叫脊背草的新鲜药草,是为了给他手下一名四品带刀护卫治伤。我们都曾怀疑过这个消息的准确性,认为可能是宋帝自己要用此药。不过据我一圈走访下来,我不得不承认,你我都有些想过头了。那草药应是给那名叫展昭的护卫治伤无疑。据传,那展昭在宋帝此次微服出巡之际忠心护主,更在平乱柴家谋逆上出过大力,所以宋帝才特意留其在宫中疗养,以谓嘉奖。”   “关于这点,本王此次进宫也已确认此事。那展昭的确有恙在身,而看宋帝的态度,确实十分看重此人。”   耶律宗徹将宫中之事说与少年,少年听闻笑得花枝乱颤。“这么说来那展昭想必样貌非凡,是个不俗之人,所以才得宋帝如此重视。只是不知我与他比起来,哪个更惹人怜爱呢?”   一柄画扇敲上天灵,少年不快地瞥了一眼耶律宗徹,揉着头顶叫道:“干嘛打我?”   “你这张嘴就爱乱说话。那展昭只是长相端正,如何跟你来比?还惹人怜爱,就你这皮猴,什么时候都跟惹人怜爱无缘。”耶律宗徹话虽说的轻巧,但想到宴席上宋帝看那展昭的眼神,一抹玩味的笑就不自觉掀上嘴角。   少年哼了一声,嘟嘴道:“那我们准备怎么做?要不跟宋帝透露下,当初那柴文益曾递过一份书信予我契丹,要我国配合他行动,举兵南下,助他成事。若不是我们英明神武、高瞻远瞩的南院大王半路将信截留,怕是此刻他未必能完好无损地还朝而归。”   “截信倒不是为了宋帝,而是防耶律宗释借机夺我兵权。大宋朝不乏能人智者,若是被人窥破缘由,岂不是自找尴尬?”   “那要不要截断脊背草的来源?”   耶律宗徹摇头道:“不妥,只是个小小的护卫,尚还没到要挟的价值。先看看再说。何况就算无法从药入手,我们还有另一个选择。”   “德仪公主?”少年撇撇嘴,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   “不错,听闻她是宋帝最心爱的胞妹,若能拿捏住她,想必亦可事半功倍。”   慈宁殿中,赵祯心不在焉地陪太后用晚膳,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外头。   申时已过,以往每天他都会抽这个空点去竹宜轩跟展昭一同用膳,时间一久,也就养成了习惯,竹宜轩的人亦会早早做好准备。今日突然被太后拉到寝宫用膳,未及传信过去,怕是竹宜轩的一众人正饿着肚子候着他呢。   如是想着,赵祯便招过薛良在其耳边耳语几句。薛良刚想悄悄退出殿外,却被太后盯住了。“薛良,你这是要去那儿?”   薛良一愣,见赵祯不着痕迹地摇头示意,似乎不愿他说出实情,故此心中略作盘算,寻借口道:“陛下是让奴婢前去慈元殿通报,稍后要去皇后那儿看看。”   “皇儿,可是如此?”太后略作意外状,问赵祯道。   赵祯恭敬道:“正是,母后。”   “如此甚好。简章,派个小宦官跟薛良一同前去,顺道看看他可是还要拐到哪里溜弯。”   太后虽说的风趣,听在赵祯耳中,心却瞬间一沉。恭顺的表情亦有些僵硬。想到今日午宴上太后不顾他反对,强行宣展昭前来献艺,心中怒火忽然有些不可抑止窜了上来。他慢慢放下碗筷,正襟危坐。“母后这是何意?薛良是朕的人,您让人与他同去,究竟是不放心他,还是怀疑朕下的旨意有问题?”   “陛下以为呢?”   太后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引得赵祯语气有些无法自控地强硬了起来。“先前朕过于专宠玉贞之事,朕已跟母后讲明了。也答应母后会多去其他几宫走动。母后何必还要如此做派,质疑朕的决断?再者,今日午宴,朕念在展护卫伤势未愈,本是要拒绝契丹使臣的要求。但母后不顾朕意,执意而为。母后曾说过,既然还政,自当以朕的意愿为圣意。可无论儿皇决定什么,母后总是过多插手,母后到底想要怎么样?”   刘太后对赵祯突然强硬的态度甚是意外,稍倾却又似想到了什么露出不悦之色,眼底划过一丝狠厉。“哀家要的很简单。请陛下下旨,将那展昭逐出宫去。”   “这关展护卫什么事?”   太后闻言,冷笑一声:“如何不关他的事?李玉贞是你后宫宠妃,你宠她哀家无权过问,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只是现如今你宠的不再是她,你叫哀家如何能再装聋作哑?”   心中咯噔一声,赵祯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儿皇不太明白母后的意思……。”   “你可知,近段时间宫中谣言四起,传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不及护卫一人’。如此荒诞至极的传言,全因你日日必到竹宜轩,花费大量时间滞留其中。身为皇帝却行事荒唐,如何能平复后宫那些嫔妃时刻翘首以待的心?”   “朕到竹宜轩不过是跟展护卫喝喝茶、下下棋罢了。谣言止于智者,这些荒谬之言全然空穴来风,母后何必……何必理会?”本该理直气壮,却因心中那一点隐晦的感情,反而于句尾漏出一丝怯意。   “哀家也不想理会那风言风语,只是不止一个嫔妃到哀家的慈宁殿来哭诉,陛下此番回宫全然变了。原本只是少些走动,却不至于如现在这般连见上一面都千难万难。让后宫各殿张皇至此,陛下难道觉得自己没有过失,还不想引以为戒?”   “朕……。”赵祯眼睑微垂,一时再强辩不出一句话来。   太后见皇帝不再言语,也不愿过于咄咄逼人。她叹口气,平静心绪,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皇儿,哀家也不想总是干涉你的处事,你已亲政,哀家自当遵从圣意。但也请皇儿怜我这老婆子想要儿孙绕膝的那最后一点小小的心愿吧。自你成年以来,哀家也费神为你纳了不少妃嫔,可俱是无所出。唯有的那两个有动静的,肚子也不怎么争气,生出来的都是公主,至今皇室后继无人,你叫哀家如何能不急切?”   太后言辞恳切,动之以情,赵祯闻言也甚是动容,只是想到那个已扎根心中的身影,内心便挣扎起来。天人交战之际,不免面露苦楚。太后见了忙道:“皇儿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与哀家坦言。若是不喜欢宫中这批妃嫔,民间有什么中意的女子,但凡家世清白,哀家皆是准了。谏官若是有什么过激的谏言,哀家自会为你顶回去。”   赵祯抬头望了眼刘太后,那满面关怀之色不似作伪。但只要一想到眼前这位慈母并非自己的亲生母亲,更甚地还亲手害死了他的生生之母,他就自觉坐立难安,无法再面对下去。霍然站了起来,赵祯语气生硬道:“朕在宫外没有什么喜欢的女子,太后不必多虑。母后的心意,儿皇也明白了,会挤出更多时间留给后宫各妃。至于展护卫,当初朕既然下旨留其在宫中疗养,自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出宫之事请母后不必再言。”说罢,微微行了个礼便带着薛良一行离开了慈宁殿。   皇帝方走,侧殿宫帘后便徐徐走出一个青衣宫装女子,不急不缓地给刘太后行了个万福礼。   太后也不理她,只是尚且有些痴痴望着赵祯离去的方向,难以置信道:“哀家本来还觉得你所言纯属无稽之谈,此刻倒有些不确定了。哀家从未想过那个小小的护卫在皇儿心目中有如此重要地位,竟不惜违逆哀家的意思。不过是不是真到你说的那般荒唐境地,哀家还要再试他一试。”   宫装女子闻言不发一言,再福了福,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六月第一更,最近状态还不错,提前多增加一个紫红里的重要人物出来,哈哈,大家可以猜猜那少年跟耶律宗徹是啥关系。   第57章 (五十六) 波澜再起   展昭望着托在盛盘里的绛紫衣衫,眉心又觉得隐隐有些犯疼。只是香玲毫无所觉,叽叽喳喳仍围着展昭兴奋不已。   “展大人,就换上给我们开开眼嘛。陛下特地让锦衣司做的,听说用的是御贡的台霄阁苏锦,那可是平时只供给宫中贵人的,可名贵着呢。”说着,香玲还稀罕地摸了两下衣衫面子,感受着布料的丝柔,这才将盛盘推到展昭面前,供其查验。谁想却被展昭摆手避开。   “正因如此,展某才无福消受。陛下这般已是坏了宫中规矩。”   香玲小嘴一嘟,不以为意道:“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规矩就是人订的,陛下重视展大人,为您偶尔破个小例打什么紧?叫我说呀,就是展大人您太死心眼了,看着年轻,有时就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古板那般顽固。”   展昭被这话气得哭笑不得,正想解释几句,却听门外传来一声“说得好”的叫好声。接着就见赵祯领着薛良走了进来。众人急忙跪下接驾行礼,赵祯随口道了句平身,便将展昭扶了起来,一边还抱怨道:“你这人也真不长记性,朕不是早跟你说了,在这竹宜轩不必行君臣之礼,见面意思意思作个揖便罢了。你身子还没养好呢。”   虽是抱怨的口吻,却透出一股满满的关怀味道。香玲听了早窃窃笑咧了嘴,被赵祯发现用金龙扇敲了下额头以作警。小丫头倒也胆大,吐了吐丁香小舌对赵祯做了个鬼脸,或许是曾经侍在福宁宫,了解赵祯和顺的性子,香玲倒完全不怕赵祯怪罪。   比起赵祯一脸无奈,薛良反倒是瞪了香玲一眼,打发道:“去去去,找巧儿问问,吃食可备好了?陛下接连批了两个时辰的奏章,早乏了。”   “不急着用膳。”转身用折扇指了指屋中的棋盘,对展昭道:“怎么样展护卫,要不要手谈一局?”   展昭为难道:“陛下知道臣其实是个粗人,虽会耍两手,但棋力不强。臣听闻皇后娘娘精通弈棋,陛下何不时常到慈元殿走走?”   听展昭也让他去皇后宫中,赵祯心中便有些不痛快,心想定是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了这个玲珑心思的人耳里,才会起了避嫌之心。不过他总不能说自己不是爱下棋,而是喜欢和你腻在一起吧。心思电转,赵祯苦笑道:“皇后棋力是高,可就是太高了,每次杀得朕落花流水,朕又不屑被让棋。久了,朕下得一点滋味都没有。你的棋力是不高,可是朕也不高呀,我俩旗鼓相当,有输赢才有悬念,那才好玩不是?怎么展护卫,你这是嫌弃朕近日来这竹宜轩来得太勤了吗?”   展昭心里当然想说是,可是面上总要给赵祯几分薄面。“微臣不敢。微臣只是不想给陛下带来无谓的麻烦,毕竟陛下已经破例让展昭留待宫中休养,如此君恩,臣已受之有愧,若再多些,臣怕无以为报。”   “所以你连朕命锦衣司送来的成衣也要推拒?”赵祯心头一暖,拉着展昭的手走到棋盘两侧坐下。“你忘了端午宴上你穿的那件湛蓝锦缎了?衣服倒是华贵,可是那般不合身,你穿的人不觉得丢脸,朕这脸面可是被打得哗哗响啊。要知道现在整个汴梁都知道你是朕的救命恩人,朕留你在宫中竟连件像样的衣服也给不起,你说叫世人如何看待于朕?”   展昭脸色微赧。那日被宣,时间紧迫,只心急着找件能穿的体面衣衫,哪里还在意合身不合身,如此不合礼仪地被契丹使团看了个正着,难怪皇帝要命锦衣司特地给他制衣。既然皇帝要脸面,那就给个台阶下吧。“既然是陛下一片心意,臣也不好拂了圣意。这件衣衫臣就收下了。只是臣还有个要求,请陛下一定应允。”   “这倒难得,平时甚少听展护卫提什么要求,有一阵朕还以为你属牛呢。”赵祯哈哈笑着打趣道。   展昭不解道:“什么意思?臣并不属牛啊。”   正在收拾衣服的香玲噗嗤一声笑出来,插嘴道:“陛下的意思是,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展大人,你是挺像属牛的。”   屋里顿时笑成一片,展昭被众人一阵笑闹,脸上越发尴尬了。赵祯见状,怕闹得太过惹他不快,忙打圆场并将一干侍奉的人等都赶了出去,随后安慰展昭道:“别理那些家伙,他们被朕给惯坏了,没个收敛。”   展昭忍不住心里吐槽:明明就是你打趣我的,现在倒是怪起旁人来了,这推托推的。   “好了,你就说说你有什么要求吧,只能朕能做到,必然应诺。”   展昭正色道:“陛下与其让锦衣司给臣做一些宫中不得穿的,不如制两套官服给微臣吧。”   展昭自然不知道是赵祯故意压着不让人给他送官服。为的就是不想那身朱红时刻提醒着眼前之人君臣有别。他只想他能单纯地将他当成一个人,一个朋友那般看待,用平时对待朋友时的态度,亲近没有避忌。就算偶尔会随口顶撞他两句,也会让他雀跃不已。只是此刻展昭那般正式地提出来,想来他也没有理由回绝,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吧。   “朕明白了。现在可以跟朕来一局了吧?”   “陛下请!”   说着展昭抓了一把黑子,置于棋盘,让赵祯猜子。赵祯猜了单,开出来的却是双,于是展昭执黑先行。展昭倒也不客气,很快摆开战局来。或拆,或挡,或飞,或断,两人你来我往以棋厮杀好不激烈。眼见一局将毕,赵祯才不咸不淡地说道:“再过几日便是皇后生辰,往年有些草率了,此次朕想大办,到时展护卫你也列席吧。”   “遵旨。”   端午刚过的皇宫大内又忙碌了起来,为庆祝皇后郭清悟五月十五桃李年华生辰,赵祯出于对其一丝愧疚,下旨宫中大型操办,也缓和了一时紧张的帝后关系。   耶律宗徹自然收到了邀请,领着一行使团赴宴。那紫衣少年因觉得甚是有趣,扮作耶律宗徹的贴身侍从也屁颠屁颠地跟进了宫。   此次除了皇室宗亲,三品以上的官员夫人也有不少出席在列。酒席未开之际众人往来走动,很是一番热闹。展昭也终于在宴席下见到了久违的包拯。包拯见了展昭很是激动,拉着他的手端详了许久却哽咽着只说了句“瘦了”。时间的流逝让他早就将展昭看作了自己的子侄,一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此刻能完好无缺站在自己面前,完全是皇帝不顾众臣反对执意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包拯就对赵祯这位陛下充满了感激之情。   原本品级不够是没有正座的,但展昭因此次救驾有功被赵祯提了正三品,于是寿宴之上自也有了一席之地。不过他没有坐自己的位子,而是挤到包拯那里叙旧,因此在一众紫色官服的长者之中夹杂了个绛紫衣衫的俊雅青年,倒很是扎眼,也引得一群女眷频频瞩目。尤其是展昭对包拯的那股亲热劲,看得龙座之上的赵祯很是眼热,时不时巴巴地往两人的方向瞅上一眼。   耶律宗徹因设座离得近,将一切看在眼里,越发因那微妙觉得有趣。他摸着下巴,忍不住嘿嘿的笑声,引起了一旁变着法子偷吃的少年的注意。少年嫌弃道:“赤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笑很恶心啊?你每次发出这种笑声,都是耍流氓的前兆。”赤术是耶律宗徹的小名,只有平日最亲近的人才会如此叫他。   耶律宗徹笑了笑,偷偷塞了个鸡腿给少年。“有吃的还塞不住你的嘴,小戚,别忘了你进宫来是来干嘛的。”   “干嘛的?不就是来蹭饭的嘛!……”话没说完,被耶律宗徹狠狠敲了一记板栗。小戚嘟嘴道:“好吧,我是来凑热闹看好戏的。不过你说的好戏呢?再不开演,就要吃完拍屁股走人了。”   耶律宗徹看了眼姗姗来迟的刘太后不着痕迹地望向展昭的方向,以及其眼底划过的一丝阴冷。耶律宗徹皮笑肉不笑地戏谑道:“别急,如本王所料不差,很快就要开演了。”   赵祯起身迎太后坐下,作为此次寿星的郭皇后也不敢怠慢,急忙凑到太后身侧问安。接受众妃众臣行礼已毕,太后似不经意望向展昭方向,奇道:“展护卫的官服还没做好吗?皇后,那锦衣司的司长哀家看来应该换了,实在太不像话。你为人虽然宽厚,但对于后宫的处事也不能一味粉饰太平。”   郭后应道:“臣妾明白。”遂命身边的宫人传话至锦衣司。稍倾,便见锦衣司司长战战兢兢地捧着一身朱红官服进了大殿。不及跪叩,便被人引到了侧殿,随后郭后又命人传话让展昭入偏殿更衣。展昭自知自身着衣与礼不合,便依旨前往。   入得偏殿,送衣的锦衣司司长连连致歉,见展昭收下衣服后便自行告退下去。展昭见没了旁人,便宽带更换衣衫,刚脱至亵衣,便听宫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打扮似官家小姐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   展昭一愣,赶紧一抖展开,将官服披上。女子乍见展昭很是雀跃,扑到展昭身前紧紧拉住他的手兴奋道:“展大人,总算又再见到你了。当初你随陛下远行,秋霞就担心地不得了,总算上天开眼,您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展昭轻轻挣开女子的手,难堪道:“小姐,男女授受不清。展某不敢有损小姐名节,还请小姐即刻离去。”   “展大人,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是尚充仪的四妹尚秋霞,家父是刑部侍郎尚德。能在这里偶遇展大人,实属你我有缘。展大人,您知道吗?秋霞仰慕你许久,一直想亲口告诉你……。”   “尚小姐厚爱,展某不敢有受。展昭一介武夫,实在配不上小姐,还请小姐……。”不等展昭说完,尚秋霞就突然扑了上去紧紧抱住展昭,嘴里直呼:“展大人,我不在乎的,我喜欢的是你,哪怕你只是一介护卫我也喜欢你呀,展大人……展大人……。”   展昭想要摆脱,可是顾忌男女有别反而无从下手,后被尚秋霞逮到间隙,一下将展昭扑倒在地。展昭后背被撞得生疼,正欲厉声呵斥。此时宫门又开了,尚充仪瞠目结舌地出现在门口,随后一声尖叫响彻宫宇。   “展昭,你要对我四妹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六月第二更,本来想加点两人的感情戏,不过想想还是加快情节进程吧。最后那个设计真的满老掉牙的,自己都觉得无聊哈。   第58章 (五十七) 帝王情   帝、后乃至皇太后的相继离席让众多赴宴的宾客大臣嗅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气息。小戚眼珠鼓溜溜转个不停,刚要向耶律宗徹开口,便听对方笑着说:“就知道你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既然带你来看戏,自没有不让你去瞧的道理。不过这可是皇宫大内,注意别被人窥破了行踪。”   “好咧!”小戚咧嘴一笑,行动灵活,很快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而此时的紫宸殿偏殿,展昭垂首跪在下方,身旁跪的尚秋霞已被吓坏。而贵为二品的尚充仪则伏在刘太后的几案旁哭得梨花带雨,郭皇后在一旁不断安慰开解她,时不时抬眼看向站在阶上目不转睛盯视着下首的皇帝赵祯。   尚充仪似嫌在太后处哭得还不够,突然扑到赵祯脚边,哭诉道:“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您对那展昭恩宠有佳,允他在宫中养伤,谁想他竟趁着皇后娘娘生辰坏我四妹名节。如此恃宠而骄的不义之人,如何能再留在宫中,留在陛下身边?还请陛下为我四妹主持公道,严惩宵小之徒。”   赵祯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下方的展昭,看着他衣衫不整神容憔悴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尚充仪拽他裤脚拽得狠了,才冷冷投去一眼。只是这一眼冷若冰霜,与平日温和儒雅的样子截然不同,叫尚充仪瞧了莫名心中一寒,噤若寒蝉。   刘太后的声音恰在此时幽幽传了过来。“是这样吗,展护卫?”   不等展昭开口,一旁的尚秋霞已经跪伏在地嘤嘤泣泣。“不是的,不关展大人的事。是我……是臣女仰慕展大人,缠着展大人一诉相思之情。展大人恪守礼节,绝无做过半点有损臣女名节之事,还望太后明鉴。”   赵祯闻言微微一怔,随后心中松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旁的尚充仪跳起来高声道:“四妹你在胡说些什么?女子的清白大如天。平日你虽对那展昭有一丝好感,但绝做不出这等荒唐事来。你可知你是许配过人家的?要是这等丑事传扬出去,你让我尚家如何在京城立足,你又将你未来的夫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是败坏门庭,若叫父亲知晓必然将自己杖毙,尚秋霞就怕得瑟瑟发抖,不敢再替展昭辩解一句。   尚充仪眼见四妹退缩,立时挺直了腰杆,冲下阶来指着展昭的鼻子怒容满面道:“定是你诱骗了我单纯的四妹对不对?若真是她向你诉衷情,你大可有千万种方法敬而远之。可本宫进殿之时明明看到是你将她压在身下,她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够制住你这么个大男人?何况你还武艺高强?”   明明看到是尚秋霞压着展昭,此刻为了自家利益,尚充仪也顾不得颠倒黑白了。尚秋霞虽有心想为展昭说些什么,可看自家大姐一脸可怖的表情死死瞪着她,她突然什么都不敢再说。   “尚充仪,稍安勿躁。”太后不急不慢地起得身来,慢慢踱步到几人身边。“哀家知道你护妹心切。可是展护卫亦是朝中重臣,此番更是救天子于危难。要说他的为人,哀家还是信得过的。你就莫要再指鹿为马了。哀家还未老眼昏花,还看得明白。”   一句话将尚充仪尚在酝酿的发难全都堵在喉间。而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淡漠以对的赵祯此刻抬了抬眼皮,眼底闪过一抹深深的疑虑与困顿。   太后突然笑了起来,拍了拍尚充仪的手。“你这孩子,关心则乱啊。没想到平日看着和顺的性子到了关键时刻竟是显露的如此凌厉。只是这般胡乱攀咬无辜之人,实在不该。”说着,转身抬手将展昭虚扶了起来,温声道:“展护卫,委屈你了。”   “微臣不敢。”展昭忙谦卑地躬身行礼。   “哀家看你们一个个表情凝重,仿佛什么天大的事似的。其实仔细想想,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将长久按捺下的思慕之心付之行动罢了。话说谁没个青春年少,谁没个春心萌动?要我说啊,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更不必严重上升到什么清白名节的地步。既然是男未婚、女未嫁,何不促其好事,成人之美?”   尚充仪为难道:“太后娘娘虽有成人之美,可是我家四妹年前已与吏部侍郎崔大人的二公子定下亲事,此时这般岂不是悔婚,这……。”   太后笑道:“这有何难?展护卫本就护驾有功,尚未赏过什么。就由陛下亲下一道谕旨将你四妹赐婚给展昭。再下另一道旨意,将别家门当户对的适龄女子指给崔家二郎,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尚秋霞闻言大喜,向太后叩头连连:“秋霞谢过太后娘娘,娘娘大德,秋霞永世没齿难忘。”   此时郭后也已起身,笑靥如花,拉起还在犹豫的尚充仪的手道:“妹妹还在想什么?太后既然为你尚家做主,自是不会亏待了你们。你还不赶紧去向陛下讨旨?”   尚充仪瞥了眼四妹尚秋霞一脸的欢天喜地,虽心中还有不甘,但形势如此只得认了。遂轻移莲步挪到赵祯面前,尚未福身,却听身后展昭的声音传了过来,   “娘娘且慢。”   太后隐去眼中的一抹厉色,仍笑得慈爱。“怎么,展护卫还想说些什么?”   “太后娘娘好意,微臣心领。只是还望娘娘收回成命。”   尚充仪怒道:“展昭你什么意思?若不是我家四妹犯浑非要痴恋于你,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做本宫的妹夫?此刻倒好,你还嫌弃起我尚家来了不成?”   “充仪娘娘误会。尚小姐明月之姿,知书达理。而展昭乃是粗鄙之身,实在难堪与尚小姐这等名门之后相匹配。故而……。”   太后笑道:“展护卫不必妄自菲薄。你虽是以武入宫门,但你深得陛下宠信,乃是本朝以来首位以护卫之职达到三品的武官。可见陛下对你恩宠之隆,远在他人之上。”   尚充仪闻得此言,心念电转,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亦对展昭温言以对。“展护卫就不必多说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家四妹可就交托与你了。”说罢不给展昭再言的机会,倏地转身向赵祯请旨道:“请陛下谕旨赐婚。”   “……。”   赵祯嘴唇轻轻颤了颤,似说了什么,可是由于太轻,没有一个听清他在说什么。   尚充仪问:“陛下,您在说什么?”   “滚……,给朕滚出去……。”双手呈拳攥得死紧。赵祯鬓角青筋暴起,眉宇微蹙,似在深深隐忍什么。见一众人表情各异各怀鬼胎的模样,他突然再也无法忍受,一声爆喝冲口而出。“滚!——”   见面前的尚充仪愣怔地失了反应,他突然暴起冲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皓腕,将之拖到殿门边甩了出去。回身见郭皇后震惊地望着他:“陛下你怎么了?为何如此对待充仪妹妹?”   “你也是,给我出去!”眼见赵祯又要发难,薛良立刻机灵地扶住郭后将之引了出去。在经过赵祯身边之时,赵祯冷漠道:“朕希望你没有参与在这件事里。不然,休怪朕不念最后的情分。”   在将一干人等都赶出殿外后,赵祯忽然拉了把最后离开的展昭。眼神于那瞬间柔和下来,满是脉脉温情。“放心,朕会处理好。朕绝不会让你娶你不愿意娶的女子。”说罢,就将殿门重重关上了。   门内,只剩下了太后刘娥傲然立在殿正中。她漠然看着赵祯所做的一切,粗暴地将殿内的人逐一驱逐,却没说一句话,只是那么静静看着。然而那双四周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绝望。   “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朕自然知道。只是母后,这出可笑的闹剧,朕已经不想再看了。”赵祯讥讽地笑着,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朕就在想为何先前朕明明已经发了话要锦衣司赶工展护卫的官服,却仍是拖延至今。原来其中还有母后的手笔。朕只是好奇,参与这出闹剧的到底有多少人,尚充仪?郭皇后?还是那个叫尚秋霞的女子?”   太后神情仍是淡淡:“陛下以为呢?”   “不,她们应该都没有参与。如果她们都参与了,那么这场戏就真是太烂太假了。她们不过都是母后您的棋子罢了,被您这样高明的弈者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兀自或喜或悲或怒或惊,只是设下这样一个可笑的局,对母后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太后大笑道:“问的好,对哀家能有什么好处呢?于那尚秋霞能得尝她之所愿,于尚家有展昭这样的帝之宠臣作为女婿自也是好处多多,于皇后能够借此让那处于风口浪尖的恩宠之臣远离宫廷,于展昭能够结一门高攀的亲,所有人都是便宜占尽,好处多多。偏偏呢,于哀家而言,还真是没有什么好处。要说真有什么好处,或许,有那么一个吧。至于是什么,倒要问问陛下了。”   赵祯心中咯噔一声,太后直言不讳地笔直盯视,让他似被窥破了内心。   “哀家只想问问陛下,对于那个人,你就不能放手吗?”   “朕……不懂太后在说什么?”   “不懂吗?”太后冷笑一声,“那好,那哀家即刻就赐婚展昭与那尚秋霞。如此便了了哀家一个心结。”   “朕即为当朝天子,这天下还没有朕做不了的主。”   “当朝天子又如何?哀家乃是当朝太后,哀家想要赐一门姻缘,看谁敢拦我!”   “母后你不要逼我!”   “哀家逼你又如何?你若自爱,哀家何须出此下策?你若不荒唐,哀家何必如那跳梁小丑瞎凑他人的姻缘?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 太后怒极反笑,突然疾步走来,猛地打开殿门对着外面候着的慈宁殿大总管梁简章道:“简章,给哀家拟旨。”   梁简章尚未应是,便见大门忽又猛地阖上。   “滚,外面的人都给朕滚,不想死的有多远滚多远。”赵祯死死压住殿门怒吼。听到外间纷乱离去的脚步声,赵祯抬起宛如小兽的眼睛狠狠瞪视着太后。   太后怒道:“陛下以为如此便能阻止哀家吗?只要哀家能出得这道殿门,哀家一样可以下懿旨。”   “朕不许!”   “陛下凭什么不许?”   这一问犹如压弯骆驼最后的一根稻草,赵祯先是一脸茫然,随后复杂的表情接连变化转为颓然。他失魂落魄地向殿内高阶走去,步履踉跄,终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委身坐于阶上。“母后就那么想知道吗?好啊,朕告诉你。就凭朕爱他,朕爱他!——”一声嘶吼终于将压在心头沉甸甸的感情全然释放。他惨然地笑着,既像是笑太后的咄咄相逼,又像是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所以,朕决不允许有人算计他、伤害他,就算那个人是母后你也不可以。”   一句话仿佛用尽身体最后一点气力,可是只要不是失聪之人都能听出这话中满满的决绝。   步伐一个不稳瘫坐在地,或许晴天霹雳都不足以形容此刻太后的内心,她想说些什么,却发觉似有什么塞堵在喉间,吐不出又咽不下。泪水早已滂沱如雨,淡雅的妆容竟都被哭花了。   直到许久,太后才稍稍平复心绪劝解道:“皇儿,你为何那么傻?放着天下数之不尽千娇百媚的女娇娥不要,为何要去爱一个男人?那展昭有什么好?难道是因为此次出宫,你与他朝夕相对生出了莫名的感情?那都是错觉啊。阴阳相合才是天道,你与他是不会有结果的。”   赵祯苦笑道:“朕……知道。从爱上他的那一刻,朕从未想过要与他有什么结果。”   “那你为何……?”   “朕只想守着他罢了。母后,不管你相不相信,朕真的从未想过要与展护卫在一起。能日日看到他,朕便心满意足。何况他从来都不知道朕的感情,朕……也不希望他知道。”   太后闻言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竟是已到了这般地步吗?!如果皇帝只是猎奇,她尚不担心,劝解不成最多顺着他的心意将那人玩弄一番。可是现在不是这样啊。为了那人的感受,她的皇儿居然甘愿忍受感情上的煎熬,连剖白的勇气都没有。可见,对那人的爱意竟已是深入到了骨髓里,再无转圜余地。   一缕恨意自心底凉飕飕地直窜入头顶,眼底的阴冷却将那憎恶掩藏地分外完美。   赵祯似感觉到了什么,勉强站起,走到太后面前噗通跪下,苦苦哀求道:“母后,求求你,不要为难展护卫好吗?也许朕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也许过一段时间,朕就不会再有这种可笑的想法了。”   如果真是鬼迷心窍该有多好?可是,皇儿,真是这样吗?   “朕向你保证,朕一定不会荒废政事,也会努力平衡好各宫各殿。朕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让展护卫继续留在竹宜轩彻底将病养好,好吗?朕一定不会对他越雷池一步,朕只想在这段时间将他像朋友般留在身边。”   展昭,为了保全你,便要我儿日日受着那等非人的折磨吗?   你真是该死,该死啊!   哀家本想赐你一个好的归宿,以绝后患。此刻看来怕是再也留你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不虐猫就不虐猫,我家小龙还是说到做到的,誓死要将猫儿护到底。担心昭昭之后会受伤害的各位亲们大可放心,虽然过程很艰辛,但昭昭一直都在安全线内,不会让他再遭毒手的。 另外下下周我要出国旅游可能没时间更文,所以下周末我会提前更文的。   第59章 (五十八) 连轴好戏   都亭驿的契丹使馆内,小戚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先前他潜入紫宸殿偏殿所看到的一幕幕。最有趣的是他光说还觉得不过瘾,最后干脆演上了,那什么展昭低眉顺目的样子,尚秋霞嘤嘤哭泣的样子,尚充仪咄咄逼人的样子,皇后郭清悟一团和气的样子,刘太后老谋深算的样子,以及赵祯先是一派高冷漠视少顷转为怒火中烧与太后对峙最后跪地哀求的样子,俱一点不落模仿得惟妙惟肖。   看得耶律宗徹目瞪口呆,忍不住叹道:“小戚,你若以后在那地方混不下去,去当一介名伶保证可以声名鹊起。”   小戚听了顿觉不爽,双手叉腰怒道:“滚蛋!要本少当名伶可以,有本事你堂堂南院大王来给我当琴师呀!”   耶律宗徹笑笑,随手在他那架焦尾凤头琴上抚弄起来。“行啊,只要你鸣锣开嗓,本王就来当你的独家琴师。”耶律宗徹一边抚琴,一边问道:“照你这么说宋帝的龙阳之好被戳破,最后那位设计了一切的太后娘娘妥协了?”   “可不是。那刘太后虽然厉害,但也毕竟是一介女流之辈,而且看得出她对皇帝母子情深,眼见自己儿子如此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如何能不心软。”   耶律宗徹露出了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笑而不语。不过小戚看得出他这是对他下的结论不以为意。   “行了,你明知道我最讨厌你卖关子了。”   耶律宗徹眼中漏出一抹精光:“不是本王卖关子,而是小戚你太小,还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后宫的女人。”   去到竹宜轩,见展昭就坐在软榻上静静发呆,官袍已穿戴整齐,再不复先前偏殿的狼狈样,只是面色始终有些苍白,似乎还对适才之事耿耿于怀。   赵祯尚未开口叫他,展昭已听到动静,见赵祯到来忙欲起身行礼,被赵祯三并两步上前按住。“要朕说多少遍,在这里不必对朕行礼。”说罢便转身坐到了展昭身旁。   一张软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是赵祯坐的急,身子靠得极近,使两人肩挨着肩,腿靠着腿。感觉到自赵祯处传来的微热体温,展昭神色闪过一丝尴尬,忙不着痕迹向一旁挪了一点,隔出少许距离。赵祯对此怅然若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无言以对。   少顷,展昭先打破僵局,起身道:“陛下,微臣虽不该旧事重提,但事到如今,展昭再住在竹宜轩实在不妥,还请陛下允我出宫回开封府养伤吧。”   赵祯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住的好好的,干嘛又提出宫一事?”   “住在此处本就不和规矩,若因此扰得宫中不得安宁,微臣实在惶恐。与其惹太后与众位娘娘心中不快,时刻惦记,还不如出宫还后宫一个清静。陛下一番美意,臣心领神受了。”   赵祯内心苦笑:太后所为,果然瞒不过这个心思玲珑剔透的人。只是想到一旦放展昭离开,再要相见便千难万难,皇帝心中就满是不舍。而且将展昭留在宫里,一切尚可在他掌控之内,若是出了宫,展昭再遭遇些什么,怕是就连他都鞭长莫及了。   想到这里,赵祯硬声道:“君无戏言。现在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朕颁下圣旨允你在此处修养,若是因了那么一点小小的意外就半途而废,你叫这天下万民如何看待于朕?”   见展昭还要再辩,赵祯忙摆手打断道:“不必再说。你只管安心待在竹宜轩修养便是。”强硬话锋一转,赵祯忽又温和起来。 “当然了,今日朕来找你,也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展昭知道出宫一事没了下文,便也暂放一边。“不知陛下找臣商量什么事?”   赵祯上下打量了展昭一眼,问道:“你的伤势好了几分了?”   展昭不解,仍是据实回答:“修养多月,好了少说有三四分了。”   “值夜行不行?”   “值夜?”展昭不知赵祯怎么会将话题跳到这上头,表情颇为费解。   赵祯无奈道:“两日前几名朕的贴身护卫被朕秘密派去保护八皇叔出巡了。因为此次柴家谋逆案中杨宗保将军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他未曾与我等回京领赏受封,便急着赶回雄州主持边关大局。此番八皇叔算是代天巡狩,寻访民间疾苦,顺便打算去雄州转一圈,将朕的封赏送过去。如此一来二去,往日为朕惯常值夜的护卫便不够数了。所以朕想……。”   展昭一听,居然是让他办公事,顿时高兴起来。虽说是值夜这样的小事,平日里做起来也挺无聊的,但至少是正经事吧,总比他每天待在竹宜轩吃吃喝喝睡睡养膘来得强。于是立刻点头应承下来。   赵祯见展昭一口答应,且不疑有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是夜,御书房。   这几日奏章堆得有些多了,直到入夜赵祯还在埋头批阅。平日,多加把劲或许早就该批完了。只是今夜门外,烛火映照着投射在纸窗上的剪影总会时不时晃入眼帘,稍一分神就叫他看痴了。   夏至将至,夜里已不再寒凉,而是带了一丝湿润的暑意,浮有花香风自暖。本不该为门外的人担忧,毕竟今夜那人的职责便是殿外值守。但不知为何,总是忍不住想到对方刚刚渐好的身体,总是忍不住想要亲眼确认对方是否安好。于是就在这般反复煎熬中坚持到了子时,终是忍不住拉开了殿门,将那一身红色官服宣了进来。   展昭进门依例单膝跪拜道:“不知陛下唤微臣进殿所为何事?”   赵祯抬了抬手示意展昭平身。“你也有许久不曾值夜了,可还习惯?”   展昭低眉顺目:“没什么不习惯的。”正说着,倦意上涌,便抬手遮口,微微打了个呵欠。   赵祯见状不由笑了,边背手走下御桌边道:“回宫之后你每晚刚过戌时就急着把朕赶走,棋也不让朕下了,不是急着做瞌睡猫还能是什么?果不其然,让习惯早睡的你忽然来值夜,还是有些勉强了。稍后我会跟排值的统领说将你值守的时段挪到白天。”   “陛下不必那么麻烦。值上几夜,也就习惯了。”   “欸,你的身子还没有彻底养好。朕可不想为此再把你给拖垮了。就听朕的吧。”回身指了指书案上大堆的奏章,赵祯扶额道:“今夜朕怕是要熬通宵了。看你站在门外守着,朕都觉得累,不如就坐在那边的椅子上休息一下吧。反正左右无事,便权当如此值夜了。”   展昭赶忙欠身道:“这可如何使得。哪有坐着值夜的道理?”   “朕让你坐你就坐。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说着将展昭拉到椅子旁,亲自将人按坐到上头。警告了句“不许动啊”,又随手抽了本书架上的书丢给展昭。“无聊时翻翻。也许就能赶跑瞌睡虫了。”说着也不给展昭拒绝的机会,回转书案,继续埋头批阅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跟展昭同室相处,让赵祯倍感兴奋,只见皇帝朱笔挥动,亥时刚过就批完了所有奏章。一切毕了,赵祯不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抬头再看那红衣护卫竟是头歪在椅背上早早睡得人事不知。   赵祯一时觉得好笑的紧,一时又疼惜起来怕他如此睡会着凉,于是取了一件自己的绛色披风,蹑手蹑脚走到椅边为那人小心翼翼地盖在了身上。   展昭睡的很沉,这段时间住在宫内,让他一改先前浅眠的毛病,变得作息规律都正常起来。自然,丢失的也有原有的警觉性,以至于赵祯做完了一切他都仍未醒来。   于是赵祯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展昭面前静静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浓浓眷恋。看着他的眉,看着他的眼,看着他饱满的天庭,以及淡淡的唇色,看着眼睑下一排宛如蒲扇的细密眼睫,看着因侧歪着头而显露出来的光洁的脖子。无论是哪里,哪个部位,赵祯觉得他都能痴痴地看上一辈子。只是看着看着,眼神总会产生几许迷离,不自觉地就躬身伏了下去轻轻托住那人后脑,吻上了他的额头。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卯时的钟声响起,殿外亮起了鱼肚白,展昭才悠悠醒转过来。而赵祯也意犹未尽地结束了长久的凝视,连同他难以启齿的感情一同掩埋黑暗之中。   稍后几日,赵祯果然让人排了展昭值日班,而且次数越发频繁。一早醒来就能见到那人的容颜,赵祯便觉得一整天都神清气爽的。而且还有一点,当初太后虽然最终答应他不对展昭再做什么,然而以他对自己母后的了解,总也寝食难安。唯一以策安全的法子就是将人时常放在眼皮底下,如此,谅那些魑魅魍魉也不敢再有任何轻举妄动。   展昭现在所属的班头一般是从早上卯时直到午时,待皇帝御膳过后方可换班离去。不过他现在最苦恼的不是别的,正是这用膳的时光了。无论是早膳还是午膳,赵祯不知是喜欢逗弄他,还是真觉得他这一病瘦得脱了型,总有事没事或哄或骗或威胁或耍无赖地要塞一点吃食到他嘴里。所幸赵祯为人简朴,每顿菜色都在十道左右,故而也不喜一堆人围在旁边伺候着用膳,凡事都亲力亲为惯了。不然被人瞧见了皇帝总这般逗弄他,少不得宫里又要流出不少风言风语来。   这一日当赵祯端着一盘椰丝莲子糕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就知道大事不妙。虽然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挺爱吃那些看起来精致又甜甜的小糕点,但身为七尺男儿却有那般喜好,想想就觉得羞于启齿啊。   眼见展昭又打算落荒而逃,赵祯佯装板下脸,威胁道:“展护卫你自己选,要么陪着朕吃整顿饭,要么吃下这盘椰丝莲子糕。”   展昭无奈道:“陛下,你若觉得十道菜还嫌浪费,那让御膳房再删减几道便可。何必总以此为借口,逼微臣吃呢?如此不合宫中规矩。”   赵祯不满道:“展护卫成天满嘴的规矩,不知道的还以为规矩是你家开的。朕早说过了,不是朕不想让御膳房再做删减,但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十道菜色已经是下限了。朕总不能不顾祖宗礼法,坏了规矩吧?”窃声一笑,赵祯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再说,你也知道朕不爱吃甜食,可无论朕怎么跟王御厨好说歹说,他都回复朕说每顿一道餐后甜点少不了,因为这也是规矩。没法子,朕坏不了规矩,就只能另谋他法了。”   “那个他法难道就是指微臣?”   赵祯呵呵笑地促狭。“是啊,别装了,朕知道你喜欢吃甜食。既如此,不是两全其美?”   展昭奇道:“是谁告你我喜欢吃甜食的?那么多嘴,回头掐死算了。”展昭想着,他这点不为人知的小爱好,多半是从开封府厨娘厨姐那里流出的。谁知赵祯闻言哈哈大笑,差点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行,朕等着看你把你家包大人掐死啊。”   “……。”   拗不过赵祯,展昭只得囫囵吞枣将糕点草草吃了,见赵祯看着他还在憋笑,忍不住瞪了皇帝一眼就气鼓鼓地换班离岗了。   走到御花园,迎面遇见耶律宗徹一行。   那耶律宗徹虽说个头也如契丹人般壮硕,但对比之下,反而意外地显得极其风度翩翩。尤其当一旁那个娇俏的小侍从叽叽喳喳碎嘴地说个不停,耶律宗徹为了迎合还特意略弯着身子侧耳倾听,便让展昭对这看似主仆俩的关系十分好奇。   那小侍从眼尖,看到展昭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便立刻识时务停了下来。耶律宗徹也因此看到了展昭。他笑得和善又客套:“原来是展大人。”   “展昭见过南院大王。”展昭行了个礼。   “展大人客气。”就在展昭打算绕过一行,耶律宗徹突又开口了。“听说展大人开始在宫中轮值,那是不是说明展大人已经无恙了?不知何时能圆本王一睹风华之心愿?”   展昭不卑不亢拱手道:“王爷谬赞,比起王爷身边这位武艺高强的小侍从,展昭不过粗鄙之身,何来风华一说?”   耶律宗徹先是一愣,他没有想到宋帝的这只御猫眼如此之尖,竟连小戚身怀高强武艺都看得出来,想来能够窥破此中种种,其武艺绝不会在小戚之下。   “本王这小小的侍从如何能与展大人相提并论?”话没说完,已被小戚狠狠踩了记脚面并附赠大大的白眼一枚。耶律宗徹没想到小戚会来这一手,虽然觉得在外人面前有些失面子,但宠那小子也宠惯了,故化为笑意无所谓地耸耸肩。   展昭则是瞧得有些蹙眉: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绝不会是表面上的主仆那么简单。   小戚踢踏着腿脚,跳到展昭面前与之对望。对这个连宋帝都着迷的男子他其实好奇得紧,看表象人清癯俊美,挺拔如松毫无半分女态,就连说话也是音色浑圆铮铮有声,十足的男儿气概。真搞不懂那宋帝赵祯到底喜欢这人哪儿,还是说跟外表无关吗?小戚直觉不信。男人从来都是食色性也,居然还有不喜欢漂亮皮囊的人存在?!   “喂,你且说说,你怎么看出来我武艺高强的?”   展昭也不多话,只吐纳出“脚印”两字。   “脚印?”小戚费解,当回头去望自己身后脚印之时,莫名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展昭道:“小哥儿你一路行来的脚印都是若有若无,与一旁之人形成鲜明对比。虽然展某知道你并未运用轻功,但是有些东西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凡在轻功上有不凡造诣的人就连平时走路也会比旁人脚步轻了许多。”   “就如展大人你这般吗?” 耶律宗徹笑着看向展昭身后也是若有若无的一排脚印说道。   展昭弯弯嘴角,不置可否。   小戚嘟嘴道:“那也只能说明我轻功高,武艺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适才小哥儿与王爷一路闲聊,听着咋咋呼呼很是热闹,但仔细想想其实根本没有听清楚你在说什么。聊得如此之响居然还能让人听不清,若没有深厚的内力与极佳的控制力如何能办到?所以……小哥儿很厉害,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高的武功造诣,若到了我这年纪,展昭怕是也拍马难及。”   小戚眉角弯弯,盯着展昭的眼睛亮如星辰。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耶律宗徹,小兔子一样委屈到可爱的表情,外加俏皮不已的扁嘴动作:“怎么办,赤术?我好像有些迷上他了。我可以跟他打一架吗?”   耶律宗徹无奈地直摇头,歪着身子笑得够呛。“展大人有伤在身,此刻你就算打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不过,若不动真格的,出个三分力,小小切磋一下倒是无妨。本王以为展大人也不会有异议的,是吗?”   小戚听了叉腰哈哈大笑,大喝一声:“我来也。”不给展昭阻止时机,便突然跃起挥掌攻向展昭。   这小戚身量不高,却是极尽灵活,内力也是连绵不绝,气息悠长。乍一出手便是拈花飞叶,将御花园一隅弹丸之地搞得一片狼藉。明明个子矮,攻人下盘本是平常,偏偏他却心气甚高,反其道而为之,盯着展昭上三路就是一阵猛攻。   展昭心知自己并未好全,加之董太医天天耳提面命不许他动武,他本不欲动手,却被小戚逼得狠了。只得不动内力,简单以轻功身法的技巧进行闪避,一时也可勉强应对。   小戚开始兴致还高,可渐渐看展昭完全不出手,心中便有了些憋闷。“干嘛不还手?你瞧不起我吗?”   “展某绝无此意。只是皇宫大内严禁随意动武。王爷一行乃是贵客,不知者不罪,若展昭动武,便是明知故犯了。”   耶律宗徹心中冷笑连连,这展昭当真不好相予。明明是自己有伤不便出手,却一句话堵成了他们契丹使臣不懂规矩,当真是个人物。不但眼尖、手快、脑子好,就连嘴巴上的功夫也“刁”得不得了。真亏他能用如此心平气和的语气说出来。不过……罢了,他的目的也算达到了,若做过了头,惹人怀疑便不好了。   耶律宗徹一把揽住气呼呼的小戚,微一抱拳道:“展大人所言极是。是本王一行唐突了,还望海涵。”   “不敢。”   “展大人请。”   “请!”   双方施礼欠了欠身,展昭告辞而去。耶律宗徹看小戚还有些生气,忙柔声哄道:“别气了,本王请你看好戏,要不要看?”   小戚哼地一声,抬腿踢了耶律宗徹一脚,恶狠狠道:“我气的是你连我也耍,别以为就你脑子好使,把别人随便当枪使。下次再这样,看本少我敢不敢把你踢成残废。”   耶律宗徹忙低声下气。“是是是,你哪能是枪啊,你是本王的小祖宗。要是你不想看戏,那可就出宫啦。”   “等等,花了本少如此大的气力,还敢不让我看戏?!不过,你说的好戏在哪?”   耶律宗徹笑得像只偷了油的老狐狸。揽着小戚的肩头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走,本王这就带你去。话说,这大宋皇宫还真是热闹,好戏连轴转,一出接一出。”   适才一番较量,加之走得急切,展昭额头已渗出微微一层薄汗。他微微喘息着,喉头觉得有些干涩,也不知是太阳火辣辣照得人面颊发烫还是怎的,总有股热意让晕眩一阵阵袭来。   难道太久没动手了,只是稍微动了几下人就觉得不适了吗?   就在此时展昭来到了御花园龙亭湖,此湖因湖心建了一座龙亭而得名。本想坐在杨柳湖畔歇息片刻再走,却看到尚充仪与玉妃正在那里争执。   “李玉贞,收起你的那副假仁假义。本宫不吃这套。”尚充仪恶狠狠地用手指着玉妃的鼻子骂道:“别以为你现在的品阶比本宫高就可以对本宫指手画脚,别忘了,本宫入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婢,一招飞上枝头,怎么,还真当自己是只凤凰了?”   “春霖姐姐,玉贞不是这个意思。玉贞只是劝你适可而止,如果……如果让陛下知道你买通了竹宜轩的李蒙打算加害展护卫,陛下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尚充仪一愣,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买通了李蒙?你查我?”   “没有,我……我只是意外经过听到的。所幸尚未酿成大祸,姐姐此刻收手当来得及。”   “你有那么好心?”尚充仪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去动那展昭,陛下就会回心转意吗?也不知是谁将当日展昭拒婚之事传扬了出去,害得我尚家颜面扫地。此后,陛下便连看都懒得再看我一眼。不过李玉贞,你也不要得意,本宫就是你的前车之鉴,终有一天你也会被你深爱的陛下抛弃的。”   玉妃同情地望着尚充仪,眼中泪光闪动。“春霖姐姐,你说话何必如此刻薄恶毒?你若不听我也没有法子,但愿你吉人天相,自求多福。”说着转身就要离开,却意外地发现半掩在杨柳树旁面色复杂的展昭。   玉妃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期期艾艾道:“展护卫……。我……我先走了。”说罢,急急转身离去。   玉妃之语将尚充仪吓了一跳,看到展昭竟就站在不远处,观其表情似乎她们适才所言俱已被他听了去。尚充仪顿觉晴空霹雳,心知糟糕透顶,想到若是这展昭将她适才的所作所为往赵祯耳朵里一传,她即便不被打入冷宫,下场也相去不远了。   展昭此刻头疼欲裂,一想到自己竟被莫名卷入所谓宫斗之中,就觉得心烦意乱。“展昭告退。”不想多说,展昭转身便走,却被尚充仪一声尖利的叫声给喝住了。   “你给本宫站住!”   展昭慢慢回身,恭敬一礼:“展昭身体不适,什么都没听见。还请充仪娘娘允展昭先行告退。”   展昭这么一说,尚充仪才发现展昭果然面色苍苍,唇色发白,神情虚弱,连气息也颇为急促紊乱。   “本宫明白了。”尚充仪突然恢复到往日端庄高贵的模样,笑吟吟地向展昭招了招手。“不过本宫刚刚把脚扭了,现在行动不便,此刻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不知展护卫能不能送本宫回宫?”见展昭不动,尚充仪佯装叫了几声好痛,蹲在了地上。   展昭知道她在装,也知道这位充仪娘娘在想些什么,她无非是担心适才那番话被传到皇帝耳朵里罢了。此刻叫住他无非威逼利诱为其保密。展昭心想罢了,为求她安心,便顺其所为吧。于是展昭走了过去,搭手将尚充仪扶了起来。   正在此时一阵更猛的晕眩直击脑部,叫毫无防备的展昭突然一下子失去意识昏厥过去。他的身体就那般顺势压在了尚充仪身上,吓得尚充仪大叫“无礼之徒”。待定睛一看发觉展昭竟是昏了,环顾四周,发现空无一人。一个恶毒的念头不自觉冒了出来。她艰难地扶着展昭站起,将其拖到龙亭湖边,猛地推了下去。   “噗通!”   人一落水便不见了身影,连水花都没有溅起一个。   尚充仪刚打算弄乱自己衣衫装出一副被袭击的样子,便见赵祯双目赤红,由远处狂奔而来。她不确定赵祯看到了多少,于是怯生生地叫了一句陛下,却发觉对方竟是充耳不闻,奔到近处一个纵身跃下湖去,只留给她一阵扑面的罡风,刺得脸生疼生疼。   赵祯跳湖的举动,让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侍卫都惊呆了。薛良急的如乱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最后看到那群发呆的侍卫,气的跺脚大吼。“你们都是木头做的吗?还杵在那儿干嘛?快救人啊!”   眼见一个个侍卫下饺子似得也跟着跳入湖中,平静多年的龙亭湖终于热闹起来。   赵祯身在水下却心急如焚,他的水性算不得好,只是眼见展昭落水,情急之下想也没想就跟着也跳下湖来。游到湖面换了口气,赵祯再次潜下去,总算苍天有眼,让他在一片水草间发现了展昭的身影,奋力游了过去。揽住展昭用力摇了摇,却发现毫无反应,只见其双目紧闭,面白如纸,赵祯不再迟疑,紧紧拥吻住那双寒凉的唇,将口中空气渡了过去。接着夹着展昭带他一同往湖面上游去。(零:我擦,本姑娘这辈子总算写了一回电视剧里演了无数遍的最老掉牙的落水梗了。)   薛良眼尖第一个发现浮出水面的赵祯,于是一边大叫着“陛下在那里”,一边指手画脚地要众侍卫去救援。总算将人从湖里捞了出来,赵祯已经累到不行,刚才若不是凭着一股意念,他压根也不能坚持游那么久。回头见一旁的侍卫要为展昭腹部压水,赵祯过去一把拉住他,道:“让朕来。”   试着按压几次帮展昭吐出几口水,又掐了掐人中。所幸展昭被推下水之际是昏了的,本就没被灌入多少。赵祯看展昭呼吸顺畅后便没了其他不妥,只是迟迟不醒,遂面色不善地瞪向尚充仪。怒道:“你对展护卫做了什么?”   尚充仪结巴道:“臣……臣妾能对展护卫做出什么事来?”   “别以为朕没有看到。朕不当众说出来,是为了你尚家保留最后一丝颜面。既然你要死硬到底,好,朕成全你。”赵祯眼中闪过一抹凶光,厉声道。“将这个女人给我打入冷宫,朕今生今世都不想再看到她。”   “陛下,您不能这样对臣妾,臣妾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   尚充仪哭号着被侍卫拖了下去。赵祯冷硬着脸连看都不看一眼,而是对薛良道:“传董太医。”   “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分量绝对足。这里为了配合小龙下水“嬉戏”(某零被打),好吧,我承认是以救人为名,吃豆腐为实。让昭昭被人设计小小地昏了一下,(对天发誓)保证没受伤,绝对没受伤,应该不算虐猫吧? 另我发现我不是不能写宫斗,而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宫斗。看一群女人为了争一个男人的宠爱斗来斗去的,真心是受不了。 七月有可能我会更三章,之后一章就要等我月底回来看有没有空再更了。   第60章 (五十九) 拨云见雾   竹宜轩中,端坐软塌的赵祯满面焦虑,如坐针毡。双手的指关节被他捏得发白,他很想冲到床边亲自守着那人,可此时那边已围了不少侍奉的人,让他只得强行按捺,不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举动。   少顷,见董太医诊脉完毕,赵祯这才起身急冲冲走近询问道:“如何?展护卫身体怎样了?”   董太医恭敬道:“请陛下放心,展大人安然无事。除了不知怎的中了一种迷药,昏睡不醒,别的并无任何不妥。”   “迷药?”赵祯眉头深深蹙了起来,终是化为一腔怒意,悻悻道:“那尚春霖真是该死,竟在宫中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简直是胆大妄为,丝毫不顾皇家颜面。”转向董太医语气一缓,问道:“太医可查得出是何种迷药,展护卫又是如何中的?”   “恕老臣无能,迷药跟毒(du)药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药性会渐渐消散。而且展大人还不慎落水,贴身衣物都已更换,更是无从查起了。”   赵祯无奈地点点头,示意董太医退下。不消多时,只见前去调查此事的薛良匆匆进门,不等其行礼,赵祯忙问道:“问得如何?她招了没有?”   薛良露出一抹为难之色,道:“招是招了,可尚充仪只招认一时鬼迷心窍将昏了的展护卫推下龙亭湖,其他拒不肯认。”   “什么叫昏了的?难道那迷药不是她下的?”   薛良道:“依奴婢看,或许真是这样。展大人是何等人物,没有理由会中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尚充仪的招。所以,那迷药极有可能是从别的途径沾染的。奴婢本猜测是食物的问题,适才还亲自跑了一次御膳房,查验了一下展护卫今日食用过的桂花莲子糕,却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赵祯也同时陷入了沉思。到底是谁?谁会用迷药来对付展昭?如果真要害他,用毒(du)药不是更直接?难道对方并不是想要展昭死,还是有别的目的?莫非……。突然想到当初之所以会到御花园,就是因为有暗卫来禀报契丹使臣一行跟展昭比试打斗起来,他怕展昭伤势未愈吃了暗亏,所以才火急火燎赶了去,想来此事颇有玄机。赵祯问薛良道:“那契丹使臣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现在宫中,还和展护卫动起手来?”   “这个么……据奴婢了解,是太后娘娘为了给珏公主与南院大王牵线搭桥,在宫中设午宴私下宴请了契丹使臣一行。他们与展护卫御花园相遇应该只是巧合,动手的经过听暗卫回禀也只是看展护卫伤势痊愈,一时技痒罢了。而展护卫落水后,契丹使臣闻讯赶来,宫中侍卫也依制搜过,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那尚春霖呢?她可有说她为何会在御花园?”   “有,她说是玉妃娘娘将她叫去那里的。”   赵祯突然觉得脑仁生生作疼。他不明白怎么这事又跟玉贞扯上了关系?平日他自也瞧得出那尚充仪如何不待见玉贞,实在想不出这两人有关系好到要一起游园的迹象。   赵祯按了按太阳穴,问道:“你可有询问过玉妃?”   “奴婢先前也去了趟锦德宫,玉妃娘娘开始不肯说,后来被奴婢逼得紧了,娘娘又听说尚充仪将展护卫推落龙亭湖,害其差点身死,吓得六神无主,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赵祯奇道:“她说了什么?”   薛良视线向床边守着的李蒙瞟去,随后靠近赵祯耳际,耳语了几句。赵祯闻言勃然大怒,忽然纵身跃去,将李蒙凌空抓了重重扔到一旁。李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薛良已上前一个耳光将他扇得眼冒金星,口角流血。   赵祯怒发冲冠,眼角流窜着疯狂的凶煞之气,却是一脸沉色,始终一言不发。薛良从小跟在他身边,自是明白这是皇帝陛下怒到极点的表现。赵祯不好轻易发作,却不代表他不能代主子泄那心头之忿。   薛良冲李蒙怒道:“你这背主弃信的狗奴才,竟敢和尚充仪勾结私相授受,想要暗害展大人?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李蒙见事犯,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磕头如捣蒜。“公公饶命,奴婢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薛良冷笑一声。“你也是从福宁殿出来的老人了,自然懂得宫中的规矩。既然进了竹宜轩,就该全心全意侍奉竹宜轩此刻的主子,三心二意,另投他主,在宫中有几个落得好下场?”   “薛公公,奴婢错了,看在奴婢也是福宁殿出来的,就饶了奴婢吧。而且……奴婢虽然答应了尚充仪,但奴婢并没有动手害展大人啊。”见薛良不为所动,李蒙立刻跪着爬到赵祯脚边,抱着他的腿脚痛哭流涕道:“陛下,是奴婢鬼迷心窍,没有经受住黄白之物的诱惑。不过奴婢保证,绝没有下次了。”   赵祯一脚将他踹翻出去,声音阴沉得可怕。“你以为你还有下次吗?”锐利的眼神朝薛良一瞟,薛良顿时一个激灵高声道:“来人,将这个背主的狗奴才拖下去,乱棍打死!”   屋外忙有侍卫应是,将李蒙拖了下去。眼见这一切的香玲和巧儿此刻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赵祯却是连看也不看她二人一眼。因为他相信凭借今日李蒙这条命,竹宜轩中侍奉的奴婢再也没有一人敢做出背主之事。   缓步走到床边,那阴冷厉色的眼神当触上床上之人的瞬间竟如冰雪消融般软了下来。虽然已确信展昭安然无恙,可若无法眼见,无法亲手触及,他总是觉得心中惴惴不安。是他执意将他留在宫中,他以为凭借自己帝王的身份,自能护他周全。却不想竟还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展昭暗算了。   他很清楚,这件事实则透着蹊跷,似乎看起来所有事物都是再正常不过,可偏偏差些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如果这一切不是真的巧合,那便是那幕后黑手太过阴险强大了,竟让他到现在都窥不破究竟,调查也是一时无果。不过没关系,尚春霖还捏在他手里,这个女人一定还有些东西没有吐出来,届时他自有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   正待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去做,却见门外急急奔入一福宁殿的小内侍。那内侍见了赵祯,立即慌慌张张跪伏道:“陛下,不好了。充仪娘娘在冷宫悬梁自尽了。”   “什么?!”   赵祯拍案而起,率人赶到冷宫门前却只看到一具冷透的尸体自冷宫宫门内抬了出来。美人容颜依旧,只是香魂无踪,原本充塞于胸的恨意此刻也已渐渐转为了冷漠与茫然。   锦德宫离冷宫最近,不消片刻玉妃也已闻讯而来。当见到尚充仪的尸体,她险些瘫倒在地,所幸被一旁的宫女扶住。她泪水涟涟,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见赵祯便矗立在不远处,玉妃痛哭着扑入赵祯怀中。“陛下,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没有劝住春霖姐姐,才致她一时糊涂犯下弥天大错。所幸展护卫安然,臣妾恳请陛下不要张扬此事,让春霖姐姐可以死后得全颜面。”   赵祯不解地望了一眼玉妃,道:“她从未给过你好脸色,你又何必为她求情,待她至诚?”   “不是的。春霖姐姐本不是这般恶毒之人。臣妾还是宫婢之时,曾在姐姐宫中侍奉过,那时姐姐初入宫廷天真浪漫,待臣妾真的极好。是这个后宫尔虞我诈改变了她,她厌恶臣妾仅仅是因为无法接受陛下是在她宫中相中了我。也是我夺了她的恩宠,不然她万万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赵祯用手指抵住玉妃轻颤的双唇,缓缓摇头道:“够了。与你又有何干系?变与不变,一切都是人自己的选择罢了。你的请求,朕准了。朕会给她所谓的体面。只是,她只得葬入自家祖坟,永世不得入皇陵。”   没等到入夜展昭便已醒了过来,当他得知李蒙已被杖毙,而推他下水的尚充仪也因畏罪悬梁自尽,他便呆坐床头怔怔出神,良久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他不知这是怎么了,对于这皇宫大内来言他原本明明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护卫,此刻竟惹得各方目光都齐聚在他身上,最可笑的是他却至今还没弄明白这究竟是为的什么。稀里糊涂被太后设计差些要迎娶尚府四小姐,其后又被契丹使臣盯上,最后更是莫名中了迷药,被尚充仪推落湖中。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联系,可是冥冥中展昭却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一只神秘的手将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了一起。   是的,所有的事看似毫无头绪。不过他作为这一系列事件的当事人却多多少少还是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要如何破除迷雾,还有待进一步的查探。   第二日,赵祯一早就到了竹宜轩看望展昭。展昭提出想要回开封府拿些替换衣物,本以为赵祯又要推阻,却不想竟一口答应下来,还让香玲随他一同回府帮忙整理。终于时隔多月,展昭再次踏出了宫门。   宫外的空气仿佛都跟宫内不同,弥漫着自由的清爽,御道两旁不断有往来的官员、生意人、平头百姓等各式各样的人跟展昭打招呼,让他只能一路笑靥不断地应承下来,倒是叫一旁跟随的香玲第一次见识到了展昭在汴梁城的人气。   香玲是第一次出宫,简直好奇得不得了,加上性格活泼烂漫,压根是走到哪问到哪,叽叽喳喳像只吵闹的喜鹊。展昭性子随和,自然由得她随性而为。到了开封府,四大校尉得知展昭回府,高兴得早早在府门口将人团团围住。当他们要迎展昭入府,展昭却道不忙,说自己还要到别处办些事情,让王朝帮着照顾香玲,便轻装简行向光化坊行去。   来到都亭驿的契丹使馆,展昭尚未报上名帖,就见小戚歪着个小脑袋自使馆府门后蹦了出来。他见到展昭初时有些高兴,接着眼珠一转,佯装生气道:“展大人来做什么?你不是瞧不上我们契丹人吗?”   展昭对小戚印象不错,有时看着刁蛮,却很是有趣。他故意放低姿态,拱手作揖道:“展某此来自然是亲自登门向小哥儿致歉来的。”   “真的?”小戚的眼睛晶晶亮,小嘴一撅煞是可爱。“算了算了,虽然知道你说这话是故意哄我的,不过看在小爷我还挺欣赏你的份上,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了。”咯咯一阵乱笑,小戚手一摊,迎道:“展大人,请吧!”   展昭一路跟着小戚来到正厅,见耶律宗徹正端坐其上好整以暇地品茶,忙上前行礼。双方客套过后,展昭便也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恕展昭斗胆一问,不知那日太后宴请王爷,可是为了给珏公主做媒?”   耶律宗徹不愧老手,面不改色道:“本王自然明白太后用意,也深感太后厚爱。只是本王此番来宋是为我契丹可汗陛下迎娶大宋的德仪公主,使命未达,若自作主张自个儿先娶了个大宋公主,实在于情于理不合。”   “王爷说的极是。不过若是让珏公主听到王爷此言,怕是要黯然神伤了。”展昭托起茶盏,品了口香茗,又淡淡道:“太后为珏公主婚事也是操了不少心,想必不会轻易放弃王爷如此优秀的乘龙快婿。太后平日虽以简朴要求自身,对外却是出手大方,没有送给王爷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耶律宗徹苦笑道:“大宋宝物虽价值连城,可本王实在愧不敢受。当日除了收下珏公主特意为本王在相国寺求的一枚平安符,其余的倒是没有了。”   “平安符?”展昭突然来了兴趣,正襟危坐。“什么样的平安符?”   “这平安符上有异香,听公主说是用天竺传入的茄薇兰晒干研磨包在符内。这香能明神益气,对身体好处不少。”   “是吗?如此稀罕的东西展某怎么从未听说相国寺有?不知可否借展某一观?”   耶律宗徹笑道:“本王嫌那香有些刺鼻,正好我这侍从小戚喜欢,就转送给他了。小戚,拿出来给展大人看看吧。”   小戚不以为意地白了耶律宗徹一眼,拿出符包递到展昭手中之际,却用轻不可闻地声音对他道:“我知道你此来是为了调查御花园之事,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没有害过你。”   小戚的眼睛明亮而真诚,让展昭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暖入心田的笑意。他微微握了把小戚的手,也轻声道:“我知道,所以我从未怀疑过你。我只是担心你被人利用了。”   捏着平安符左右翻转,展昭凑近闻了,的确与当初小戚动手之际自身上散发出来若有若无的香气一般无二。只是如果果真如耶律宗徹所言,茄薇兰香功效是明神益气,那当日为何他接触之后反而引起阵阵晕眩呢?难道他调查的方向错了?   不,应该不会。他此次出宫之所以来契丹使馆便是为了求证,当初一切不适都是自与小戚动手后所起。但若说茄薇兰香本身便是迷药,这又说不过去了,明明小戚耶律宗徹一行也都接触了,为何出事的只有他一个?一定有一点什么他还不清楚的。   展昭抱拳道:“这平安符很是不错,不知王爷可否借予展昭到相国寺寻访相同的?原物稍后归还。”   耶律宗徹笑得和善。“展大人喜欢,尽管拿去便是。”见展昭打算告辞,耶律宗徹也不挽留,而是笑着亲自送至正厅门口。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不经意提醒道:“哦对了,这茄薇兰香虽好,不过有一点展大人要千万小心注意。”   “什么?”   “佩戴这平安符时千万不可食用莲子心。万物相生相冲,莲心与这茄薇兰香气一中和自会让人头晕目眩,昏厥不醒。当然,也无多大妨碍,也就睡上一觉罢了,并不伤身。”   展昭闻言浑身一震,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一下子迎刃而解。他不可思议地盯视着耶律宗徹,见对方坦然自得,似无所觉的样子,心底却隐隐产生一丝警惕。这个人……若不是真的一无所知,便是城府深的可怕。   展昭没说什么,告辞而去。耶律宗徹送走展昭,转身却见小戚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原先的位置瞪着他。“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昨日到底为何会发生那样的事。现在展昭也来过了,你总可以说了吧?”   耶律宗徹淡淡一笑,坐在了先前展昭所坐的位置。“你以为我为何要告诉他莲心与茄薇兰相冲?联想一下他那日的情形,难道你还不明白?”   “你是说他那日就是中了这个昏厥的?”   “不错。刚才展昭恍然大悟的表情足以说明那日他的确吃过莲心。随后又遇见了身上佩戴了茄薇兰香气平安符的你与其近身动手,自然中招。”   小戚疑惑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难道说……你一早就猜到了?”   耶律宗徹弹了弹衣袖,云淡风轻道:“这还需要猜吗?一些看似匪夷所思的事情,你若总从事情本身去想,一辈子都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设计你的。有些时候,思考问题可以从根源去找。其实你只要想一想,展昭若是死了,谁得益最大,你就明白了。”   “……太后?”   “不错,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她的皇帝儿子爱上了这个小小的护卫,她早就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这是世上每个母亲都不能容忍的事情。可这位太后娘娘如何?不动声色,不闻不问,却在忙着操办先帝公主的亲事,你不觉得太过诡异了吗?”耶律宗徹站起来,神色傲然,慢慢走向西侧放置焦尾凤头琴处。轻拨琴弦,发出一声优美的琴音。“招本王去当乘龙快婿是假,实则是拿我们当枪使。那太后一定算好了,展昭那日会吃下含有莲心的食物,也算好了他何时会离开皇帝身边。为了让我们能偶遇上他,更是将午宴早早开始早早结束,就连离宫时带路的也是她身边的内侍。可还记得宴席之上她突然笑容可掬地向本王致歉,说那日端午宫宴没能圆本王的心愿,还说什么不妨事,近来展昭身子已大好,骤时好好安排一场云云。她说的每句话都是有目地的,就是为了挑我们若是遇上展昭不要轻易放过了。就连那珏公主送的平安符怕也是这位太后娘娘一手准备的吧。”   “难道那位尚充仪也是太后安排?不太像吧。”   耶律宗徹无所谓地耸肩道:“谁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她要的只是结果,过程是谁杀了展昭,这很重要吗?也有可能刘太后预留了别的必杀的手段,却被那蠢女人给破坏了也没一定。”   “你……这些你既然都看透了,为什么还要顺了那刘太后的心意?”小戚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生气了。想到耶律宗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步步顺遂,将无辜的展昭罩进那个生死攸关的陷阱里,他就觉得异常的气愤。   “本王会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大局考量。我们要与宋合作,就要寻找一个可靠的合作伙伴。那刘太后太过精明,与她相谋,无异于与虎谋皮。所以本王想选择的人是宋帝,他为人真诚仁义,一旦结盟,一定不会背信弃义。”   小戚听得一头雾水,更是不解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应该帮展昭,而不是害他。毕竟他才是宋帝心尖尖上的人呐。”   “我们何曾害他?本王不是让你动手与他切磋了吗?你真当本王如此没有轻重,在异国的宫廷之内擅自动武?这全是为了让暗中护卫的人传信给宋帝,让他赶来救人。”见小戚还想辩些什么,耶律宗徹解释道:“我知道你一定是觉得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要让展昭中招便好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若想和宋帝结盟,又要怎么避过太后耳目呢?我们这一行人若是太聪明,自会被她防范到底,可现在我们做了帮凶却一无所知,这样愚蠢的契丹使臣对那位太后娘娘来说一定没有什么威胁。”   小戚闻言忽然沉默了,双眼低垂,声音闷闷的。“赤术,我不喜欢你这般步步为营的样子。我好想回到以前,无论是哭是笑,都没有任何目的,不用考虑任何缘由。”   耶律宗徹苦笑一声:“那时皇祖母还在,我们自然可以这般无忧无虑。可现在,既然决意与那耶律宗释分道扬镳,我们就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做打算。”走过去,轻轻抚着小戚的头,“小戚你记住,那个叫展昭的护卫对我们来说只是一枚棋子,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感情,得不偿失。”   小戚拉下耶律宗徹的手,摇摇头道:“你不懂。对我来说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我喜欢那个叫展昭的人,虽然只见了寥寥数面,他却异常地吸引我。我和你不一样,我非常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我能控制自己,拿捏好尺度。而有些人的喜欢人却是稀里糊涂的,可笑的是,等他真正明白自己有多喜欢的时候,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零:小戚给你点一万个赞,你是预言帝,真相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七月第三更,累到不行,先去睡会儿。 八月看情况吧,如果工作比较空我也试着更三更,算是暑假送给大家的一点福利。   第61章 (六十) 裂痕   金丝紫檀木制的龙椅上,明黄的身影已经僵了许久,原本轻轻托在掌心的茶盏越捏越紧,直到“叮”得一声,青瓷已应声而破,碎片扎入掌心,鲜血淋漓。   一旁的薛良看得触目惊心,想要上前止血,却被其一个冷硬的眼神止住了。   手掌攥紧,任由血珠颗颗滴落在地,赵祯却像毫无所觉,只是目光深沉地盯视着下首的暗卫,哑声道:“你,确定?”   “卑职恩师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清远大师,此番若不是得感展大人高义,也不会应了陛下所托在宫外行那暗中护卫之事。是陛下嘱托恩师将重要的情况及时回禀,而这些话便是恩师在都亭驿契丹使馆闻得的,若不是见当时展大人神色有异,恩师也不会特意留心记下了。”   “朕明白了,替朕多谢清远大师。”   暗卫躬身行礼,随即出了殿门。薛良见人离去,立即流露关切之情。“陛下,奴婢给您去请董太医过来。”   赵祯双目无神,凄苦地摇摇头。   是的。手再痛,能比得过心头的痛吗?刚应了他不为难展昭,就设下如此繁复的诡局要置其于死地,还将自己撇得清清楚楚,手段之高明叫人不寒而栗。若不是他早猜到展昭能找到线索,特意放人出宫,随后又委派高人暗中保护,只怕到得现在他都被蒙在鼓里,不知要彻头彻尾被这位“慈母”骗到几时。   母后,你便是这样待朕的吗?明知朕如此珍视那个人,明知朕绝不会越雷池一步,明明朕已低入尘埃苦苦哀求你放过他,可你还是毫不犹豫下此毒手不给他留任何生路。母后,你是打算像灭杀朕生母那般,也将他从朕的生命里抹去吗?   不,朕不许!   唯独展昭,朕决不能让他死。   攥在掌心的碎瓷被狠狠摔落在地。赵祯霍然起身道:“派宫中马车立刻将展护卫接回宫,朕要见他,立刻!”   开封府本沉浸在展昭归府的一片喜气洋洋中,连后厨掌勺的王大娘都兴致勃勃地摆开架势打算整一顿宴席。偏偏一辆不起眼的宫中御驾停在了府门口,带来万岁口谕要展昭即刻回宫。四大校尉顿觉扫兴,包拯公孙策虽也感到遗憾,但看展昭似有什么心事,兴致也是不高,便默默送展昭与香玲出得府门。   展昭依依不舍地与开封府众人告别,坐入车厢内。香玲将整好的衣物放妥后,为了瞧热闹硬是挤在了外厢的驾车位,一路向皇宫大内驶去。不想马车才拐了两个弯儿,车厢就猛地一颠,停了下来。   展昭掀帘问道:“怎么了,香玲?”   香玲一脸气鼓鼓地抱怨道:“一身素缟也不知是哪家急着奔丧的,快马差点撞上我们。展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继续赶路吧。”说着又意兴阑珊地坐回车内。   香玲却还是觉得生气,嘴里嘀嘀咕咕:“要不是看那骑马的小子长得还挺俊的,非将他大骂一通不可。展大人若伤了一星半点儿,我还哪有脸活着回去见陛下?”说着便让车夫马不停蹄继续往宫里赶去。   同一时刻,那险些撞了展昭马车的一人一骥在一通疾驶后停在了开封府门口。马上的白衣人翻身而下,不等栓好缰绳便运起轻功蹿入府内,几个起落熟门熟路地来到展昭卧房,他兴冲冲地一头撞进去大叫一声“猫儿”,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不止如此,房间摆设还显得家徒四壁,连平日展昭常用的物件都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猫儿人呢?”   来人正是自洞霄观逃下山来的白玉堂。幸得柳如蕙相助,千辛万苦破了师父谦和道人所有机关,白玉堂马不停蹄赶来开封。适才街道上一阵策马狂奔,便是想着立刻就能亲眼看到多月未见的展昭,心头一阵火热发烫。哪想到了猫儿的寝卧却看到这番光景。   兴许是一连串动静引来了开封府众人,当白玉堂得知展昭已经坐车离开,尤其想到先前险些撞上的就是载着猫儿的座驾,他就一阵懊恼,恨不得去撞墙。心中更不停咒骂自己怎么马术就不能烂点,若真撞上去,这样就能截住猫儿了。   等白玉堂再追出开封府,一路赶到皇城根儿,眼睁睁看着马车畅通无阻地进了内皇城,而他只能望洋兴叹,感叹造化弄人了。   展昭心事重重地回到竹宜轩,便见到年轻的皇帝伫立院中。其双目紧闭,微微仰首,随着每一股风的去势迟缓转头变换方位,耳轮微动,似在听着竹海翻浪的声响。   展昭本想上前行礼,却被对方适时伸出一只手阻了,只听赵祯低低吟道:“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抬手抚上庭竹,细细摩挲 ,须臾化为一声苦笑。“展护卫,朕有时候在想,像你这样的人,朕是不是不应该将你困在庙堂之上?是朕的自私,将你留在这里,可是……命舛难平,朕却不猧不魀惶惶无力……。”   展昭眉眼低垂,似是听懂了话外之音。忽而却又抬头,眼神坚如磐石。“陛下可知这首诗的下阙?”不等赵祯回答,便自吟起:“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宫琴。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弯腰拾取地上一枚竹叶,置于唇边吹出一声明亮清震的音色。那偶一展露的笑容意外的柔若水、明如镜,双目直视间不动不摇不闪不避。“叶落萧萧不尽,最是知音难觅。不俯世事权贵,只愿伴友一路前行。”   笑容中的苦顷刻化为释然。   他早该知道啊,这个人便是如此,一句话便能轻易左右他的情绪,叫他翻搅汹涌的心湖瞬间被抚慰至风平浪静。他将他视若挚友,情真意切,可殊不知他却早已变了,变成了谁也想不到的模样。   早已伤了的手霍然呈拳攥紧,伤口迸裂,丝丝血丝渗出纱布,可惜掩在长袖之下,叫人一无所觉。   他尽然到了要用掌心的痛才能将时不时想要跳脱去宣泄的心打压下来的地步。苦吗?如此死死压抑,拼尽全力去忍耐,只为了不让他发现他的异常。说苦,也不苦。因为比起自己的感受,他更在乎他的心此刻是如何想的。   于是他试探地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视线再度垂下,展昭笑容微敛,却是暖意不减。“夜深了,陛下该歇息了。”   是吗?你什么都不说吗?既已知晓是母后要害你,可是你却一句都不肯对朕吐露。你定是一早就猜到是母后所为,才会在契丹使馆内所言指向如此明显。既然如此,为何到现在你都还要维护于她?   不,你要维护的不是母后,而是朕。你是如此想要维护朕与她之间的母子之情啊,甚至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   展护卫,朕该拿你怎么办?朕要怎样才能护你周全?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朕会想到法子的,朕一定会想到阻止母后的法子的。   三日后,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从六品殿中侍御史李博仁殿前上议,言当今太后刘娥并非皇帝生母,生母乃是当年金华宫中一名宫女李氏,刘娥为得后位借腹生子,之后狠下毒手,将皇帝生母鸠杀。他更出示了已被问斩的前兵部侍郎万乃安的绝命笔书,证其言辞凿凿,当庭怒斥刘娥心狠手辣,请命皇帝撤其太后封号。   满朝文武,皆是哗然。本以为皇帝若不是震惊不已彻查此事,便是勃然大怒下旨斩了诬蔑太后的李博仁。哪想皇帝怒是怒了,将李博仁大骂一通,却最终只是将其下放到地方当县令便没了下文。不查不究不贬不问,这一行径过于诡异,实在叫人看不懂帝心所想,因此朝野内外猜测臆想、众说纷纭。   刚退朝,赵祯便迎来了意料之中盛怒的太后刘娥。   太后质问:“皇儿到底意欲何为?为何不诛杀那信口雌黄的李博仁,还哀家一个公道?”   赵祯扶太后安坐,随后赔笑道:“李博仁不过误信奸佞谗言,将万乃安那逆贼之言信以为真,既然是场误会,母后又何必动怒?”   “好一句轻巧的何必动怒?那李博仁不过小小从六品,却敢在文德殿上肆无忌惮冒渎天颜诬蔑天家,杀他一人简直便宜了他。哀家以为此事蹊跷,背后定有暗手推动,想要挑拨我母子感情,若不彻查,哀家寝食难安。”   “母后当真要彻查?”   盛怒中的太后压根没有留意到赵祯眼中划过一道冷意。她只是觉得抑郁难平,烧的心口怒意冲天。“为何不查?让这样一股毒瘤留在朝中,势必造成朝局动荡,分崩离析。”   赵祯挺直腰杆,音色突然转为淡淡。“也好,既然母后要求,不如便彻查吧。只是光查李博仁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不如就从宫中开始查证。只要能证实母后便是朕的亲生母亲,任谣言漫天,也是不攻自破。”   “你……。”太后这才注意到皇帝面色中那股疏离的冷漠,突然心头一悸,像是明白了什么,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皇儿,你居然信了李博仁?”又像是想到了更可怕的可能,太后双目瞠大,双唇发颤到极点。“不,你不是信他,而是那李博仁今日所为从头到尾便是你安排的对吗?”   皇帝表情没有半丝动摇,继续淡淡道:“母后说的什么,朕不明白。”   “不,你都明白,二十年母子亲情你居然如此设计哀家?”   “太后说的什么话?朕从来没有信过什么李氏宫女的谣言。您就是朕的亲生母亲,您为朕付出了那么多,儿皇都记在心里,一刻不敢忘。朕压根不愿理会外头那些莫名的传言,在朕心里,您就是朕的母亲。”   赵祯情到深处地剖白,又让太后迷茫了。她竟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个儿子,对于谣言,他的态度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般伟大,从不会做出伤害儿子的事情。平民百姓如是,天家亦如是。母后,您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是天下最尊贵的母亲。正因为是母亲,所以您答应皇儿的事绝对会言出必践的,对吗?您绝不忍心伤害皇儿心中致爱,叫朕一世悲苦,对吗?”   望着赵祯逐渐湿润的眼底,隐隐泪光映照着烛火泛出奇异的光泽来。太后刘娥竟先抑制不住流下泪来。她试探地问:“若是哀家做不到言出必践,皇儿又当如何?”   泪光顿收。面容失去了最后的表情,僵硬如铁。就连声音也是冷然,不再存有一丝温度。“若做不到,便证明母后心中没有儿皇。自难再担这天下最尊贵的身份。”   字字诛情,句句伐心。   懂了,她懂了——原来还是为了那个人。   为了他,她的好皇儿竟不惜用她生命中最大的隐秘作筹码,要她放过他;为了他,竟不顾念母子之情,用她太后的身份地位来要挟;为了他,更是连自己的生世也不惜公之于众,叫人品头论足。   好啊,她的皇儿长大了。好厉害的手段,好厉害的制衡之术。只是一想到她含辛茹苦了二十年都未教会他真正的帝王之道,却让一个小小的护卫在不经意间教会了,她就觉得此生何其可悲。   皇儿,你就如此爱他吗?爱到连与我的母子亲情都不要了?哀家上半辈子为了先帝不顾一切,好不容易可以安享晚年,下半辈子却还要承受母子反目之痛?   皇儿,你真是哀家的好皇儿啊。你定是知道了哀家的所作所为,设局要取那人性命,也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哀家,所以机关算尽用哀家留恋的权势来交换那人的性命,是吗?可是皇儿,你真的了解哀家吗?难道在你眼中,这所谓的太后之位便胜过了哀家对你的感情?   你,真的好傻,好傻。   不,最傻的是哀家。明知道你会恨我一辈子,可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啊。你是我的儿子啊,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刘娥唯一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八月第一更。 因为把一章拆成了两章,所以这个月大概可以四更了吧。 另外最近突然在想是不是要跟jj签约,这样至少可以逼着自己保持周更,似乎也不错。不知道大家有什么看法。   第62章 (六十一) 解惑   赵祯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也会看到展昭不守规矩地冲入福宁殿来找他。望着那些还打算拦阻的宫婢,赵祯挥了挥手将他们谴走。留下了愤懑塞胸的展昭,与一个心沉如水的自己久久对望,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展护卫你来干什么?现在没有到你轮值的时间。”还是赵祯先开的口,他边说边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   展昭没有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皇帝竟还能如此平静。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嘶吼死死压抑在喉间:“陛下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赵祯表情十分冷淡,头也未抬:“朕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若是没事,便退下吧。”说罢长袖一挥。   展昭突然冲过来一掌压在桌案的奏折上,让赵祯无法继续批阅下去,只得仰首看他。只见展昭痛心疾首道:“别人不知李博仁是谁的人?难道微臣也不知道吗?微臣曾带陛下多次与他密会款谈。他本是陛下看好未来作为肱骨之臣慢慢培养的人。可是为何他今日会在朝堂上如此大放厥词诬蔑太后,陛下难道不知这是大不敬的死罪吗?”   既然无法批阅,赵祯干脆放下朱笔。“展护卫,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朕又没有杀他,不过是将他外放地方为官罢了。”   “正因为陛下没有杀他,所以这整件事都是陛下让李大人这么做的对不对?陛下知不知道这样会毁了李大人的前程,更会毁了你与太后的母子亲情。那些荒唐的流言陛下怎能轻信?”   赵祯双眼微微眯起,面露不悦,起得身来强硬道:“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展护卫不必妄言。退下吧。”说着转身要走。   “陛下……。”   眼见展昭伸手欲拦,内心的烦躁让赵祯突然感到怒意升腾,一声“大胆”爆喝出口,接着一把抓住展昭伸来的手将他拽向自己。哪想展昭压根没对皇帝设防,拉扯间顿失重心,只能凌空旋了个身,仰面摔躺在桌案上。腰被桌角狠狠撞了下,竟一时起不了身。赵祯见自己失手伤了展昭,震惊不已,张皇无措间焦心地扶住展昭双肩问“你怎么样”,当得知并无大碍,终是流露出一脸绝望的心碎,颓唐坐下。   “别说了,好吗?”   他一手揽住展昭半边的身子,将额头微微抵在已能半坐起的展昭胸膛。过于亲密的举动叫展昭一时愣怔在那儿。可当感受到赵祯无尽的痛苦,展昭突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叫他略带几分不确定:“难道,陛下已经知道是太后所为?”   虽没抬头,却能感觉赵祯身形明显一僵。展昭继续试探道:“那日陛下轻易放微臣出宫,我就觉得奇怪,虽不确定,但直觉告诉我,应该有什么人始终暗中跟着我。如果是陛下派出的暗卫,想必陛下已然知晓了某些事情,是吗?”   赵祯仍是没有起身,只因心中已如翻江倒海。   展护卫,你为何总是这般冰雪聪明、心如明镜?知道真相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朕说是,你将如何自处?如果被你窥破了朕的感情,你又会如何看待朕的真心呢?   不,朕不会让你知道的。朕不能冒这个险。连白玉堂你都未曾接受,你我之间还隔了一层君臣关系,你如何可能接受这份难以启齿的不伦之情?万一捅破,怕是你再也不会待在朕的身边,甚至不愿再看朕一眼了。何况,朕也不想这些无谓的东西叫你心烦意乱。朕只要能时不时看到你便够了——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赵祯终是抬起了头,只是满眼的憔悴中却混入了一丝莫名。他费解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朕已知晓?莫非,太后对你又做了什么吗?”   展昭瞬间哑然噤声。因为他忽然失去了判断,开始怀疑赵祯也许尚不了解太后那日在御花园设下的局。若果真如此,此刻他将此事曝出,岂不是反而让他俩如履薄冰的母子关系雪上加霜?   更何况,他对自己在赵祯心目中的份量也有着深深的疑惑。话说,堂堂一国之主会为了一个小小护卫的性命做到母子反目这种地步吗?简直有些太不可想象了。虽然无数次的现实告诉他,赵祯真的十分重视他。从当初逃亡时不愿放弃带着他一路前行,到后来朝堂之上舌战群臣不顾流言四起只为了将他留在宫中养伤,再到现在他被人设计险些死于非命让赵祯大动肝火不惜杖毙李蒙,赵祯真的为他做了太多太多。可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再深厚,也不过是真挚的友情罢了,如何比得上太后娘娘数十年如一日的养育之恩?   赵祯见展昭缄口不言,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抓住展昭双肩,连连摇晃。“你给朕说清楚,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是太后对不对?那日尚充仪将你推落水中,也是太后指使的,是也不是?”   “陛下,你冷静一点。尚充仪的过错跟太后又有何关联?陛下是怎么了,为何今日事事都要牵连太后?”   赵祯轻蔑地放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苦楚,又略带几分自嘲。“你以为朕让李博仁在朝堂上如此行事乖戾,是在诬蔑太后?你知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是真的,朕根本就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朕的母亲便是那个金华宫中被暗害了的宫女李氏。”   展昭震惊万分:“这……这怎么可能?”   赵祯苦笑反问:“为何不可能?万乃安临死前将这个秘密脱口而出。朕本也不信,去与杨太妃对证,她竟默认了。”   看赵祯表情痛苦如斯,展昭立刻信了七分。只是仍有一丝不解:“陛下既然了解到此事真相,也让李大人当朝揭发,却又为何不下旨彻查,反而草草了事?”   赵祯摇头道:“彻查便能换回朕的生母性命吗?朕虽恨太后鸠杀了朕的生母,但她毕竟对朕有二十年的养育之情。这孽缘般的母子之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所以,朕才让李博仁将此事曝光于世,为的就是要节制太后的权柄,让那些朝堂上并未依附太后的大臣主动向朕靠拢。”   “这是为何?”   “展护卫,你想不到吧,太后曾有过称帝的念头。她曾隐晦地问鲁宗道:‘唐武后如何?’若非鲁宗道大声叱责武后乃为唐之罪人,怕是朕这位好母亲也要效仿一二。而今年二月,朕出宫未归,太庙祭祖便由太后全权负责,太后所着服饰几乎与天子衮衣如出一辙,便是铁证,证明她到现在都还心心念念着这个帝位。”   “所以,陛下所为是为防范于未然?”   赵祯点头道:“多年母子之情朕无法视若无睹,尽管朕也接受不了她当年的所作所为。不过既然不愿与太后彻底决裂,又要提点朝中众多大臣不可行差踏错,朕实属无奈才出此下策。”   收紧双臂,将展昭上身拢在双臂之间,赵祯把头靠上他的臂膀,脸微微埋了起来。这一举动让展昭尴尬极了,却不敢动,只因赵祯满声疲惫说了一句“朕好累,让朕靠一下”,让他心中除了愧怍之余,还生出一分怜悯与疼惜。   几乎同一时间,耶律宗徹也得到了朝堂上的惊天密讯。当他说与小戚听后,将对方怔得目瞪口呆。小戚难以置信道:“这宋帝究竟是有多喜欢那个展昭啊?居然不惜为他做到这般地步,连自己母后的名誉都不惜诋毁。”若非他已见过展昭其人英气逼人、铁骨铮铮,不然他一定会以为能这般叫帝王色令智昏迷失心智的,定是哪个祸国殃民的妖艳贱货。   耶律宗徹却有不同看法。“依本王看来,倒也未必全是诋毁,或许真有其事也说不定。原本宋帝仁厚,不想爆出这皇室丑闻,可为了护住自己心爱之人,竟也狗急跳墙顾不得体面了。”   “那太后刘娥极重权势,偏袒娘家,之前仗着太后的身份行事跋扈专横。现在可好,尽管皇帝不审不查,仍是有不少流言蜚语私下流传,她最得以安生立命的地位被如此动摇,怕是定然有所顾忌,不敢再动展昭分毫了。”   耶律宗徹别有意味地看了眼小戚:“你这么以为?”   “难道不是?”   耶律宗徹摇头笑道:“你想的也太天真了。如果那刘娥真是个利欲熏心的女人,或许是会掂量一番惹怒宋帝的后果。可实则不然,这位太后娘娘出身卑微,从一个击鼗唱曲的俏姐儿,到独享专宠三十年的大宋皇后,步步为营凤临天下,没有远大的眼界、开阔的心胸、卓越的政治才华是绝对做不到这一步的。本王听说当年宋帝年少,这位太后垂帘听政,担忧朝臣结党吏治不靖,借口要将王公大臣的亲眷一并推恩录用,便把所有大臣亲眷家属的名字都收了上去,之后再遇推荐官员,就拿出名单进行比对,只有上面没名字的才得以重用。治世之明由此可见一斑。若说她看重权势,倒是不假,不过未必就重的过与宋帝的母子亲情,不然当初何必还政于帝?”   听耶律宗徹这么一说,小戚顿时露出担忧的神情。“那你是觉得她还会对展昭下手?”   “不好说,如果她重情多于重权,作为一个母亲她就绝对无法容忍展昭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她皇帝儿子的生命里,必然将其除之而后快。”   “我们要不要出手?”   耶律宗徹嗤笑一声,奇怪道:“小戚,你才与那展昭有过几面之缘,为何竟如此维护于他?我知你对他颇为欣赏喜欢,但也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跟这位声名赫赫的太后对着干吧?”   小戚怒道:“我还不是为你考虑?既然你想跟宋帝结盟,有什么比救下他倾慕之人更好的‘投名状’?”   “说得好似冠冕堂皇,你不过私心想本王救他罢了。这倒也并非不行。”见小戚突然眸子发亮,紧紧盯着他一脸喜悦。他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忍不住温和笑了。“只要不暴露我们自身行迹,倒是不妨顺手救他一救。”   时隔数月终于得到了有关韩孟非的消息,竟是听闻他东躲西藏来了汴京。赵祯对其愧疚之余,让薛良率部分暗卫偷偷出宫寻访下落。薛良不在,赵祯便临时提了也是侍奉他多年的周通随侍左右。   这天周通神色严峻,疾步进得殿来在赵祯耳边耳语几句。赵祯闻言立时陈竹在胸冷笑一声,道了句“好”,便跟着周通出了福宁殿。两人三弯四拐进了座不起眼的偏殿,便见慈宁殿大总管梁简章跪在地上。当见到赵祯到来,梁简章浑身一抖忙跪伏于地请罪道:“臣有罪,请陛下恕罪。”   赵祯好整以暇坐下,淡淡道:“梁大总管何出此言?你又何罪之有?”   梁简章不敢抬头:“宫中寂寞,多年来臣与宫女谢茹结作对食。可太后娘娘最是反感对食之举,也不知是谁告发,臣无奈之下将谢茹推入井中致其溺毙。此番尸体被寻出,若是让太后得知,必然难逃一死,还请陛下网开一面放臣一条性命。”   “‘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解馋止渴,出此下策耳。’对食之举本也情有可原,奈何你罔顾人命,为了自保竟将人害死以掩盖事实,你叫朕如何饶你?”   “陛下,臣年事已高,太后近几年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本想着再侍奉娘娘几年便告老还乡,不想竟出了这等祸事。臣自知是死罪,可是陛下正值用人之际,看在臣曾帮过展大人的份上,还请陛下开恩,切莫让臣无疾而终。”   赵祯心想这大太监倒是有些眼力见儿,懂得挟恩图报。不过,他费了那么大心思挖出他的痛脚,要的不正是这句话吗?冷笑一声,赵祯双眼微眯道:“抬起头来。为何朕正值用人之际?你倒是说来听听。”   梁简章颤巍巍地抬手,却见皇帝一脸玩味看着他,眼神中那股莫名的寒意就像是一个不如意就要将他身首异处。他小心道:“太后想杀展大人,而陛下却想保展大人,那您就用的上老臣。”   “这么说,你打算背叛太后?”   梁简章喉咙一紧,忙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忠的从来都是陛下,何来背叛太后一说?”   “好,这是你说的。你若是做到了,朕便保你一世安然。他日衣锦还乡,寿终正寝。”   看着梁简章躬身告退下去,赵祯神色顿显凛然。   母后,朕已仁至义尽,你若还不肯放过展护卫,朕将不再忍让。   你若要战,那便战吧! 作者有话要说:  8月第二更。 本来还想多设计一段让这对母子斗一下的,不过为了加快进度,下章直接跳重头戏,大家尽请期待。   第63章 (六十二) 魂断拜月   因梁简章的一席话让赵祯意识到太后仍未放弃谋害展昭,痛定思痛,赵祯每天都绷紧神经准备见招拆招,并下谴了更多暗卫无间断地保护展昭安全,将小小的竹宜轩打造得内松外紧、固若金汤。只是又是两月过去,完全不见动静,叫赵祯一时拿捏不准是否太后又转变了心意,为维系他们的母子之情,打算放展昭一马。   不过赵祯不敢臆测,不放心之余寻了梁简章探听太后动向,却被告知太后近日都在吃斋听道,的确无任何布局。赵祯不由松了口气:若真是如此,可谓皆大欢喜。   唯一不让人省心的是随着伤势逐渐好转,展昭功力也有了明显的回复,开始清楚觉察到遍布四周的暗卫存在。他不止一次地要求赵祯将人撤回,并言希望回开封府疗养,都被赵祯寻了各种借口拒绝。最后不胜其扰,皇帝只能强硬地甩出一句“不将身上的伤彻底养好,你休想离开这里”。   期间,包拯曾上书为白玉堂求护卫之职,赵祯这才知道那潇洒不羁的白衣剑客已到汴梁。想其求职之举,哪是如奏章上所言报效帝王,无非是久不见那心心念念的御猫,所以削尖了脑袋想要入宫一探罢了。赵祯本想准了,以他二人情义,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世。可转眼又一想,若是让这两人见面,展昭便更没了待在宫中的心思。想到无法天天看到那人身影,赵祯便觉呼吸一窒,因此故意压下奏章迟迟不批。   至于韩孟非,本以为区区汴梁天子脚下很快能将人找到,哪想多次获得消息让薛良带人出宫寻访,结果都是无疾而终。而辽使耶律宗徹一行也在这一期间返回契丹境内,似有什么要事处理。两个多月后南院大王再次亲临,又将契丹可汗求娶德仪公主赵颖一事提上日程。赵祯未应,婉转暗示可用别的公主替之,却被耶律宗徹无视。也不知为何,竟似铁了心要迎娶德仪,不应其所求,南院大王竟赖在东京不走了。   纷纷扰扰,时至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中秋又称月夕、拜月节,始于唐而兴于宋。对于汴梁这样从不宵禁的繁华之都,中秋的夜晚更是通宵达旦、灯火通明。满城满户,穿上新裁的华衣,前半夜先在家中焚香拜月许下寄语,后半夜便走上街头、游人如织,观月、赏桂、放灯、舞龙、吃食,总之各色节目应有尽有,已渐渐成了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节。   民间热闹非凡,宫中也不甘寂寞。帝王祭月后,设下千人流水宴,舞美曲悦,与臣同乐。到了下半夜,曲终人不散,桂花林中独开一片席场,将一些还未尽兴的王室宗亲、达官显贵尽邀其中,吟诗作赋,赏月寄情。   扑鼻的桂香熏得人甜腻腻的,加上特制的桂花酒,小酌间竟让人有些微醉。月饼叠成宝塔形状垒在盘中,各色新鲜瓜果也是色彩缤纷摆盘甚有美感。   展昭已惯了早睡,本想回竹宜轩歇息。但得知包拯等人也被留下赴宴,尤其当看到白玉堂穿了一身小厮的衣服站在包拯身后对他挤眉弄眼,他就觉得欣喜之余额角有些微微的犯疼。窃瞟赵祯,早已注意到了白玉堂的所作所为,脸色虽不太愉快,却什么都没说,想来应该不会怪责于他,展昭遂才放下心来。   入席时,展昭悄悄溜到包拯那席,不等行下礼,便被包拯拉着坐下。他埋怨地瞥了一眼身旁似模似样为他们斟酒的白玉堂,压低声音对包拯道:“大人怎么把这家伙带来了?是不是他在府中折腾,闹得不得安生?”   白玉堂听了嗔道:“好你个展小猫,五爷为了见你一面连这么低三下四的活计都接了,落不得你一句好便也罢了,竟还被你埋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包拯笑道:“近来多亏白少侠相助,手上的冤案才没耽搁下来。带白少侠进宫虽不合规矩,但本府看他实在太过担心你,若不亲眼见你一见,怕是要魔怔了,这才偷偷将他带进宫来。好在陛下瞧见也没说什么,想来也是念着当初白少侠在暠山上救驾的功劳。”   白玉堂适时蹲下与展昭侧身相望,没了笑闹的心思,神色深沉而凝重。“当初你伤重,几近身死,若不是天可怜见降下神医施以妙手,便要叫我们阴阳相隔了。虽赶来京城听人说你平安,可当初的一幕幕仍在眼前,使我心有余悸。若不亲眼确认你无恙,你说,叫我怎能心安?”   白玉堂那双丹凤眼本是最犯桃花,此刻却出奇的深邃情浓。展昭望着对方瞳孔中映照出的完完整整的自己,心中一跳,不自觉规避了视线,无言以对。   也许是看出展昭尴尬,白玉堂心中自哂,突然出手如电在他脸颊两旁的软肉上狠狠一拉一掐,弄得那人瞬间瞪大了猫眼儿瞠目结舌,好不有趣。他哈哈一笑,插科打诨道:“皇宫的伙食挺不错啊,本是瘦脱了型的病猫,这才没几个月竟养出膘来,成了一只大肥猫。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掐得有些用力,叫脸颊微微泛红,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展昭见旁观他们打闹的包拯亦忍不住扑哧笑了,自觉有些羞愤。他回嘴道:“若说我真胖了,那也是拜你这只白老鼠所赐。没你整天围在旁边上蹿下跳烦不胜烦,自然心宽体胖。”说罢,扭过头去再不理他。   “我说猫儿,几日不见竟是脾气见长啊。果然补得多了,火气也大了不少。”白玉堂吟着笑,望着那人正对自己的后脑勺,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突然燃起一股冲动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对方一头柔软的青丝。只是手刚刚抬起,便觉一道锐利的目光投射过来。白玉堂望去,只见主席处,赵祯正面无表情地望着这边,他的目光很深很沉,少了一份曾经的青涩天真,反而多了一份帝王的威严。   白玉堂心中暗道:一番际遇,倒是让这皇帝成长了不少。只是他这目光有些诡异,莫非是警告我切莫太过放肆,惹人怀疑?有些悻悻然收手,环视当下,发现除了皇帝,对面案席也有人一直盯着这边猛瞧。一人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着侍从打扮,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个子娇小容貌俊俏,若非喉结明显,不然极易让人误以为是女扮男装。另一人三十多岁,看着高大威武、卓尔不凡,一身契丹贵族的便装,在这一片宋制官服下十分显眼。   此人先是别有意味地看着对面二人举动,当白玉堂注视过去,突然抬手举起酒杯微微示意,露出一抹迷人的笑容。白玉堂虽未见过对方,但在汴梁待了数月也多少得到点风声,知道此人正是代兄求亲的契丹南院大王耶律宗徹。   “这人莫非就是白玉堂?”小戚挠了挠耶律宗徹手臂,轻声问道。   “自然是了。七星堂主的品味向来不差,只是没想到竟好的这一口。面若桃花,男生女相,小戚,倒是跟你有的一拼。”   小戚啐道:“我呸!小爷比那家伙有男人味多了。”   话音未落,一旁同赴宴的契丹使臣大多把口中的桂花酿喷了出来,忍俊不禁。   “你们这群混蛋什么意思?皮痒啊?”   小戚恨恨地想要撩拳头,却被耶律宗徹一把捏住。他笑道:“好了,跟他们置气什么?还不如跟本王去会一会那天下有口皆碑的御猫和锦毛鼠。”说罢端起酒杯,也不等小戚就自行晃了过去。   “包大人,本王这厢有礼了。”先跟包拯客套了番,耶律宗徹突然转向展昭笑道:“展大人别来无恙?”   展昭不卑不亢起身道:“多谢王爷,展某一切安好。”   这时小戚也蹦蹦跳跳地跟过来了,他自来熟般一把搂住展昭胳膊,笑道:“既然好了,可不能再推搪啦,有空跟我打一架。赤术老说我打不过你,我才不信呢。”   白玉堂见了小戚的举动内心一阵腻歪:你这娘们似的软绵小子,连五爷我都未必打得赢,凭什么跟猫儿打啊?还有你那个手在搂哪里?还不快放开?!我去,有话就好好讲,讲什么悄悄话?都快把嘴贴到猫儿脸上了,吃豆腐还没完没了了?   就当小戚的嘴巴快要贴上之际,白玉堂突然横出一只手搁在了两人之间,害得小戚一个没注意嘴巴撞到了白玉堂的手背上。他气得哇哇乱叫,用衣袖猛擦,好像刚才不小心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白玉堂的脸瞬间黑如锅底,心想:我还没嫌弃你口水脏,你这小子居然先嫌弃上了。   倒是耶律宗徹一脸自若,问道:“这位想必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锦毛鼠白玉堂吧?只是人人都传白五爷只穿白衣,什么时候转了性子,给包大人当起小厮来了?”   “你管我,爷高兴。”白玉堂脸色一冷。直觉觉得眼前这个耶律宗徹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也懒得给其好脸色看。   “姓白的,你很嚣张啊。有本事我们打一架。江湖都传你跟展昭的武功不相伯仲,既然展昭现在身体抱恙,那便你顶上吧。”小戚挥舞着拳头挑衅道。   白玉堂气乐了。“你要我打我就打啊,你小子算什么东西?大概头壳坏去了。”   小戚气得半死,暴跳如雷竟一时怼不出话来。想在契丹,谁不是让着他捧着他,就连契丹可汗耶律宗释那混蛋也不敢如此跟他说话,但偏偏这白玉堂居然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轻蔑的眼神就像看待无理取闹的小破孩一般,叫小戚心中甚是委屈。   此时展昭开口劝道:“白兄,小戚年纪虽小,武功确实不弱。而且心性率直,还望你口下留情。”   小戚一听眼睛大亮,一下蹦到展昭身边抱住他。“展昭,小爷的眼光果然没错,还是你最好。那个没毛鼠跟你比,心胸差远了,拍马难及。”   话没说完,已被一步上前的白玉堂一把将人拎开推给了耶律宗徹,白玉堂反手拉住展昭拖他到身后护住,冷声道:“还没断奶吗?男人之间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你……。”小戚想要动手,被耶律宗徹忽然勾住脖子,夹在臂弯之间动惮不得。只听耶律宗徹道:“本王的小侍从叫各位见笑了。不打扰各位,就此别过。”随后将小戚半拉半拖回到了自身席位。   小戚气急败坏道:“赤术,你哪边的?”   “你明知道这种场合不能动手,何必瞎胡闹呢?何况,该看的也看出了不少,不是吗?”耶律宗徹别有意味朝白玉堂瞥去,小戚了然,瞬间平静下来。耶律宗徹淡淡笑着,视线有意无意在宋帝与白玉堂处游走,颇有些意外道:“真没想到,这位御猫展大人竟魅力大到如斯地步。迷住当朝皇帝不算,连身边的好友也没放过。”   小戚哼了声:“依我看,是他们自己巴巴凑上去的。像展昭这样光明磊落的人,只要不是内心阴暗作奸犯科的人,又有几个会对他没有好感?”突然像是灵感一现,小戚吃吃笑道。“要不我干脆把展昭抢过来,到时候看那个没毛鼠气得跳脚倒是有趣的很。”   刚说完就被耶律宗徹一个板栗敲到头上。他无奈道:“你也是够了啊。小小年纪莫要不学好。何况这里不是契丹,你若生出事来,本王未必能为你摆平。”   下方热闹非凡,不少文采斐然的文官都献上即兴的佳作,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咏月的、赞桂的、拍马歌颂皇帝圣明的,应有尽有。只是赵祯总有些心不在焉,包拯那席始终热闹不绝,引得他忍不住频频侧目。但他不敢动,更不敢让人发现他的视线过多的落在那人身上。他只能呆呆端坐在主席之位看着前方,配合着身边的皇后郭清悟,对众臣一一嘉赏。因为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另一席位便是太后刘娥与杨太妃——他实在不敢让他那位母后看出丝毫破绽。   就在极度煎熬之际,耶律宗徹突然站起,向他施礼道:“陛下,这桂花酿喝了也是不少,不过总嫌太过甜腻。本王此番从契丹来,特地带来了西域顶级特酿葡萄酒,不知陛下和各位娘娘、众位大人可有意品尝?”   见众人连声称好,耶律宗徹便击掌命下属将几个木制酒桶扛了过来。正待要给众人分酒,却见燕王适时站了起来,向赵祯作揖道:“陛下,古人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有酒却无契合的酒具甚为不美。臣多年前曾见先帝用过一套冰种翡翠制的杯盏盛酒,若能将其寻得,想必定能一现夜光杯的盛景。”   赵祯一愣,望向太后露出询问的表情。太后刘娥点头道:“当年先帝的确有一套精美绝伦的翡翠杯。不过先帝去后,哀家怕睹物思人,遂将之束以高阁。”   赵祯见太后一脸晦暗,怕引起哀思,忙道:“那便算了……。”   太后笑着摇头道:“不妨事,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宝物蒙尘,实非所愿。简章,去将它拿来吧。记得是在西殿库房放置器具的柜台左手边第二格,别拿错了。”   大总管梁简章先是一愣,接着连连应是,躬身退下。而太后却微笑着跟众人讲起那翡翠杯的来历。“这套翡翠杯是开国之初当世第一巧匠樊申的最后一样作品,用的是蒲甘最上乘的冰种翡翠精致打磨而成。一套共有四件,被称为翡翠四灵杯。其一乃为龙杯,雕刻了一整条神龙,龙头在上,龙身盘旋杯身;其二乃为凤杯,凤头在下,绚烂凤尾如开屏一般布满杯身杯口;其三乃为麒麟杯,所雕麒麟栩栩如生,瑞兽呈祥;最后一个么……乃是虎杯。”   “虎杯?”皇后郭清悟闻言愣了下,疑惑道:“不对啊,《礼记礼运》有云:‘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龙凤麒麟皆备,为何独独缺了神龟。”   太后微笑着点头连连。“是了,熟读礼记的皆知典故。然那樊申才识学浅,误将猛虎代神龟,雕琢了这最后一个虎杯,谁想就在他竣工之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他不辨神明,忽然暴毙而亡,自此这套翡翠四灵杯便成了他的遗世之作。相传这套翡翠杯自有其神奇之处。”   一旁的杨太妃也起了兴致,问道:“到底有何神奇之处呢?”   “相传这四灵杯极有灵性,非心胸坦荡、刚正不阿者不得饮。”   “若饮了会如何?”   太后不确定道:“大概便也如樊申那般忽然暴毙吧。”   赵祯闻言感到眼皮直跳。在这团圆之夜莫名提到死,总让人觉得极不吉利,感到浑身不舒服。就在此时,不知何时到来的周通触了一下赵祯后背。赵祯望去,只见其面色凝重,眼神游离向外。赵祯忙找借口如厕暂时离去,接着紧跟周通来到一处偏殿。   偏殿之中,梁简章手捧宝盒跪伏在地。他见赵祯到来,浑身发颤,连话都说得哆嗦起来:“陛……陛下……。”   “怎么回事?”赵祯叫周通将宝盒打开,只见便如太后描述一般,那套精致的翡翠四灵杯便静静躺在盒内。赵祯看不出问题,问梁简章道:“这套四灵杯有问题?”   梁简章摇头,却欲言又止。   赵祯不耐烦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别再给朕卖关子。”   “太后的物件大多是臣亲手打理,这套四灵杯也是臣收纳,不过不在西殿库房。但先前太后却言之凿凿要臣去西殿库房放置器具的柜台左手边第二格拿物件,臣抱着疑惑前去一看,结果发现了这个。”   梁简章抬手将攥在左手掌心的一个瓷瓶展露给赵祯看。赵祯取过,拔开瓶塞嗅了嗅,又倒出一点液体在一旁的案几上。赵祯观之,顿时脸色大变。这液体虽然无色无味,但是他却知道这是一种叫做见血封喉的剧毒。   赵祯心中痛到极点:千算万算,日防夜防,只以为母后若要再害展昭,必然暗中运筹。谁想她竟反其道行之,先是不动声色蛰伏数月,之后竟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害于他。为何要这样?母后,难道你这样铤而走险真的都是为了朕吗?您竟将朕看得比您的权势地位还要重要?为了朕,不惜与儿皇我反目,也要除展昭而后快?   蓦然捏紧瓷瓶,赵祯突然高高举起,便想将之砸碎在地。但手臂下挥的刹那,他又改变了主意。既然母后如此重视于他,重视到连太后之位都弃之不顾。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赵祯自宝盒中拿出那盏虎杯,他很清楚太后虽然没有明说,但梁简章自然明白是要将这见血封喉抹在虎杯之内——因为这个虎杯便是为展昭专门准备的。再次放下,赵祯改拿起龙杯,面无表情地当着两人的面将见血封喉倒了进去。   “陛下!不可!”周通震惊不已,明白赵祯想做什么后,就欲上前阻止。不想被赵祯一个冰冷的眼神止住。赵祯冷喝一声:“你若不想朕死,现在就去找董太医要极品解毒丹来。”   周通见拦不住赵祯,恨恨一跺脚,赶紧飞也似地跑走了。   “陛下!您万不能以身试险啊。”此时梁简章也明白过来,赶紧扑到赵祯腿上拦阻道。   赵祯苦笑一声:“朕已没有筹码跟太后谈判。她养我育我,朕不能对她不利,哪怕她曾行过万般错事,但她始终是朕的母后。朕本以为她对权势尚有留恋,便以此迫挟,哪知她竟处事如此决绝。现在,母后既然连太后之位都不看重,那唯一可以当做筹码要挟她的便只有朕自己了。”   “可是陛下,你若以身试毒,万一有了三长两短,你叫这天下怎么办?”   赵祯坚定道:“放心,朕绝不会死。因为除了这个天下,朕还多了一个不得不守护的人。为了他,朕也一定会活下去。”龙杯缓缓倾倒,一线毒液缓缓流出洒落在地。   安排好梁简章事情败露后逃生的路线,赵祯再次回到宴席之上,与众臣若无其事地推杯换盏。就连整个人都莫名地叫人觉得容光焕发。尤其当赵祯走到太后面前,他柔声道:“母后,儿子不孝,多年来都是依赖母后照顾,却没能为母后尽上一份孝心。朕深觉愧疚,希望今夜之后朕能多抽出时间,时时侍奉在母后身旁。”   言语的真挚叫太后眼中忍不住泛起了雾气,动容地拉着赵祯的手连连点头。“只要陛下平平安安,一生幸福,便是我这做娘的最大的慰藉。”   母子两人手拉着手相视而笑,温馨漫溢。一旁杨太妃见了也甚是欣慰,心想皇帝定是放下了生母之事。   周通悄悄回来将一枚极品解毒丸塞到赵祯手中,赵祯趁人不注意立刻吞下,随后便见梁简章端着那个宝盒到来。梁简章打开宝盒,在众人的赞叹声中取出里面的翡翠四灵杯,那剔透的玉质即便透过四周的灯光,也是光彩夺目。   一切就绪,耶律宗徹命人将密封的酒桶凿开一线,芬芳醇厚的葡萄美酒香气顿时四散开来,叫人沉醉。契丹使臣用一根细小的竹管将酒引进杯中,当色泽浓郁鲜红如血的酒液流入白亮剔透的翡翠杯,仿佛像是给其注入了鲜活的生命。   “熄灯!”   赵祯一声令下,宫娥纷纷吹熄宫灯,桂花林顿时一片晦暗。只有悬挂天际的圆月皎洁得投射出柔柔的光华照耀大地。但就在一片柔和之中突然又亮起了四个与众不同的光亮——那光像是坠落地上的星星,因有了生命的血液注入,散发出微微的红宝石般的光泽,熠熠生辉。   赵祯看出梁简章紧张,他端着酒盘的手有些微微发抖,故而淡淡瞥他一眼,示意他镇定莫要露出马脚。所幸太后注意力不在他身上,自然浑然未觉,反而笑得十分慈祥道:“可惜只有四个杯盏,注定无法人人享用。幸得南院大王带来的葡萄美酒还有不少,此处便给各位大臣都斟上一杯,我们君臣拜月同乐可好?”   众人纷纷叫好,太后看了眼盛满酒的四灵杯,道:“至于这四灵杯,龙杯自然是归属陛下的,凤杯么理应归属皇后。”说着亲自伸手将龙杯凤杯置于主席案上。   皇后忙推谢道:“太后乃臣妾等学习之楷模,太后在上,清悟岂敢逾矩?”   “不一样,现在你才是后宫之主。这凤杯理应归你。”   皇后坚持不受,赵祯见状便道:“大娘娘莫再推却皇后的一番孝心。周通,将凤杯拿给太后。”   周通应是,不知是不是紧张,上前之时竟踉跄了步。以至于再拿杯盏时,竟鬼使神差的拿起龙杯送到太后席上。因四周灯光全无,只有微弱的月光,故此就连赵祯也一时未发现周通的失误。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接下去的两杯之上。   “这第三杯麒麟杯,便赐给为我们带来葡萄美酒的南院大王可好?”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耶律宗徹神色坦然,接过杯去。   “至于这最后的虎杯嘛。哀家想赏给在座的一位臣子。”太后轻笑着,亲自端起虎杯走到包拯席位处。就在众人以为这杯至高无上的荣誉即将赏给龙图阁大学士时,却见太后将杯子递到了展昭面前。展昭面露费解,神色中甚至有一丝张皇。只见太后始终优雅的笑着,道:“拿着吧展护卫,这是你该得的。”   迫于压力,展昭只得接过杯来。却见太后如风般回转,端起自己席上的杯盏再次走来,抬手相敬:“是你不顾性命,一路救陛下于危难,才让这大宋江山屹立不倒,不至后继无人。哀家其实一直都想好好谢你,却苦无适当的机会。今日便借着南院大王的美酒,先帝的翡翠杯,谢你保洪图社稷,巩国祚延绵。”   高高抬起敬酒的举动显得如此引人瞩目,叫赵祯立时发现了不对。夜光杯闪闪光芒虽是微弱,赵祯仍看清太后手中执着的乃是龙杯,当扫视到仍留在自己席位上的凤杯时,他的表情慌乱极致,几乎控制不住就要脱口叫出声来。不想竟在此时听太后说道:“之前有人传哀家不是皇帝生母。不错,哀家的确不是。而皇帝的生母的确便是金华宫中一个李氏宫女。”   这一声便犹如炸雷落到了每个人的心里,尤其赵祯,忽然像是被可怕的鬼手扼住了他的咽喉,竟叫他一时之间发不出一声来。他霍然起身,怔怔望着不远处的太后刘娥,几乎不敢相信她竟然当众承认了。   “可是哀家没有鸠杀于她。她一直活到了今年二月才不幸因病离世,追封宸妃。李氏还跟先帝生过一女,可惜不幸夭折。哀家曾问过李氏要不要认回皇帝,可她自认命薄无福,终其一生,都未与皇儿相认。”太后望向赵祯,笑得是那般慈祥与无奈。“皇儿,真相便是如此。哀家不愿再欺瞒于你,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对你有可乘之机。因为哀家这一生只有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是与哀家恩爱一生、不离不弃的的先帝,一个便是你。”   赵祯闻言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自己竟是错怪母后了吗?难道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吗?赵祯绕过主席位,步履蹒跚就想上前,一声“母后”已叫出口,却感觉身体不知怎的突然麻了一下,接着就像被人抚中了什么穴道,竟无法动弹分毫,连声音也发不出一声。   梁简章突然上前扶住全身僵硬的赵祯,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赵祯心中焦迫,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红着眼眶一瞬不瞬地望着不远处太后的一举一动。   “所以,哀家绝对不能让任何不利的事威胁到你。因为,我便是你的母亲,哪怕是让你恨我,哪怕豁出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这一句自喃轻得只有身旁的展昭能够听清。只见太后倏地转向了他,观其还有些犹豫不决,太后神情冷峻地抬手将虎杯慢慢推到展昭唇边。而她自己则也举高了手中拿着的龙杯。   “喝吧。喝下这杯,哀家自当谢你一辈子。”   望着展昭缓缓将那鲜红的酒吞咽而下,太后脸上露出餍足释然的表情,她微微吐出一口气,随后也将手上龙杯中的葡萄美酒喝了下去。   不……不,不!——   内心在嘶吼,赵祯睚眦欲裂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的发生。他想出声叫住太后,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不知道他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上天要如此残酷,竟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将毒酒喝下,眼睁睁看着她的脸瞬间变得扭曲狰狞,眼睁睁看着那一口一口的黑血喷吐而出,眼睁睁看着那个为他殚精竭虑的至亲之人倒在了展昭的怀里。   四周在大叫,众人争相奔走,场面极度混乱。而他却动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感觉心被撕裂,蹂躏成了碎片,践踏成泥。一阵腥甜更是由下而上涌来。当他终于可以动弹,便是一把推开梁简章,向前奔去。哪想双腿不知何故一软,猛地摔倒在地,一口腥红更是顺势喷薄而出。   “陛下!”皇后郭清悟吓得六神无主。急急冲过来想要伸手扶住赵祯,却被他一把甩开。   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来到展昭面前,赵祯霍然跪了下来。他失魂落魄,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展昭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太后,颤巍巍抬手想去触碰她的手,却终是眼前一黑,彻底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刚被单位告知,要去考一个证。所以9月以后估计多多少少要暂时放缓更新速度了,不过每月至少两三更我还是会保持的。为了补偿大家,我这个月拼命在写紫黄,就放开来更新了,预计可以五更到六更的样子。 不好意思啊大家,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64章 (六十三) 丧   小小的皇子伏在宫装女子的膝头,泫然欲泣。   “大娘娘,我可不可以不背《礼记》?周太傅明日要考我《中庸》,可我实在记不下来。”   女子笑了。“那明日不背,你后日背不背得出?”   小皇子摇头道:“也背不出。”   “那十日后呢?你背得出吗?”   小皇子略作思量,点头道:“这应该可以。”   宫装女子神色突然变得肃穆而凛然,只听她淡淡道:“既如此,今日你就将你用来吃饭、嬉戏、睡觉等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上。母后相信只要你付出十倍的努力,就能缩短这十天的差距。只要你对自己的努力报以百倍千倍的自信与热诚,你总会完成周太傅对你的期许。”   小皇子闻言小嘴一扁,有些不太开心。“大娘娘,你明明是受益的亲娘,为什么你从来都对儿臣那么严厉?小娘娘都说会为儿臣向太傅求情了。”   宫装女子将小皇子扶正,柔柔一笑。“傻孩子,正因为本宫是你的亲娘,所以更不能宠溺于你。毫无原则的溺爱只会害了你,毁你一生。你若是平头百姓的儿子,娘亲宠你一些倒也无妨。可你生在皇家,将来是要继承大统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帝。你若行差踏错,毁的便不是一家,而是我大宋千千万万户黎民百姓。受益,你可明白?”   小皇子歪着脑袋有些似懂非懂。女子见了,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你现在不懂没关系,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懂。”   一滴清泪缓缓滑落。   是的,他已成年,早已懂了作为帝王必须励精图治的责任。只是,道理虽已明了,他却忘了母后的初衷。只凭逆臣一番小小的挑拨离间,便动摇了数十年的母子之情,淡漠了一个母亲全心全意的付出。   行差踏错吗?   只是这小小一步,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所失去的,超乎想象,越过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之重,叫身心俱已千疮百孔,被蹂躏到体无完肤。   是他错了吗?   他所奢求的那份绝望的爱恋,非但看不到一丝希望,反而将向来珍之重之的骨肉亲情一同埋葬深渊。   他……真的错了吗?   “陛下,陛下?!陛下好像要醒了。董太医,快!”   诊脉。须臾。   “回禀皇后娘娘,陛下并无大碍,只需好生调理一番。”   “可本宫明明看到陛下先前也吐血了,你再好生瞧瞧,莫不是陛下也如太后般……。”   “娘娘放心,陛下吐出的是郁结于心形成的淤堵气血,色泽鲜红,绝无中毒迹象。”   “那便好,那便好。”   缓缓睁眼,本以为会看到皇后郭清悟等后宫嫔妃,谁想近在咫尺的竟是那张最眷恋的脸庞。呼吸微微一滞,瞬间目不转睛将那人牢牢锁入眼帘。   便是眼前这人,让一切都变了。可是,他竟丝毫无法怨怼于他。因为对方自始自终从未变过。变得是他,是他变得疑神疑鬼,变得面目可憎,变得故作聪明玩弄手段,变得开始算计起自己最亲的亲人。所以因果循环,上天便将他曾最重视的亲情都收了回去,不是吗?呵,果真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泪水再次潸然而落,却凉透心底,悲苦参杂。   “都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翻身背对众人,他的命令清冷而孤僻。片刻寂静后,陆续响起纷乱退出殿外的脚步。就当他以为人都走净了,耳畔突然响起那人低低的轻语。   “陛下,你还好吧?”   赵祯突然坐起身,一种出离的愤怒竟让他咆哮怒吼:“朕让所有人出去,你为何不走?!”   红衣护卫不发一言,只是低眉顺目表情略显为难。皇帝这才发现,顺着他为难视线的落点,竟是自己始终紧紧攥握着对方手腕,腕脖处几近发红淤青。想来自昏迷之时他便这般一直牢牢抓着,才会在对方这样高强的武者身上留下如此鲜明的印迹。   凄凉笑了。   原来如此,不是那人不想走,而是他无意识中不让他走。可笑啊,他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懦弱可怜。失去母后,他便只有从他这里才能寻到慰藉,进行自我救赎吗?   笑声越来越响,只是回荡在殿内的却没有丝毫欢愉,只余那无穷无尽的哀伤凄怆。就在他以为这悲凉笑意再也遏制不了,那向来矜持的红衣护卫竟忽然主动拥抱住了他。   “陛下,你若想哭,便哭吧。”   没有一丝技巧,连安慰都算不上,偏偏便是这么一句话,让他不受控制眼底再次流出泪来。只是这次不再冰冷,有了一丝温度,便是如那人的怀抱一样的温度。崩溃的哭声被掩藏在温暖的怀抱之中,直至红衣尽湿,却始终默默守护、不离不弃。   空旷的大殿阻隔了旁人探究的眼神。皇后郭清悟蹙眉望着紧闭的殿门,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想她堂堂一国皇后竟被自己的夫君拒之门外,尽管皇帝一向对她不冷不热,但如此非常时期,理应是她这个结发妻子陪伴在侧才对。为何一个小小的护卫却取代了她的位置留在皇帝寝殿,这叫她情何以堪?   望了眼一旁也是沉默不语的玉妃,皇后总算是寻回了点自信,舒心不少——至少也没让这向来独得专宠的李玉珍陪王伴驾。只是舒心之余仍有些难以抑制的酸涩,皇后言道:“陛下待展护卫可真是不一般,玉妃,你说是吗?”   玉妃平静道:“陛下向来看重展护卫,很是依赖于他。此番发生如此大事,也许我们这些妃嫔反而无法宽慰陛下痛失至亲的伤痛,或许如展护卫这般叫陛下绝对信任的人,才是最适当的人选吧?你说是吗,德仪公主?”   赵颖原本眼角还挂着痛失母后抹也抹不尽的眼泪,可当玉妃询问于她,她突然浑身一震,惊恐地望向福宁殿寝殿,三并两步奔到门前刚想抬手敲门,终是按捺下来。接着她头也不回地急急离去。看得皇后与那玉妃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出宫寻人的薛良第一时间得讯赶回宫中,当他来到慈宁宫,看到正殿之上已设好了灵堂,赵祯手扶棺木正望着里面安详躺着的太后遗体怔怔出神。正殿之内静得出奇,除了皇帝,仅有一个周通小心地侍候在侧。   “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薛良见赵祯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只得低声询问周通。哪知周通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陛下,请您赐死奴婢吧。”   赵祯突然眼皮一跳,似有了点反应。他淡淡地看向周通,问道:“为何?”   “是奴婢害死了太后,若不是奴婢一时紧张错拿了龙杯,绝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奴婢万死难辞其究,只求陛下莫再自责了。”周通朝着赵祯叩首连连,一脸决然似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赵祯自嘲一笑,摇头道:“罢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最错的是朕,那毒是朕亲手下的,若非如此,母后怎么会死?”说着又转过视线一脸哀戚地望着棺木内。   薛良闻言震惊不已,赶紧询问周通,周通心知瞒不过,便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薛良。薛良听得瞠目结舌、心惊肉跳,万没料到太后之死竟是这般缘由,不过虽说震惊,内心却不由自主窃窃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此次若不是太后桃代李僵中了见血封喉,那中毒的将会是赵祯,尽管事先服了极品解毒丹,但效果如何终究尚未可知。薛良自认自身为人还算宽厚,不过从小跟着赵祯长大,内心对赵祯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一般的主仆,若要他家陛下生死一线冒如此大的风险,他宁可自私地认为太后为陛下挡过这一劫已是最好的结果——毕竟这件事情本就是缘起于太后的杀念。只是经由此事,他再一次确认了展昭在赵祯心目中已经到了何种重要、不可取代的地位。   太后中秋团圆宴上惨遭毒杀,崩于御前,叫天下万民震惊。皇帝悲痛交加下旨彻查,首先寻上的便是第一时间消失不见的慈宁宫大总管梁简章,可其人却像是凭空消失般,事发后彻底不见了踪影。   同太后之死一起浮上水面的还有皇帝隐秘的生世,引起朝野内外轩然大波,流言四起,天下百姓这才知道原来太后竟不是皇帝生母,皇帝生母乃为已故的李宸妃。因殿中侍御史李博仁早先直指太后鸠杀皇帝生母,虽太后死前坦诚自身清白,仍有不少不满太后专权的大臣表示不信。为证事实,皇帝不得不遣人调查。他特意寻到宸妃之弟李用和,迁其为礼宾副使并统领皇城司,亲去先帝永定陵查证生母宸妃之棺木。李卿日前归来,当朝回禀,言宸妃葬品介如一品夫人,着装更为皇后袍服。皇帝闻言朝堂之上顿时情绪失控,悲恸难抑:“从此后大娘娘的生平可清白分明了。”   国丧期间,天下万民,三日释服,禁食以寄哀思。虽说是要禁食,但自古以来,礼法无非是治天下务须以孝的根本,从权变通就变得无可非议,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升斗小民,只要不在公众场合饮食,皆可于暗地里悄悄食用一些寒食。   这几日皇宫各处都在守孝,展昭虽也穿了丧服,却反而闲的发慌。不知何故禁军统领近来都遗漏给他排值,叫他只能待在这竹宜轩中无所事事。其实他内心还是极其担忧的,太后过世后,赵祯情绪极度不稳,可不同于以往的日日相见,近来竟一反常态都不得召见,叫他亦无可奈何。实在左右无事,便只能细细思量那日中秋的点点细节,希望能寻出蛛丝马迹早日侦破。可是无论他怎么想,就是想不通,到底会是谁要谋害太后呢?又用了什么手段做到这一步呢?   事发当日,宫中禁卫立刻封锁现场,将所有人都排查了一遍。尤其献酒的契丹使臣一行更是没有一个放过,却得出酒水无毒的结论。查证的人最终只在太后杯中发现了见血封喉,可谁都看得明白,当时太后完全是误拿了皇帝的龙杯才至中毒身亡,那是不是说,其实那个下毒的真凶真正要谋害的根本不是太后,而是皇帝赵祯?一想到这儿,展昭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对于此案的重视程度,更是与日俱增。为此,展昭也向赵祯自荐可由开封府侦办,哪想听到谏言,赵祯用一种莫名自嘲凄苦的神情凝望着他,不应也不拒,最终却不声不响将此案发配大理寺主审。   大理寺将追踪的目标放在消失的大总管梁简章身上,展昭却不知为何直觉不是。总觉得在这一片重重迷雾下一定还有什么被掩藏了的真相,而他一定要想尽办法尽快将其挖掘出来,因为事关赵祯安危,他的内心便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正在兀自苦思冥想,却见德仪公主赵颖慌慌张张到来。一见展昭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上前一把拉住他就走。“展护卫,你快跟我走。现在也只有你了,皇兄根本不听人劝,若再继续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亦步亦趋跟着,展昭询问道。   “皇兄守灵三日,因禁食守礼的缘故,至今滴米未进。如今三日期过,众人劝他用膳,皇兄却说守孝未够,居然要继续禁食。而且已有多日不上朝不问政,奏折在御书房已经堆积成山。各宫嫔妃都轮番劝过,连小娘娘也不止一次开解,谁想皇兄却倔着性子充耳不闻。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来找你。”赵颖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可以她绝不愿来找展昭出面,因为这样只会让她的皇兄越陷越深。她能看出,太后的突然离世让皇兄似乎幡然醒悟了,已有意疏远展昭并与其保持距离。可是不知为何皇兄的丧母之痛竟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完全近乎哀毁骨立痛不欲生。他寸步不离地守着灵堂,虽不若一旁哭丧的宫人嫔妃泪流满面,但那了无生趣的模样完全是从内心深处便已隐隐散发出形若枯槁的味道,再加上一种莫名的执拗,仿佛是在对自己进行最严酷的惩罚,连性命都可置之度外。   展昭本以为赵颖说的多少有些夸张,可来到慈宁殿灵堂一看,实实在在被赵祯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昔日英姿焕发的年轻帝王,如今便如一个街边行乞的乞儿蜷缩在灵堂的角落,他的头枕靠着棺木木壁,面白如纸,发丝凌乱,哪里还有一点点帝王的威严。如果硬要说像什么,就像一个被母亲抛下的弃儿,茫然无措,丝毫找不到生存下去的意义。   此刻皇后郭清悟正跪在赵祯身边苦苦劝其进食,哪想赵祯连眼角一丝余光都不曾给她,反而当展昭走进殿内的瞬间,沉寂已久的目光才微微跳动了一下。这让皇后心中很是恨恼。皇帝那里碰了钉子,正打算借机找个罪魁祸首发泄一番,却见玉妃突然站了起来,拦到她面前道:“皇后娘娘,守了那么多天您也累了,不如臣妾扶您到偏殿休憩片刻如何?”说罢,神色凝重地对皇后摇了摇头。   皇后窃瞟眼皇帝,心知玉妃确是好意。想她也不算是心胸狭隘之人,刚才一时想要发作无非是受了太多气罢了。于是点点头,由玉妃陪同离开灵堂,临去路过展昭身旁,玉妃突然驻足忧声道:“就劳烦展护卫好好开解陛下了。”   展昭施礼送走两位娘娘,便毫不迟疑来到赵祯身边。赵颖怕这两人间会发生些什么,寻了个由头,将殿内其余众多守灵嫔妃宫人也统统遣走,于是一时间原本哭声热络的大殿内只剩下了他两人。   “陛下,你到底怎么了?”   展昭试图去搀赵祯手臂,想要将他扶起,却被赵祯不着痕迹地躲开。赵祯回避对方困惑的视线,郁郁道:“朕没事,展护卫你退下吧。”   展昭多少能感知其仍沉浸在失母的悲痛中无以自拔。虽觉自己人微言轻,但秉着忠君以谏、待友以诤的处事风格,有些话却不得不说。“太后娘娘突然离世,臣能明白陛下一时无法接受的心情。只是陛下不但是娘娘的儿子,更是我大宋的君父,此刻陛下是打定主意只做孝子,不再理睬那些需要陛下庇护救助的百姓了吗?”   赵祯闻言,苦笑出声,反问道:“怎么,丧母之痛,朕连独自躲起来不问世事都不可为?原来在你眼中,朕不理朝政几日便已是失职?展护卫,你也太高看朕了。朕不是什么君父,更不是圣人。朕只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凡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是人就有颓唐就有扛不住的时候。是朕对不起母后,可朕却连恕罪的机会都没有。此刻,朕只想暂时抛去一切,好好陪陪她,试问这也不可以吗?”   眶中蓄有泪,心头泣无声。展昭看着这样的赵祯,心中蓦然一痛。   这是他不惜一切想要保护的陛下啊。虽知人不可能一世无忧,但许多人用自己无私的付出将这位官家的仁爱之心以最纯净的方式守护起来,让人忍不住无限向往。可现实的手终是残酷落下,撕裂了这层好不容易筑起的保护膜,叫这个向来纯净的人一下子摔落云端,摔得七荤八素全然一蹶不振。是上天的残忍,还是人为的残酷?不管是什么,他只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单纯的心一旦失去羽翼,终将慢慢蜕变。   “臣明白了。既然陛下如此希望,臣不再多言,便允臣陪着陛下,可好?”既然什么都做不了说不了,不如默默陪伴——这也是他唯一能为赵祯做的了。   “回竹宜轩去,朕不用你陪。”   赵祯虽是态度强硬,无情拒绝,展昭却并未理睬,而是跪正了姿势,默默焚香诵经。其实赵祯的内心是极其矛盾的,他渴望见到展昭,这能让他痛彻的心无形中得到丝丝缓解;但又害怕见到,因为太后的死让他无颜面对这个人。于是皇帝干脆装聋作哑不再搭理,心想反正过会儿妃嫔聚多了,这人自会觉得难堪离开。哪想人是多了起来,展昭却始终跪在那里,不管四周如何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甚至主动上前刁难,他的腰杆都挺得笔直,丝毫不见动摇。   赵祯禁食,展昭便也不再喝一口茶汤。直到第二日正午,竹宜轩的巧儿得到消息寻来,将每日惯例的汤药也捎带过来。展昭望之只是摇摇头,不肯服药。这下可将赵祯惹急了眼,心想若是不服,展昭恐有性命之忧啊。见其神色绝然,俨然有种要与他的执拗分庭抗礼的架势,赵祯自然知道他是用这种法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心中难免有些钝钝的痛浅浅的怨,可对展昭的无法割舍的感情终是胜过了一切。当赵祯终于同意进食,展昭只微微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话:“陛下,未来的日子还很长,请为珍视你的人好好善待自己。”   或许便是因为有着展昭一直无声而坚韧地陪在身旁,原本灌满全身无处宣泄的悔恨的心伤渐渐开始收口。明明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要收住,可那人挺拔的身影便在眼前,叫他恍惚间仍忍不住关切起对方的一举一动,哪里还有时间自怨自艾?   又过两日,展昭看似无意地提起了慈宁宫大总管梁简章,询问为何大理寺对其指向如此明显。赵祯才不得已告知那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样。   展昭闻言甚是惊奇。“陛下你是说那日你发现太后误拿了龙杯,本想叫住太后,身体却莫名无法动弹,以至于没能阻止太后中毒。”展昭这才明白为何赵祯一番自惩般的古怪行为缘何产生。   赵祯自不敢告诉展昭这毒正是他自己下在杯中,本想施行苦肉计,胁迫太后放弃杀人的念头。谁想弄巧成拙、悔不当初。如今木已成舟,只能捡可说的部分将当日疑点之处告知。他道:“朕不认为身体的异样是莫名巧合,虽然那种状态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感觉只是一个恍神的功夫。但就是那一瞬,如果朕当时能够动上分毫,哪怕能喊出一声,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而当时,只有皇后、周通、梁简章在朕身旁,出现状况时皇后周通都没有动,唯有梁简章突然靠近朕将朕扶住,试问不是他动的手脚又会是谁?”   展昭费解道:“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太后娘娘乃是他的主子,害死太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赵祯一愣,心想是啊,太后活着梁简章才能拥有高高在上的地位,若是没有太后,谁又会把他这个失势的奴才放在心上?抱着这样的疑惑,赵祯次日恢复临朝,着大理寺加大力度调查此事,却全无所获。   时至重阳过后,一具浮尸被从龙亭湖打捞上来。虽被泡得肿胀得难以辨认,但经提刑官检验确认为大总管梁简章无疑。至此笼罩在赵祯心头的迷雾非但未有消散,反而越发浓重,困扰地他日夜寝食难安。 作者有话要说:  8月第四更。 这个月真是开外挂了,还有两更,大家静待吧。 另外大家又可以猜凶手了,呵呵。   第65章 (六十四) 陷害   太后被毒害至今未有任何进展,梁简章的死更是斩断了一切线索。展昭担心对方的目标仍是赵祯,遂日日随侍左右,寸步不离。更要赵祯撤回所有他身边的暗卫,转而保护皇帝皇后杨太妃等在宫中身份尊崇的重要人物。要说固执,展昭这人一旦认定就很难改变,加上近来两人都是日夜相处,暗卫的保护已形同摆设。赵祯实在磨不过他最终应了。   这几日是赵祯过得有史以来最满足的日子。虽然太后过世的阴影仍横在心田,但人心这东西既能受伤,自也能愈合。而展昭便是他治疗心伤最好的良药。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只是一个抚慰的浅笑,只是靠近时感受着对方如暖阳般的气息,只是一个又一个细心的体贴入微,便让赵祯心中感怀同时亦觉自己对他的感情越发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皇帝是满足了,与那人终日形影不离,眼里哪里还容得下旁人半点?但也正是如此,叫刚刚消弭的流言再次甚嚣呈上。展昭顾全大局只当充耳不闻,却让赵祯气得连拍几次御桌,严惩了几个碎嘴的奴婢才堪堪压下去。   多日伴驾只能偶尔在外殿打个小盹儿,展昭身子毕竟不比从前,疲态毕露。赵祯看在眼里,心生不忍,逼着他回竹宜轩歇息。展昭自知状态不佳反而累赘,也不敢再争,私下里叮嘱薛良万分小心,并要暗卫全部留下护卫皇帝,不许跟着。这才起身返回竹宜轩。   回去的路上正遇赶去看望皇帝的玉妃娘娘。玉妃叫住展昭说想跟他谈一谈,展昭不敢有拒,只得守礼洗耳恭听。   “展护卫,最近宫中有些不好的传闻,希望你不要介怀。宫中寂寞,若无些捕风捉影的三五闲话,叫这些常年幽居深宫的人如何给那一尘不变的生活做调剂呢?何况,陛下已经重责,相信不会再传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玉妃神态温和,看似劝慰,眼波流转间却总觉得掩藏了什么忧愁在其间。“其实本宫知道,陛下待你不同是因将你视作交心的挚友,与你在一起时陛下总是神态轻松,陛下于你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我想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吗?”   “微臣深感陛下厚爱,无以为报。太后遇害始终未查出凶手是何人,微臣担心贼人要害的其实是陛下,所以才……,却不想给众位娘娘带来了困扰。”   “不妨事,宫中也有不少深明大义的嫔妃。事关陛下安危,展护卫自当便宜行事,不必过多顾忌。”   “是。”   两人正在交谈,突然一道银光自树后射来。眼看就要射中玉妃,幸被眼疾手快的展昭挥剑挡下。展昭定睛一看,掉落在地的竟是枚似曾相识的飞镖。   “飞云镖?”展昭脱口而出,同时心头大震:柴府余孽?难道是……韩孟非?   掩在远处树后的贼人见一击不中,毫不恋战,立刻掉头就走。展昭岂能容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虽说此刻功力只恢复了七八成,但那黑衣蒙面刺客轻功身法再高明,也未必能及得上他的燕子飞,若是将人拿下说不得太后毒杀案也能就此破冰。如是想着,展昭丢下一句“娘娘保重”便收起飞云镖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说来也怪,那人越逃越偏,最后竟莫名逃进了他所居住的竹林。展昭心头一紧,担心竹宜轩中的巧儿与香玲,遂全力施展燕子飞追缉而去。但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贼人几个闪身,竟真的闯进竹宜轩内。   展昭紧跟着追进去。然才一进屋便愣住了。展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间还巧笑嫣然的巧儿此刻竟衣衫褴褛神色凄苦地躺在地下一动不动,明显是曾遭受了暴力侵犯的模样。他抓起一旁自己的黑色披风包住巧儿将她抱起,探到还有气息,忙将人摇了摇唤回神智。“巧儿,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   巧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展大人……我……我……。”   “香玲呢?”展昭追问。   隔间传来香玲的惨叫。不等展昭闯入,只见那黑衣蒙面人一手持刀,一手拎着昏迷过去的香玲慢慢走了出来。展昭惊怒交加,刚蠢蠢欲动,那刀便飞快无比地架到了香玲的脖子上。   “你到底是谁?在皇宫行凶到底意欲何为?”展昭早已怒不可揭,愤而拔剑直指。巧儿的惨状让他几乎快失去理智——清白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何等重要的事,怎么可以如此恶毒对一个无辜的宫女下手?   黑衣蒙面人冷哼一声:“那枚飞云镖没有让展大人想起什么来吗?”   展昭面色一沉道:“你果然是柴王府的人。”   “展大人英明。”   展昭怒道:“陛下既已还柴家公道,你们为何还要咄咄逼人,不肯撒手?”   “是那位刘太后苦苦相逼,不仁不义在先,非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可惜他母子聪明反被聪明误,只消稍加引导,倒叫我看了场好戏。”黑衣蒙面人似难掩得意之色。   面色一沉。“是你毒杀了太后?”   “你非要这么认为,便当是吧。怎么?看展大人的表情似乎是想缉拿我归案来给太后抵命?”浅浅冷笑继而转为哈哈大笑,黑衣蒙面人假意摸了下眼角莫须有的眼泪,说道:“什么人都好抓我,偏偏呢,展大人却是抓我不得。”   “这是为何?”   “因为,若不是我,死的极有可能就是展大人了。”   展昭神色一紧,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展大人如此聪慧,自然已经查明是太后想要置你于死地吧?”黑衣蒙面人见展昭久久无言,自是明白不幸而言中。“所以除了太后,便是保你一命,你当感激涕零才是。”   “狗贼,休得一派胡言!”   展昭忿而趁隙一剑刺去,不想那贼人早有防备,闪身而避。展昭不依不饶继续小角度连番运剑前推,迫使那人本能抬刀相隔,哪想遇上削铁如泥的湛卢竟将刀身一剑斩断。贼人大惊,却发现湛卢并未直取咽喉要他性命,而是划向他的手腕,逼他撤手。贼人顿时了然,知道展昭目的仍是想要救人,当下毫不犹豫推了香玲的身体去挡。若不是展昭发招快,收招更快,那小婢女就要在剑下香消玉殒了。   看似收招收剑,实则剑峰再度回转,剑花倾翻,如绽开朵朵白梅,一收一送间如臂指使,再度变为对峙的局面。展昭怒意稍减,眼神中的精光却反而更深一层。“莫要拖延时间,说,你的同伙在哪?”   “同伙?”   “你刚偷袭玉妃被展某追赶至此,哪有空欺辱巧儿?若说没有同伙,展某还没有蠢到这般田地。”   黑衣蒙面人微怔片刻,随即哼笑一声,钦佩道:“展大人果然厉害,不愧是开封府的人。”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晦暗闪烁,阴鸷已极。他微扬下巴戏谑道:“若说同伙,不就在那儿嘛。”   “展大人!”身后的巧儿就像见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害怕得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不等展昭转身,他只觉后背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身子便是一麻,立即无法动弹,连声音几乎都发不出来。   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巧儿你……。   “展大人……对不起……奴婢也不想的。”身后传来巧儿低低话语,她紧紧抓着展昭后背的衣服早已泣不成声。“可我若不按他们说的做,他们就要杀了我宫外的爹娘和弟弟。……是奴婢对不起你,奴婢连自己的清白都不要了……求你不要怪我。”   胸中有一团怒火在烧,不但因为巧儿被胁迫的遭遇,更因恼恨自己的大意。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觉察出不对了。无论对方是想对付他还是皇帝,牵连无辜倒也罢了,又有什么理由去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婢女的清白呢?此刻他懂了。正因为一个刚被暴虐对待的弱女子绝不会让他有所防备,所以他们才大费周章做了这出真实戏码将巧儿送到他的身后。   他中的应该是跟赵祯当初一样的暗算,这便说明中秋夜宴上太后的确是被人谋害的。可是柴家早已家道中落,眼前这蒙面人也明显不是唯一幸存下来的韩孟非,那究竟还有谁在暗中运筹帷幄?而他们用这种手段将他定住,又是想使什么阴谋诡计呢?   “交给你了,你懂该怎么做。”黑衣蒙面人将抱着的香玲丢给巧儿,巧儿抱住香玲眼泪流的更凶。那蒙面人却是不屑一顾,哼了声便转身走了个干净。不消片刻屋外响起御林军统领严奎的声音。“给本统领进屋搜!”   巧儿愧疚不忍地看看香玲,又绝望地看了眼展昭,终是下定决心扶起昏迷的香玲将她的身体狠狠往展昭剑尖上撞去。一剑穿心,展昭万分震惊,眼睁睁看着香玲便那般死在他的面前,而他的身体就像被掐算好了药效,于这瞬间恢复了行动。只是已然太迟。严奎领着十数禁卫正巧闯了进来,在他们眼中便仿佛是亲眼目睹了展昭诛杀香玲的瞬间,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惊骇不已。   展昭刚能动便本能去托住倒下的香玲,哪想巧儿适时撩开身上的披风扑到严奎脚边,大喊:“严统领,快救救奴婢。展大人疯了,他……他适才欺辱了奴婢,香玲看不过去要阻止,展大人竟失心疯一剑杀了香玲。”   巧儿一身的伤叫旁观者倒抽一口凉气,再有那死在展昭剑下的香玲尸体,所有眼见者皆怒目而视。御林军统领严奎更是爆喝一声:“抓住他!”   两个禁军侍卫上前想扭押住展昭手臂,俱被他反手施巧劲甩了出去。严奎见状大怒,叱道:“展昭,你敢拒捕?”   “展昭是否有罪,自有人定夺,还轮不到严大人胡乱给展某攀咬罪行。”展昭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巧儿此刻孱弱无助的模样,根本无法想象先前就是她狠心将香玲送入他的剑下。低头看了眼生机断绝的香玲,想到她曾经鲜活可爱的音容笑貌,心头便是一阵发寒发痛,双拳倏地攥紧,就连脸色也变得极其煞白吓人。   严奎怒道:“姓展的,不要以为仗着陛下宠信于你,便可脱罪。你此刻□□后宫事实俱在,这可是本统领与这十数名禁军侍卫亲眼目睹。哪怕闹到文德殿上本统领也不会轻易放过你。”说罢,抬手将巧儿从地上拖起。“你起来,你既为苦主,稍后还要你来佐证。”   “佐证?”巧儿张皇已极,她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那头的展昭,又看了看一脸笃定的严奎,突然一把推开严奎摇头道:“不,奴婢不能佐证。奴婢……奴婢已经失了清白,难道让奴婢到全天下人面前去宣扬吗?不!不!——”   巧儿咬住下唇,突然像是下个某个决定,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冲向展昭方向,展昭本想拦住她,却被数名禁卫以为他想要对巧儿不利,故而出手缠斗,以致展昭□□无暇。当发现巧儿竟是拔出刺死香玲的湛卢举剑自刎时已然太迟。   “巧儿!”展昭睚眦俱裂,一掌回旋扇开围住他的几人,立时上前一步接住软倒下去的巧儿。鲜血自那柔嫩地脖颈出不断溢出,她却对着展昭凄凉地笑了。附在展昭耳边,巧儿用只有展昭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展大人,奴婢对不住你。……奴婢选择一死,也不会当殿说出任何不利展大人的话。这样,或许陛下还能保住你……。请你,原谅巧儿……不要,恨……。”不等说出最后一个“我”字,巧儿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展昭双眼赤红,此刻已然不是忿怒,而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自瞳孔中宣泄而出。他不恨巧儿的背叛,更不恨巧儿陷害他成了声名狼藉的凶手,他只恨自己没能早点窥破这个看似荒唐、错漏百出,实则缜密、精心布置的局,才遭致巧儿与香玲相继殒命。   今日之事怕是暂无转圜余地。展昭心知这一番设计陷害让自己此刻处境堪忧,遂不再抗拒,任由禁卫扭绑住双臂推出竹宜轩。却错漏了一旁严奎眼底那一抹凛冽的杀意。   当赵祯得到消息,展昭已被下到宫外刑部执掌的天牢内。他勃然大怒,将严奎递上请求斩首展昭的奏章直接扔到对方脸上,甚至还砸破了一片额角。赵祯眼中一片冷意,却是不容置疑道:“展昭是什么人,朕比谁都清楚。像他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天下钟情于他的女子何止千万?你说他□□后宫,还是对一个小小的宫女,讲出去有人信吗?”   严奎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甚至不敢去擦额角的血迹。他恭敬道:“别说陛下不信,臣若不是亲眼所见,臣也不信。可那自刎的宫女死前信誓旦旦言展昭是得了失心疯才欺辱了她,而且臣与一干禁军侍卫可是亲眼所见展昭将另一名宫女一剑贯胸致死,陛下若是不信,可招当日那群侍卫前来一一对证。”   赵祯双眼突然猛地眯作一线,心思已百转千回。这严奎本是太后的人,如今太后没了,他实在没有理由诬赖展昭。顿时,他有些信了严奎所述,毕竟一人佐证不难,但要叫那么多人都做出相同的证词,若不是手段通天,便是即成的事实。况且那禁军这边本就是坚定不移地保皇派,其下侍卫也俱誓死效忠于他,并非严奎这个御林军统领可以轻易摆布。此番不过适逢其会凑在一起,自然不可能作伪证。但要叫他相信展昭会杀了香玲并侵犯巧儿,那也是绝无可能的。想到这件诬陷事件背后或许隐藏了更可怕的阴谋,当真细思极恐。在太后已经殡天之际,宫中竟还有人要陷害那人,并不惜诬其清白,而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   是谁?到底是谁?竟恨展昭到这般地步,要其背负这等污名受世人轻视唾骂,此刻还来逼迫他亲手下旨杀他,简直是兵不血刃恶毒到令人发指。   就在赵祯费尽思量不得其解之际,殿外响起一声“皇后娘娘、玉妃娘娘求见”的通传。不等赵祯宣见,皇后郭清悟已怒气冲冲直闯进殿来,一旁紧跟的玉妃见赵祯面色不善,忙想拉住皇后劝解,却被皇后反手一记耳光狠狠甩在脸上。玉妃被打蒙了,而赵祯也被这记耳光打出了火气。   “皇后,你在做什么?”赵祯冲过去护住玉妃,验看她左颊些许微红,顿时有些心疼。“如此行径,可还有半点母仪天下的端庄?”   “本宫为何打她,玉妃心中清楚。那展昭大逆不道,□□后宫。本宫着御林军统领严奎上奏陛下下旨处决,陛下不批也就罢了,竟还指使玉妃到本宫这里来胡搅蛮缠作伪证,是何道理?”皇后一改过去的端庄贤淑,竟是咄咄逼人,怒意滔天。   玉妃抚着脸颊焦急辩解:“皇后娘娘真的误会了。请相信臣妾,臣妾真的没有作伪证。真是有人行刺臣妾,展护卫救了臣妾后是去追刺客,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犯下这些罪行。”   赵祯闻言大喜过望,忙追问玉妃事情的经过。玉妃不敢有瞒,一五一十地将当初发生的一切都告知皇帝。当说到展昭曾脱口提及飞云镖,赵祯心头猛地一沉,心想莫不是真是柴王府余孽所为,难道韩孟非打算重走柴文益的老路?   玉妃又言遇刺后因害怕寻到一队禁军侍卫寻求保护,又碰到正巧进宫述职的严奎便请他协同捉拿刺客。皇帝听后松了口气,突又望向那本掉落在地的奏章,顿时气极,朝仍跪在地上的严奎厉声道:“你可听到了?是玉妃请你前去协同缉凶,为何奏章中要隐瞒这节不报?严奎,你欺上罔下,是何居心?”见严奎一时哑口无言,赵祯更进一步,咄咄逼人直接摞下判断:“展护卫既然是去追凶,根本不可能犯案,你那所谓奏章便免了吧。”   “陛下不能枉顾事实……。”   “什么是事实?你眼睛看到的就是事实?那玉妃所说的难道便是假的?”赵祯松开揽抱着玉妃的手,慢慢走向严奎。弯下身子,一手按在严奎肩头,赵祯压低声音冷意横生。“你想转投皇后门下,没问题。但你若再诬蔑展昭半句,别怪朕没有提醒你诬陷忠良的下场。”   虽听不清皇帝说了什么,但皇后多少看出点端倪,知赵祯必然威胁了严奎,才致使这御林军统领突然偃旗息鼓了。一股心火从脏腑直窜喉口,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疾步拦到赵祯身前,质问道:“陛下莫非为了那个媚主惑上的宠卫,竟连礼义廉耻也不顾了吗?”   “郭清悟,注意你的身份。你怎可这样跟朕说话?”赵祯暴怒。比起皇后指责他不顾礼义廉耻,他更听不得对方用“媚主惑上”四字来定性展昭。“展护卫乃是天下有口皆碑侠义之士,更是正三品衔朝之重臣,岂容你不顾分寸随意轻辱?就算你是皇后,朕也绝不允许你有失体统侮辱于他。”   皇后愣住了,一脸难以名状地不信表情。良久,她突然呵笑一声,悲从中来。“臣妾从来不信宫中的流言蜚语,可臣妾今日才知道,原来有些竟是真的。陛下不怨清悟有辱圣颜,却对那位帝之宠臣一丝一毫的委屈都受不得。陛下,你真的如此重视于他,重视到悖逆伦常,不惜一切也要护他吗?”   “休要胡言!朕再说一遍,展护卫乃是朝之重臣。”   “什么朝之忠臣?他根本就是个□□后宫的祸害!”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响彻福宁殿。吓得殿内所有人都心惊肉跳、遍身寒颤。赵祯脸色冷若冰霜,所有怒意仿佛随着那一掌宣泄下去已都不见踪影。他不着一丝感情地对众人下令道:“皇后留下,其余人都给朕出去。”   突起的帝王威压魄力十足。当众人退走干净,独留帝后二人,皇后郭清悟才从那一巴掌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她神色凄苦,眼中盈泪,心头已然痛到极点。“臣妾是你的原配妻子,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不敬我。为了那个展昭,陛下居然当众羞辱臣妾,可有想过后果?”   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你是在威胁朕吗?说,你都知道了什么?”   皇后苦笑连连。“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陛下当初回宫将接驾的所有人都晾在正宫门前,难道真是圣体违和?为何臣妾私下得到的消息却不一样?臣妾听闻归途之时是因那展昭伤重,陛下方寸大乱,便亲自抱了他送至太医院医治,且事后担心太后问责还下严令整个太医院封口不言。可惜,天下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继续。”   “那日本宫生辰,发生那等不清不白的宫中丑闻,依太后平日的脾性定是要重责的。可那日太后一反常态竟反而当起媒人撮合尚秋霞与展昭婚事,本宫就已觉得奇怪。不过要说反常,陛下怕是更甚。本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陛下竟然大发雷霆,现在想来怕是太后娘娘已经觉察出了端倪,想要用这种方式将危险消弭于无形。”   声音越发冷了。“还有呢?”   “还有那尚充仪。好端端却被陛下打入冷宫。直到最近本宫才知,就因为她恨恼展昭拒婚使她尚家失了颜面,便将之推下龙亭湖,险些致其身死。陛下因此便全然不顾多年的夫妻情分,断情绝义,以致尚充仪自缢于冷宫。如此桩桩件件事实背后代表了什么,陛下还要臣妾再说下去吗?”   “不必再说。”赵祯抬手阻了,随后背过身去,淡淡道:“皇后应当心里清楚,你的后位是太后选的,而非朕。但既已昭告天下娶你为妻,朕也愿与你相敬如宾,长长久久。只是希望你能恪守本分,打理好这后宫,朕自当许你一世荣华。”   “一世荣华?条件呢?”   “今后凡是关于他的,不该知道的——不听不看不理不管。已然知道的——便将之烂在肚子里,忘掉吧。”   泪水瞬息而下,“那如果臣妾做不到呢?”   “作为大宋皇后,你便必须做到。如果你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便是朕废后之时。”   犹如晴空霹雳的言语彻底击倒了这位年轻的皇后,叫她向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泪水泉涌而出,已然模糊了眼帘。她突然觉得眼前之人好陌生。曾经他们虽不算相亲相爱,但她至少懂他。她的夫君是世间少有的帝王,仁善、宽厚、纯良、多情,她曾为他的一切怦然心动。可现在,这个人模样没有变,可是他的心却变了。帝王仍然有情,却将这份珍贵的感情完完整整只给了一个人,再也不愿匀出任何一点施舍给其他人。是她输了,输得好彻底,或者说是整个后宫的女人都输了,包括那个曾最受帝王宠爱的德妃李玉贞。她突然好想知道,若是叫玉妃知晓自己适才心心念念帮着洗刷冤屈的那个人,便是夺走帝心之人,不知她脸上又会有什么精彩的表情呢?而展昭呢?那人总是显得那般循规蹈矩,尊卑守礼,又是怎么接受天子的这份感情的?……不,或者,也许……那个人还什么都不知道?   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叫皇后忍不住问道:“臣妾想知道,陛下如此全心全意待他,那个人他知道吗?”   沉默,良久才传来一声叹息。“朕从来都没想过让他知道。他也不必知道。他只要过他想过的人生,而朕……也只求远远看着他、守着他,那便够了。”   皇帝凄苦的言语让她松了口气,可同时泛起的酸涩却叫一种心痛愈演愈烈。何苦呢,陛下?您明明是这天下之主,明明可以坐拥一切,却为何要爱得如此卑微?   皇后慢慢从地上站起,默默整理仪容。“臣妾明白了,臣妾已选好了所要走的路。”   “你选了什么?”   皇后微微扬起嘴角,绽放出最炫目的笑容。“从出嫁由陛下揭下红盖头的那一刻起,臣妾便始终爱慕着陛下。后位固然诱人,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己的夫君才是最重要的。臣妾不想看着陛下一错再错,妄送清誉。”   倏地转过身来,赵祯望着皇后郭清悟的眼神冷得就像望着一个敌人,面上所有的表情都像凝结成霜。   “可是,如果真能如陛下所言,从未打算曝光这份感情,不会败坏伦常,做出有损皇室颜面之事。臣妾倒也不妨做出一些让步。只要陛下真能做到永远瞒住自己的心思,臣妾便也应下陛下所请,不该知道的——不听不看不理不管。已然知道的——烂在腹中。”   “好,你我一言而定。”   “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八月第五更,下一更便放在31日吧。 这章写得有点不在状态,大家就随便看看。 剧情推进得已经比较快了,再过几章就揭秘最后一个boss的说。其实本来还担心今年可能不能完结紫黄的,现在应该不成问题了。 九月又要忙着带娃了,所以更新暂时决定每月三更的量,希望大家体谅哈。   第66章 (六十五) 反制   刑部天牢对展昭来说并不陌生。开封府虽与刑部分属不同,却也偶尔一同协办案件,进出天牢提审人犯更是常态。只是让展昭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自己竟成了犯人进到这牢狱之中。   神经一旦放松下来,身体的疲惫反而越演越烈。身子不由自主晃了晃,展昭干脆沿着狱壁靠坐在干草堆上闭目养神。头脑的昏沉让他一度想睡去,但疲累到极点与之相反思维却异常活跃彼此展开了拉锯战,叫他内心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他觉得有一些问题,似乎想偏了方向,所以才招致如此错的离谱的结果。本以为太后被毒害,下一步指向的不是皇帝便是宫中贵人。但事实却告诉他,对方将目标锁定在了他身上——多日伴驾,有时也会落单,对方都按捺下来没有出手。直到皇帝撤走调派在他身边的所有暗卫,便立即精准地布下此局,可见至少有个内应就潜伏在皇帝身边,且对他们的行踪了若指掌。可有一点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毒杀太后之后,针对的不是皇帝赵祯,反而会是他这个无关紧要的护卫呢?如果真如那贼人所言,这一切皆是柴王府所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要冒如此大的风险诬陷于他?难道仅仅因为要报复他救下皇帝并破坏了柴文益的谋逆大计?   想到那个只是限制行动短暂麻痹的针刺之痛,展昭突然像是明悟了什么。确实,如果对方真要致赵祯于死地,当初毒杀太后之际,顺带在针头沾上致命毒药已然是一石二鸟。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对方压根就不想杀赵祯。   杀太后,却不想杀皇帝。比起要他展昭死,更不惜设局陷害诬他清白。那隐匿暗处的幕后黑手的想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叫人根本无法琢磨。这已经是自回宫以后第二桩叫他想不通的怪事了。第一桩是太后对他莫名的敌意,从开始设计他热衷为他赐婚,到之后巧施连环害他差些殒命,他至今都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其实,也不是全然不明白,而是根本无法想象。难道说……真是因了宫中那些流言?   忍不住将这念头甩掉。   怎么可能?赵祯对他亲厚宠信早不是一天两天,多年来他们皆是亦臣亦友,偶尔宫中也会传些怪话闲话,从不见高高在上的太后以及众位嫔妃当真。怎么此番他在宫中养伤却反生出那么多事端?即便赵祯近来对他更是依赖,那也是因了太后的突然离世,皇帝心中一时无法承受才将一部分依靠的情绪寄托转嫁到他身上。这世间有紫谨、白玉堂对他怀着那种心思已是够了,如何能够草木皆惊以为全天下所有男人都对自己有意?更何况这人还是当朝天子。   但是……若太后真是轻信误解了呢?如此,倒是能解释随后的所作所为。……这么想来,那第二桩想不通莫非也是如此?假设如果宫中潜伏的那个柴王府内应对陛下产生了别样的感情,压根不愿陛下死,另在听信流言的情况下,设计陷害他身败名裂问罪赴斩,这么一来,一切似乎又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是那个人会是谁呢?   “玉妃……?”   展昭突然睁开眼来,自己都有些诧异脱口而出的答案。   如果要在宫中选一个爱陛下至深的人物,第一个跳入脑海的必然是那位柔美和善的李德妃无疑。现在想来,玉妃每次出现的时机都有那么一些诡异。第一次宫外遇刺便是玉妃随同陛下一起,那日御花园中也是她与尚充仪争执引起了他的注意,今日还是她叫住自己才至有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不,不对。玉妃深爱陛下,如何会出卖陛下行踪,导致陛下当初遇刺?那日与尚充仪争执很明显也是为了帮他在拼命劝解。何况宫中流言四起,只有她待他如常,相信他与陛下只是朋友。展昭狠狠捶了捶额头,想将自己的纷乱思绪敲散了。玉妃真心待他,他竟莫名怀疑于她,自己真是头脑不清到疯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当初将他引入竹宜轩中陷阱的明显是个男人,玉妃也险些因此中镖而亡。   男人……?   展昭突然想起那贼人曾说“若不是我,死的极有可能就是展大人了”,之后又说“除了太后,便是保你一命”。再联想到太后那日执意赐酒给他,眼神话语又是那般古怪。如果此人说的都是真的,极可能那日是太后想毒杀于他,反而不知怎么被这贼人掉包了毒酒。可是……那毒酒又为何会下在龙杯之中,而不是凤杯?啊,对了,是他。若一切都吻合他的猜想,那这贼人的身份岂不是呼之欲出?不,还不能完全确定,必须要试他一试。此外还有一人嫌疑也极大,只是该如何揭破对方的身份呢?   展昭还在反复思量,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低沉的脚步声。稍倾,一个身披斗篷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前。牢头恭敬打开牢门,那人手一挥示意对方退下,随后便进到里面。   “陛下?”直到赵祯撂下连帽,展昭才不自禁叫出声来。他想起身迎驾,身子却乏得厉害,一动之下没能起来。   赵祯见状还以为展昭受了伤,忙疾步上前蹲下身按住他想要强起的身体,心焦到慌了神。“不必起身。展护卫你怎么样?难道受伤了?”说着亲自动手检查他身体伤处。   展昭面色一红,拉住赵祯因慌张乱摸的手,尴尬道:“陛下放心,臣没有受伤,只是有些疲惫没休息好,一时无法起身迎驾罢了。”   赵祯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陛下怎么来了?”   赵祯眼神一沉,恨恨道:“你在禁宫之中居然还会被人如此陷害,你叫朕如何待得住?”   “现在情况如何?”   “严奎那混蛋,一早报了刑部留了底,朕就算想救你,若是不能尽快结案,也一时半刻无法把你从这天牢捞出去。”   展昭摇头道:“陛下无需为展昭之事挂心。万事万法皆有章程,不能因展昭一人坏了规矩。”   “朕已经叫人将此事传讯给包卿,相信合我君臣二人之力,定会尽快为你平反。”   展昭闻言非但未有安心,反而眼皮一跳。让包大人知道他此刻处境倒无妨,只是那白耗子……万不要做出什么冲动犯浑的事来才好。   见展昭缄口不言似在想什么心事,还以为他担心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名。赵祯心疼地望着展昭略显憔悴的面容,宽慰道:“别担心,你这事转圜余地极大,现在有玉妃为你作证,证明你是前去缉拿刺客,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有事了。”   “玉妃为臣作证?”   赵祯忙将玉妃所述重复了一遍,见展昭听得一怔,还以为有什么不对。追问之下,展昭却只是苦笑摇头,不愿多说什么。赵祯哪里知道展昭此刻正为先前怀疑玉妃感到深深的自责与内疚。是啊,假若真是玉妃要害他,她又何必亲自站出来作证,坏了自己满盘设局呢?这次当真是他想错了。   赵祯因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故而要展昭将事情经过都详细地说了一遍,留待稍后与包拯一同研究案情看能不能寻得破绽。当听到香玲巧儿相继殒命,心中也是大恨,怒骂道:“这些混账,朕若将他们揪出来,绝不会放过他们。”   “陛下,其实臣有一些想法,望陛下附耳过来。”   赵祯依言靠近,等展昭说完心中所想后,很是愣怔了片刻。他有些不敢确信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正因不知真假,才要一试。”   “好,朕信你。朕会设法布局,请君入瓮。”   赵祯陪了展昭好一会儿,直到薛良三催四请,才依依不舍地走了。想通了很多事,展昭也终是累到受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初时畏寒觉得周身有些发冷,睡梦中不自觉环住自己,之后寻到一个熟悉的热源,便安心地彻底陷入沉睡。   一觉醒来,睡眼惺忪,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展昭便已发觉了异样。刚想推开那环顾自己的火热怀抱,却被一只有力的“铁钳”捉住手臂。一双桃花眼凑到跟前,俊美无双的脸庞笑得那般享受及戏弄。“我说猫儿,你也真够翻脸无情的。呼呼大睡之际将五爷我当抱枕取暖,睡醒了立马一脚踢开。你便是这般恩将仇报的?”   展昭想到自己先前居然一直睡在白玉堂怀中而不自知,脸红得仿佛可以滴出血来。偏偏那白玉堂还语气尖酸刻薄、口不饶人。“五爷该说你心大,还是放浪形骸呢?”   展昭气极,脱口辩道:“展某又不是对什么人都……。”猛地住口,脸色难堪已极,顿时别过脸,说不下去了。   白玉堂却望之心头一跳,会心微笑。他柔和了神色,眼中满溢脉脉温情,接口道:“是啊,你只是对我不设防罢了。就像这样。”忽然出手如电将那人牢牢箍在怀中,感觉对方挣扎,反而抱得更紧,紧得就像想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他在他耳边低喃,嘴唇擦过展昭耳际引其一阵战栗。“猫儿别动,这样就好。”   展昭本想推开,但当感受到白玉堂全身微微的轻颤与那浓浓的忧心,一时竟忘了动作。   “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本以为你在宫中好吃好住养病,五爷这才一时忍了不去寻你。谁想好好的又出这等破事,你便存心不让我好过,是吗?”   展昭皱眉道:“说得好似是我招惹来的事端一样。展某又何曾希望宫中发生这种事?”   “这件事情你就没有半分头绪吗?”白玉堂问。   头绪也不是没有,但是他能说吗?若被白玉堂知道先前宫中尽在传他与陛下不清不楚,万一这耗子儿当真了,大闹御内,岂不是把陛下也拖下水?算了,还是三缄其口吧。不过有一件事倒是正好需要用上他。   展昭拉开白玉堂紧揽的手,脱离怀抱坐正身子,神色肃穆而严峻。“白兄,有一件事正想请你帮忙。”   “跟你这件案子有关?”   “若我所料不差,的确大有关联。”   听到可以帮展昭,白玉堂立时来了兴趣。“是什么?”   展昭凑到白玉堂耳畔一阵低语,白玉堂初时露出吃惊的表情,稍倾了然地点点头,慎重道:“放心吧,你交给我的事,我一定会办妥。”展昭见他承诺下来露出信任的笑容。他却突然拍了一下展昭肩头,略带笑意地抱怨道:“你这只狡猾猫,又被你莫名打发去跑腿了。你倒是说说该如何赔我?”   展昭这次反倒应得格外爽快。“等我回府,请客礬楼一顿酒宴可好?”   白玉堂表示深深怀疑。“顶级的礬楼酒宴一千八一桌,你这穷鬼有钱吗?”   展昭眼神一阵游移,低声嘀咕一句:“展某只说请客,没说结账。”   “你这家伙!”白玉堂笑骂着扑过去,展昭没想到他突然而为,加上身乏避得慢了,被扑个正着。白玉堂压在展昭身上,眼神眷恋而迷离。他见展昭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慌乱无措的模样甚是有趣,蓦地抬手撩开展昭额头碎发,食指轻弹其脑门,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只管负责请客,结账都归五爷。”   展昭一时推他不开,恼道:“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白玉堂戏谑连连:“就你这只穷猫,五爷我自问还养得起。不过……今日即便你说的天花乱坠,也休想我改变初衷。”   “初衷?”   “五爷此来本是打定主意就算是打昏了你,也要将你劫出这天牢的。”突来一指点中展昭胸口穴道。   “白玉堂你……。”   当白玉堂横抱着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福宁宫寝殿,尚未睡下的赵祯感到实在诧异万分。薛良本想喊人护驾,却被赵祯及时阻下,要殿内众人都不许声张。   赵祯望着白玉堂初时神色费解,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子一亮。他不许旁人跟着,而是独自举着烛台走到近处,借烛光将白玉堂怀中之人瞧了个真切,一时没忍住大惊失色到脱口叫了出来:“他……。”   白玉堂亦面色凝重地看了眼怀中被宽大披风从头包到脚的人,郑重点头道:“是他。草民一时冲动,将他从狱中救了出来,此刻实在无处可去,还望陛下……。”   “别说了,你随朕过来。”赵祯引白玉堂将怀抱之人放到自己休憩的龙床之上,并亲自放下床幔将人遮了个严严实实。随后赵祯神色严厉地对一众内侍宫婢道:“今夜之事,你们只当什么都未看见,若有走漏风声半句,朕决不轻饶。”   众人诺诺应是。   赵祯见白玉堂驻足龙床边忧心忡忡,忙道:“不必担心,绝没人敢搜朕的寝殿,展……呃,他在朕这里绝对安全。只是你这事当真做的冲动,本来他这件案子极易翻案,现在反而陷他于不利境地。”   “这么多年沉疴积身,他早遍体鳞伤。这次暠山之行更是差些客死异乡,草民实在看不得他再受任何罪过了。”白玉堂眼中透着无人能比的决绝,却突然身子一颤,闷哼一声单膝着地。赵祯见了忙搀扶住他,关切道:“你怎么了?”   白玉堂神色痛苦,却强自忍着。“不打紧,只是受了点内伤,现在还是那只猫的事情要紧。”   “不会是你要强行带他离开,被他打伤的吧?”   白玉堂一阵苦笑:“陛下也该知道那家伙有多冥顽不灵。”   赵祯闻言低叹一声,拖了白玉堂就往外走。“朕招御医给你治一下伤。”遂要薛良去请董太医。   “那他……?”   “别担心,此刻能在朕寝殿之中的都是朕的亲信。”   白玉堂摇头道:“草民不是担心陛下的人,而是担心那只猫万一睡穴解了醒来怕是不依不挠,会不好对付。”   赵祯沉思片刻,决意道:“那就让他暂时先别醒来。”转身对日常照顾他起居的婢女秀禾道:“去准备一碗息神汤,等下给床上的人服下。”另外又对殿内其余几人道:“好好守着,绝对不要让任何人闯进来,明白吗?”   “是。”   一切嘱咐完毕,便拉着魂不守舍的白玉堂离开寝殿到别处治伤去了。   “那人是谁?陛下怎么让他躺在龙床之上?”秀禾忍不住问另一个婢女,却见周通忽然厉色瞪过来,呵斥道:“别忘了这宫里的规矩,不该知道的不要多问。还不按陛下所说快去准备息神汤?”   “是……。”秀禾唯唯诺诺福了福,便到后殿的私厨熬了一碗息神汤来。正打算送到龙床喂给里面的人,哪想不知怎的秀禾刚走两步突然昏厥过去,幸亏周通眼疾手快将汤碗接住,才幸免于难。一旁几人纷纷赶来一窥究竟,却无论如何都叫秀禾不醒。一个婢女为难地看着周通,问道:“周公公,怎么办?秀禾不知怎么了。”   “别担心,也许是得了什么急症,先将她抬到一边。晴儿,你去请医女来给她诊治。”垂眼望着手中的息神汤,周通神色一片晦暗。“但也不能为她一人耽误了正事。这碗息神汤便由我代劳去给那位大人服用吧。”   身旁几人没有注意到周通眼底的异色,自然没有异议,纷纷散开各司其职。   周通一手端碗,一手暗暗伸入另一侧的衣袖。等来到龙床边重新拉好床幔遮蔽了余人视线,他才自其间摸出一个瓷瓶,打开将其中药液倒入碗里。周通面容流露出一股阴冷,他低语自喃道:“展大人,你必须死,对不住了。”说着便去扶起床上之人。披风适时散落,包裹其中的人露出真容,望之竟不是展昭,而是薛良带人暗访良久却无丝毫音讯的韩孟非。   周通大惊,心知中计,正待退走。突然寝殿灯火通明,十数扇殿门被禁卫同时推开携兵器闯了进来,将他团团围住。而随后进入的赵祯已然皇袍加身,神色威严而冷峻。一旁白玉堂抱剑环胸立在身侧,不过那双眼再没有半分逗弄猫时的轻佻,而是满满的戾气,就像一张满弦绷紧的弓,似乎一言不合便要拔剑相向。   白玉堂此刻心中已对那只猫的推断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本是被人设局陷害,却反过来运筹帷幄将了对方一局。尤其当他潜入某处府邸,半信半疑从中寻到展昭要他找的韩孟非,他便明白,今夜要倒霉的怕是不止一人。   窃瞟一眼身前的皇帝赵祯,白玉堂也在心中暗暗赞赏。明明没有事先通过气,可当他带了昏迷的韩孟非赶到宫中配合下套,皇帝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配合的天衣无缝。要说这份悟性,可当真了得……不,与其说是悟性,不如说皇帝竟对猫儿的想法感悟的如此通透。   赵祯厉声道:“周通,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说的什么?奴婢不明白。”趁人不备,周通假装失手将碗跌落,却被时刻盯着的白玉堂一个闪身长臂一捞,将汤碗稳稳的接到手中,半滴未撒。落在皇帝身后的董太医立即取银针探入碗中,只见瞬间黑了大片。   赵祯见了,气冲牛斗。“事到如今,你还打算抵死狡赖不成?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通呵笑一声,继而变为哈哈大笑。“陛下何必多此一问?就凭我识得那韩孟非,陛下以为我是谁呢?”   “你是柴家埋在宫中的内应?”   “陛下现在才明白过来,也不算太晚。”   赵祯心痛地闭了下眼睛,点头道:“是了,若没你传递消息,如何让那人掌握朕的一举一动?你说是吗,严统领?”倏地旋身,对上那刚被人生生擒下押解入宫的御林军统领严奎。“严统领好智谋。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人前让人以为你是太后的人,人后却为柴家复仇大业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果真人不可貌相啊。”   赵祯冷冷一句便如重锤击中严奎心口。想到一切伪装已被窥破,严奎大笑一声,缓缓起身不再装做伏小状。“就不知陛下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朕早已得讯韩孟非入了汴梁,却遍寻不得,没想到今夜白玉堂却在你府里发现了他。”   严奎恍然,恨恨自怨道:“是啊,我早该料到。可惜我太过心软,若早些将这卖主求荣的韩孟非杀掉,而不是将其囚禁,就不会这般轻易暴露自己身份了。”   赵祯愣了下,与白玉堂面面相觑。“韩孟非不是柴家的人吗,你为何要囚禁于他?”   “当初我明面上是奉那刘娥旨意对柴家余孽赶尽杀绝,实则暗地里帮助他们逃过一劫。我本以为经此一事,那韩孟非自会与我扛起复仇的大旗,哪想那混账东西竟反过来劝我收手。还不惜跑到京城来阻挠于我。我这才将他囚禁在府内。”   白玉堂奇道:“那韩孟非难道没有告诉你,他是柴王爷的私生子?”   严奎大惊,差点冲上前去。“你说什么?”   赵祯一声叹息。“你该庆幸自己心软,不然柴家唯一的血脉便就此断送在你手里了。”见严奎稍稍从这个惊人的消息中缓过神来,他继续问道:“所以,自年前起朕共计遭遇三次行刺,莫不都是你们的手笔?”   周通见事已至此,便不再隐瞒。“是,都是奴婢传讯,严统领安排的。”   “中秋夜毒杀太后,日前陷害展护卫,也是你们做的?”赵祯咬牙切齿,眼中已流露出不可抑止的杀意。   “不错。”   这两人像是突然放弃了抵抗,对一切供认不讳。只是赵祯问及如何犯案,两人却似统一了口径,只一味沉默,拒不回答。再问他们是否还有同伙,一口咬定全由他二人所为,最后严奎干脆两眼一闭再不肯多说半句,而周通也只是愧疚地望着赵祯一言不发。当殿签字画押后,两人被着令带下去候审。严奎离去时,忽然对赵祯说道:“这一切的罪便由我严奎一人领受了,只求……只求陛下善待孟非。”   赵祯点头道:“韩孟非于朕有救命之恩。朕寻访他从来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救他。”   “如此,严奎便放心了。”   赵祯看了眼一脸欲言又止的周通,问道:“你又想说什么?”   周通立即跪倒,愧疚道:“是奴婢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尽管多年来奴婢深知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也相信陛下与柴王府灭门并无关联,可奴婢却有不得已的苦衷,已无法回头。所以,望陛下宽恕……。”说罢向赵祯重重叩首。   赵祯别开脸不愿看他,叹道:“你传讯害朕多次遇刺,朕不怪你。可你害了母后,更陷害展护卫入狱,朕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你。”   “我……。”似想辩解什么,周通终是无奈摇了摇头,被押解他的禁军侍卫推出殿外。   白玉堂若有所思,向赵祯道:“陛下,那周通好像有一些话没有说完。人犯尽管已拿下,但整桩案情脉络不清,仍过于扑朔迷离,草民觉得并非好事。既然那周通自觉愧对陛下,不如从他那里作为突破。”   赵祯闻言深觉有理,刚欲命人将其召回。却听殿外一阵喧哗,稍后一名身上染血的禁军侍卫进殿禀报:“回陛下,严统领趁人不备,拔刀自刎了。”   “那周通呢?”   “严统领自刎前先杀了周通,卑职身上的血便是周通的。”   “混账!”赵祯愤而立起。   明明两个罪魁祸首已然自裁,不知为何总觉得一切顺利得近乎诡异。两人一味沉默让许多真相都掩盖难明。最重要的是内心莫名觉得一阵强烈的心神不宁席卷而来。他突然看向白玉堂,而白玉堂此刻的目光也正好望过来与之撞到一处,两人的表情竟意外地如出一辙。只用了那么一眼,似乎立刻就明白了彼此的不安源于何处。   赵祯内心闪过一丝挣扎:“白玉堂,你真的打算进入朝廷,绝不后悔?”   白玉堂毅然跪下,朗声道:“草民恭领圣意。”   闭了下眼,待再度睁开之时,眼底透出一股决意。赵祯朗声道:“封白玉堂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另调拨十名暗卫,一切听你调遣。你知道要做什么吧?”   白玉堂点头道:“陛下放心,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绝不会让猫儿再有半点闪失。” 作者有话要说:  八月第六更!这最后一更总算将进度推进到一定程度了,阴谋差不多写完了,剩下的都是感情戏了。 九月又要忙了,带娃考证,不过三更肯定有保证的,哈哈,以现在这个进度的话说不定年前就能完坑了。   第67章 (六十六) 劫狱   赵祯目送白玉堂率人离去,偶一抬头发现殿外已经微亮,竟是一夜折腾过去。薛良提醒已经临近早朝,赵祯怕误了时辰,也顾不得休息,草草擦了把脸梳洗片刻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了文德殿。   又是好一番嘈嘈切切,勉强熬过早朝,赵祯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本打算回宫小睡片刻,谁想有人通传契丹赤王耶律宗徹请求觐见。赵祯了解到耶律宗徹此次前来没有穿戴契丹朝服,而是随意地着了一件宋制款式的汉服来到宫中,穿着如此不正式,想必是私面私觌于他。于是要人略作安排,在福宁殿后院的凉亭召见了对方。   果不其然,见礼后耶律宗徹从袖笼里取出一个锦盒置于凉亭内的石桌上,并推到赵祯面前。赵祯打开锦盒,只见一个上书契丹文字的鎏金狼头符印静静躺在其间,虽不明白上头写了什么,但看样式竟与调兵的虎符颇有几分相似。赵祯甚为不解地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耶律宗徹径自取出狼头符印,解释道:“我圣宗先帝崩前,曾将契丹兵权一分为二,除了原有的鎏金虎头兵符,另外特地命人打造了这个鎏金狼头兵符交予本王。简单的说,目前契丹的兵马,本王占了一半。本王今日携兵符而来,便是要将诚意明明白白展现在陛下面前。”   赵祯也不接话,而是任耶律宗徹继续说下去。“我契丹新任可汗一向排斥汉人,最近更是频频增税扩兵,所为为何,相信陛下不难猜出。”   “王爷莫非想说贵国可汗有想挑起宋辽两国战乱的迹象?”赵祯脸上并未表现出丝毫意外,这也正应证了他知晓此事,不过尽管知道,心中仍有疑窦。“那他又何必派你前来求亲德仪?”   “陛下,明人不说暗话。宋国在我契丹也埋了不少探子吧?本王相信我与我那皇兄之间的敌对关系陛下已然了解过才是。他之所以尚未有任何动作,便是因为忌惮于我。而我手中捏着的这个狼头兵符便是他忌惮的来源。本王自幼受祖母太皇太后熏陶,仰慕大宋文华,平生也致力于宋辽和平。本心来说本王是不同意攻宋的,更愿意以商贸促进两国长足发展。但若被皇兄一味逼迫,本王真不知自己还能抵挡多久。”   赵祯笑了,不同于笑容的云淡风轻,语气中却能听出一丝暗讽的味道。“王爷嘴里说着明人不说暗话,实则却处处不愿掏心啊,如此又要朕如何配合呢?”   耶律宗徹眼底浮起一丝意料之外的阴霾。本以为这宋帝赵祯心性较为单纯,故而他抛砖出去想引对方接玉而来。虽说双方或许都有结盟意向,可谁先开这个口,差别还是极大的。先提议的,自然是更迫切有此需求的,将来分摊利益自也要被附议的一方剥上一层。   以现实来说,耶律宗徹的形势更危急。皇太后菩萨哥病重怕是时日无多,一旦没有她的支持,萧氏母族那边的支持力度将会立减,再加上若是可汗再立养母元太妃为太后,至少有一半的人或将倒戈到可汗阵营,他的处境怕就此岌岌可危。可就这么被这位看似能力平平的宋帝算计去,于国于己,他都又有些不甘,故而想要再锱铢必较争上一番。   就在两人你来我往互算互防之际,薛良突然神色匆匆赶到,附到赵祯耳边耳语一句,叫适才气度雍容的宋帝瞬间变了脸色。他霍然起身,淡淡向耶律宗徹说了句:“还请王爷稍后,朕去去就来。”说着不等赤王回应,便转头疾步离去。   去到偏殿时,董太医已将人弄醒,随着韩孟非悠悠醒来,当望见赵祯后第一句便是——   “快……快救……展昭……。”   展昭望着天牢外微微蒙白的天色,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夜很是难熬,白玉堂走后,虽也闭目养神许久,但心中揣着谋算,总在担忧牢外事情的发展,便再也无法入眠。白玉堂若是找到韩孟非,对赵祯设局下套必是一大助力,只是不知为何,虽对自己的推断有信心,心之深处总不自觉感到惴惴不安,仿佛一切仍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不在掌控之中。   就在头脑杂乱无章,整理着一些过于散乱的疑点与线索,牢门又再次被打开了。只是这次没了访客,只有牢头一人。他拎了一个做工精巧的食盒,满面堆笑,颇为奉承。“展大人受屈了,所幸陛下时刻记挂着您,相信不久展大人就能沉冤得雪出去了。”   “承你吉言。”展昭客气道。见那牢头并未离开,而是放下食盒打开盒盖将一碟桂花红枣糕取了出来。展昭望之不确定道:“这是……?”   牢头搓着手,赔笑道:“这是宫里差人送来的,说是陛下怕这刑部天牢怠慢了展大人,特地送来大人喜欢的吃食。”   展昭一愣,眉头微垂,眼波流转间竟是流露出别样的风采,瞧得那牢头很是怔神。嘴角划过一抹浅弧,笑意淡而清隽,若有似无。他拿起一块糕来,颔首道:“陛下当真有心了。若宫里的人还在,望牢头代展某聊表谢意。”   “好说好说,展大人慢用。”   牢头见展昭送到唇边咬了一口,不敢打搅其进食,忙躬身告退下去。代展昭谢过宫里捎食来的内侍,送人走后,他又返身折回。只见那糕点碟子已空,被放到了牢门外。牢头小心收起空碟,心中暗自好笑这大名鼎鼎的展护卫居然喜欢吃甜食,转眼一盘都消灭了。不过再一想到这甜食还是当今天子命人送来的,就佩服得厉害。他喃喃自语道:“展大人果真不愧是万岁面前的大红人,隆宠之盛,怕是无人能出其右啊。这坐牢坐的,也是独一份了,陛下亲自探监也就罢了,还管叫宫里送点心的。”说着无语地摇摇头,窃瞟一眼牢内蜷在背光处似是睡去的红衣护卫,怕扰了对方休憩,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牢头刚走没多久,几道黑影相继鱼贯蹿入。他们来到展昭牢门前,钢刀一劈斩断牢锁进到里面。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检验了番,欣喜道:“成了。”接着就一把将人抄起扛到肩上。   正待急速退走,只见远处一道白色身影宛如奔雷飞掠而来。人未及,剑光已至,远远劈来,剑气将青石地面斩裂一道深痕。众黑衣人大惊,慌忙退却,却被那白衣剑客不依不挠地缠斗上,以寡敌众丝毫不落下风。俊美的面容原本总带着几分傲然与轻佻,此刻化身修罗凶煞至极,尤其当看到其中一人肩上扛着昏迷不醒的展昭之时,那种被触碰了禁忌的恚愤,更叫止不住的杀气泉涌般四溢而出。   “你们若敢动他分毫,就别怪五爷今天大开杀戒。”白玉堂冷声冷面,一声叱喝“围起来,一个也不要放跑”,其后紧接着跟进的十名暗卫便冲了过去将几个黑衣人团团围了起来。   白玉堂谁也不理,只专攻那个扛着展昭的黑衣人。此人武功本就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锦毛鼠相去甚远,若不是白玉堂顾忌展昭安危,刻意留了手,他早敌不过了。尽管如此,身上也被白玉堂招呼了好几剑。心知不是对手,为了保命,此人突然将肩上的展昭朝白玉堂抛了过去,接着掉头就走。   白玉堂凌空一把接住,将人横抱在怀。低头看了眼那人人事不知的模样,心头乱糟糟的:就怕这傻猫儿出事,结果还真着了道了。顾不得去追那逃走的黑衣人,只勉强点了一个暗卫堵截对方,自己则将人抱到安全地带放下来好一番查看,确认展昭只是昏睡过去,其他全然无恙才大大松了口气。   反手再度把展昭上身紧揽进怀,感受着身体贴合间即便隔了几层衣物也能感觉到的体温的彼此传递交融,激跳的心才慢慢安抚下来。白玉堂苦笑自语:“你这死猫,一眼没看紧就给我出状况。再多来折腾几次,你是打算叫五爷折寿啊?”   压在展昭后背的手蓦地一僵,眉头深锁了下,白玉堂视线突然移向不远的战局。那几个黑衣人人数虽不及白玉堂带来的暗卫,功夫倒俱是不弱,暗卫渐渐不支出现了伤残。白玉堂冰冷注视着,眼中不由喷薄出一丝凛冽的杀意——人虽是皇帝临时指派给他的,但既然交到他手里,自然没有让人折损殆尽的道理。附耳道了句“猫儿,我去去就来”,便轻手轻脚放平展昭,白玉堂重新抄起云浪一跃进了战局。   有了白玉堂的加入,形势立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云浪所过之处犹如无人之境,频频救下伤重的暗卫。白玉堂也终于发现为何手下暗卫会不敌这几个黑衣人,原来这几人看似各自为战,实则连成一阵,互通有无,往往彼此填补了缺漏。那些黑衣人本是顺风顺水,偏偏被白玉堂这不按规矩的一搅局,加之云浪剑芒太过犀利,顿时方寸大乱。几人且战且退,一路退到了天牢通道之外。白玉堂与一众暗卫见状大喜,哪顾什么穷寇莫追,忙急匆匆追了出去打定主意将其一网打尽。   刀剑的撞击声刚自天牢消弭,突然又有数道黑色身影诡异地自天牢上方从天而降。原来适才乱战之际这五个黑衣人竟一直按捺屏息藏身暗处,直到不见了白玉堂等人踪影这才现身。来到展昭身边,其中一个刚欲伸手将人捞起,眼角突然闪过一道白光,若不是他察觉异样缩手的快,便要被废掉了手腕。惊诧望去,只见一个个子颇矮有着少年身形也着黑衣蒙面的人飞燕般掠来。   此子轻功极高,转眼已拦到展昭身前。其手执十三连环,也就是俗称的九节鞭,因节数增至十三节,要比一般九节鞭更长更软更难指使。可这矮个少年不但如臂使指,更舞得虎虎生风。只见一十三节钢鞭或抡、或扫、或缠、或绕、或挂、或抛,上下翻飞,灵动多变,轻巧地将所有攻击化为无形,逼得几人近身不得。更是趁隙一把抱起展昭,少年见展昭仍在昏迷,不由抱怨道:“那没毛鼠果真是个猪脑子,将展昭不闻不问丢在这里,居然还轻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若不是小爷我得讯赶来,还指不定怎样呢。”听声音,竟是耶律宗徹身边的侍从小戚无疑。   五个黑衣人见临了杀出个程咬金,坏了全盘计划,顿时发了狠,杀招频出全奔小戚而去。小戚功夫不弱,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加上还要护住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展昭,压力可想而知。当下不敢恋战,扛起展昭叫了声“小爷不陪你们玩了”,便运起轻功逃之夭夭。   出了天牢通道,除了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竟不见了白玉堂一行。小戚管不了那么多,只想着要将展昭救到安全处,便足下生风,几个起落离开了刑部天牢。   他七歪八拐地穿梭在汴梁城中,本欲返回都亭驿契丹使馆,但转念一想这么贸贸然将展昭带去也不知会不会给赤术带来麻烦,毕竟赤术曾千叮万嘱叫他不要管展昭之事。于是心中一番盘算,掉转头往北城郊外而去。而身后五人死死咬住紧随其后,一直到出了外城,追击的人数不知何时变为了四人。   小戚毕竟年少,加上扛着展昭这么个大活人,功力略有不济,一路追逃折腾已感到有些力竭。气息方乱,便被身后之人围堵了去。四人自腰间各自抽出一柄软剑,分站东南西北方位,剑走龙蛇,寒光闪闪。两人攻上,必有两人辅下,攻防一体近乎完美。   小戚手腕连翻,连环鞭扫甩而出,尖锐的鞭头“噌噌噌”就像生了眼睛相继挡住三剑。而漏了的一剑眼看抵挡不住,十三连环当空画弧一抡,竟用鞭身挡住了最后一击。   小戚冷汗涔涔,虽说躲过一劫,继续被这般围攻下去,恐是凶多吉少。其实若是放下展昭,以他的轻功身法,即便敌不过,要全身而退不难。但都已将人救到了这里,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小戚牙尖一咬,左手将展昭身体抱牢,眼中晃过道一闪而逝的异色。他尖啸一声刺得人耳膜发疼,叫那四人攻势略作迟疑,而他等的便是这片刻,高高跃起,连环鞭甩向不远处的树枝,竟是借此荡了过去,强行突围。   其中一个黑衣人率先反应过来,见那两人已经荡远,忽然一跃而起将缠了连环鞭的树枝大力砍断。小戚只觉身子坠落,所幸去势已老,他也早有准备,稳稳落地后一边急退一边反身将十三连环舞得密不透风,叫追袭而来的三人一时拿不住他。   正在此时,那砍去树枝的黑衣人忽然蹲在树上大喝一声:“放连弩!”四人相继自身后摸出一架小巧的连弩拿在手中,配合着不间歇的攻势,竟见缝插针以连弩偷袭。小戚被攻得措手不及,左支右拙下甚至狼狈不堪到就地懒驴打滚以避,叫向来最爱干净的他心中忍不住破口大骂。   那个状若带头的黑衣人眼珠一转,突然趁着小戚分神他顾之际一箭射向展昭,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转瞬即至,待小戚发现之时再要闪避已经来不及了。别无他法,小戚只能侧转了身子,用自己的右肩挡下这致命杀机。   利箭来势极猛,不但一箭穿肩,更叫小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连退数步跌倒在地。展昭被顺势抛了出去,小戚则一脸痛苦,连手上的十三连环也脱手掉落在地。   只见那带头的黑衣人冷笑着慢慢逼近,突然抬剑一挑,将小戚蒙面的黑巾挑飞了去。那人先是一呆,没想到这个莫名出现救了展昭的程咬金竟是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少年,不过想到自己一行差点栽在这少年手里,心中便是恨恨,阴阳怪气道:“差些被你这小子坏了好事,今日你即便死在这里也怨不得我们,谁叫你要多管闲事?”   小戚横眉冷对:“你敢杀我?”   “有何不敢?”   大笑一声,小戚眼神分外犀利,竟是悍不畏死。“那你也离死不远了。我若死了,你和你那背后的主人便准备承受赤术上天入地的追杀吧。”   “什么赤术?没有听过。我只知道,那些早死的人多半都是不自量力爱管闲事的家伙。”说罢,不给小戚任何应对时间,便是一剑劈下。   小戚脚尖一点,踢中剑身荡开直刺的第一剑,接着就地一翻滚到展昭身边避开了拦腰劈来的第二剑,但第三剑紧跟落下,惨白的剑芒映照在小戚瞳孔中终是化作了一丝惧意。眼看就是引颈受戮避无可避,一只有力的手不知从何处伸来,牢牢握住了那黑衣人执剑的手腕,叫他再也劈不下分毫。   澄澈清明凝眸若星,一双瞳仁剪碎秋水。就像灯芯上那一簇豆大的星火忽然燃爆,炽盛于瞬间,却无迫人之势,终是归于平静。黑衣人就被这么一双眼睛注视着,明明瞧不出丝毫威慑之力,额头偏不自觉滑落一滴冷汗,叫人不寒而栗。   “展昭?!——” 作者有话要说:  九月第一更。 这个礼拜是最忙的一周,这文几乎是断断续续写成的,尤其还是打戏,所以总觉得写得完全没有一气呵成的感觉,大家就随意看看吧。   第68章 (六十七) 对峙   就像彼此达成共识,黑衣人向后退却那一步,展昭也适时大力顶开对方执剑的手。他侧首用眼角余光睨了小戚一眼,当触目少年惨状,瞳孔蓦地一缩,震惊不已。再次回望那四个黑衣人之时,已不自觉流露出一股遏制不住的怒忿。   为首的黑衣人不由浑身一震。虽蒙着面,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露在外,不难窥视出其眼神中的困顿与难以置信。   “你没中迷药?……这怎么可能?我明明看你吃……。”突然停住,黑衣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适才展昭进食之时除了第一口全程以右手遮住口鼻,他还在想这展南侠实在秀气得很,哪有江湖人的半点洒脱不羁?现在看来,定是借机做了手脚,将那些糕点藏到了干草堆内。而他们怕被发现,藏身较远,只能看个大概,必然错漏了不少细节。   小戚此刻也是诧异万分。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展昭慢慢起身屹立护在他面前,看着那人纹丝不动的背影,哪有半点虚弱与不适。这叫他也终于意识到一个被刻意忽略的问题——先前离开刑部大牢时为何不见了白玉堂一行?   原来真正猪脑子的不是那没毛鼠,而是他!展昭根本就是将计就计罢了。白玉堂应该已感知到展昭假意中俘实则釜底抽薪的计策,这才调开所有人好助其计划顺利施展,哪想偏生的他糊里糊涂不明就里,自以为救展昭,实则却搅了对方示敌以弱的一场好局。   小戚突然胸口一阵憋闷。这次真是被那没毛鼠坑惨了。其实早在白玉堂到来之前他就已经到了。但觉察到躲在暗处始终潜伏不动的这五个黑衣人形迹可疑,因此他也一直藏身远处没敢妄动。若不是白玉堂一副紧张得要死、神挡杀神的模样,他也不会对展昭中了暗算这事确信无疑。其实仔细想想也能明白,展昭一开始铁定未与白玉堂通过气,毕竟他也不知会有人劫狱对付自己,更不知白玉堂恰好带人前来阻止。之后两人避在角落正好遮蔽了众人视线,怕是展昭做了什么小动作暗示才让白玉堂反应过来,开始配合做戏好让贼人顺利劫走展昭。只是如此是骗了这些心机深沉的黑衣人,却也将他给骗了进去。想通后不免反而觉得十分委屈:自己本是一片善意,成了多此一举不算,甚至还好心办了坏事。   似乎能感受到小戚情绪的低落,展昭一时不敢回头,自觉无颜面对少年。白玉堂的出现已经在他意料之外,好不容易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图,谁想半路又杀出个小戚。他自问虽对小戚有过亲厚之举,但两人交集并不算多,真不至于让这异国少年为他做到这种程度。哪知自以为交情甚浅,偏偏小戚便是义无反顾地做了,连命都差点丢掉。只要想到少年此刻深入肩头的箭伤,展昭眼底就一阵赤红发热,心中歉意更是浓浓滚成一片。   “小戚……对不起……。”   泫然欲泣的表情,在闻言的刹那收住了哀戚,止不住一脸惊诧道:“你……跟我道歉?为什么?难道你不怪我?”   “这事只怨我考虑不周,如何能怪到你身上?”   是啊,他有何脸面责备小戚?设下骗局的是他,承担骗人苦果的自也是他。除了深深自责,他又能做什么呢?早知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真该早早弃了原有的打算,及时出手,至少不会让那少年伤心又伤身。   小戚的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扬,身上的伤虽疼得他呲牙咧嘴,心中却释然了:难怪他总忍不住想要亲近展昭,这个人值得他付出。   瞥见小戚起身打算拔箭,展昭慌忙阻止。他疾指点上肩周大穴助其止血,关切地摇头道:“先别拔,你恐是伤了筋骨,这伤需要专业的大夫处理,草率不得。还撑得住吗?”   “撑得住。”小戚硬气地点点头,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既然无法顺势摸到背后正主,这几个爪牙总不能放过。”   犀利的眼神再次对准那些黑衣人,就像一只精明的猎豹盯上了猎物,引对方一阵寒毛直竖。那为首的黑衣人道:“展大人,我等本不想与你为难,不过受雇于人,自也不能坏了道上的规矩,便是多有得罪了。”   “无妨。你四象阁确是规矩森严,不过所谓规矩,可立也可废。待展某擒了你们归案,再做计较不迟。”   黑衣人眼瞳一缩,冷声道:“你知道我们的来历?”   “江湖之中,只有你们四象阁的常以五人一组出任务。不但使得都是软剑,还善结剑阵对敌。怎么,你们的来历很难猜吗?”   黑衣人一时语塞,与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黑衣人仍不死心,质疑道:“此处只有四人。适才展大人全程装晕得似模似样,连眼都没睁过,如何知道我们善结剑阵?又如何能知道我们一行初始是五人?”   展昭无奈深深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为对方的智商感到捉急。“适才小戚对敌之时曾与你们交手,软剑刺来的剑风总是丝毫不差分立四处,你们行的不是剑阵又是什么?至于人数,天牢里,你们曾走到展某近前,听脚步数一下不就知道了人数?而那少了的一人,若我所料不差,怕是去做了饵。此刻白玉堂没有带人追到这里便是最好的证明。”   那为首之人忽而一声冷笑,言不由衷道:“佩服佩服,早闻听展大人聪慧过人、智勇双全,是当今不世出之绝代豪杰。不过,仅凭你一人便想要对付我们四个,怕是有些异想天开了。既知我四象阁以剑阵闻名,试问赤手空拳,你打算如何迎战?”   展昭不答,而是脚尖突然勾住掉落在地的连环钢鞭,向上轻巧一挑,便甚是麻利地抓到了手里。掂掂份量很是不轻,应为纯钢精所铸。展昭遂对小戚道:“借我一用。”   小戚忧心道:“隔行如隔山,换兵如换手。你平时用剑,这个你会使吗?”   “兵器虽各有不同,但正所谓一法通则百法通。这软中带硬的兵器,倒也不难驾驭。”说着,展昭反手舞出几圈鞭花,正是花中套花,花花相连,看着完全不像生手。小戚这才把担着的心吞回肚子里。   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为首的道:“我们作为四象阁青龙榜首,竟被人轻看至此。展大人,以你现在只有七八成的功力,还是仔细掂量,切莫螳臂当车啊。”   “怎么?也是那位雇主将展某近况透露给你们的吗?他可知道的真不少啊。”一句话又是堵得对方说不出话来。展昭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无妨,我若完好,怕你们也不敢接这单生意。”   真是一语中的,四个黑衣人顿时脸色难看至极。须知展昭自入了开封府,得罪的官场权贵、江湖草寇不知凡几,四象阁作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黑道营生,一年便能接到好几桩对付这位御猫大人的。至于为何直到如今才真正接下任务,固然与这单给予的丰厚报酬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了对方透露出展昭功力不足的现状以及主动提供精密布局所致。   为首的大喝一声“上”,四人不再迟疑,软剑抖出十数朵剑花分别袭向展昭头、胸、腹、腿。展昭眼透精光,镇定自若,左手顺势将小戚一送,脱离战圈,右腕暗施巧劲已舞起了十三连环。   十三连环跟软鞭的区别在于软中带硬。除去鞭头鞭把,中间的十二节鞭身若使得巧妙,都可不同程度受力运用自如。其技击技巧讲究的是“竖打一条线,横扫一大片,竖轮转平扫,回身缠绊绕”,主要以立圆为主,借以身体各个部位的缠绕甩出,给人一种眼花缭乱、无穷无尽的感觉。   这件兵器展昭虽不若小戚使得顺手,但有一点他反而比小戚做的要好,那就是变幻莫测。此刻四人来势凶猛,按着常理,使软兵器者必然不能让对方近身,只得退避以求保持距离。哪知展昭竟是反其道而行——不退反进。他放击如龙,看似当空抡甩了个大旋,哪知鞭头刚沾上第一把软剑就是绕了上去,接着又去缠第二把,待到第三把被一同收作一处,第四人终于意识到不妙,赶紧抽身而退。   “撤手!”   展昭低喝一声,内力运在鞭上,震得执剑的手一阵发麻,竟迫得三人同时松手脱柄。鞭身带着三把交缠的软剑回转,展昭单足点地,自旋一周后再次从容扬臂,顺势甩了出去。软剑便如暗器,朝着第四人飞去。“铛铛”格挡下两剑,最后一剑惊险地划破对方腹部皮肉,若不是那人身手了得,临危之际侧身以避,只怕伤得更重。   三人飞奔而去拾起各自软剑,又转身扶住伤了的人。为首的黑衣人问道:“伤势如何?”   “没事,只是擦破了点皮肉。出血不多。”伤了的点穴止血后回道。   “如此便好,看来要对付这位御猫大人,我们不便再留手。若是被他借机放倒一个,我们此次任务势必功亏一篑。”四人同时极有默契地点了点头,达成一致。为首那人喝道:“结阵!”四人立时奔走,又如先前对付小戚一般,根据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将展昭困在阵中。   “四象阵么?”展昭眉宇微皱,喃喃自语。   小戚见展昭眼中眸色瞬间暗淡,以为他破不了阵,忙道:“我来助你破阵!”   “不必。如何破阵,我心里有数。”展昭嘴角勉强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看到此阵,不过让他想到死在暠山的封何一行,忍不住心有戚戚焉。当初与柴文益比试阵法,行的便是这四象阵,他虽不如封何白玉堂善于阵道,却自信但凡经历过一次的阵法便绝没有破不了的道理。   只有四人结成的剑阵,自没有当初二十八人的大阵繁复。但胜在这四人常年演练配合,攻防一体,威力成倍递增。只是于旁人极其胁迫的威力,对展昭却半点不临身。阵法之道本是万变不离其中,四人之阵虽简化,但所行方位仍以星宿记。每次变化都要相互配合踩点对应位置才能互通有无,如此也给了展昭破阵的契机。   展昭拔足而起。他仍穿着事犯之时宫中侍卫统一制式的麻白丧服,飞起之时多片交叠的袍底飞扬起来,一如海上白鸥,翩跹宛如惊鸿出水。只半个起落,就抛击两次攻了四处,分别将对手攻招隔阻在起手式。只见他双腕连翻,当第二轮抛击出去,已不再满足格挡,瞬间转为攻势,逼得那四人一阵手忙脚乱。   不过,展昭也终于相信这四人果真不愧是四象阁青龙榜首,任凭他的攻势毫无间歇如雨后春笋,几人俱能配合得当,防得密不透风。只是此刻这组榜首心中恐怕更是郁闷,第一次觉得与人对阵竟是如此憋屈。展昭以攻代守,攻击密集,落点多变,他们别说反击了,光是应对也是疲于拼命。往往那人一个燕子飞起势,借高空优势,一串攻招撒下去,便累得四人冷汗直冒,防到手脚发软。   其中固然有展昭对这四象阵的了解,但其本身速度也简直快得不可想象。初时几人还能看清他手腕如轴的翻转动作,预判鞭头落点。之后看清却已来不及想,到最后干脆连看都看不清了。鞭头的尖锐处与软剑频频相撞,击金碎玉之声初时如小雨淅沥,逐渐化作疾风骤雨。   小戚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心中忍不住怒赞:我去,十三连环居然还有这种打法。只见那展昭几乎是弃了画圆舞花,以抛射为主,竟把那十三连环当暗器来用。却是放之一瞬,触之即回,速度快得叫人咋舌不已。不过,倒很实用,于这剑阵当真管用。阵法固然好,但也变相钉死了四人的站位,每一鞭甩过去都前招连着后招,环环相扣,生生不息。   四象阵本身在阵道之中其实堪称完美,不然四象阁也不会以其命名,借之立足江湖之中。但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再完美的东西也经不起一个“快”字。展昭在坚持,他们也在坚持。四人知道展昭如此急攻消耗必然极大,只要拖到他后继乏力,便能一举反攻。而展昭却在等他们乱中出错。要知道人于其自身都有手脚不协调的时候,更何况乎多人结成的剑阵?其实,甚至无需错漏,只要逼得对方跟不上彼此变幻的节奏,便能寻到突破口。   不过这个所谓的突破口也是在半炷香后。   长时间攻防激斗,叫西方白虎位的黑衣人脚下一个趔趄,走位慢了一步。只是这小小的一步便叫展昭眼中精光大放,寻到了破绽。他忽然弃了阵中站位,如潜龙入渊猛虎入林,径自扑向对方。银光一闪,鞭头深深钉入那人右肩,竟与先前小戚受伤部位一般无二。看在小戚眼中更是眼眶一热,心想莫不是展昭恼这几人伤了自己,竟以牙还牙如法炮制。   只见他鞭身一甩,在那人脖间又围了紧紧一圈,接着纵身翻到其人身后勒住了对方颈项。展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淡淡的从容。“你们输了。”   为首那人眼角闪过一丝恨意,冷声道:“未必。”说着飞快摸出身后连弩,放出一箭。展昭不避,只用身前黑衣人的非要害处去挡,那人一声惨叫,竟是左臂中箭。   射中了自己伙伴,那为首之人竟无半分动摇。展昭不由神色一凝,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听那为首的又道:“既已失手被俘,你当知道如何自处。”待展昭反应过来想要出手阻止,却见被擒的黑衣人已服毒自尽。   眼见那人尸体软软倒下,展昭终于再度动了真怒,叱责道:“你们四象阁便是如此行事吗?”   “不是四象阁如此,而是作为我的手下必须如此。”   “现在你们少了一人,阵不成阵,以为还有胜算吗?”   为首之人哈哈大笑:“所谓胜算未必靠的实力,好好谋划自也可以达到目的。”忽然冷声命令余下两人拖住展昭。而他自己则返身扑向小戚。小戚见对方突然与自己放对,倒也并不惊讶,虽身上有伤,勉强应付自问还是可以的。谁想那人并不出剑也不放箭,身在空中却是莫名丢开连弩,自怀中另摸出个暗器抛向小戚。   “小戚,躲开!”   展昭话音未落,小戚已灵巧地闪身避开。只是那黑衣人抛出的乃是一颗浑圆的黑球。本以为离开了攻击范围,哪想那黑球突然于空中自行炸开,如天女散花般洒落一地粉尘,小戚自也避免不了要沾染一些。   展昭瞳孔一缩:“小戚,屏住呼吸。”   为首那人冷笑连连:“没用的。”   果然,小戚虽屏住呼吸,仍感觉到大事不妙。他突然觉得有一种如万蚁钻心般的蚀骨之痛自肩头伤处一路延展散入四肢百骸,逼得他终是忍不住哀叫一声,倒地翻滚不休。   “这是蚀骨粉,能自任何伤口进入体内,若无解药,不消一时三刻便会全身筋骨化成一滩血水而亡。怎么样,展大人,你若有情有义,当不惜一切救这少年吧?”   “卑鄙之徒!”展昭红了眼眶,忍不住骂道。   为首那人浑不在意:“展昭你是厉害,可莫要忘了,我四象阁中可没有什么正人君子,自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   强压怒意,展昭沉声道:“你要什么?”   “你知道我要什么。”自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扔到展昭手中,道:“这是一瓶化功散,会让你十二个时辰功力尽失,全身无力。你若想救他,便喝下去。”   “我凭什么信你?”   “你别无选择。信我,他还有活下去的机会。若不信我,他必死无疑。”又自怀中取出另一个瓷瓶,为首的黑衣人瞥了眼翻滚着不住惨叫的小戚,道:“这是我的诚意,解药就在这里。他的时间不多,你多犹豫一刻,他便多伤一分。”   “好,愿你言而有信。”   当下展昭毫不迟疑地拔去瓶盖欲将化功散倒入口中,却被为首的阻了。原来那人还不放心,让手下两人扣住展昭亲自强行灌药进去,实在是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确保万无一失后,他才走到小戚面前,撑开对方的上下颚将解药倒入。   解药慢慢起效,小戚终于停下滚动,趴在地上大力喘息。他已全身汗透,额头的汗水流入眼中将视线糊成一片。恍惚间只见展昭叫了几声他的名字似要说些什么,却被那为首的黑衣人一掌击在颈后打昏过去。那人扛起展昭,与余下两人前后几个起落已不见踪影。   “展昭……。”   眼帘模糊更是厉害,叫小戚早已分不清究竟其中是流入的汗,还是流出的泪。   白玉堂望着面前服毒自尽的黑衣人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为了配合展昭计策,当人被劫走后,他不敢跟得过近,只牢牢盯紧了坠在最后方的黑衣人。谁知那人与前方距离越拉越大,且越行越偏,当觉察到不对出手将其擒住,前方几个黑衣人早带着展昭不知所踪。   虽是依计而为,但不知怎的,右眼忽然狂跳,心口的不安情绪更是鼓噪得厉害,就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确实发生了。他冲上前一把拎起尚未断气的黑衣人衣领,大叫道:“快说!你们到底将展昭带到哪里了?快告诉我!”   “都亭驿……契丹……。”   话未说完,人已断了气息。白玉堂却似浑然未觉,只被这最后获取到的信息震惊得说不出话。   都亭驿契丹使馆?怎么会?那契丹的赤王与展昭又无冤无仇,为何要劫走他?难道说那幕后主使与契丹人搅和到了一起?   白玉堂忽然省起那道扛着展昭率先冲出天牢的黑色身影,当时并未觉察不妥,此刻想来确是有些诡异了,因为那分明是个少年人的身影。说起少年,赤王耶律宗徹身边就有那么一个少年侍从,而且冥冥中这两人的身影竟是惊人相似。   身后暗卫不知眼前这位白大人为何僵住了身形,正欲上前询问。便见白玉堂猛地将手中提着的尸体扔了出去,并大骂一声“混账”。接着眼中染上一抹厉色,下令道:“走,去光化坊都亭驿。”   其中有个暗卫已明白白玉堂预备去哪,不由担心道:“白大人,既然牵涉契丹,便涉及两国邦交,是不是先报上去稳妥行事?”   “稳妥个屁!不知死活的辽狗,居然跑到我大宋来耍心机玩阴的,我叫他这辈子看到五爷都绕道走。”白玉堂抓狂般破口大骂。突然一个旋身,面对一众暗卫,他沉声道:“你们虽是陛下临时指派给我,但既然交到我手里,便是我的人。你们的生死我来负责,但我白玉堂的命令你们也不得不从。五爷我不要异心的同伴,谁若是有别的想法,现在大可离开,我白玉堂绝无二话。”   众暗卫想到天牢之时白玉堂曾全力救助他们,心中顿时一阵激荡,纷纷跪下道:“属下等当誓死追随白大人。”   “好,既然我们一心,当视作兄弟。”突然对那提议上报的暗卫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适才是我意气用事了,就麻烦兄弟你回宫将此间事态回禀陛下,早做决断。”   此人领命而去,白玉堂单手一挥,喝道:“剩下的,跟我走!——”   当白玉堂率众赶到都亭驿,恰好瞧见一袭黑衣的小戚跌跌撞撞进了契丹使馆大门。这下更坐实他心头猜想,怒意一下自胸膛炸开。一行人加快脚步,气势汹汹便要闯进契丹使馆,被门口两名契丹侍卫拦下来。   “大胆,这里乃是契丹使馆,是尔等可随意乱闯的吗?”   白玉堂冷笑不绝。“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普天之下还没有我白玉堂去不得的地方。”说着,继续作势硬闯。契丹侍卫见拦不住,忽然拔刀在手,向白玉堂猛然劈去。“兀那汉人,休得猖狂!”   白玉堂见刀劈落,连眼都没有眨一下,只听“铛”得一声,刀锋被一旁暗卫挥剑挡住。接着身后一片齐刷刷的拔剑声将两名侍卫吓了一跳。白玉堂倏地笑了,笑容鸷悍又不羁,邪魅又狂傲。“这契丹使馆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今天也要闯上一闯。”   一脚将人踹翻,白玉堂作势带人冲进外院,却见一队契丹大汉手持虎头刀杀气腾腾地迎上来,大叫着“退出去”。一个契丹副官见一队大宋暗卫竟跟着一个武生便装打扮的白衣人来此胡闹,心中实在觉得惊诧莫名,站出来用汉话道:“你们是宋国哪个部门的,为何要到我契丹使馆来闹事?”   一众暗卫正担心这草莽出身的白大人又要耍横,谁想其竟一改风格,风度翩翩正气凌然道:“本官乃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今查证你契丹使馆内有人勾结叛逆要谋害我国圣上,特来此拿人归案。请贵国赤王耶律宗徹大人前来叙话吧。”初时听着有礼有节,临了却来了句毫不客气的命令口吻,叫人实在气煞。   那契丹副官强压怒火道:“我们王爷一早就进宫面见贵国陛下,至今未归。还请这位白护卫稍候。”   “本官没那么多时间与尔等瞎耗。兵贵神速,若无法及时抓捕人犯,恐迟则生变。各位既在我国做客,当客随主便,恕白某及我众位兄弟无礼冒犯了。”又要带人往更深处闯,却被那副官横身挡下。白玉堂冷笑一声。“本官本以为贵国内只有个别参与了谋逆。怎么?这位契丹大人是要告诉在下你这里所有的使臣都参与了不成?”   契丹副官眉头一皱,回道:“白护卫说的哪里话。只是这里既是我国使馆,当不能让外人乱闯。何况即便真要拿人,也该有相应的衙门执公文前来,你一个御前四品带刀护卫贸然来此是何道理?”   “白某行事之前早领了陛下口谕予我便宜行事。大人若是不信,等我拿了人后自会给你个交代。”   契丹副官见白玉堂不好应付,遂变换了策略道:“听白护卫言之凿凿,当知晓我使馆内是何人勾结参与了谋逆。不如你说,我交人,如此也不伤了两国和气。”   白玉堂哈哈大笑,抚掌道:“如此甚好。还是这位大人明事理。我要抓的是赤王身边一个叫做小戚的侍从,烦请大人行个方便。”   当小戚的名字从白玉堂口中蹦出,那契丹副官已额角流汗,面色如土。这些汉人固然不明白小戚的身份,他又怎会不知?别说小戚压根不会参与谋逆,即便真的做了,他也绝不敢将人就这么交出去。满脸不信须臾转为怒意。他此刻已认定这白玉堂乃是故意来找茬的,大声叱呵道:“白玉堂,本官不管你是四品还是三品,你此来既是存心挑衅,今日哪怕拼了一死,你也休想将人带走。”   “很好!看来这契丹使馆果真蛇鼠一窝。那爷爷我也不需要跟你们这群辽狗客气了。”白玉堂记挂展昭安危,收敛了半天的脾气终于忍不住喷发了,说翻脸就翻脸,“呛哐”拔剑在手,便是喝道:“兄弟们,给我进去搜。有什么事,自有本官担着。谁若敢拦,杀无赦!”   “是!”   眼见双方大战就要一触即发。一道矫健的身影忽然急蹿而入,拦到两队人马之间。众人定睛瞧去,正是契丹赤王耶律宗徹。   “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的他听了副官几句耳语,当得知这白玉堂居然是来抓小戚的,顿时勃然大怒,冲白玉堂怒喝道:“姓白的,你欺人太甚。你以为你是谁?谁给了你这份权利可以到本王地盘来大放厥词撒野无度?给本王滚!——”   白玉堂正待发作,却听门外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那声音并不严厉,更不盛气凌人,除了透着一股天生的贵气,只余一丝淡漠的平静。   “王爷问得好,谁给的白玉堂这份权利?就让朕来回答你吧。”   宋帝赵祯从容跨进门来,明明只是淡淡地扫视,明明他只是垂手立在那儿,一股无法言说的威压便于瞬间扩散开来,叫人难以直视。赵祯缓缓开口,却是不疾不徐。   “是朕,封了白玉堂四品带刀护卫之职;是朕,给了他手下这批人;是朕,要他无论如何不能放过那宵小之徒;亦是朕,允许他到这里来,允许他大放厥词,允许他撒野无度。”   逐步高亢的三个“允许”宛如三记重锤击打在场每个人的心田。就在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之际,赵祯却忽然不言了,他慢慢走来,越过白玉堂,径直走到耶律宗徹的面前,与其对视。两人身形明明全然不称,但气势却都意外地强大,难分仲伯。   “赤王,真是可惜。看来朕与你怕是无缘结盟了。”轻到只有面对面的两人可以闻听得到的低语。赵祯浅浅笑着,一贯柔和的目光猛地迸射出异样强烈的执意,便宛如一把尖刀径直插入耶律宗徹的心肺,叫他竟第一次在面对这位过于仁善的帝王时产生了一丝惧意。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动他。他若伤了一丝一毫,朕不敢保证你契丹使臣一行能否平安离开宋境。而这其中,也包括了王爷——你!”   一滴冷汗自额顶滑落。   爱之一字可以让人如沐春风,却原来它也能让人如临寒冬。   这宋帝当真疯了,对一个男人让感情陷得如此之深,竟不惜为那人意气用事挑起宋辽两国的争端吗?他若死在宋境,他那可汗好大哥耶律宗释正好借口报仇征战大宋。简直是再糟糕没有的状况了。是他错了,宋帝的软肋根本不是什么德仪公主,而是那个叫做展昭的护卫啊,他竟然轻看了宋帝对那小小护卫的重视程度,真是该死!只是为什么宋帝会那么肯定咬住是他契丹使臣一行动了展昭?   “陛下,本王敢对我契丹狼神起誓,本王从未做过任何不利于陛下的事。”   白玉堂适时插上,抢言道:“那就将你的侍从小戚交出来!”   ……小戚?对了,这白玉堂为何冒冒失失来此抓小戚,那小子到底做了什么?!   耶律宗徹用契丹语问身后副官。“戚公子呢?”   副官支支吾吾,被耶律宗徹斥责一句“有话直说”,才坦白道:“戚公子适才穿着夜行衣伤痕累累地回来,肩头更受了重伤,一回来就昏了,此刻正由大夫在卧房医治。”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听到小戚伤了,耶律宗徹已顾不得赵祯,心中方寸大乱。他正想离开此处外院,赶去看个究竟,谁想被白玉堂一个箭步窜来拦住去路。白玉堂不依不挠道:“王爷还未给个说法,这样离开怕是不好吧?”   耶律宗徹怒意横胸,眼中冒火。“要本王给个说法,可以。现在就从本王眼前消失。”   “那王爷是要朕也消失咯?”赵祯一步跟上,与白玉堂并肩而立。两人死死紧盯耶律宗徹,逼得耶律宗徹此刻也动了真怒,竟也气场大开寸步不让地与两人僵持不下。四周两队人马被这冷硬氛围弄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就在以为三人会一直对峙下去,小戚突然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后面还跟着照顾的侍婢与诊治的大夫。小戚见了赵祯白玉堂突然一阵激动,刚想过去,却一个控制不好跌倒在地。耶律宗徹大惊,上前一把将其扶起,关切万分。“小戚,你没事吧?”   白玉堂横剑于胸,冷笑道:“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省了寻找的功夫。王爷,把人交出来吧!”   “白玉堂,你休要欺人太甚!”耶律宗徹也渐失理智,正想动手教训那锦毛鼠一顿,却被小戚摇着头一把拉住。小戚稳住身形忽然冲向赵祯,白玉堂还以为小戚是要对皇帝不利,拦到跟前相阻,却见小戚反而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快,去救展昭啊,他这次是真的出事了。”   白玉堂莫名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真的出事了?”   此时赵祯也疾步上前,小戚见了宋帝顿时泪如雨下,伸出另一只手抓住赵祯,失声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陛下,求求你,快去救他,再晚就来不及了。”   耶律宗徹此刻也懵了,急道:“小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戚这才将适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当赵祯闻听事情经过,如遭雷击。想到展昭此刻功力尽失毫无反抗能力,甚至还落入了不知底细的敌人手中,他的心就乱作一团。双手因内心的恐惧抖得厉害,他紧紧捏住想控制住自己的怯懦,却是全无方法。那些人会怎么对他?他会死吗?只要一想到那人此刻的处境,他就觉得整个天地都失了色,昏暗无光。   “你……你该死!”白玉堂一声长啸,怒不可遏,剑尖直指小戚咽喉。   “小戚可是展昭不惜一切救下来的。此刻你若杀了他,是打算让你那位展兄的牺牲白费吗?” 倒是耶律宗徹彻底冷静下来。虽知白玉堂并不会真的刺下那一剑,但耶律宗徹仍忍不住拿话堵他。谁让这白玉堂适才当真太过嚣张。   其实他很意外小戚竟会为展昭做到这般地步,但他更意外的是那展昭竟也用分毫不差的情谊回报了小戚的付出。其实这是他并不了解展昭这个人,哪怕当时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展昭本也会不惜一切去相救,更何况是情深义重的小戚呢?   小戚见赵祯全身僵硬失了反应,白玉堂则是一脸忿恨恼怒不已,想他二人此时状态又如何能把展昭救回来?他想了想忍不住去求耶律宗徹道:“赤术,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但展昭是因我出的事,你能不能动用我们的人去救他?”   “那展昭救了你,便也是予我有救命之恩。救人之事本王当义不容辞。只是根本不知是谁抓走了他,连半点头绪都没有,你叫本王如何去救?”   “头绪……头绪……。”赵祯梦魇般喃喃自语。混沌的眼突如闪过灵光清澈起来,他一脸喜不自禁,大声道:“有了,朕虽不知道展昭在哪里。但朕却知道有一个人或许会知道。”   “是谁?”   “韩、孟、非。” 作者有话要说:  9月第二更,久违的万字长更啊。 因总有人问啥时候放下一章,暂定下周日吧,如有变化我会提前在回复里说的。 下章就把最后的boss放出来了,也会解释很多大家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不过紫黄也还未完结,都说了我这文章是根据感情线走的,不是跟着案子走的。怎么都得等小龙感情曝光之后再完结,预计还有七八章。泪目,真心不容易啊,熬了十几年终于要写完紫黄了,感慨万千(众人:揍她丫的,明明很多年根本没在写)。   第69章 (六十八) 幕后主使   一众人心急火燎地再次赶回皇宫,其中还包括了耶律宗徹。原本以他赤王事不关己的性子是不想管这摊子烂事的,毕竟先前赵祯乃至白玉堂的态度将他呛得不轻。可受不住小戚央求的眼神,加上展昭确是救了小戚算是叫他欠下一个人情,自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于是众人赶到暂时安置韩孟非的偏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述一番事情起末,便候着静待对方给出一个期盼的答案。哪想韩孟非依靠床榻缄默半晌,终是微垂了眼睑,幽幽道:“我……不知道。”   白玉堂再也不顾殿前失仪,发疯般冲上去一把拎住其衣襟将之拖下床来。他双目怒火熊熊,破口大骂:“韩孟非你个混蛋,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不打算说实话?你会害死展昭的。”   “我真不知道展护卫在哪!!!”韩孟非急急辩道。   “你还这么说?我白玉堂真是错看你了!早知当初就不该听猫儿的去救你。活该让你这厮自生自灭。”见韩孟非张了张口,终闭口不言,白玉堂再也控制不住就欲一拳挥上对方脸颊,却被从旁伸来的一只手握住腕脖。白玉堂怒目瞪去,见是面无表情的耶律宗徹阻了他的举动,遂喝问道:“什么意思?”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说的是实话吗?那御林军统领严奎既然将其软禁,便是防着他,又怎会让他知道那么多?”略微了解过始末,耶律宗徹淡淡开口。此刻三人中也唯有他能保持平静。毕竟关心则乱,展昭于他连一枚棋子都算不上,他自也不会像眼前这两人般为那个御前护卫的去向不明方寸大乱。   听了耶律宗徹的话,赵祯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不过他至少还在乱成麻的心绪中抓住了最后一丝清明。他问韩孟非道:“那你总可以告诉我们究竟是谁叫四象阁抓走了展护卫吧?”   赵祯这一提点,白玉堂也终于从暴怒中冷静下来,沉声道:“不错,那个背后的人你一定知道。绝不会是严奎,以他的身份绝对撑不起柴家这面大旗。我本以为那些柴家余孽是得知了你是柴王爷私生子的事,这才奉你为主,续行谋逆之事。可看严奎那日反应根本不像,而且他与那周通的一味沉默更是古怪到极点,就像……。”   赵祯若有所思,接口喃喃道:“就像为了保护幕后主使甘愿赴死。此刻想来,严奎最后殿外自裁也是疑点重重。他先杀周通,难不成是觉察出周通对朕亦有情谊,怕他一时经受不住将背后那人的身份泄漏出来?”赵祯与白玉堂对望一眼,见其似赞同般点了点头,顿时对心中猜测更多一份自信。赵祯眸一凛神一正,对韩孟非道:“韩孟非,朕相信你确实不知展护卫身在何处。可朕也相信你一定知道柴文益死后究竟是谁执掌了柴王府,掌控柴家余党谋逆的行动。现在,展护卫的生死就捏在你手里,说与不说全在你一念之间。”   韩孟非的再次沉默让众人看到了希望,至少他没有立刻否认自己不知内情。只是那人内心天人交战良久仍只呐呐吐露叫人气煞的寥寥几字。   “……我……不能说……。”   不是不知,而是不能说。   眼看白玉堂又要控制不住暴走之际,赵祯突然一把将人抢到面前,用振聋发聩的吼声大喝道:“难道展护卫的命不比那暗中谋划的宵小之徒更重要?韩孟非,你应是心存良善之辈,不然你也不会一醒来便提醒朕去救展昭。可事到如今,你又为何执迷不悟仍要偏帮那个幕后主使之人呢?严奎会将你囚禁府中,你以为那人会毫不知情吗?你可知他叫人在宫中搅动风云害死了多少人?其中还包括朕的母后。如此恶果累累之徒,到底是什么让你直到如今仍要保住他的身份?”   “陛下只知指责,可有没有想过他从未对你不利?”   赵祯不解:“你在说什么?朕此番刚回京便当街遭遇行刺……。”   “那是严奎私自做主,但那个人从未想过要害你啊!”   韩孟非脱口而出的一句叫赵祯面色愕然,忽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深究过的问题。   是啊,他为何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那贼人借他之手暗害了母后刘娥,之后不惜在宫中兵行险招陷害展昭入狱,最后更是劫走对方不知去向。此人逐一对付了他身边最重视最重要的人,却为何独独对他没有任何动静?这简直太奇怪了!而韩孟非竟还说那幕后主使之人从未想过害他……。等等……难道说……是他?!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赵祯双目瞠圆,显露出一脸不可思议到极致的表情来。他突然松开韩孟非,任对方跌倒在地都毫无所觉,自己反而折身朝门外疾步奔去,一转眼就不见踪影。弄得白玉堂与耶律宗徹不明所以完全摸不着头脑,两人对望一眼,便双双追了出去——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赵祯的反应却是在告诉他们,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悠悠醒来,竟是身处一处私牢之中。   浑身无力地动了动手脚,只闻锵哐作响,这才发现自己被缚在一具刑架之上。展昭内心苦笑不矣,都被迫服了化功散,对方居然还不放心,又用金钢铁链捆绑住他手脚,这是对他防备得有多深啊。   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一片隅角,其他俱隐在闇处。视线所及之地,除了一些零散的刑具,就只有一张隐约可见的黄杨木制床榻的边角。刑具他并不意外,看这些刑具制式,不是绵针便是细钳,精细小巧,看来多适用女子身上。只是不知在这私牢之中,为何会突兀地出现那么一张床榻,且看其床头雕花精致,竟有几分像是专供内廷所用。这一发现叫展昭疑惑不已,不由喃喃自语道:“莫非我现在不在别处,而是在宫中?”   “展大人当真厉害,连这都能被你猜到?”一黑衣人自阴影处走出,竟是将他掳来的那四象阁为首之人。   展昭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仍淡定如常道:“这有何难?只要知道委任你四象阁行事的幕后主使是谁,自然能够猜到。”   “哦?你已知晓?”   “原本直到入了刑部天牢,展某都不知是谁做的手脚。那幕后主使当真厉害,四两拨千斤,完全将人玩弄鼓掌之间。可你四象阁这一番劫狱,却彻底将你们的雇主暴露了出来。”   为首之人不信道:“这不可能!我们一行从未露过口风。你不可能从我四象阁的人这里获知是谁雇了我们。”   展昭冷笑一声,点头道:“不错。这个破绽不是你们四象阁露的,而是那位雇主为了配合你们行动,不经意流露出来的。”   为首那人细细回想整桩行动过程,百思不得其解。他试探道:“展大人莫不是在框我吧?”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这个必要吗?”展昭锐利的眼神越过黑衣人,一直望向隐没在黑暗的私牢入口。他的声音闻之无波无澜,却另起一股气势叫人觉得迫力十足。“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玉妃娘娘?!”   门户霍然洞开,一股狂风由外吹入,使那豆大的灯火狂摆摇曳,晦暗不明。而随之而来的是一串不疾不徐的足音,伴着那每一下仿若踩到心房的步伐,一个纤弱的身影袅袅而来,出现在展昭面前。   盛装的美人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昔柔美和善的笑容,其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地就像一尊玉面罗刹。如果可以她真想把自己的眼神化成那一把把利刃,将面前这个男子割成碎片。   为首的黑衣人见正主到来,略一抱拳道:“在下任务已毕,当回四象阁复命。至于酬金么……。”   “放心,酬金早已送到贵阁。请吧!”左手随意一摆,便送人走了。而由始至终,玉妃都一瞬不瞬盯视着展昭,就像要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头都看透一般。直到半晌后,她才红唇微启道:“本宫也很想知道,破绽究竟露在了哪里。”   展昭平静地望着玉妃,看似不经意地略一仰头,只为不让其发现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惜。“娘娘还不明白?便是那碟桂花红枣糕将你出卖了。”看玉妃仍神色费解,展昭低声一叹,道:“我爱吃甜食不假,但独独红枣碰不得,食之后背容易起红疹。陛下一向知道我这忌口,故而即便送食到狱中也绝不会有用红枣烹制的食物。娘娘,你此番揣测帝心,怕是过犹不及了。”   玉妃眼睛微眯,知道展昭说的不错。当初赵祯每日为执勤的展昭备甜点,日日翻新,从不重样,她只窥得皇帝对其用心之深,因此设局之时便依样画葫芦也准备了份不同的糕点,没想到阴差阳错竟成了最大破绽。   玉妃不甘心道:“即便如此,也最多让你警觉有人要设计害你,你又如何从中得知那个人便是本宫?”   “当初太后便是利用糕点中的莲子让展昭身中迷药,其后遭遇了被尚充仪推落龙亭之事。我本以为这一切是巧合。可结合今日娘娘如出一辙的行事,某些答案呼之欲出——那次设局展昭,也有娘娘的一份,不是吗?”见玉妃神色寡淡,缄口不言,展昭继续道:“如此想来,尚充仪自缢于冷宫,怕也是遭人灭口吧?真是好一出环环相扣,太后负责施计下药,娘娘则心思巧妙假他人之手害人,自己片叶不沾身,反落得大好名声。娘娘才智计谋之高,当真叫人刮目相看。”   见玉妃仍是漠然看着自己,展昭深吸一口气,干脆将内心翻整的点点滴滴全都吐露出来。“太后驾崩,展昭以为是有人要害陛下,便寸步不离守在慈宁宫。如此逾矩的行为,娘娘非但不若皇后娘娘般斥责,反而放任自流,其目的莫不是为了要遣开陛下派在我身边的那批暗卫,以图后续施行陷害之计。可笑的是,即便被设计进了刑部天牢,我都不敢去想娘娘另有图谋,因为我不认为这天底下有人可以一边陷害他人,一边反过来又主动去为对方作证清白。所以至始至终我都屡次推翻自己的猜测,想不到玉妃娘娘你身上。直到那碟糕点出现,展昭才真正明白了娘娘的用意——娘娘从未寄希望刑部能要了我展昭的命,而是想在所有人都未回神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我消失,是吗?”   “确是本宫疏忽大意了。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疏漏,就被你窥透整桩事件的来龙去脉。”   展昭摇头道:“展昭所知粗浅,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展昭看来,娘娘当是深爱陛下才是,因此实在不懂娘娘为何会与柴家搅和到一起?我虽能勉强推断事情如何发生,可终是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玉妃愣了一下,随后失态大笑。“怎么,居然还有展护卫想不明白的时候?你真想知道吗?好,本宫告诉你。”她突然一步一步走近,近到展昭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每一次吐纳的气息。“理由很简单,我不叫李玉贞,而是叫做……柴玉贞。”   展昭讶然望着玉妃,脱口而出的话语如鲠在喉。“你是……。”   “便如你心中所想,我是柴王爷在外的私生女。李,是我母姓。我在多年前便被送进宫,就是基于父王想要寻求一个更平和的方式解决柴赵两家恩怨。若我能生下陛下子嗣,然后由我的子嗣未来登基称帝,父王便也心愿得偿了。谁想三年前,柴家满门被灭,而我久居深宫竟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日前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柴文益让严奎寻到我,要我助其成事。”   “所以,娘娘就成了宫中内应?那年前北街集市陛下被行刺莫非也是娘娘所为?”   “胡说什么?!本宫如何会害陛下?”玉妃厉声呵斥,表情随即变得阴晴不定。“那次出宫,我本意是让严奎派人暗中护卫,谁想他竟阳奉阴违着人行刺。事后我再也未让他从我这里获取过陛下半分消息。”   “柴家被灭门,难道娘娘心中不恨陛下?”   “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根本不会做这种无情无义的事。在我眼里,陛下不但是这天下之主,他更是我深爱的夫君。何况柴家之事本就是太后所为,与陛下有何干系?”   展昭蹙眉道:“所以玉妃娘娘不恨陛下,却恨太后,是你让周通害死太后?”   玉妃一怔,须臾发出一声嗤笑。她的笑容变得柔媚诡异,蓦地伸出右手捧住了展昭的左脸。“展护卫,你错了,害死太后的不是我,而是你。”   “娘娘莫要胡言乱语。”展昭疾言厉色道。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难道陛下没有告诉你太后是怎么死的吗?”玉妃忽而哈哈大笑,眼泪都笑落了下来。“那个在龙杯中下毒的不是旁人,正是陛下自己。”见展昭神色一动似要辩什么,玉妃却先他一步以手捂住展昭口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陛下当然不会害太后,因为那个见血封喉的毒(du)药原本应该是下在你所拿的虎杯之中。可自从那次你龙亭湖出事,陛下已对太后起了防范之心。所以他一早买通慈宁宫大总管梁简章,才能早太后一步将药下在龙杯里。而那个龙杯,陛下也从未想过让任何人用。”   玉妃见展昭双目越睁越大,显然已经联想到内情,故而松手苦笑道:“你也懂了,是不是?不错,那个龙杯是陛下留给自己的。为了你,陛下甚至竟想以身犯险亲自喝下那杯毒(du)药,只为了用自己的命逼太后再也不敢出手害你。我怎么能让陛下如此犯险?”   这一次展昭彻底被震惊到了,低喃不止:“为什么……陛下,为何要做到那一步?”   “展昭,亏你事事精明果敢,怎么于‘情’之一字就能愚笨到这般地步?”玉妃泪水早已不受控制潸然而落,她紧紧抓住展昭胸前衣襟,嘶声道:“难道到了现在你都还不明白太后为何要杀你?而我又为何步步为营,如此煞费苦心地要置你于死地吗?……因为我们恨你!恨透了你!就因为你的存在,这半年来,后宫之中再也无一人得过陛下垂怜。你难道从来没有仔细看过陛下是用什么眼神在看着你的吗?我曾以为我得到过陛下的爱。可直到见了陛下看你的眼神,我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陛下对我确实有情,可那不是爱。在我心中比天地都重要的夫君,竟把他所有的爱都给了你这么个男人,你叫我如何能不恨你?!”   从怀中慢慢摸出一把匕首。明晃晃的刀刃缓缓抵上展昭心口。玉妃笑中带泪,面容略带扭曲,却无丝毫丑陋,反而邪魅到美得惊人。“其实我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若杀别人,我一定会觉得内疚害怕。可是你,我不会,我只会觉得痛快!你知道我为何要那么麻烦让四象阁将你劫出来吗?就是为了我要让那个夺走我一切的你亲手死在我手里。”   明明是同一张脸,为何玉妃此刻看来差距竟是如此之大?原来一个人的爱与恨可以让人连样貌都起了变化。   展昭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连此刻心口处利刃的尖锐都丝毫感觉不到,他只觉头脑一片混沌晕眩,眼前并未发黑,却是不断闪现着无数与赵祯之间的记忆碎片,各种记忆杂乱无章地搅在一起犹如织起一片光怪陆离的网,将他的喉口越收越紧,更压迫了胸膛,叫他已无法喘息。   “展护卫,我知道这一切或许并不是你的错。可是请你不要怪我。只有你死,我们所有人才都能解脱。”   说罢,玉妃高高举起匕首,向展昭狠狠刺去。只是眼看刃口便要临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一把抓在刀刃上。鲜血瞬间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展昭脸颊,那极端刺眼的鲜红以及血液本身带来的温热,顿时让失神的展昭猛然回转神志。   “……陛下……?”嗓子干到发紧。   恢复清明的眼终于将眼前的赵祯容纳进去。帝王一脸绝毅,用自己的指骨死死卡住刀刃再也不让其落下半分。那双眼亮得叫人心颤,却是谁也不看,只是贪婪地死死地盯着眼前那鲜活的生命,再也挪不开半分。   只差一点,就只差那么一点,他就差点失去他了。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对南宫惟三跪九叩,因为若不是对方教了他一套以轻功为基础的轻灵剑法,他差点赶不及救下展昭。   “展护卫,你没事吧?”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探向那人的脸颊。却见对方浑身一颤,微微躲了开去。   展昭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赵祯,只觉一阵头疼欲裂,影响了所有思考。   原来,陛下竟是用这种眼神在看着我……。   原来这眼神除了紫谨、白玉堂,此刻连我一直保护着珍视为挚友的陛下都“沾染”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猫儿!——”   远处一声高喝,白玉堂数个起落已窜到面前,几剑挥落,铁链应声而断。突然失去支撑的展昭颓然而倒。赵祯同时伸手去接,却被白玉堂抢先一步将人抱到怀中。惊见展昭全然无神近乎发灰的眸子,他心头一紧,焦急地问:“猫儿你怎么了?”   “玉堂……带我……。”“走”字尚未出口,眼前便是一黑,整个人晕厥了过去。   “展护卫!”“猫儿!”两人同时惊叫。赵祯更是一把抢过玉妃手中的匕首,将之扔得远远的。他怒喝道:“玉贞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玉妃凄然而绝望地笑了:“臣妾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陛下就来了。”   白玉堂见她不似说谎,便探了探展昭额头又去搭脉搏,随后对赵祯道:“脉象还算平稳,有稍许发热。大概是在天牢中着了凉。”   赵祯点点头,对白玉堂道:“白护卫,你先将展护卫送回竹宜轩请董太医过来诊治。朕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瞥了眼晚到一步的耶律宗徹,赵祯平淡道:“王爷也请自便。恕朕招呼不周。”   耶律宗徹自是识相:“陛下不必在意本王,正事要紧。”说着便尾随白玉堂一同离开私牢,却浑然未觉玉妃目送其远去时那不善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九月最后一更!下次更新要等10月1日了。话说十一长假大家想看几章呢?也许我可以提前在10月就把紫黄完结,算算目前剩余的章节,或许做的到吧。 最后的boss是玉妃,大家猜对了吗?其实玉妃挺好猜的,我觉得自己漏题已经很严重了,你看我在配角那栏给戏份不多的玉贞留了个位置,不正说明了问题吗? 另外就像我回复里提过的,紫红开始我就不周更了,一周大概更个两次,当然文章长度也会缩短到三千字一章。此外我大概会一边更紫红,一边从紫黑开始修订起来,其中会修改增加不少内容。也请大家多多给我意见。   第70章 (六十九) 死志   死寂,除了浅浅的呼吸,私牢之中再无声息。   与玉妃痴痴凝望不同,赵祯的视线却不着痕迹地避让开对方。受伤的手慢慢攥紧,像是在用伤口的痛楚拼命压抑心中那份无法言说的钝痛。血珠随着握力的加剧再一次顺着指缝滴落在地。玉妃瞧在眼里,明眸含泪,心痛不已。   她缓步上前,跪下来,轻轻托起那只血迹斑斑的手,哀怨道:“陛下真是多灾多难。上次也是这只手被碎瓷所伤,这次更是伤于利刃之下。这么深的切口,也不知道要养多少日才能好,不知会不会留下疤痕。”   赵祯怒起猛地将手抽回,却因此不慎手背甩打到玉妃身上,将她掀倒在地。“你既然选择背叛朕,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假扮什么夫妻情真?”   “惺惺作态?难道陛下以为玉贞对你的感情都是装出来的?”见赵祯根本不愿看她,她苦笑连连。“陛下既然找了过来,想必是韩孟非将我的身份告诉了陛下吧?”   赵祯奇道:“你什么身份?”   玉妃一愣,自嘲道:“是吗?他居然没有出卖我。倒是对柴家还有几分忠诚。”   “朕是从韩孟非不经意漏出的话中猜到了你。这后宫之中不为权势真心待朕的,除了皇后便是你。皇后一直被朕派人盯着,自不可能是她。那么便只有在慈宁宫代朕守灵的玉妃你了。”赵祯四下打量这处私牢,讥笑道:“没想到母后宫中还有这么个地方,看来你和母后的关系不一般啊。”   “自是不一般。太后早已不管后宫之事,之所以会知道陛下心中所属,当然是玉贞泄露给她的。”   “你又从何得知?”   “陛下莫非忘了德仪公主?”见赵祯面色有异,玉妃劝慰道:“其实陛下不必责怪颖儿,公主会将这件事告诉我,是为了要我想法子抓住陛下的心,从而让展昭可由陛下这份感情中解脱。可惜,臣妾自问没那份本事。”   “所以御花园暗害展护卫之事也是你与母后联手设计?为什么?”   玉妃冷笑反问:“那个男人抢走了我的夫君,我岂能容他?!”   赵祯被噎得一口气悬在那儿,好不容易咽下去,神色晦暗有如蒙尘。愤懑塞胸,他不甘心又问道:“那母后呢?你本与她合作,却为何突然掉转头让周通害她殒命?你到底和柴家是何关系?”   “其实也没什么。我会偏帮柴家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也姓柴,我是柴家的女儿。”   不同于玉妃神色淡淡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赵祯却大感意外。不过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如此才能解释她的所作所为。喟叹一声,心想这桩桩件件恩怨纠葛,归根结底是柴赵两家剪不断理还乱的糊涂账,赵祯遂缓缓平静心绪道:“韩孟非没有说破你的身份,并不是只对柴家忠诚。而是他和你一样,本就姓柴,他应该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   玉妃愣怔半晌,随即眉眼微垂,释然笑了,欣慰道:“是吗?如此甚好。柴家能在这世间留下一丝血脉,玉贞死而无怨了。”   乍听玉妃坦然提到“死”字,赵祯不禁眉头锁得更紧。玉妃的态度太过古怪,仿佛一心求死。可是他真能狠心要她去死吗?这么多年他两人的夫妻感情又岂是假的?哪怕并不是以爱为名义,至少也是一份相伴相依的亲情啊。   因内心纠结再次攥紧的伤处又有血珠溢出。玉妃望之心疼极了,撕下身上干净地布条,跪着挪到赵祯面前,一边为他的伤手包扎,一边苦涩道:“玉贞死有余辜,陛下又何必觉得为难?是我叫周通故意拿错龙杯将那杯毒酒送到太后面前,也是我叫他用麻针在关键时候刻意阻止陛下救人。陛下大可将太后之死算在我的头上,玉贞抵命就是。”   玉妃越是这般将罪责大包大揽,赵祯越是觉得可疑。他思忖再三摇头道:“不对,你要害太后,机会太多了,为什么非要选在那天动手?”   “自然是为了不暴露自己,让陛下误以为只是一场意外。”   “不是的。”赵祯突然双手死死抓住玉贞双肩,眼圈微红地注视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美丽面孔。“玉贞,尽管你做了那么多叫人无法原谅的事,可朕却从未怀疑过你对朕的感情。你是……为了朕对不对?你怕朕会出事,所以才叫周通临时将毒酒换给太后,是也不是?”感觉玉妃身形僵硬一时无言辩驳,他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了然长叹。“原来,母后不是你害死的,是朕!”   “不,太后就是臣妾杀的!跟陛下没有半分关系。原本臣妾是想放过她,毕竟她是陛下生母,可谁知朝堂流言四起,臣妾才知原来她竟与陛下没有半分血缘关系。而她刘娥更是欺人太甚,连我柴家仅剩的几人都要铲草除根,我柴玉贞又岂能再容她频施毒手残忍迫害?”   玉妃面露狰狞之色,望进赵祯眼中却成了虚张声势,心头唯有潮涌般的苦楚。他一把拉她进怀,紧紧抱住。“别说了玉贞。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何必为了朕这个辜负了你情义的人,硬将自己扭曲到这般地步?”   当触及赵祯胸膛的那一刻,什么狠辣早已不翼而飞,一串晶莹泪珠瞬间滚落。温暖的怀抱让玉妃激荡心颤到动容,忍不住流露出甘之如饴的笑容。原来,在他心中她竟是如此的美好。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一直可以保持这份美好。……只是不行,即便他负她再多,他仍是她深爱的夫君,她又怎能让他带着弑母的负罪感走完这一生?   “陛下,你真的了解过玉贞是什么样的人吗?那个软弱善良,事事需要陛下保护的李玉贞早就不见了,被这个吃人的后宫磨灭了。你以为尚春霖真是自尽的?呵,陛下错了。既然事败,没用的棋子自然也要被处理掉。是臣妾让太后找人将她勒死在冷宫,并伪造成悬梁自尽的样子。”   “你……这不可能。”   “怎么,陛下不相信?可惜,事实就是事实。陛下莫不是真以为我对那尚春霖有情吧?”仰天一阵大笑,玉妃推开赵祯抹干眼角泪痕。“陛下知道这偌大的后宫,臣妾为何独独挑中她来当那个代罪的棋子吗?哼,当然是因为我恨毒了她。曾经臣妾可以为陛下生下一个可爱的皇儿,就是尚春霖在臣妾怀有身孕之际故意在御花园与我为难令我小产。她害死我的孩儿,我取她性命,一报还一报,自是公平。”   赵祯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眼前人,竟多了几分看不懂。“玉贞……。”   “不止如此。我还联通契丹那位赤王一同对付展昭。不然陛下以为事事哪有那么凑巧?”   “你说的是真的?”想到每次展昭出事,都有那位契丹王爷的身影,赵祯不由就是信了三分。   “现在陛下相信了吧?你所认识的那个善良的李玉贞只是假象,我能在这个后宫活到现在,手段远比你想象的要高明得多。我若只是想不让陛下中毒,又何必让周通用麻针阻你救人?所以说,太后就是我杀的。我是在为柴家无数条枉死的冤魂复仇。”   玉妃字字诛心,让赵祯顿感浑身乏力,心也疲累到极致。他颓然道:“你说的对,母后确实欠你柴家的。朕这个做儿子的没能帮她偿还,亦没能护住她,自也没有指责你的立场。……你走吧。”   “你让我走?”   “是,你走吧。就当柴赵两家的恩怨两清了。”赵祯别过脸仰面望向远处,眼角泛着微茫泪光。“皇后虽是朕的发妻,可在朕心里真正当做妻子看待的唯你李玉贞而已。事到如今,你我缘分已尽,不可能再走下去了。”   玉妃难以置信道:“你不杀我?”   赵祯闭上眼苦笑连连:“朕没资格杀你。当初宫中遇刺,若不是你有先见之明让朕穿上护革,挡住飞云镖大部分的刺穿,朕已经死了。你害朕没能救下母后,用计差些要了展护卫的命,这些所作所为朕绝不能原谅你。可你也救过朕,你对朕的感情从来不是假的。所以,你和朕之间,也算两清了。”   “不!什么叫做两清?你要我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去?”玉妃涕泪交加,她死死拽住赵祯衣角,哭喊道:“玉贞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陛下,这天地间早就没有我容情之处。”   望着赵祯不为所动的样子,玉妃忽然收声,露出一个极端诡异的笑容。她颤巍巍站起来,走到角落将那把被扔远的匕首拾起,重新紧紧抓在掌心。当再次缓步向赵祯走来,她的嘴角浮出一丝绝望中的瘈态。“没有了爱,剩下的便只有恨。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女人被逼得只剩下了恨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她会无休无止去对付那个叫她恨上的人,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对方,叫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绝对不会让他过上好日子。”   霍然回转犹如风驰电掣,赵祯一把捏住玉妃拿着匕首的手腕吼道:“朕已经放你一马,你为何非要逼朕杀你?!”   泪,再次淌下来。   杀母之仇你也能用你的良善放下,可唯独事关那人的一丝一毫,却是你的死穴吗?   陛下,你叫玉贞情何以堪?   玉妃放声大笑,癫狂至极。“陛下可以放过臣妾。但臣妾绝对不会放过展昭的。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想法子要了他的性命。今日我虽败了,可我还有机会,陛下不舍得杀我不是吗?所以,总有一天,我会让展昭死在我手里。”   “你休想!——”   “我的好陛下,你不可能保护他一辈子。陛下想必已经见识了臣妾的手段,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做到!我绝对不会让你后悔你今日的决定。”   “住口!”赵祯双目充血,突然情绪激动地把玉妃的手掌一翻,夺下匕首架上对方纤细的脖子。玉妃为之一愣,眼见匕首锋刃已贴紧肌肤,却仍是生生停下。她又忍不住笑了,鬼魅阴邪,风姿妖娆。“你杀啊!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便要展昭不、得、好、死!”   最后一个“死”字出口,眼角杀意尽显。犹如压弯骆驼最后一根稻草,话音未落便听赵祯自口中发出一串嘶吼般的悲鸣。“唰”地一声,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大量的殷红血液自那柔嫩的颈项间喷溅出来,潵了赵祯满身满脸。阴狠笑容僵在那张扭曲的脸上,却奇异地在下一瞬间恢复了原有的模样,一种得偿所愿的美丽。   玉妃缓缓软倒在赵祯怀中,看着赵祯欲哭无泪的表情,艰难道:“这就对了。……你是九五至尊,是这天下的主人……那些无谓的软弱、善良,便让玉贞……来替你埋葬。”   “为什么?……玉贞,你为什么非要逼朕杀你?”   “因为……这是我的心愿。比起永远失去你……我宁愿选择死。……原谅我的自私,可是只有这样……陛下才能永远把我记在心里。”见赵祯痛苦地闭上双眼,她颤巍巍地伸出沾血的手指轻触对方脸颊,就像是触碰这世间最珍贵的至宝。“……答应我,我死后,将我的罪行昭告天下,依法治罪。……我的夫君……未来是要成为一代圣主的明君……,既然无法再侍奉你左右……我也不能让自己为你抹黑……。”   “玉贞……。”   “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你只有护好了自己……才能……护住他……。绝对不要……再对敌人心软。……还有……不要轻信那个契丹来的赤王……那人城府太深……我怕你被他利用……。夫君,不要难过,……其实能最后死在你的怀里,我这辈子……满足了……。”   赵祯以为自己会流泪,可是抱着玉贞的身子直到僵硬冰冷,他的眼眶都干涩地流不出任何东西。茫然地放下尸体,茫然地站起,茫然地看着那已然逝去的生命。他突然觉得心头有某一处龟裂开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可他却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改变了。   蹒跚着离开了这处私牢,慈宁宫中迎面碰上闻讯寻来的薛良。薛良被赵祯一身血污吓得半死,还以为自家陛下受了伤。正六神无主之际,却见失神的赵祯突然抬眼寡淡地看了他一眼,声音清冷道:“传旨公告天下,德妃李玉贞大逆不道毒杀太后,已被就地□□,废其德妃称号,去品阶,列十恶不赦之罪,天下警示,以儆效尤。”说罢,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慈宁宫。   耶律宗徹没有跟白玉堂走,而是就在距慈宁宫不远的御花园徘徊,乍见赵祯离去的背影步履艰难,未多想便跟了上去,直到跟到一处满是梅树的林园才见赵祯停下。   赵祯抬手遮了遮炽热的日光,心想自己内心一片灰暗,何以这天上的烈阳却越发火热呢?难道是为了照暖他此刻冷彻如坠冰窖的心?听到身后耶律宗徹有礼有节地问候,他缓缓转身望向对方,丝毫未有在意自身此刻狼狈不堪。   身前被喷溅了一身鲜血的可怖模样让耶律宗徹心中发憷,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耶律宗徹刚想躬身告退,便听赵祯淡淡道:“王爷的提议,朕已有了决断。王爷难道不想听一听吗?”   “陛下请说。”   “朕……不打算跟你结盟。”   耶律宗徹不解道:“这是为何?!若说狱中劫走展大人之事,已经证明与我契丹使馆毫无干系,就是一场误会。”   “没有为什么,王爷,请回吧。”   耶律宗徹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赵祯运起轻功几个起落已飘然远去。只余下耶律宗徹独自留在梅林之中怒从心起,一拳砸上梅枝引叶落纷纷,同时一声“该死”咒骂出口。   而此时的竹宜轩,董太医刚收回切脉的手,白玉堂就立刻迎上问道:“董太医,猫儿到底怎样了?”   “白护卫放心,展大人没什么事,只是略感风寒罢了。体内虽中了化功散,但只要时辰过了也并无大碍。”   白玉堂不解道:“如果真的只是风寒之症,那猫儿怎会突然昏厥过去?”   “这个么……。”董太医捻了捻胡须,道:“展大人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打击,郁结在心,导致心脉供血略有滞塞,这才一时昏厥。”   白玉堂疼惜地探了探展昭颈部,感觉其体热似乎加剧了,心中不由恨恨:不知那玉妃在牢中跟猫儿说了做了什么,竟叫那一向坚强的人承受不住病成这样。   送走太医,白玉堂不愿假手他人照顾展昭,便把一干宫婢赶得远远的。擦拭喂药,凡事亲力亲为,虽是些细小的杂活,白玉堂却乐在其中。直到夜深,疲累了一天的白玉堂守在床边忍不住打起瞌睡,一个身影才悄无声息地来到房内。   “谁?”猛然惊醒的白玉堂见来的是赵祯,放下心来。   此时,赵祯已经清洗打理过,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他走到床边见展昭仍未醒来,问道:“展护卫怎样了?”白玉堂将董太医的话转述了一遍,不由担忧道:“也不知猫儿他怎么了,虽然已经服了药,但热度仍是未退,人也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赵祯见白玉堂一脸倦容,便道:“朕在别处叫人准备了一间偏殿,白护卫不妨先去休息一下。”   白玉堂摇头道:“不了。猫儿到现在都未醒来,我实在不放心。”突然省起什么,小心试探。“不知……那位玉妃娘娘怎样了?”   “她死了。”   “什么?”白玉堂惊讶道。还想再问什么,却见赵祯一脸不愿多说的模样,便将疑惑生生吞进肚子。   “白护卫,你若不愿休息,能不能请你去查一下那群契丹使臣?”   白玉堂奇道:“误会不是解开了吗?陛下为何又要查他们?”   “玉妃临死前曾说她的确勾结了契丹赤王。我们误会的只是他的那个侍从小戚,却不代表那位南院大王毫无问题。以防他们再有什么不利展护卫的举动,朕希望你能亲自跑这一趟。”   一听跟展昭安危有关,白玉堂立刻下了决断。他不舍地望了展昭一眼,欣然领命而去。   直到屋内再也没有旁人,赵祯才幽幽一叹,坐到展昭床边。   凝视着床上那人略带憔悴的面容,不自禁伸出手轻轻抚触起对方的脸庞。他低喃道:“展护卫,你知道吗?只是短短一月不到,朕就接连失去了母亲、妻子。身边重要的人越来越少了,朕现在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她们的死,朕难辞其咎。其实现在,朕有一丝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在保全你的同时也让她们活的好好的。所有都是朕的错啊,可是上天不会再给朕一次重来的机会。”   手指上抬,轻轻抚开发际处的碎发,当拇指划过眼底阴影的时候,渐渐地,目光不由化作痴缠。“失去的让朕难以承受,但所幸朕仍是守住了誓言。这世间,唯独你,朕绝对不能失去。”   情到深处,再难抑制,帝王俯下身用自身的温热小心翼翼地俘获住那双略带寒凉的唇。   只是与此同时,床上之人交睫处眼睑频动,霍然睁开眼来。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第一更。 十一长假放个三更吧,后两更分别在10月5、10月9日凌晨12点过后。 争取这个假期尽量多写点。不过还要带娃,没办法全身心地去写。现在写文大多是定闹钟在凌晨4、5点起来,然后每天写一两个小时,正在习惯这个过程。 整个宫中事件的来龙去脉应该都讲清楚了,不过也许有遗漏,如果有,麻烦大家帮我及时提出来,我好修改。 这一章其实算是加出来的,因为前面写的时候把紫红的一个设计要素给写崩了——就是绝对不能现在让小龙某红结盟,不然昭昭还怎么去契丹继续故事呢?只好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玉妃了,临死还要完成任务,真是难为你了玉妃,奖励个大红花,光荣领便当去吧。 这章停在这个关口大家别打我,准要是让下一章大家做好准备,小龙的感情要彻底爆发了。剧情应该算是挺急转激烈的。 最后祝大家十一中秋双节愉快!   第71章 (七十) 惊情   睁眼的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感觉覆在唇上的温度是那么炙热,抚在脸畔的掌心比起此刻体内叫嚣滚沸的热意更灼灼烫手。   近到极处反看不清面孔,不过对方熟悉的气息却让展昭在全身僵硬片刻后,心头涌起一股屈辱的忿恨。乍闻皇帝对自己有别样的感情,一口气被堵在胸膛处不上不下,正不知如何自处。想起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白玉堂的脸,想到那人对自己也是这般心思,展昭便顺理成章地以为此刻正被这不知轻重的锦毛鼠肆意轻薄,终于按捺不住爆发了。   一记膝袭顺势顶上对方腰侧,把人狠狠撞翻下床。展昭嗔怒道:“白玉堂,你欺人太甚!”   待赵祯痛苦地捂着腰侧冷汗淋漓地抬起头来与其视线交汇,展昭瞪大眼惊诧已极。“……陛下?……怎么会是……?”   莫非,适才是陛下吻了他?!!!   私牢中的一眼,本以为皇帝虽眼神痴恋,相处时却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想必那份不伦的念想仍在浅表,仍有机会阻止避让。谁料对方此刻轻易跨越伦常,用最难以接受的方式告诉他:一切都回不去了。   震惊、惶恐、不解、悲愤、恼恨,五味参杂,以致双手止不住发颤。为阻止自身怯懦,展昭猛地揪紧盖在身上的薄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没用,复杂难平的心终是让视线避过了赵祯望来的方向,用张皇到极致的表情叫对方了解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被抓现行的赵祯此刻同样不平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人竟发现了他悖逆天道的感情,若再行差踏错,只会让对方逃得远远的躲到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于是他慌忙辩解道:“展护卫,你听朕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谁料话未说完,展昭突然大声打断。“陛下,微臣身体已无大碍,再长期逗留皇宫实在不妥,微臣想请准回开封府复职。”   虽说得客套,话意却格外坚定强硬。赵祯懵了,从那人始终回避的视线,他了解到一个事实,今日纵使他说得天花乱坠都无法改变对方决意——那人准备离开他身边,这一走或许再也见不到了。想到这里赵祯心脏猛地一搐,强烈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你要走?”   这一问只闻得帝王的无限悲意。年轻的护卫听见了也听懂了,却强压心绪回道:“微臣身体已复原得差不多,吕伯伯开的那剂方子也差不多可以断了。开封府事务繁忙,微臣离开那么久,必然积压许多案件,也是时候回去处理了。”   赵祯本想用吕梦涧的医嘱留下展昭,如今被展昭抢先一步说出来,顿时被堵在那儿。他知展昭说的在理,日前董太医已为展昭确诊身体无碍,那药再用作调理已无太大作用。只是身边亲人接连亡故,此刻正是自己最需要对方的时候,放其离开身边,他一时如何能接受?   “你一定要走吗?”赵祯起身慢慢靠近。看到展昭绞着被单指骨已捏得发白,忍不住探出手覆了上去。不料被对方犹如触电般急速甩开。   展昭震惊地看着赵祯深沉如水悲凉如泣的眼神,正打算下狠心回绝,谁想那居高临下的身影突然猛地压下来,将他紧紧抱住。“若朕不希望你走,恳求你留下来呢?”   交融的体温是如此温暖,何以心竟冷得如此可怕?   喉口只觉一阵干哑,怔了片刻,展昭才讷讷道:“陛下,请你放手。有些感情只是一时的错觉,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赵祯苦笑一声,揽抱的力度加大,让彼此的胸膛彻底贴合到一起。“朕也希望自己是一时错觉。可是没有人比朕更清楚,有些事有些感情,一旦开了弓,便再也觅不得回头箭了。”   惊心,一切全都乱套了。什么都说不出,甚至什么都思考不了,只剩下本能,想要向后退避逃离。谁知一向软弱的天子此番气力竟大到出奇,侵略性十足,一退一进之间,展昭一个没架住仰倒去,被对方趁势牢牢地压在身下。   赵祯半支起身体腾空撑在上方,抬起痴了的眼眸深深凝望身下之人。“朕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份难以启齿的感情,因为朕不想让你也为此自苦。可你还是知道了。是玉妃吗?”见展昭不言而似难以承受般别转过脸,赵祯苦笑依旧,却于唇角的上翘处酝出另一种绝望地叫人心碎的悲戚。“罢了,你知道了也好。其实朕有预感,用不了多久,朕也无法再压抑住这份感情,迟早有一天会叫你知晓,现在不过是让那一天提前了。”   看着那人眉宇深深折皱隆成“川”字,忍不住伸手为其抚平,谁想被对方一把捉住手腕。展昭推开赵祯的“笼罩”霍地坐起,双目如电,硬声道:“陛下明知不可为,何必一错再错?你我之间,撇去挚友之情不谈,便只剩君臣之义。除此之外,展昭给不了更多。”   “你不需要给。从将你放到心里的那一刻起,朕从未想过要你付出同等的感情。你不必回应朕的一厢情愿,更不必屈从帝王之意。只是如果可以,不要推开朕,不要逃离朕身边,好吗?朕求得不多,只求你待朕如常。”   展昭像是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反问道:“你要我怎么待陛下如常?”   “就像你与白玉堂之间的相处。既然你能默许他对你的爱恋,仍让他留在你身边不离不弃,多加一个朕,又有何妨?”   震惊到无以复加。“……陛下你……。”   “你想问朕怎么知道你和白玉堂的事?”赵祯涩涩自嘲一笑。“呵,早在暠山朕就知道了啊。你为了让他服下解药,选择以口相渡,之后在山洞里发生的一切朕都看得一清二楚。朕这才知道原来白玉堂对你早就超越了友谊。只是那时朕不明白他为何会那样,可是现在,朕懂了。因为你是展昭,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哪怕不惜一切代价,朕也想要守你平安。”   翻手反握展昭手腕,将那呆住的人再次拉拢入怀。帝王火热的怀抱,附在耳边痴情的呢喃,还有无处安放的手轻轻抚触僵挺后背的感觉,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为无处释放的情感寻找一个突破口。只是当所有宣泄的出口落在身,再坚强的人也终是承受不住。   毫无征兆将赵祯一把推倒,展昭猛地跨下床想要落荒而逃,却因身体抱恙腿脚一时绵软,踉跄几步重重跌在地上。赵祯慌忙下床相扶,却被展昭惊惧避过,嘶吼道:“别碰我!”见赵祯愣在那儿,展昭痛苦地摇头,声音颤抖,情绪近乎溃败。“这是错的啊!陛下,我们都是男人,这种感情根本不合伦常,不可以存在。何况你我还君臣有别,你如何会……会产生这种荒谬的念想?”   “朕若知道,朕若能把控得住,又怎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展护卫你问朕,朕又去问谁?”看着展昭径自爬起,看着对方别过身再也不愿看他一眼。赵祯心中绝望已探底到了深处,反燃起一丝幽怨与不甘来。“感情这东西若能任由自己揉圆搓瘪,朕还需自苦,还会让你也露出这样痛苦的表情吗?”   大步上前一把扳过展昭,强迫那人直面自己。眼神的痴狂如散乱的丝线纠缠了彼此,黏黏连连,层层套套,赵祯已不知是以此捆绑了对方,还是作茧自缚了自己。   “展护卫,其实你有想过去接受白玉堂的感情吧?朕记得那日你在山洞中说了许多,如果你完全无法接受,不是应该更强硬地拒绝他,不给他留任何一丝期盼吗?可是你所说所做却留有余地,你不但给了白玉堂微茫的希望,甚至最后都没有拒绝他的拥抱。你知不知道,正是因此,也燃起了朕这份浑噩情感的星火。”   眼圈已红,一层薄雾蒙在眼帘,让展昭已经有些无法看清面前人的模样。   想逃,却逃不掉——赵祯忽然伸手捧住展昭脸庞,将他想要移开的视线再次执拗地别转对准了自己。赵祯惨然笑了,谨小慎微地做着每一个动作,生怕冒犯到对方,此刻比起帝王,他也许更像一个乞儿,在乞讨一份近乎无望的感情。是的,在心爱之人的面前,他如何还能再自称“朕”?感情这东西,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先爱上的那一方必定是输家,因为若是对方没有回应,便只能怀揣着低入尘埃的心去乞怜去仰望。   “展护卫,看看我好吗?请你仔细看看我。不要当我是皇帝,在你面前,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可悲的为爱而苦的平凡人罢了。你能允许白玉堂待在你的身边,能为他付出那么多,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我要的真的不多,只是想陪在你的身边,想一辈子守着你看着你,难道这样也是一种奢望,也会让你为难吗?”   “陛下,求你别说了。”   一滴清泪再也止不住滑落脸畔,同时也绞碎了帝王心。几乎下一瞬间,泪水也自赵祯眼中泉涌而出。他颤巍巍地用拇指拭去展昭面上泪痕,涩滞道:“我想守护的是你的笑容,可我现在却让向来坚强的你流泪了。展护卫,我该拿你怎么办?”   情难自禁地悄然凑近,望着那泪痕所昭示的脆弱,心反而动荡得厉害,近乎迷乱。倏地“捕捉”住那双唇瓣,用自身的饱和悄然滋润着对方的干涸。展昭完全惊呆了,万没料到皇帝竟会在他清醒之际仍做出悖逆伦常的轻薄之举,吓得他不由自主向后一步想要逃开。谁知双唇被含得更紧,赵祯突然抬手箍住他的身体,将两人身躯紧紧相贴,竟合着亲吻的状态,他退却一步,他就跟进一步,步伐紧密相连,直到数步后展昭整个背部被有力抵到墙上,避无可避。赵祯才微喘着分开,再次看向对方。   “不要离开,展护卫。就算要走,也不是现在。现在的我不可以没有你。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不能连你也失去了,这样我真的会撑不下去的。所以……求求你,暂时留在我的身边哪里也别去,可以吗?”   展昭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思考。眼前这个人真是他所知之甚深的当今天子吗?他对他的感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明明是天下之主,为何要用那般卑恭的眼神凝视他,为何要用如此卑微的口吻乞求他?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展昭一时没有回应的态度叫赵祯欣喜若狂,他误以为展昭不言便是默认了。于是他笑起来,不敢置信地,情绪激动到失控,终是难以自恃再度吻了上去。   “唔……。”   展昭来不及阻止,已被扑面而来的气息掠夺了所有。只是这一次,再不是小心翼翼,而如狂风暴雨,将一直被压抑在胸口的情绪全部翻倒释放出来,情感的流向更似湍洪初泄般一股脑儿涌向唯一的承载点。从不知儒雅温顺的天子也有如此疯狂的一面——被压制住身体,以口舌为侵占的利器,抵死纠缠,一点一滴盘剥抽取他胸膛内积蓄的最后丝气力。眼前渐渐又有些发黑,身体好热,头脑昏沉之际,心却意外清明起来。   不行,必须阻止陛下,不能让他继续下去了。不然会毁了一切的。   展昭试图去推赵祯,然发现手脚无力,体内更是内力一空。加上赵祯抓着他双肩的力量极大,压根扳不开。于是他使出全身仅剩的力量向赵祯整个人狠狠撞去,总算将赵祯撞开。   “展护卫?”赵祯后退几步才堪站稳,茫然看着不断急喘的展昭。   “够了!陛下说的对。这样错误的感情就不应该留有余地,不应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误解下去。”勉强挺直身子,形如松柏,笔直的脊梁仿佛不畏一切艰难险阻。看着赵祯惊愕的表情,他突然懂了。回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些东西不得不直面,哪怕是给予最残忍的一刀,也好过事后不清不楚无休止的牵扯。“微臣现在就回开封府,请陛下莫再强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臣不会再出现在陛下面前,望陛下兀自珍重。”   “展护卫!”   “请陛下不要再逼微臣,不然微臣唯有选择辞官归隐,躲到一处陛下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赵祯急了,难以理解道:“展护卫你不可以这样厚此薄彼。那白玉堂的感情与朕并无区别,你能纵容他在你身边,却为何容不下我的一片痴情?甚至,我比白玉堂要得更少,我甚至从未想过要你回应我的感情,难道即便这样,你也要离开?”   “陛下,你和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难道就因为我是皇帝?那大不了我不做这个皇帝,我……。”   “陛下慎言!”展昭突然大喝一声,双手紧攥成拳。   赵祯却早已乱了神志,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拉住展昭吼道:“其实我可以不做皇帝的,赵家子孙万千,我完全可以传位给一个比我更适合的人。展护卫,只要你……。”   赵祯没能再说下去,因为凶狠的一拳将他整张脸都打偏了过去,让他所有的假设都消于无形。展昭怒目逼视着赵祯,上前一步用力拎住赵祯衣领将他拽到跟前,他目光冷冽若刀,声音寒如清泉。“这种混账话不要再说了。陛下肩负天下苍生,是可轻易说不做就不做的吗?!如此,你将展昭置于何地?你要展昭有何颜面面对天下万民?这便是陛下所谓的感情吗?若是如此,展昭不稀罕,陛下趁早收回去。”   朝赵祯望上复杂的最后一眼,展昭用力推开他,毫不留恋转身就走。直到赵祯在身后发出一句弱弱的“展护卫,别走……”,方堪堪停下脚步。只是他并未回身,而是闭了闭眼,藏起眼中所有留恋与不舍。   多年亦君亦友,分别在即,如何能没有丝毫感触伤怀?本以为是相对等的情谊,哪知此刻其中一方却变了质,与他渐行渐远。若时间无法冲淡对方那份扭曲了的绮想,那他或许当真唯有断情绝义,如此才不负此生曾有的深情厚义。   “陛下,你的这份情臣受不起。展昭此生求的是天下太平,百姓温饱富足,而不是一人倾心相待。你若真懂展昭,当整顿心情,重新开始,如此才不愧对万民的殷殷期盼,愧对太后娘娘多年的谆谆教诲。”   说罢,再不顿足,绝然而去。待赵祯回过神追出去,展昭已经离开竹宜轩外院,进入竹林之中。   内力尽失,加之病痛磨折,身体有如火烧,叫前行的步伐不免蹒跚,然展昭却走得毫无踟蹰。迎面而来的薛良见了,上前顺势一把扶住他,奇道:“展护卫你怎么了?身体好烫,你病了?”   展昭似听到赵祯追出来的声音,忙拉开薛良的手。“我没事,告辞了。”   薛良正觉不解,突见赵祯冲出外院,大叫“展护卫”,再看展昭那一脸落荒而逃的表情,立时像明白了什么。他毫不迟疑地拦住展昭去路,却惊见展昭霍然抬眼间流露一抹毅然决然的精光。   “薛公公,若真为了陛下好,你便不该拦我。”   薛良顿时显出为难神色,终僵硬地避让了开。   “多谢。”展昭略一拱手,正待前行,却见薛良被赵祯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震得浑身一颤,接着便觉眼前一花。身旁的薛良不知何时转到身后,一记手刀切上他的后颈。   “展护卫,对不住了。”   当赵祯奔到近前,薛良正单手揽着失去知觉的展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赵祯自然瞧见了薛良适才的举动,大感意外之余,仍是小心翼翼地将人接来横抱而起,手心中实甸甸的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心头大大松了口气。   薛良谨慎地问:“陛下打算怎么办?”   茫然摇头。“朕不知道。”   像是下了某个决意。薛良沉声道:“那就交给奴婢来处理吧。请陛下带着展护卫随奴婢来。”   引赵祯将人带回竹宜轩。薛良四处翻找到一口大箱将其中物件一一取出,铺了一条软毯进去,随后要赵祯将展昭放入其中。箱子较大,见展昭蜷躺箱中还有空余,薛良又取了些房内的瓷器摆设放进去。   赵祯不解道:“小薛,你到底要做什么?”   “陛下既然想留下展护卫,奴婢自会想法子将展护卫送到个安全隐秘的地方。陛下仍是正常早朝不必多管。”   “小薛,你……都知道了?”赵祯忍不住试探道。   薛良苦笑道:“陛下表现的那么明显,奴婢时刻随侍身侧岂能不明白陛下心意?只是奴婢本以为陛下不会说破,会瞒上一辈子。谁想……。不过也好,陛下不必如此辛苦,现在只要我们想法子让展护卫接受陛下情意便好。”   意外薛良竟认可自己的感情,赵祯略感宽慰,便依其所言准时早朝处理公务。而送走赵祯后,薛良立马找来两个宫中侍卫,要他们务必轻拿轻放,将那一箱“瓷器”送至慈宁宫。   整整一天,强迫自己按部就班去忙碌,脑中却因总想着展昭,行事处处心不在焉。待一切毕了,入夜赵祯来到慈宁宫,只见灯火通明的偌大宫殿内除了太后灵棺,空无一人。正自奇怪,就见薛良从一处暗角转了出来。赵祯眉头一皱,心中已多几分了然,他知道那处暗角通往的正是当初发现私牢的方位。   莫非薛良是将展昭带到那个私牢里面?他打算做什么?不会是要做跟玉妃一样的……   忐忑塞胸,不敢再想下去。不等引路,赵祯径自越过欲行礼的薛良,疾步冲到牢内。流了一地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入目的型架上并未看到那人身影,赵祯不由松了口气。再待定睛环顾,瞳孔落在黄杨木床榻间不由一缩,只见放下的床幔内隐约显出一个人影。走过去略带迟疑撩开幔帐,果然便见展昭仰躺其上,身上还覆了一条软毯。   似乎感觉到他到来,那人眼睑频动,竟慢慢睁开。这一举动叫赵祯心惊肉跳,想到随即可能到来的指责,骇得他急退数步,却因撞上薛良,身形戛然而止。薛良稳稳扶住赵祯安抚道:“陛下莫怕,好好看清楚才是。”   赵祯怯怯瞧去,并未有意想中的怒目愤慨。人醒是醒了,却睁着眼带有一丝迷茫地望着他,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倏地嘴角扬起一抹莫名的弧度,竟是对着他温柔地笑了。这一笑像是融化了他胸腔内最后的胆怯,叫他忍不住被吸引着靠了过去。   朝堂上相貌堂堂的官员不在少数,毕竟能上殿为臣,长相气质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赵祯知道即便身处百官之中,展昭也是极出挑的。倒不是说展昭长得有多么好看,比起俊美无比的白玉堂,他或许只能算作修皙清俊。但偏偏是这份清俊不携任何攻击性,让人觉得宛如画中走出的江南男子,每一处容貌细节都透着精致,每一次举手投足都蕴含着古正之雅。尤其是那双明亮聪谞的灵动之眸,以及线条优美的唇形,巧妙地柔和了五官其他部位的硬朗,每当唇角上翘的瞬间,双眸同时散发出惑人的神采,简直叫人迷醉。   此刻这人便是那般笑望着他,叫他几乎怀疑起昨夜的激烈与决绝是不是一场梦,又或是……此时才是一场梦呢?   只见展昭缓缓抬起有些虚弱的手,伸向了他。他心中虽不确定,疑窦重重,但仍在那殷殷期盼的眼神下如同被蛊惑托握住了对方的手。掌心传递来的热度叫赵祯眼皮一跳,转瞬回神想起展昭正烧着,赶紧用另一只手探其额头,果然滚烫得厉害,再看其人虽醒着神色却古怪异常。赵祯不由回头质问薛良道:“小薛你到底对展护卫做了什么?”   薛良垂首,神情晦暗不明。“奴婢想过了,陛下若是苦等展护卫转变,以他刚正不阿的心性,怕是这辈子都别想了。倒不如用最凌厉的手段一劳永逸。”   “什么最凌厉的手段?”   “比如……。”忽然抬头,眼底划过出一丝狠意。“要了他。”   大惊失色以致失神手下用力一握,叫展昭眉头蹙了起来。   望着赵祯难以置信的表情,薛良向前迈出一步,心酸道:“如果可以,奴婢其实也想劝陛下放手。可自碧川归途,直至宫中这大半年的相处,奴婢看得明明白白,陛下早已对展护卫情根深种,再难转圜。宫中不知有多少个夜晚,陛下总在睡梦中梦呓他的名字。陛下对展护卫之情,甚至到了已经无法接受后宫任何嫔妃的地步,不是吗?为此,这大半年陛下不曾临幸任何人。”薛良突然扑通跪到其面前,流泪不止。“陛下,你何苦如此委屈自己?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宋天下有什么不是你予取予求的?展护卫再好,也不过是个护卫,陛下心属于他,予他无限隆宠,那是他的福分,他自当‘谢恩’才是。”   “小薛住口!展护卫不是死物,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休要羞辱于他!”   “奴婢只是实话实说,何来羞辱?后宫无数嫔妃,哪怕贵为皇后,都只求陛下多看一眼。如今陛下将爱慕悉数给了他,将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即便身为男子,他又有何资格不满?”   “两者全然不同,后宫嫔妃如何能与展护卫相提并论?”   “原本是不同,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况他作为臣子,当与君王分忧才是。陛下,其实你会觉得不同是因为你将他看得太重,以至于遗忘了自己的身份,让自己变得鸢肩羔膝。可是何必如此?陛下是堂堂天子,天下谁人不是臣服在你脚下?只是倾心一人,陛下何苦放低身段到甚至卑微的地步?奴婢不想看到陛下这样自苦,只要能全了陛下心意,哪怕是要奴婢死,奴婢也绝无二话。”慢慢站起,扶住赵祯颤抖的双肩再次直面床上之人。“陛下你看,现在的展护卫绝不会拒绝陛下求欢。他的心若接受不了,那就先让他的身体接受。只要他不再抗拒陛下,总有一天他会明白陛下的好,会愿意跟陛下在一起的。”   “……。”   “陛下放心,奴婢给展护卫服用的只是一种助兴的幻药,只会让展护卫暂时浑身瘫软,产生幻觉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或物,对身体绝无害处。手段虽卑劣,可唯有如此,展护卫才能毫无芥蒂地接受陛下恩宠。再者,于陛下也有好处。陛下不是已经大半年不曾行房了吗?怕是也已忍耐到了极限吧。” 薛良用自身支撑着惊心的皇帝,附耳之举因靠得极近,更像是一种鬼魅的鼓惑。   赵祯就那般痴痴地立在那里。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薛良什么时候退走的。他的眼里只有床上的那个人——那人每一个眼神流转,每一个表情变换,都映在他的眼刻在他的心。薛良那句“要了他”不断回响在耳边,仿佛魔咒般催动着身体每一处神经,叫嚷着想要俘获些什么以缓解体内的喧嚣不平。   原来,忍耐真的到了极限了吗?   手终是迟疑着伸向床第,掀开软毯一角。颤巍巍地解去那人束身的腰带,本就松了的外衣于瞬间散落铺在身下,竟给人一种零乱美。展昭动了动眼珠,视线虽随着赵祯每一次动作而转移,但总会慢上一拍,待其停下孟浪之举,转瞬又转回天子脸上呆呆端详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赵祯忐忑不安又起怯意之时,展昭忽又笑了,那笑容就像鼓励了他放浪形骸的行为,叫他头脑中某根弦突然断裂。他突然一声低吼,扑到展昭身上,一把扯开最后的那层亵衣。   亵衣下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道从左胸贯穿小腹的巨大疤痕叫人触目惊心,本是可怖的伤疤,映在赵祯眼里却柔情化水。这是为护朕才落下的……。赵祯心中有一丝小小的感动小小的甜蜜,难以自控将吻落到了那道疤痕之上。细细密密的吻如蜻蜓点水,自小腹一直向上“洒落”胸膛。手的去向却正相反,自肩头缓缓抚落降至腰间。双手顺势撑在结实的腰侧支起半身,不至于让自己完全匍伏在其上,叫那人感到不适。   无数轻柔的吻接连不断地落下,然那已被撩拨至无以自拔的天子却不敢抬头去看展昭反应。与身体不可抑止的冲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巨大恐惧——如果那人清醒过来他将迎来怎样的责难呢?可笑的是,责难并未如期而至,先行到来的却是一只手,一只轻柔抚触上他脸庞的手。那只手托起他的下颚迫他抬眼与己直视,以为会看到责难,不想见到的却是那人眼中渲染起的前所未见的柔情蜜意。   “过来……再靠近些……。”展昭的嗓音因喉头的干涸而有些沙哑,却意外地闻之带着一丝情意混合了青涩羞怯。这一声就像施展催眠,叫赵祯完全失了思考,乖乖凑近将自己送到对方眼前,而也就在两人近乎面对面的当口,展昭双手突然虚捧起赵祯脸庞,并在他毫无防备间主动吻了上去。   心房猛然炸开,赵祯简直不敢相信,展昭居然回应他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啊,但此刻却清晰的发生在眼前,赵祯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只是幻境也好,做梦也罢,如果这一切可以继续下去,请不要让他醒来。   这个吻由展昭主导,所以并不激烈。唇跟唇的交叠,施以轻轻按压,行之绵绵摩挲,便如展昭的情——细水流长,源源不绝。可正是这不轻不重隽永流长的情感倾泻,点燃了赵祯体内最后的火热,叫他情不自禁双手箍上展昭后脑,片刻后反守为攻,攻城略地。那种激荡到最高点彻底沸腾的情绪让赵祯反吻的举动逐渐激烈起来,引来展昭的不适以至皱起眉头。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个吻,他轻喘着微微隔开赵祯,不解道:“月华你怎么……。”抬眼对上赵祯的脸,忽又发怔,费解地看了又看,才茫然道:“你……不是月华?……你是玉堂?……”   如果心碎能够看得见听得着,赵祯相信他的心此刻已碎了一地。   果然,天下哪有那么轻易变了的感情?   原来如此……是将朕看成了旁人吗?……   月华是你心爱女子的名字?那白玉堂呢?为何你的幻觉中会看到他?小薛说这幻药只会看到最想看到的。难道说你已把他放进了你的心里,哪怕他对你存有与朕相同的龌龊心思,你也想看到那个人吗?那朕呢,朕算什么?   突然省起展昭那句“你和他不一样”,此刻赵祯似乎懂了。原本以为他们对展昭的感情是一样的,所以处境也是一样的,可原来,他与白玉堂不一样。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谁存于展昭心中。   热情全然消逝,心里空荡荡的没了丝毫着落,赵祯颓丧地起身坐在床边为展昭默默整理衣衫。他苦涩自语道:“朕还是做不到啊。如此乘人之危,即便得到了,也不过是虚假之物。”霍然起身打算离开,却被展昭意外勾住衣袖茫然问道:“玉堂……你要去哪里?”   赵祯淡淡笑了笑,拨开展昭抓他的手,却因舍不得松开反将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他温柔道:“你病了,朕找人给你看病。放心,只要你不赶朕,朕绝对不会离开你,绝对不会……。”说罢,便是落魄而去。   却遗漏了展昭再度费解的表情,以及那轻不可闻地一声——   “……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十月第二更,将近万字长更啊。下一更放在10月9日凌晨。 这章写的断断续续,有时有点感觉,有时又是一边陪我儿子玩一边在码字,所以并不是最到位,希望不会让大家太失望,毕竟也很久没有写那么激烈的感情戏了。 虽然回复时开玩笑说补偿了小龙各种花式豆腐,但其实基本都是遵照最早设计的情节写的,所以内心仍是深深怜惜小龙的。因为原来设计这段的时候还没决定让昭昭选择小白,可如今定下最终配对,顿时觉得小龙越发可怜了。甚至这章里写的是小龙的感情,但他更像一个衬托小白的特殊的存在。所以小龙……猛虎落地式~~~我对不起你啊,还是忍不住想再给我家小龙谋点福利,希望大家能体谅(所谓福利当然也是原先设计就定好的)。虽然昭昭心中大部分装的都是月华、小白,但也请留一点位置给小龙吧,不需要多,就那么一点点就可以了(能进到昭昭心里的只是他很看重的人,并不特指爱情的说)。   第72章 (七十一) 七星堂主   赵祯离开私牢来到慈宁宫正殿,入眼处薛良正跪在灵前焚香守灵。   薛良看到赵祯出现很是吃惊,毕竟他已做好准备要独自在这殿中守上一夜光景。此刻赵祯过早现身,只能说明一点,对方放弃了他所提的那个疯狂的想法。这让薛良不由松了口气,其实他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毕竟他与展昭也是向来交好,虽因自小入宫净身,并不明白所谓男人的尊严,但也多少能想象的出被强逼着承受自己不愿接受的感情绝不是什么美好的滋味。   赵祯见薛良迎上来一脸询问之色,苦笑道:“朕一时鬼迷心窍,差些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所幸还是及时想明白了——朕放弃了。”   薛良欣喜道:“陛下真的想明白打算放下了吗?太好了,奴婢这就去给展护卫解了药性,放他离开。”正欲转身而去,不想被赵祯一把拉住。薛良怔怔望着赵祯脸上流露出的难言神情,不解道:“陛下你不是说你放弃了?”   “朕放弃的是卑劣行径。朕想得很清楚,朕的感情只是朕的,跟展护卫无关。无论自身有多纠结多难以承受,朕都不能将这份情感的负累强行转嫁在他身上。如果真那么做了,朕便连爱他的资格都失去了。”   “陛下,能不能请你清醒一点?以你的身份竟还担心没有资格吗?是,如果可以,奴婢希望陛下可以放弃展护卫,将那份难存于世的感情收回来。可若是注定收不回来,陛下你为何不能自私一点,多考虑下自己的感受呢?你怎么知道展护卫一定不能接受,或许只是世俗固有的伦理道德作祟罢了。只要有了第一次,奴婢自会想法子叫他习惯了,他便不会再拒绝陛下承恩。”   “够了小薛!朕除了这个皇帝身份还有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满足朕,你便非逼迫展护卫屈从朕吗?”赵祯痛苦地闭上眼,摇头道:“展护卫跟那些处心积虑入朝为官的人不一样。他会投身朝廷从来都不是为了富贵权柄,而是为了自身守护天下百姓的理想罢了。他对朕亲厚也从不是因朕是当今天子,而是将朕看作相交的挚友般惺惺相惜。他是什么样的性格,朕一清二楚,你所说的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展护卫那个人看着恭顺守礼,实则精忠贯日月,气节镇乾坤。如此傲骨铮铮的一个人,你叫朕如何忍心只为了自己的妄念去害他遍体鳞伤?这完全违背了朕的初衷。”见薛良还要辩些什么,赵祯打断道:“小薛,朕知道你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朕。可如果你是真的为朕好,便不要再提了。让朕活得心安活得问心无愧吧。”   薛良垂首道:“奴婢知晓了。那陛下打算怎么安置展护卫?放他走?”   赵祯茫然一愣,继而摇头道:“朕不知道……。你既已把他藏到这里,先维持原状,等一等再说吧。朕自会放他走的,只是,不是现在。”   “好……就依陛下之意。不过展护卫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在竹宜轩,奴婢这就去安排。”   赵祯叫住薛良。“先将董太医请来,展护卫的病情似乎有加剧的趋势。这里的事不用瞒着老太医,他不会出卖朕的。”   薛良颔首应了,领命告退下去。独留赵祯一人,孤伶伶地站在殿内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缓缓别转身子望向太后灵柩,掀袍跪了下去。天子面露凄苦之色,低语喃喃:“母后,恕儿皇不孝,刚害您身死,又亲手了结玉贞,此刻还要将展护卫藏在您这里。可朕实在没有法子了,朕还不能放开他。正因这份难以启齿的感情惊到了他,让他只想逃离朕身边,如果此刻连他都消失在朕的生命里,朕真怕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待朕调节好心绪,可以承受一切的时候,朕……朕会放他走的。……会将他……还给白玉堂的……。”   泪水悄然滑落,却是毫无所觉。   虽然一直都知道那个白衣翩翩的侠客对展护卫来说十分重要,但他竟还妄想自己能与其相提并论,实在可笑至极。   白玉堂吗?……   如此也好,选择那个人至少不会让展护卫痛苦,遭受太多责难。而他,不求别的,能远远守着他,便够了。   单手抓紧隐隐绞痛的心口部位,眉头微微蹙起。   心也好,体内的蠢动也罢,若是为了展护卫,无论多少次,他都要咬牙忍耐下去。今日之事,绝不能让它再度发生——以他天子的名义起誓。   白玉堂已经潜伏在契丹使馆整整一天一夜。耶律宗徹虽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自回馆后便面色阴沉至今,但仍耐着性子无微不至地亲自照料小戚,这让白玉堂对小戚这个所谓侍从的身份疑窦重生。   看不出可疑,白玉堂也不敢大意,想到使馆内可能潜伏着处心积虑暗算展昭的贼人,他更强行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除去赤王,对众契丹来使也一一进行跟踪排查。然,始终寻找不到蛛丝马迹,这让白玉堂不免焦急,心里牵挂着展昭的安危,不知他此刻病情如何了,热度有没有消退下去。正趴在房顶上乱糟糟想着,突然见到一个身披宽大黑色斗篷的人影在侍从的带领下向小戚卧房行来。   侍从于门口通传:“王爷,七星堂主到。”   “让他进来。”房内耶律宗徹刚一回应,那身着黑色斗篷之人便立刻跨进了屋。与此同时,房顶上的白玉堂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屏息顺着早已揭开的屋瓦向下窥视起来。   小戚已经睡下,许是怕吵到他,耶律宗徹起身做了个手势,让那人尾随着一同到了屋内的一处狭小的隔间,才压低声音道:“你的心愿可都了了?”   来人含糊不清地“唔”了声,便见耶律宗徹神色不愉地冷哼一声,淡淡道:“本王早跟你说过不要抱太多期望,何况是感情上的事。你期盼越高,只会伤得越深。怎样,现在死心了?”   七星堂主叹息道:“对他,我本就不抱希望,之所以会去,纯粹是应了王爷所托查探柴家之事,顺便见见故友罢了。也亏得我去了,不然,他怕是有性命之忧。”   耶律宗徹讥讽道:“怎么,被那家伙伤得如此之深,你竟还偏帮着他?那人近日本王也是见识过了,倒是生龙活虎嚣张得很。敢直接带人冲到契丹使馆招惹事端,这大宋朝估计他也是独一份了。”   狠吃一惊。“怎么会?王爷到底和……和他发生什么事了?”   “原本只是误会,他以为是小戚到天牢劫走了展昭,所以才来此处大闹一场。可叫本王想不明白的是,明明误会已经解开,何以宋帝竟突然声称不愿与本王结盟?这本是双赢的买卖,先前本王瞧得清楚,宋帝早有意向,才会频频向本王示好。可突然之间风向全都变了,本王此行当真前功尽弃。”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耶律宗徹点头道:“想必是有什么误会。所以本王才临时将你招来,想让堂主入宫为本王打探一番,也好伺机化解。若是得不到宋帝的支持,此番回国,本王处境只会越发艰难。”   “好,我这就潜入宫中,为王爷一探。”七星堂主正待要走,突闻房上有人低喝一声“不必了”,接着便见一道白影自窗口蹿入屋内。   “白玉堂?!”惊见来人,耶律宗徹浓眉紧锁,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不着痕迹地遮住那掩在斗篷下的七星堂主。他怒目质问道:“白护卫屡次私闯我契丹使馆,是何道理?”   白玉堂冷笑:“赤王不必称官衔提醒于我,我白玉堂向来闲云野鹤惯了,即便入了朝廷,也从来不是墨守陈规之人。我出现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让这位七星堂主去打探,因为我完全可以告诉你是为什么。”   “你要什么?”   白玉堂哈哈一笑:“王爷真是爽快人。是了,天下自没有白吃的午餐。我不要什么,只想亲眼见一见这位七星堂主的庐山真面。”   耶律宗徹正待拒绝,却被身后的七星堂主拉了一把。只闻其喟叹一声,道:“他要见,便让他见吧。要知道的总会知道,该来的总也躲避不了。”说罢,已从耶律宗徹身后缓缓走出来到白玉堂面前,其人低垂着头,宽大的篷帽彻底遮住了隐藏在阴影下的五官。   那七星堂主过于干脆的态度叫白玉堂心头微颤,但探出的手却毅然决然无丝毫动摇。当白玉堂亲手揭开篷帽,看到那张熟悉的容颜,尽管心中已有了七八分肯定,仍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沉声道:“果然是你,如蕙。”   千面观音柳如蕙回以浅浅一笑,反问道:“怎么,五爷不是早已猜到是我,这才有此不情之请?”见白玉堂神色复杂一言不发地逼视着自己,他落寞地垂眼避过对方探究的视线。“看来五爷并非不能接受眼见是我柳如蕙这个人,而是接受不了我的身份。不错,我是契丹设在大宋的细作。或者该说我是这群细作的头目。”   “为什么?你为何要背叛大宋?”   柳如蕙笑容清冷,摇了摇头。“五爷错了,如蕙并没有背叛大宋。而是我的故国本就在契丹,我是辽宋混血。”   白玉堂闻言一怔,再次端详柳如蕙雌雄莫辨的脸庞,痛心疾首道:“如此,你打探大宋的消息便没有障碍了吗?你体内毕竟留有……。”   “五爷莫非想说我体内还有一半宋人的血脉?可在我儿时最困难之际,抛弃我的是宋,接纳我的却是契丹,是赤王给了我以及像我一样被人唾弃的辽宋混血一席生存之地。如今如蕙结草衔环,试问,究竟是错了还是对了?”   柳如蕙的话让白玉堂一时无言以对。不错,他有何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地指责对方?原本一时脑热的愤慨是以为柳如蕙背弃了大宋,如今想来不过是双方立场不同罢了。   与此同时耶律宗徹适时上前打圆场道:“其实白大人不必如此,如蕙虽为契丹传递消息,但他乃是本王麾下,七星堂也属本王辖管。本王素来与宋亲善,从未做过任何对宋不利的事。”   白玉堂冷笑一声,怒道:“王爷说得倒是好听,那为何要与玉妃狼狈为奸,暗中陷害展昭,害他差些殒命?”   耶律宗徹一愣,不知白玉堂何出此言,但见其神态认真,再回味话中含义,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宋帝回绝他的结盟之请,症结竟在这儿,竟是误以为他与玉妃勾结险些害了宋帝最看中的那人。呵,简直可笑至极!   耶律宗徹心头略有些憋屈的隐怒,同时又深觉不可思议,扶额反问道:“敢问白大人,是谁诬赖本王与玉妃勾结一气?本王进入宋境不过个把来月,与那位玉妃娘娘也只在宴席上寥寥数面,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何来的勾结?再者其人久居深宫,本王何德何能有机会与其搭上倒行逆施?”见白玉堂也露出深思疑惑的神色,耶律宗徹省起早前硬闯使馆时赵祯对其行径的绝对支持,看来宋帝颇为看中此人,心想若是能说通这白玉堂,少不得上达天听,或许能解开宋帝对他的误会。   白玉堂思忖片刻,也不拐弯抹角,直白地将自己的怀疑询问出口:“每次出事,何以王爷如此凑巧都在当场?听陛下说猫儿曾被设计,落下龙亭湖前便是在御花园遇到王爷并中了迷药;那日中秋夜宴又是王爷突然献酒才会有刘太后遭毒杀的后续;这次又是王爷麾下侍从小戚坏了我们潜伏的大计,害猫儿失手被俘。敢问王爷,这桩桩件件都该如何解释?你总不会来一句轻巧的巧合了事吧?”   被白玉堂劈头盖脑地质问叫耶律宗徹傲气的本心很不痛快,但他终是城府极深之人,耐下性子不动声色道:“恕本王直言,许多事的确就是巧合,若白大人一定要本王给出个合理的解释,倒也不是不可以。譬如御花园之事,本王拿到护身符时的确多少有些感知到太后要对付展大人,不过本王一行毕竟是外人,不明就里加之迫于无奈,只得顺其意而为。但为了不至于出大事,本王让小戚打斗时故意闹大动静,才能及时引来宋帝救人,如此不能算作本王将功赎罪吗?”   “那中秋夜宴呢?”   “这可真是巧合了。就算本王不献酒,若有个旁人献上美食瓜果,难道白大人以为那下毒的罪魁祸首便会罢手吗?再则若本王真是帮凶,太后也曾向本王敬酒,本王岂不危险?”   白玉堂道:“好,也算你有理。那最后天牢劫人的事王爷怎么说?”   “小戚自在御花园间接害展大人中招出事,便一直耿耿于怀。白大人当初夜宴之时也在现场,应该有所觉察小戚十分欣赏喜欢展大人,他曾出于愧疚要本王私下相助。本王也答应了。可是没想到还不等本王安排,他便自行按耐不住去了天牢劫狱,却阴差阳错坏了你们的布局。如此解释,白大人可还满意?”   白玉堂突然想起当初那个黑衣人临死前提到的契丹使馆的线索,现在想来疑点重重。作为收人钱财的黑道营生四象阁的人怎会如此轻易透露雇主?这样岂不是坏了江湖规矩?当初若不是凑巧见到小戚将展昭带走,过于武断下了定论。对于这个信息想必他还要斟酌一番真伪的。   白玉堂仍在沉思,却忽见柳如蕙走上前道:“五爷不必怀疑王爷所言。要知道五爷在沧临遇见如蕙并非意外,而是王爷截下柴文益送给契丹可汗提议合作攻宋的谋逆信件,特地让我赶到沧临一探究竟。若非如此,五爷此刻想必已然凶多吉少。如蕙不求五爷念我的救命之恩,只希望能将这份恩情还给王爷,还其一个清白。”   白玉堂本就对柳如蕙怀着一丝愧疚,再者对方说到如此份上,若还不应,实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他点头道:“看来玉妃临死所言也极可能是栽赃陷害,这件事我会如实禀报陛下,尽力为王爷游说。”   耶律宗徹面上一松,而柳如蕙更是大喜过望,对着白玉堂深深一揖:“如此便有劳五爷费心了。”   目送白玉堂告辞离去,本该安下的心不知怎的被骤然激跳的右眼搞得七上八下。柳如蕙见耶律宗徹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却见耶律宗徹再次望向白玉堂离去的方向,犹豫道:“不知怎的,本王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耶律宗徹的预感很快应验了。一个时辰后契丹使馆收到消息,大宋皇宫突然戒严,没有特令,不许任何人进出。宫中有人传言是那被废定罪的玉妃死前偷偷散开的一种疫症,此刻后宫已有数人感染隔离——而在这数名病患之中便有那展昭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第三更,下一章在10月14号更。 写着写着把柳如蕙的出场也提前了,不过这样可以省掉一些某红跟小白交手的笔墨,加快进程。紫黄预计总共会写74章。呵呵,总算看到完坑的曙光了。也谢谢大家一直以来不离不弃的支持。 另外预告下一章有惊喜,当然对我来说是惊喜,对大家是不是惊吓那不好说。我一直萌了某个梗十多年,可都没机会用上。此次总算借着昭昭被小龙“圈养”的背景用上了,不容易啊。   第73章 (七十二) 困   展昭再次清醒,只觉整个人浑浑噩噩,头痛欲裂。视线乍复清明之际,便看到董太医惊慌失措地收回探脉的手,叮嘱一旁薛良几句,便再不敢多瞧一眼,继而匆匆而去。   倒是薛良立在不远处看似坦然实则忐忑地接受着展昭复杂地注视,并神色忧忡地回以弱弱一笑,那笑容苦涩至极,却让展昭悚然而惊,忽然忆起逃离竹林时便是薛良突然将自己击昏。想到对方以那种方式阻拦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皇帝,又转眼想到那日竹宜轩中赵祯痴狂纠缠的模样,心中便焦躁不安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身子绵软无力,试了几次终是疲累地躺倒在床,气喘吁吁。   薛良靠近做了个虚按手势,示意展昭不必起来。他关切道:“展护卫你别动,你的热度刚退,还需好生躺着将养几日。董太医刚为你开了几帖调理身子的药方,稍后煎好后自会送来。”   见薛良对自己态度意外温和,一如往昔,展昭心头冉冉升起一丝期盼,忍不住开口询问。“薛公公,展某能否求你个事?”可惜尚未将请求说出口,就被薛良一脸为难地摇头拒绝了。“奴婢知道展护卫想求奴婢做什么,只是……恕奴婢无能为力。”说罢,略带歉意地向展昭抱了下拳,也是转身走了个干脆。   展昭仍不死心,半支起一条胳膊连叫几声“薛公公”不见薛良转还,这才气闷地重新摔躺回床。适才他已借机四下环顾,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玉妃关押他的那个私牢,只是这次不再被绑在刑架之上,而是身处那张黄杨木床榻上。虽说“待遇”似乎好了不少,反让展昭发自内心觉得更加诡异。   所幸化功散药性已过,内息早已恢复。展昭一边抓紧时间调息,一边神经紧绷防备着赵祯随时出现。谁想直等到四肢行动恢复,都不见天子到来,这让展昭疑虑之余仍狠狠松了口气。翻身下床打算离开,动作间身下传出一丝轻微的摩挲声,展昭低头看去竟发现自己腰间被系了一根小指般粗细的银白软绳。绳头处由一个精致的玄精铁锁扣住,展昭试图双手拉扯两端挣了挣,发现这软绳看着不起眼实则异常坚韧,哪怕手上灌注内力施压都如泥牛入海损伤不了分毫。   “天蚕丝?”   这东西展昭虽从未见过,但凭借其广博阅历多少能猜出。想到皇帝竟用这种东西限制他的行动,心下便有几分恼怒。那天蚕丝制的软绳一头系在展昭腰间,另一头寻根逐源竟被扣死在床下地面一处也由玄精铁打造的套环上。整根天蚕软绳十分之长,不会过多限制展昭在整间私牢内的行动,只是若想脱身离开,却也是妄想。   丧气地坐在床头,展昭双手十指交握,脑中繁繁乱乱不知在想些什么,捏得指关节隐隐发白。直到过了许久,私牢的大门再度打开,展昭郁郁抬眼望去,果见一道明黄服色踟躇着出现在那儿。天子眼见展昭面色不善,神情顿显为难委顿,故而垂首回避了目光。然,步伐却意外没有迟疑,仍向展昭走来。   “陛下想将展昭一辈子都幽禁此处吗?”展昭眼见赵祯走到近处,脸上怒意转冷,举起那根束身的天蚕软绳,冷然道:“陛下倒是出手大方,好好的天蚕丝不用来织成软胄,却奢侈地编成绳索用来困住我这个小小的护卫 ,想来天下也是独此一家了。”   赵祯探手想去触碰展昭高抬的手,然停当半空,终是犹豫着缩了回来。他愧疚道:“朕不敢为自己找任何借口,如此行事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还望展护卫不要怨朕。”   如何不怨,如何不恼?展昭于心中忿忿暗想,面上却是不咸不淡道:“陛下如此强留展昭,到底想要做什么?”   赵祯于其身前缓缓蹲下,一手扶着床沿,仰首望着坐于床榻上的那人。“放心,朕什么都不会做。朕只想请你留那么一段时日,就当陪陪朕,好不好?”   自嘲而笑。“展昭此刻便如阶下囚,有选择好与不好的权利吗?”   赵祯想说什么辩驳之词,哪知张了张嘴,终是哑口无言。许久,他才愁眉不展幽幽站起,道:“是朕的不是,朕若有更好的选择绝不至于出此下策。放心,朕一定会放你走。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展昭本想问一句“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猛然抬头看到赵祯一脸悲戚绝望地痴痴望着自己,心不由被刺痛,终是别过脸再也问不出口。   日子就那样变得诡异而有序了起来。   展昭在这私牢之中像是临时安了家,每天清醒的时间不是看书便是练剑,再有就是偶尔发发呆。原本薛良是不肯给展昭找剑的,怕他有怨借此伤了皇帝,但赵祯却直言无妨,坚持将一柄寻常的软剑送到了展昭手里。   展昭也曾几次三番向薛良、董太医明示暗示请他们助己脱困,却都被装聋作哑回避过去。时间久了,展昭也看明白了这两人绝不会襄助于他。关键一切还是在于皇帝的态度。   赵祯每天都会抽出一两个时辰来此呆上一段,往往批完奏折之后,已入了深夜。赵祯来时,展昭都警醒着,生怕皇帝再做出什么违背伦常的出格之举。但因被幽禁于此,展昭不知如何面对,更自问与其无话可说,每每总是躺在床上装睡,以避直面时无语的尴尬。所幸皇帝全不在意,反而更享受这样静默的相处时光。他总是坐在床边,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目光中柔情缱绻,情意若能化成丝缕,床上之人怕是早被这绵绵连连缠缠绕绕的情丝包裹成茧。   在此期间,展昭从未停止找寻脱身之法。他试过各种形式的抗争,不闻不看,不言不语,其中最失败的当属不食了。当赵祯得知他不肯进食之初是有一些慌张,但想明白后,反而坦然道:“也罢,展护卫若不想吃,朕便陪你直到消气可好?”   展昭以为天子也就嘴上说说,谁想自此之后当真滴米不沾。他是练武之人,加上被关在这一方小天地,几乎没什么消耗。赵祯却不同,每日早朝、批阅奏章、处理朝堂后宫各类大事琐事,不消两天便病倒了。看着赵祯脸如黄蜡脚步虚浮仍坚持过来看他,心中关切的情绪不由自主反胜过一切执拗。他先按捺不住别扭道:“我有食欲了。”看着赵祯欣喜若狂的表情,不知怎地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也许这就是现世报,遥想当初他也是用这种方式逼迫天子妥协的。   当然,对抗还在继续。既然从人这里下不了手,展昭心想若能想法子解开那天蚕软绳逃出生天也是好的。他认为只消躲起来一段时间,赵祯见不到他自然会慢慢淡了念想。于是想到个不算高明的主意——借口要沐浴。   待薛良辛辛苦苦弄来浴桶以及满满的热水,他便提出要开锁脱衣。谁想被薛良一口回绝。展昭不甘道:“如若不然,要我怎么洗?把衣服撕了吗?”薛良二话没有,找了把剪刀扔过去,别有意味道:“宫里别的没有,衣服多得是。展护卫不必节省,尽管把外衣剪了,奴婢再给你准备套新的衣衫。”展昭闻言一口气被堵到不行,见薛良满眼戏谑一脸“我就知道你在耍花样”的表情,脑子一热,当真把外衣长袍剪了。展昭见薛良愣在当场,便冷冷道:“怎么,薛公公莫非想要留下来观赏展某沐浴吗?”一句话把薛良噎了个半死,只得郁闷地退出了私牢。   虽然没达到开锁的目的,但水既然准备好了,不洗白不洗。展昭放下芥蒂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沐浴乃是展昭临时起意,故而薛良准备得并不充分,浴后发现没有换洗衣物,展昭只得用床上的软毯将自己裹起来。等薛良收走浴桶,重新备了套干净亵衣及外衣送过来,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只见展昭竟有些迷迷糊糊地靠在床头睡着了。披散在肩的长发湿漉未干,发梢处还在滴水,脸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洗过,竟白得发亮,在昏黄烛光的映衬下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雕。薛良见了忍不住心中赞叹:展护卫果真是天下少有的钟秀人杰,难怪陛下痴恋至此。此刻这副慵懒模样,若是陛下能看见该多好啊。   似感觉有人靠近,展昭微微睁了睁眼,睡眼惺忪间透着三分精光七分迷蒙,可能见是薛良,便又毫无防备地闭上眼。薛良见状悄声关切道:“展护卫醒一醒,先别睡。把衣服换上,莫要着凉了。”也不知展昭是又睡着了还是懒得搭理他,叫了几声竟没动静,遂提了个醒将盛衣的托盘放到床尾,便自行告退下去。   昏昏沉沉瞌睡了好一阵,待再次醒来,竟见赵祯正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展昭心头一紧,赶紧拉好有些松开的软毯,将袒露在外的胸膛遮起来。看展昭很是防备,赵祯无奈地笑了下,他的眸子虽然深邃,却已没有当初那种别有意味的欲念藏在里头。待展昭缓过神来,他才柔声道:“快把衣服穿上吧,近日天气降温不少,千万别再着凉了。”说着亲手将床尾的衣物拿起,捧到展昭面前。   其实赵祯若是没此举动,说不得展昭会穿,可近来与其抗争惯了,天子越是希望,展昭反而越觉得不能顺了这人的意,气闷间竟别转脸去坚持不受。赵祯被这人难得孩子气的一面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叫展昭以为对方是在取笑他,故而发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你不肯穿朕给你备的衣物,可你莫非忘了,你身上用来裹身的软毯也是宫中之物,也属于朕的啊。”话未说完,又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天子只顾自己偷乐,全然没发现展昭此刻羞愤的脸色已经由白转红,继而又由红转黑。   很快,赵祯终于笑不出来了。他只觉眼前一黑,不知什么东西忽然扑头盖脸地遮蔽了他的视线。待他自下方缝隙处看到展昭裸足立在跟前,待他反应过来此刻罩头的竟是展昭用来裹身的软毯,一股热意自脚底直窜上脑,鼻头更是明显一湿,赵祯吓得赶紧用手捂住鼻子,丢盔弃甲讨饶道:“是朕错了,展护卫求求你赶紧把衣服穿上,要不然披上毯子也行,千万别光着……。”   “光”字刚一出口,不自觉强行进驻的幻想中的绮丽画面冲击地整个脑袋于瞬间“炸”开,堵在鼻头的湿热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出来,染了赵祯一手血,甚至还有数滴漏过指缝滴落在地。   展昭乍见地上滴落的血迹,愣了下,一时竟忘了生气。关切之情占了上风。“怎么了陛下,你受伤了?”说着不自觉上前一步欲掀开软毯看个究竟,殊不知这举动将赵祯吓个半死,连退数步差点栽了跟头。赵祯连忙摆手道:“朕没事,真的没事。”   可惜赵祯忘了他那手上全是鲜血,这下更让展昭紧张不已,一把捉住逼问道:“一手的血还说没事?”接着不由分说,就将软毯扯下来。   眼前恢复原有的光亮,幻想中的画面不由和现实重叠了。只是这现实来得太快,叫赵祯狼狈已极,发怔的眼只来得及停留在那人胸膛以上,惊诧的嘴还来不及合拢,就见展昭于瞬间脸色大变。   当看到赵祯满脸的血迹俱是自鼻端流出,展昭总算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青筋叠爆,简直恼到了极点,再次怒气冲冲地将软毯狠狠摔到赵祯脸上,接着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替换衣物,就是一声厉喝响起:“滚出去!——”   赵祯如蒙大赦,捂着脸上的软毯便落荒而逃了。至于一路上撞了几个包,这暂且不表。(零:噗哈哈,终于把这个梗写了。当年看漫画《天然少年》的时候超萌这个梗啊。要是我说我就是为了写这个梗才让小龙把昭昭暂时圈起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想打我。)   九月下旬的天彻底寒了起来。就像薛良的态度,一天比一天转冷。原先还能搭上几句,近几日送饭菜时俱寒着脸,言语冷硬。展昭瞧在眼里实在有些不知所谓。要知道自己才是被囚禁的人,自己都没给旁人脸子看,你们这些“帮凶”又待如何?   终于某一天展昭忍不住问道:“薛公公,你到底想怎样?”   薛良自嘲道:“展护卫误会了,奴婢不过是个小小的宦官,奴婢的想法根本微不足道。重要的是陛下想要怎样。”   提到赵祯,心头便阵阵烦躁,展昭试探道:“陛下想怎样?”   “陛下想要怎样,展大人难道会不清楚吗?”薛良故意不再称展昭官职,而是生分地叫了声“大人”,听在展昭耳中分外刺耳。薛良见其神情黯淡面容憔悴,虽心有幽怨,但想到对方也是无辜的受害者,终是生出几分不忍。叹了口气,薛良换上一种更温和的口吻劝慰道:“展护卫,陛下待你如何天地可鉴,至少奴婢此生从未见过陛下有对旁人如此上心过。陛下将一颗帝王真心完完整整交托于你,何以你就不能考虑一下,试着接受?”   “薛公公,正是因为展某也重视陛下,故而更不能接受。”展昭扭头道,“陛下只是一时错觉,终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   “要能想明白早就明白了,何以拖到今时今日?展护卫,你为何如此冷心冷情?陛下有什么不好?你可知,为了你他付出了多少吗?”见展昭仍是不为所动,薛良惨然笑道:“对,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陛下曾为你做过些什么,你就不会那样无动于衷了。”   见展昭终于回转过来有意倾听,薛良决定豁出去了,尽管赵祯曾三令五申要他保守秘密,但比起赵祯的情意能被接纳,他那一点小小的违誓又算得什么呢。   薛良从暠山下展昭重伤昏迷开始说起,他描绘着赵祯如何千辛万苦带着展昭前行,手指磨破,腿脚擦伤,狼口夺人,入屋窃食。直说到赵祯杀了那个猎户家的妇人,展昭不由正襟危坐一脸难以置信,以他对天子的认识,实在很难相信那人会对这样一个并无大错的妇人下手。只是听了薛良转述赵祯亲口所述的理由,他又陷入无边的沉默,一丝淡淡的自责无缘由地冒了出来:如果那时他神智尚存一线清明,想必陛下也不会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接着薛良又说起了孙家发生的阴差阳错,虽不尽详实,仍让展昭感受到了赵祯这一路命运多舛,加上他已获知的碧川城中天子护他被黑帮围殴,为他不惜下跪吕梦涧求药,最后更是扮作诱饵引开柴王府追兵。点点滴滴的过往汇聚在一起,叫那份本就深厚的情谊再度累加积聚起来,使得多日武装自我的冷硬又开始因此而产生了裂痕。   薛良离去之前眼神甚是复杂,他道:“展护卫,奴婢虽知道这整件事情你没有丝毫错处,可陛下会落得今日这番田地,的确也全是因为你。有时,奴婢真的忍不住想要怨你,若不是你,若不是为了保住你,陛下怎会没了往昔单纯的笑容,没了一贯的豁达开朗,没了他一直唾手可得的亲情?可他失去那么多,所求得不过是那么一点小小的陪伴,甚至不奢求你回应他的感情。可即便只是如此小的要求,你也非要将其拒之门外,非要一次又一次去伤他的心吗?”   薛良虽只字未提太后之死,但从他的话意听来,似乎当初玉妃所言并非有虚。难道当初皇帝当真想代他喝下那杯毒酒,却因玉妃命周通临时调包,反而害得太后身死?如此,天子必然会将太后之死归咎到自己身上。   陛下,这又是何必?展昭不过一介粗鄙武人,能得你青眼相待已是吾幸。可这倾心之情却太沉太重,宛若勒紧项间的枷锁,叫人实在承受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第四更,下一更暂定10月21日。 总算完成一个小心愿。接下去就是见证我RP的时候到了,不知有多少人跟我一样会萌这个梗呢?曾经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大众思想是多数派,结果一不留神猛然发现自己成了少数派。希望还是有人跟我一样喜欢这一段设计的。当然我萌的不是昭昭“走光”,而是我家一向成熟稳重的昭昭难得使性子孩子气起来,会意外地叫我心肝儿乱颤呢。不知怎的,其实我超喜欢看昭昭发脾气的。大概有人会觉得这么一个梗干嘛不用在昭昭小白身上啊。不是我不想,实在用不上啊。首先放在情侣之间调情不适合(至少绝对不适合我家昭昭),其次小白不会也没机会幽禁昭昭,再有就是只有软弱的人才能跟昭昭对得起这场戏。所以小龙就成了不二人选。很好,小龙,你很好地完成了我的期望值,待会儿炖点红枣补补血,哈哈~~~~~~~ 另,我已经将紫红的文案开出来,请各位亲们动动手别怕麻烦先收藏起来哦。目前打算11月1日正式开更紫红,不过首周是3日连更还是5日连更,麻烦大家回复告诉我。   第74章 (七十三) 夜探   十数日来白玉堂当真快愁白了头。德妃李玉贞谋逆毒杀太后震惊朝野,疫症之事更传得沸沸扬扬,导致宫内宫外高度警戒隔绝,连早朝都被缩减到三日一次,几乎没有一人可以随意进出皇宫。白玉堂在开封府苦候包拯多时,等来的却是叫人失望的讯息——天子亲自回绝了所有人对展昭的探视,言其病情来势汹汹,尤为严重,如今每日只有个别太医可以接触到人。   这让信以为真的白玉堂方寸大乱。离开之时展昭正值高烧不退,故而他自不会想到这一切是为了藏匿展昭而施展的障眼法。   白玉堂的个性也算不依不挠的主,闻讯立马大闹宫门,说自己接触过病患方才出宫,说不得也染了疫症,死活要让人将自己也关进宫去与展昭做伴。哪想情况是报上去了,等来的却是白发苍苍的董太医。董太医装模作样搭了个脉便挥挥手叫人将他撵出宫去,临走还阴恻恻丢下一句话:“你好着呢,添什么乱?!”   入不了宫见不到心心念念的猫儿已让白玉堂忧思成狂,加上还完不成答应柳如蕙的事,这叫白五爷心情更是如坠深渊。犹豫几日决定与赤王等人讲清楚现状。于是白玉堂再次来到契丹使馆,将所知详情坦然告知。耶律宗徹听完神色不显,看不出丝毫喜怒,只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白玉堂则毫不掩饰懊恼情绪。“不知猫儿此刻怎样了?这傻猫到底是命犯煞星还是八字不利,怎么什么倒霉事都摊得上?早知我就不该出宫。现在就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话说这锦毛鼠也是急得狠了,不然也不会控制不住把对展昭的忧心这般袒露,甚至都忘记了此地还有一个对自己别有情义的千面观音。   比起白玉堂当局者迷在那不断自责,耶律宗徹倒显得十分清醒。他疑惑道:“本王觉得这时疫来得有些古怪。”   白玉堂奇道:“怎么说?”   “玉妃之计本是稳操胜券,即便被宋帝寻到也是意外之举,如何可能事先便准备了疫症之源?再者,即便玉妃存了与宋帝同归于尽的打算,她又怎知宋帝就一定会染上这疫症?以先前玉妃不显山露水的高明手段,这种模棱两可的法子真不像是她的手笔。”   “莫非玉妃其实想害的是猫儿?不然她何以如此大费周章请四象阁劫人?”   “这倒也说得通。只是以展大人这样的人物竟会中招感染时疫,倒是叫人意想不到,总觉得其中似暗藏玄机。”耶律宗徹摸着下巴,一脸不信。   柳如蕙插言道:“是真是假,去皇宫一探方知究竟。五爷莫急,稍事休息,待如蕙前去打点一番,稍后入夜你我见机行事。”   耶律宗徹想了想道:“本王同你们一起入宫。”   白玉堂愣了下,“怕是不妥吧?陛下正疑王爷,白某事败好脱身,倒是王爷倘若被发现私自潜入皇宫,只怕……。”   耶律宗徹道:“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本王不露面便是。”   白玉堂还想说些什么,被柳如蕙打断道:“五爷且宽心,凭我的易容术,只要不暴露,绝不会让人发现你们的真实身份。”   白玉堂自然知道以柳如蕙的易容手段必定难不倒他。故而入夜三人改头换面穿上宫中侍卫衣物戴上特制的人□□,在柳如蕙的安排下顺利进入宫中。白玉堂熟门熟路地带两人来到竹林打算悄悄潜入,谁想一路上发现十数处暗哨,好不容易一一避过靠近竹宜轩,却猛然发现竟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明哨布防其中。   柳如蕙大感怪异,压低声音道:“真是古怪!展大人只是得了时疫,何以布置那么多守卫?”   白玉堂心头一紧,觉得如此严防死守必然有问题,难道天子还担心玉妃有余党会继续加害猫儿吗?如是想着更觉烦躁,心想若无法入内亲眼瞧上一眼总也无法心安,正打算硬闯,突然被耶律宗徹按住肩头。耶律宗徹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并指了指某个方位,接着便闻竹宜轩由内到外一阵喧阗,一个宫女打扮的俏丽女子被一众侍卫“请”出了外院。为首侍卫道:“德仪公主,您行事如此不知分寸,叫属下很是为难。”   原来那扮作宫女的竟是公主赵颖,她不快道:“既然为难,那你便装作没有瞧见本公主便是。”   “陛下有令,展大人得的是疫症,为防再度传开,不能让任何人有所接触。这任何人中便包括了公主。”   “休要拿话搪塞本公主!其实展护卫根本不在竹宜轩,是也不是?”   “公主说的什么,属下不懂。公主若执意要见展大人,请先自陛下处取得手谕。”   赵颖之语让白玉堂三人大吃一惊,白柳二人不明就里,倒是早就窥破宋帝情意的赤王心中立刻产生一份与真相相去不远的猜想。三人看着赵颖一通纠缠,终是被无动于衷地侍卫们挡在外弄得负气离去。三人面面相觑,作势转头跟了上去。   来到一处偏僻无人处,白玉堂取下面具突然现身赵颖面前,将她吓了一大跳。赵颖没见过白玉堂,正欲大叫“刺客”,被白玉堂一把捂住嘴。他竖起食指示意禁声,待对方平复下来才道:“公主莫叫,我是白玉堂,展昭的朋友。”   见赵颖点头明白了,白玉堂才松手堪堪抱拳请了个罪:“适才多有冒犯,只是展昭此番出事,总觉蹊跷。适才听公主说他不在竹宜轩,请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颖咬了咬下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是从天子这段时间的处事看出破绽的。闻讯展昭得了疫症之后,她便派出自己宫中两个得力的小宦官日夜轮番守在竹林。本是想打探心上人的消息,却意外发现她的皇帝哥哥竟一次未曾来过。凭她对他的了解,自不信向来长情的皇兄会如此“薄情”。若是展昭真在竹宜轩,依着赵祯对那人的倾心之情,即便不进屋不入院,怎么着也会偶尔过来于竹林处张望忧虑一下。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竹宜轩只是一个空壳一个幌子,展昭已被转移到了别处。今日她之所以乔装硬闯竹宜轩就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测。   只是,她能这样告诉这个自称是白玉堂的人吗?虽然有听过这人的名头,也知道他与展昭交往甚密,但涉及皇家隐私,赵颖仍是决定三缄其口。   白玉堂看出赵颖为难,正在想如何打消对方顾虑,探得一丝展昭行踪。此时又是两条人影出现,正是潜在暗处的耶律宗徹与柳如蕙。这两人并未如白玉堂般揭下易容,而是佯装其同伴。只听耶律宗徹对赵颖道:“想必公主殿下言展昭不在竹宜轩必有其因,若是为难,不说也罢。只是不知可否告知我们展昭现在身在何处?我们都很担心他。”   赵颖再三思量才道:“展护卫在哪,我虽有几分猜想,却尚不敢确定。”   “猜想也好,什么都好,烦请公主如实相告,哪怕龙潭虎穴我白玉堂也可一闯。”白玉堂欣喜不矣,力表决心,谁想越是见他毅然如此,赵颖反而越是担忧。她摇头否定道:“那里你们去不方便,还是本宫去吧。你们三个贸贸然闯进宫,想必与展护卫交情非浅,若是被发现就糟了。既然是展护卫的好友,本宫不想看你们出事,还是快快离去吧。等本宫确认了消息,自会着人到开封府传讯。”   白玉堂还待说什么,被接收到耶律宗徹眼神的柳如蕙拉了把。接着便见身材高大的耶律宗徹适时挡在其身前拱手道:“如此有劳公主了,我等这就离开。”说罢和柳如蕙一左一右推搡着白玉堂走了。   没走多远白玉堂一把甩开两人钳制忿忿道:“什么意思?”   柳如蕙苦笑,“五爷当真关心则乱,我知你对展昭……十分重视,只是适才公主说的对,我们在禁宫之中行走多有不便,倒不如她仗着身份为我们打探得好。”   “看德仪公主如此重视展大人的安危,甚至假扮宫女潜入竹宜轩查探,想来必是对展大人情根深重,自不会不尽心。白大人且宽心才好。”耶律宗徹虽一脸坦然,却于话尾处唇角勾起,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柳如蕙闻言眼皮一跳,心中暗暗揣测:莫非王爷知道五爷对展昭的感情了?   白玉堂虽也觉察耶律宗徹表情有些古怪,却仍是被他话中之意诱导了心智。想到那位公主确对展昭别有情意,心里顿时如打翻了十七八个醋桶,特别不是滋味。   宽心?怎么宽心?他能宽心才有鬼!这只死猫,爱你的月华也就罢了,还勾搭什么公主,驸马爷是那么好当的吗?白玉堂越想越气,所幸理智还在,意识到有外人,总算将妒意满满的表情及时收住,只在心里将展昭的烂桃花狠狠“念”个好几遍。   “白大人想通就好,且等公主的好消息吧。”耶律宗徹说罢笑着率先离去。   那日薛良一席话,展昭想了多久就感伤了多久,以至久久无法释怀。他明白有些事终究不是一味逃避或赌气对抗就能够解决的。   已入深夜,赵祯来时破天荒地见展昭仍坐在床头未曾休息,这使他心里打鼓,多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等朕?”   见展昭缓缓点了点头,说了句“过来坐”并拍拍身边的床榻示意他过去。赵祯心头忐忑满满,仍是依言靠近,并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相隔一个身位的床边。他有些拘谨,脊梁绷得笔直。就在他不确定展昭是不是还在为上次的事耿耿于怀,一只手突然探过来,按在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叫他略带惊诧地望向对方。   “陛下不必紧张,今夜旁事勿论,臣只想跟陛下好好促膝长谈一番。”展昭收回手,低叹一声。“薛公公把陛下当初碧川落难的点点滴滴都告诉微臣了。臣只知陛下重情重义不肯弃下展昭,却不曾想一路上陛下竟经历了那么多曲折。陛下予臣的这份情当真太重,不知如何才能报还。”   “说什么报还,明明那一路都是展护卫你扶持着朕走过来的。朕做的,与你相比根本微不足道。”赵祯见展昭语气柔和,整个人也总算放松下来。他欣慰地笑了笑,道:“展护卫你知道吗?朕比想象中还要依赖你。若是没有你,朕怕是早就死在暠山之上了。正因为有你一直陪伴在朕身边,这一路无论发生了什么朕都不觉得辛苦。”   “那陛下对臣产生的那种感情也是缘起于依赖吗?”   赵祯没有想到展昭突然跟他谈这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犹豫许久才道:“朕……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朕只知道,当朕回过神来的时候,有些东西已经收不住了。朕并不是没有挣扎过,原本朕一直觉得自己爱的那个人是玉贞。可是,当在那间不归客栈里,你倒在朕的面前,朕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朕爱的……。”看展昭别转开脸,赵祯苦笑。“你不爱听,朕不说了。现在能得你平心静气坐在朕的身边,不怨朕恼朕,朕已经很知足了。”   “陛下何苦如此?展昭什么都给不了陛下。”   赵祯摇头道:“你错了,展护卫。你已经把你能给的都给朕了,你的友情,你的信任,你的忠诚,你的不离不弃。你不欠朕什么,朕也不敢再奢望可以得到更多。”突然站起,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到展昭身边。看去,竟是一把精巧的钥匙。展昭将钥匙茫然拿起,疑惑地望向天子。只听赵祯忧伤满面,似下了某个决意:“朕说过的,会放你走。现在时候到了,朕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你若想走,便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回到……白玉堂身边去吧。这句话赵祯没能说出口,他只是最后眷恋而漫长地看了那人一眼,像是要将他的模样永远映进心里,终是带了一行默默洒下的清泪离开。只留下展昭一人将钥匙牢牢抓在手里,不知出神地在想些什么。   赵颖藏身在慈宁宫外,看着天子失魂落魄缓缓走出宫门。赵祯脸上那一道未干的泪痕映照在月光下尤其刺眼,叫她心中一紧,也终于确认了一直以来的猜测。   赵颖回到自己宫中正想着用什么办法可以将讯息传出去,就见一道黑色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她面前。“是你?”赵颖认出此人乃是先前与白玉堂同行中的一人。“你们没走?”   耶律宗徹耸肩笑笑:“走了。可是此番禁宫守卫森严,在下不知公主如何才能将消息传出来,有些担心。所以再次潜入宫中想亲自一问。公主可有准信了?”   赵颖点头道:“本宫已经确认,展护卫十有八九在慈宁宫中。明日本宫想个法子引开那里的守卫,你们赶快去救展护卫。”   慈宁宫?太后寝宫,怎么会……?耶律宗徹对这个答案一开始有些不确认,但转念想到玉妃关押展昭的慈宁宫地下私牢,莫非……展昭是被宋帝幽禁在了那里?这么说宋帝的感情曝光被拒了?不然以其柔弱的性子应该不会做出这般过激之事才对。   如此倒是有些棘手啊。耶律宗徹想到昨日接到七星堂密报,言可汗耶律宗释最近又暗手频频,似有大动作,看来他没工夫再在这大宋耽搁时间了。只是想到此行的目的……。耶律宗徹不由将深沉目光落在赵颖身上,心中立即有了算计。   他假意不解,问:“展兄为何会在太后宫中?不应该啊。他不是感染了时疫吗?”   赵颖斩钉截铁道:“本宫敢肯定展护卫一定没有感染时疫,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皇兄可能责罚他将他关在了慈宁宫。”   “若是如此,必是事出有因,我们这般将展兄贸然救出岂不是彻底将陛下得罪狠了?不妥不妥。虽说我们乃是绿林草莽,但也不合做那些欺君罔上之事,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赵颖没想到来人身为江湖中人竟如此怕事。她焦急道:“不能再拖了,展护卫在慈宁宫每多待一刻,就危险一分。万一皇兄他……。”赵颖想起那日竹宜轩所见皇帝有违伦常的举动,忧心更甚,突然不敢再深想下去。她见耶律宗徹满面迂腐不为所动,虽心急如焚却全无对策。   耶律宗徹吊着公主六神无主了半天,盘算时机差不多到了,才佯装灵机一动道:“草民突然想到一个法子,说不得凭公主就能救出展兄。”   乍见曙光,赵颖一脸期待,忙询问道:“是什么?”   “传闻契丹使臣前来代契丹可汗求娶公主殿下你,殿下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应下,便可要求陛下让展兄出使送你前去契丹和亲。届时哪怕陛下再怎么生气,碍于颜面怕是也不好当朝发作拒绝,只得放展兄出来,如此危机自解。”不等赵颖反应,耶律宗徹忙摆手否决道:“诶,也是不妥,怎能让公主殿下为了救展兄一时的困境把一辈子都搭上呢?”   “和亲吗?……你说要本宫答应和亲?”赵颖却意外地将话听进去了。   “公主殿下千万莫要当真,草民适才脑子浑了全是胡说八道。草民看得出来,公主怕是倾心展兄已久,草民真怕你为了救展兄不惜一切什么都不顾了。虽然,现在也许只有公主才能将展兄完好无缺地救出来了。”   赵颖有些魔怔地看了眼耶律宗徹满脸的担忧表情,扪心自问道:我还在犹豫什么?现在有个机会放在面前让我将他从皇兄的手里救出来,若连我都不帮他,还有谁能?反正展护卫对我无半点儿女私情,若无法嫁给心之所属,未来嫁谁不是一样呢?   “你说的对,若能救展护卫,本宫当不惜一切。”   “公主殿下三思,都怪在下的破提议。也请殿下切莫急切,或许事情尚有转圜余地。我这就将消息带回去,与白兄等人好好商议一番,看是不是由我们出手救人。还请公主殿下静候佳音。”   赵颖闻言松了口气,天真地抱希望于白玉堂等人会不畏权势冒险救出展昭。但等了几日俱没有丝毫动静,这让她的祈盼沉到谷底,不得不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下了一个今生最难下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第五更,下一更最终章将放在10月26日。 紫红就决定首周从11月1日到11月5日连着5天日更一章,之后就恢复之前说好的周三周日更新(暂定如此,看后续写的情况如何)。当然因为还要带娃的缘故,如果有意外,也请允许我偶尔请假哈。   第75章 (七十四) 和亲之议(完)   既然决定放展昭走,赵祯便命薛良撤掉了禁宫的封锁,让一切慢慢归于平静。其实疫症之说是薛良擅自做主搞出来的,赵祯虽觉不妥,但为了留住展昭,默许了。然让他意外的是,他明明留下了解锁的钥匙,当他再次去到慈宁宫,当他以为会看到一个空空荡荡的牢房,一抹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却灼热了他的眼眸,令他心中满是激荡与动容。   他说已整理好了自己的心,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整理终归是整理,心上遍布的累累伤痕却仍实实在在的,也许只消一个变数,便会令整颗心几近崩溃破碎。只是他也知道为了内心的私欲若是真将那人禁锢久了,那回馈他的将不只是愤怒、无视,最终会变成怨恨,消磨了他们间曾有的一切美好的情谊。这是他最不想到达的一步,所以当展昭愿意心平气和地与他坐在一起交谈,他便意识到是时候放对方自由了。可叫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个人居然没有离开,居然没有抛下他一走了之。   眼眶一热,泪水又禁不住潸然而落。   是了,那人定是感受到了他的艰难处境才留下的。为了抚平他的心伤,即便违背自己的意愿,仍是留在了他的身边……。   忍不住用手蒙住眼睛,哪知泪水仍自指缝间渗出。   展护卫,你不该留下的。你对朕越好,叫朕还如何放手?   其实,展昭并非不想离开,只是捏在手里的钥匙几次插进锁孔又迟疑着退了出来。这两日来他的脑子很乱。头脑清醒地叫他走,但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唤着他留下来。总想着若能安抚天子的心劝他放下执念,或许便能回到从前的关系,尽管知道可能性不大,可如他这般情感匮乏者,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他都想要抓住希望的尾巴。可惜,时不我待,没等他想明白究竟该如何,一道白色身影的出现已经打破了所有僵局。   当白玉堂在慈宁宫私牢内再次见到展昭,他几乎难以自控地飞身跃到跟前将那人紧紧揽抱入怀。情绪的过于激动让身体不由微微发颤。埋首发间,方寻回那颗失落了不知多久的心,重归安宁。“可算找到你了。你这臭猫,当真叫五爷我好找。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在慈宁宫的私牢?”眼尖瞥见系在展昭腰间的天蚕软绳,白玉堂一把扯起怒道:“是谁做的?玉妃不是死了,难道她还有同党?……”见展昭满面复杂,缄口不言,白玉堂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莫非是……官家?”   展昭眼皮一跳,转瞬即逝的张皇表情恰恰被对他知之甚深的白玉堂捕获,引爆了全身的怒意。“姓赵的竟然敢如此待你,五爷我饶不了他!”刚欲转身,被展昭一把拉住,“白兄你误会了。”   “误会?莫非你想说不是那皇帝小儿将你困在此处?”突然抽出云浪,狠狠砍在软绳之上,白玉堂惊奇地发现白绳上竟只留下淡淡刮痕,连个豁口都没有。他真是气糊涂了,若是寻常软绳展昭早就脱身了。气极而笑,“很好,竟是天蚕丝制的长绳,皇家果然够豪气。我说展小猫,你要愚忠到什么时候?到现在你还帮他说话。不是说你得了疫症吗?我白玉堂倒是想问问那姓赵的,到底什么疫症是需要将你锁在此处的?”   疫症?原来陛下是以此为借口?展昭立时有了盘算,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都不能让白玉堂去寻赵祯的麻烦。   “白兄你稍安勿躁,先听我说。”待白玉堂稍稍平静,展昭忙道:“不错,我是得了疫症。这疫症高烧时会致神志不清。我怕发症之时行为失常,加之我武功高寻常侍卫很难拦住我,故而我才让陛下将我困在此处。”   白玉堂眼中仍留怀疑:“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真的。你看!”展昭说着拿出袖袋中的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便开了锁。“因这两日病情好转,疫症似乎已差不多根治,陛下便将这钥匙给了我。只是我担心还有反复,想再待上两日。”   展昭这么一说,白玉堂反倒不好怀疑了。想想展昭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真是赵祯幽禁展昭,又如何会给他解锁的钥匙呢?再者,以天子对展昭亦君亦友的情义,也没理由把他囚禁于此。   展昭见白玉堂被安抚不再深究,忙转移话题道:“白兄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是那德仪公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打听到你被困在这慈宁宫。”转头想到公主赵颖对猫儿一片痴心,心中拈酸吃醋得厉害,面上倒越发不显,恍若无事般笑着调侃道:“这位公主殿下倒是对你很上心啊。怎样,什么时候弄个驸马做做?”   展昭眉头一皱,厉声道:“白兄休的胡言!”   “看把你紧张的,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虽被展昭呵斥了,白玉堂眉宇间反而舒展开,笑得更加阳光灿烂了。既已确认这是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他自然心头大定。   “无心玩笑事小,败坏公主名节事大。”   “是是是,猫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看着展昭一脸严肃,白玉堂突然嬉皮笑脸地伸出一只老鼠爪子在他肩头挠了挠。这等不正经的行径叫展昭为之气结,除了瞪眼全然无可奈何。等挠完了,白玉堂顺势将展昭肩头一揽,身子靠上去。“走吧,去文德殿。”   “现在是早朝时间,去文德殿做什么?”展昭问道。   白玉堂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是耶律宗徹让他将展昭带去,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去做什么吧?不过念在柳如蕙的那层关系,加上那契丹赤王一直尽心尽力助他寻找,更亲自从宫中带回来公主赵颖的准信,心想其有此所托必定另有深意,总不会害了他们。于是含糊道:“别管那么多,你跟我去就对了。”   展昭闻言更是奇怪。“你一介布衣,溜进皇宫已是重罪,不低调行事,怎么还要去得文德殿自投罗网?”   “谁跟你说五爷现在仍是白丁了?”拿出腰间的御赐金牌在展昭眼前晃了晃,得意道:“瞧见没有,本大人现在进出宫廷可是合情合理合法。”殊不知展昭在看到金牌之际脸色已黑到极点。   “你入官场了?”冷冷问道。   白玉堂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总算听出展昭口气不对。想到展昭一直不愿他同自己一般被庙堂束缚,希望他仍于江湖自由自在。可事到如今,他也走上同一条道路,坏了展昭极力维护的执念,如何不叫对方愤懑?白玉堂慌忙道:“猫儿你听我解释。”   谁想展昭冷冷一个眼神斜睨过来,打断道:“你说得对,现在就去文德殿,给我把金牌退回去!”说着径自大步向外走去,方向不是文德殿,而是竹宜轩。就算要去文德殿,他与白玉堂此刻的穿着也进不得殿内,所幸竹宜轩还备了两身官服。   白玉堂见展昭只顾疾走,再不理他,将那耗子儿急得一头汗,围在边上团团转。却不管再怎么左挠右挠俱不管用了。他不禁心中低叹:唉,这猫儿若认起死理来,也属天下第一。   契丹南院大王耶律宗徹首次现身文德殿常朝。不再着装随意,此次这位赤王身着契丹正统官服于朝堂上正式向宋帝赵祯递交了文书,准备辞行归国。当然临行之前又借机再次提议求娶德仪公主一事,且态度一反以往温和,变得甚是强硬起来。   不过赵祯早拿定主意不欲和亲,加上玉妃之事对这位赤王先入为主多有成见,遂不管如何逼迫,他都稳如泰山将对方施加的压力化于无形。   耶律宗徹算算时候差不多了,心中冷笑一声,才道:“陛下拒婚,可问过公主意见?说不得公主或许属意我契丹可汗陛下也不一定。”   赵祯冷眼看着对方,只觉得这赤王是在朝堂之上胡搅蛮缠。颖儿分明恋着展昭,如何会对旁人有意?正待回绝,却听殿外响起一声响亮的“德仪公主到!——”惊得赵祯差些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头有步摇点缀,身着华贵宫装,骄靥无心敷粉妆,袅娜浅步尽娉婷。赵颖于殿外缓缓而来,柔美姿态让一众常朝的大臣眼睛一亮,到得近处微微一福,公主眉眼低垂道:“德仪拜见皇兄。”   赵祯眉头一蹙,“颖儿,你怎么来了?胡闹,文德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德仪听闻契丹赤王有意向陛下求娶大宋公主和亲,自不能视若无睹。”   赵祯看到耶律宗徹那脸上别有意味的神情,仿若满载了镇定自若,立刻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急欲堵住话头道:“和亲之事,朕自有打算。你且退下。”   “既然是于臣妹终身大事息息相关,窃以为当尊重臣妹的意见才是。”   “颖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颖突然抬首直视赵祯,神色毅然道:“臣妹已想清楚了,为了两国能够长治久安,臣妹愿意接受赤王的提议,同意和亲。”   赵祯浑身一震,忍不住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赵颖久久不语。“颖儿……你说什么?”   “我,大宋德仪公主,愿意和亲。”   字字力落千斤,让立在高阶上的赵祯全然懵了:怎么会?颖儿怎么会同意和亲?她不是一片芳心尽落展昭身上?   再次望向耶律宗徹,没有错漏其嘴角的那一抹冷意,仿佛是在嘲弄他的无能。   耶律宗徹……。玉贞没有说错,此人确是城府极深,竟能将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进宫廷影响德仪而让他毫无所觉,果然是个可怕至极的人物。   赵祯还想再试图阻止,却听那一旁的耶律宗徹义正言辞附和道:“德仪公主深明大义,本王深感敬佩。公主与我契丹可汗必定是天下少有的天作之合。相信这下,陛下应该再无异议了吧?”   一句把话堵得死死的,就像这和亲之事已是板上钉钉,宋帝若再反对便成了有违天和了。赵祯深知既在朝堂之上当众应下,和亲之事再无转圜余地。立感愤懑塞胸,于外却表露不得半点,只有掩在袖下的双拳不由攥到极致,于掌心掐出深深的印痕。   趁着皇帝及一众大臣范懵之际,耶律宗徹不着痕迹给赵颖使了个眼色。赵颖心中了然,朗声道:“皇兄,既是大宋的首例和亲,臣妹有个小小的心愿,希望可以有别祖制抬一抬送亲的规格。臣妹想请旨朝中一位三品大人作为和亲使臣。”   赵祯以为赵颖指的是此刻朝堂上的某个大臣,故而虽是内心费解,仍缓缓落座问道:“皇妹想指派哪位大臣送你和亲?”   “臣妹想要……。”   殿外适时响起一声:“御前三品带刀护卫展昭、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入殿觐见。”   赵祯猛地抓住龙椅扶手,心脏一阵收缩,他不敢相信地望着殿外翩然而至的两道红色身影,当再次回望赵颖也是错愕的表情,竟似明了什么。   耶律宗徹见赵颖僵在原地一时失了反应,忙靠近问道:“公主,怎么不说了?不知公主想要哪位三品的大人送你和亲呢?”   赵颖尚在震惊展昭的到来,心中乱作一团。她此番牺牲自己要求和亲就是为了救出展昭,可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尚未提出要求,展昭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文德殿上?难道说……对了,白玉堂也来了,难道说那边也行动了吗?如此,这和亲还有何意义?此刻众目睽睽她婚约已诺,正是骑虎难下,覆水难收。   痴痴望着展昭渐行渐近,眼中泪光莹莹,却满嘴苦涩,说也说不出。乍闻的耶律宗徹在己耳边柔声细语,不由自主就是一句“展护卫”冲口而出。   “原来公主想要展大人送至契丹和亲,如此甚好,展大人忠义两全,正是最佳人选。不知宋帝陛下意下如何?”   耶律宗徹行了个作揖礼,将全部表情都掩藏在拢起的双手之下。   赵祯,本王此来大宋本是诚意满满,被无故牵扯进你这情感的糊涂账也罢了,还联合白玉堂予本王好一番羞辱,此刻便是时候让本王讨还一二。本王倒要看看,届时你那最宠爱的皇妹以及情之所钟的展昭落到本王手里,究竟会是本王求着你,还是你求着本王呢?   一抹冷笑不自觉由嘴角微微扬起,却于眼角处瞥见展昭望来探究的视线,心头便是一搐。怎么,他的表情竟被这御猫瞧去了吗?呵,也是无妨,不过一枚棋子,就算被他知道自己利用了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设局又如何?他的通盘计划也绝不会变。   才入文德殿,便听赤王言德仪公主要他送亲,展昭虽是不解,但深知此事绝没那么简单。只是朝堂之上不便多言,事关两国邦交更无他置喙余地,一切只能敬候赵祯决议。   赵祯看着立在展昭身旁同样出色的白玉堂,两人登相辉映、相得益彰,远远望之便觉十分契合。如是想着,心中便是莫名一痛:终是留人不住吗?……罢了,不是他的终究不是他的,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只是今日和亲之事德仪亲口一诺,怕是木已成舟。也罢,借此让那人离得远远也好,何尝不是放他另一种自由?   “展昭听旨,着封你为和亲使臣,亲送德仪公主赵颖往契丹和亲。公主热孝成婚,即日启程,不得有误。”望着展昭惊讶不矣的表情,赵祯涩笑道:“和亲本是礼部之事,只是今日德仪公主亲自请求要你送亲,朕没有不允的道理。展护卫,你大病初愈,又要烦劳你了。”   “微臣不敢。”   “如此,朕便将皇妹交托于你,望你……保护好她,也……自行珍重。”   “微臣……领旨……。”   白玉堂望着仍自城门处源源不断一车又一车运出城的嫁妆,咋舌道:“官家果然阔绰,此番和亲送嫁几乎全京城的皇亲贵胄都到齐了,还整了好大的排场。只可惜陛下病得不是时候,不能亲自送德仪公主一程。”说着瞥了眼前方几乎快看不见的红帐幰车。   展昭默然不语,心知陛下未必是真病了,而是在故意避开他罢了。自那日文德殿早朝毕了,他就再也没见过赵祯,即便主动觐见,也被各种理由推拒了。如此倒是称了白玉堂的意,去不了官身便借口赖在开封府,令他无可奈何。   “不过想来真是可恶,好不容易才将你这呆猫寻到,又要分开了。”白玉堂语气甚是不甘。他哀怨地瞅了展昭一眼,发现对方根本没在注意他,反而望着皇城的方向落寞出神,心中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扳过展昭身子,叫他完完全全只能盯着自己。“你确定不让我跟你一起走这一趟?”   “依旨办事,送亲名单上又没你白玉堂,你如何去得?”   “哼,大路朝天,五爷我又如何去不得?”白玉堂不以为意道。   展昭低叹道:“原本你若想跟着,也是随你。只是如今你官职在身,再不若从前自在随性。所以展某早跟你说过,官场不适合你,偏生的你这白耗子就是不听。如今束手束脚,又怨得谁来?”   “我……。”白玉堂被怼得哑口无言。终是呐呐道:“我当这什劳子的狗屁护卫还不是为了你这臭猫?”   声音虽轻,仍是叫展昭听了个明白。他心中一暖,想到自暠山起白玉堂就一路在忧心他的安危,殚精竭虑,顿时觉得满是愧疚。“玉堂,开封府就暂时拜托你了。”   听那人每次叫一声“玉堂”,再是有怨,心也似瞬间化了。白玉堂抬手撩开展昭鬓角被风吹得有些乱了的发丝,满眼止不住的温柔。   猫儿,不必愧疚,更不必心存谢意。   你懂的,为你,我白玉堂无论做什么俱是甘之如饴。   目送着那一袭耀眼的红衣渐行渐远,白玉堂嘴角意味深长地挂起一抹微笑。   今日短暂的分别,是为了他日更好的相遇。   猫儿,我等你回来。   你若敢不回来,即便隔了天涯海角,我也会来寻你……。 作者有话要说:  撒花撒花,历时十三年的大坑总算完结啦,可喜可贺! 11月1日正式《紫红》开坑了,到时候连着5天日更一章,请大家多多捧场哈。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